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大英雄


  不論漢人胡人,誰也不得不承認,石勒實在是一位大英雄。
  他是一名羯胡,從小死了父親,与母親相依為命。本來,他不過是一名尋常的羯胡農夫,几乎注定了一生窮苦悲慘的命運。可是,在二十一歲那年,石勒因為一段奇遇,使他成為惊天動地的一代英雄。
  那一年,石勒無意間遇上一名叫汲桑的羯胡高手,并拜了汲桑為師。汲桑麾下有數百人馬,專殺漢人的貪官污吏。
  石勒天賦异稟,不出三年,武功已然青出于藍,与平昌公司馬模在鄴一戰,單人匹馬力敵二万兵馬,擊倒司馬模身邊的七名高手,渾身浴血,仍能生斃司馬模于軍中。這一戰震駭天下,自此之后人人聞“石勒”之名而色變。
  汲桑死后,石勒接收其部眾,歸降匈奴人劉淵,成為劉淵麾下的第一名大將。劉淵所以能夠在北方稱帝,石勒居功至偉。
  石勒除了勇武無雙,行軍打仗之術,亦是舉世無雙,他与晉軍決戰,百戰百胜,晉朝北方八州,石勒一人攻下其中之七,宁平一戰,殺敵十數万人,盡殲晉軍主力。
  今年長安一役,雖沒有參与,可是中山王得以攻陷晉京,生擒晉王,還是多虧石勒先前奠定的基礎。
  長安攻陷,普天同慶,石勒不到長安見中山王,不到平陽見皇帝,卻來清河干甚么?
  路并不寬,卻站滿了人,人人都想一睹石大將軍的風采。
  終于來了,大家听見馬蹄聲踢達達響起,急如暴雨,遠遠看見一面旗幟,大大書著“石”字,馬如龍,馬如風,來得好快,轉眼便至。
  來者一共有四十余騎,馬上健儿,個個精壯如虎,只除了一名少年,樣貌姣好,更胜紅妝美女,令人看之心動,几乎忘了他是男儿之身。
  穿著將軍甲胄的,卻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高鼻深目、滿臉虯髯,一看便知是羯族胡人。
  弓真心下奇怪:石勒成名多年,縱是駐顏有術,看起來也絕不會如此年輕。
  他這樣想,前面的人已說了出來,“他便是石勒?恁地如此年輕!”
  另一人答道:“老兄,你可錯了,他不是石勒,而是石勒的從子石虎!”
  前面那人笑罵:“他奶奶的,老子巴巴的來看石勒,誰知‘石大將軍’不來,居然只來個石小將軍,身分差天共地,真是掃興!”
  另一人道:“老兄,你這又錯了。石虎非但是石勒的從子,更是他麾下的七大將軍之首,武功絕頂,并不在乃父之下;兼之更是勇猛絕倫,石勒的胜仗,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你說厲不厲害?”
  前面那人咋舌道:“厲害,厲害。”
  弓真听見那人如此褒獎石虎,不禁多望了他數眼,只見他雙目炯炯懾人,气勢旺盛,神態威武之极,心想:那人說得非虛,石虎确是一名人物!
  不到片刻,石虎一行已然超過眾人,逸走無蹤。
  史遷世催促弓真道:“熱鬧看完了,快點走吧。”忽地指著弓真腰間,問道:“這是甚么?是你剛剛從包袱里找出來的?”
  弓真點頭,他的腰帶間卻是多出了一根竹條,仿似小孩子的玩意。
  史遷世失笑道:“你莫非想憑著這竹割舌頭?它的邊緣雖磨薄了,還是粗糙不平,用來切斷舌頭,恐怕痛的暈倒哩!”
  弓真脹紅著臉,答不出話來。
  卻听得有人大叫:“大家快來,招婿館死了許多人呀!”
  弓真不加細想,立刻隨著眾人,一起跑回招婿館。
  史遷世捉也捉不住他。此刻身前身后全是人頭涌涌,輕功無法可施,要追也追不上,心下大急,只得展開小巧騰挪功夫,閃上前去,偏偏他的輕身功夫不大靈光,比常人也快不了許多。
  到了招婿館,見到地上躺著十數名尸体,都是留在大廳吃飯的胡人。
  一名中年人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這名中年人正是崔家的二叔崔相,是崔府的總管,府中大小事務均歸他他管。
  家丁稟道:“五個廳加起來,一共死了十八人,都是胡人。”
  在此亂世,死人沒啥大不了。可是同時死了十八個人,而且死人的地方是在北方第一大家崔府,這就不免令人感到事非尋常了。誰人敢來崔家撒野!
  史遷世目光搜索,發現了弓真,正興興頭頭,混在人眾看熱鬧。但他無法拉走弓真,因為盧播和田麒麟亦在廳內。
  史遷世暗暗吃惊:他們怎么又回到了招婿館?莫非,楊泰和張元已遭了他們的毒手?楊泰號稱掌、劍、暗器三絕,武功极高,張大師方才放心把儿子交到他的手上。照說他就是不敵盧、田二人的夾攻,也絕不至于一時三刻之內落敗,那么,這盧,田二人和楊泰一戰誰胜誰敗,他們又是如何回到這儿的呢?
  卻听得崔相問道:“有沒有活口留下?”
  家了答道:“有。當時有四個人在廳內,目睹凶手殺人的經過。”
  在場四名漢人的說法均是一樣的——
  殺人者一共三個人,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到面目。他們沖進大廳,為首一人大聲喊道:“漢人別動,我們要殺的只是胡人,与你們無關!”,他們殺人好快,猶如斬瓜切菜,不消片刻,所有胡人便已尸橫就地。
  崔相瞳孔收縮,他已經猜到殺人者的身分了。正因為猜中了,他的眼神才會露出這樣恐懼的神色。他再問道:“他們殺人時,有沒有表露身份?”
  四名漢人相互對望,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出來。其中一人大著膽子,終于道:“他們臨走時,拋下一句話:‘我們是殺胡世家的人,你們告訴崔……若然他把女儿嫁給了胡人,將跟這些臭胡人一般下場!’”
  他口中的“崔……”正是崔家的家長崔桓。身在崔家,沒有人膽敢如此無禮,直呼家長的名字。
  在場諸人,人人听見“殺胡世家”這四字,均是屏息靜气,連一根針落在地上也可以听見,心中恍然:果然是殺胡世家!
  一人問道:“那三人使的是甚么兵刃?”卻是田麒麟。
  四名漢人很快便答得上來,“一個使刀,一個使棍,為首那人卻是一雙肉掌,但其余兩人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殺得人多。”
  盧播解開一名死者衣衫,只是傷口全無傷痕,伸掌輕輕一按,整個胸口嘩啦嘩啦,塌陷下去,不見了大半片。
  盧播變色道:“‘表無奇狀,里坏死些’,是不露形陰掌!”
  田麒麟也是面色一變,“是殺胡十七友的直明?”
  盧播緩緩道:“确實是他。這一掌火候內蘊,外表毫無异狀,而腑髒卻碎裂成粉,普天之下,除了直陰之外,還有誰使得出這一掌?”
  崔相面色鐵青,极是難看。盧播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崔二怕不用擔心。殺胡世家只殺胡人,不殺漢人。三小姐既非嫁給胡人,又何有懼殺胡世家之理?”
  一把洪亮的聲音道:“是誰殺了這些胡人的?”
  崔相一見此人,滿面堆笑且上前迎道:“原來是石大將軍和鄭大爺,崔相有失遠迎,万請恕罪。”
  來者正是石虎。他身旁的卻是那名美如女子的少年,那少年脫下戎服,換上一身大紅羅綺,顏色之艷,只怕連女子也不敢穿上。他不以高冠蓋頭,卻以一副綴以金剛石的步搖覆首束發。耳垂再穿一對通体碧綠的蝙蝠當珥,走路時當當作響,煞是好听。
  崔相識得這名男不男,女不女的美少年是石虎麾下的大紅人鄭櫻桃。据說他出身卑微,本來是名伶人,后來被石虎賞識,收歸營下,成為石虎的頭號親信。
  鄭櫻桃道:“大將軍問你,是誰殺了這些胡人的?你怎么不答?”
  他說話陰聲細气,极難听得清楚,同時卻又咄咄逼人,雖是對著富甲北方的清河崔家的二老爺,口气也像主人喝令奴仆,完全不留情面。
  崔相心里暗罵:“孤假虎威!”但仍恭敬道:“啟稟大將軍,殺掉這些胡人的是殺胡世家。”
  石虎道:“是直明親自下的手。看來,他還帶了一刀一棍來。”
  鄭櫻桃問道:“是殺豹刀、樺木棍?”他跟石虎說話時,口气頓然一變,變得又溫柔,又婉轉,仿似新婚的妻子跟丈夫的枕畔軟語。
  石虎點頭道:“你猜得對,正是他們。”
  盧播心下駭然:“這人的目光好犀利,遠遠一眼,便看出是直明下的手。這三、四年來,石虎的名字威震河北,聞者喪膽,果然有其門道。”
  卻听得石虎又問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崔相道:“共死了十八人。”
  鄭櫻桃補充了一句:“听說其中六名是羯人。”
  因石虎是羯人,所以他特別補了這句。
  石虎根本沒有理會崔相的回答,退自走到盧播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數眼,說道:“你是盧播?”語气极不客气。
  盧播在石虎凌厲的眼光瞧得气勢全失,低頭道:“是。”
  石虎道:“這位想必是你的死党田麒麟了。”卻連看也沒有看上田麒麟一眼。
  田麒麟出道以來,几時受過這等無禮說話,忍住怒气道:“我就是田麒麟。你找我們有事?”
  如果說話的不是成名赫赫的石大將軍,他早就拔劍殺人了。
  石虎道:“你們兩個,誰死?”伸出食指,分別向盧、田二人指了一指。
  二人面上變色,田麒麟按捺不住,怒道:“你這話是甚么意思?”
  鄭櫻桃道:“大將軍的意思,是你們兩人之中,必須要死一人,他知你們兄弟感情深厚,所以給你們一個机會,讓你們私下商量由誰去死。”
  盧播強裝鎮靜:“大將軍,我們与你無怨無仇,為何你竟要置我們于死地?”
  鄭櫻桃道:“以你們的身份,還沒資格問大將軍‘為甚么’這三個字。”
  田麒麟出生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叫道:“你這臭羯胡,讓公子先把你殺掉!”拔劍出鞘,劍花撒向石虎胸前七處要害。
  崔家此次講明是比武招親,是以在場諸人人人會武,見到這一劍,心中均起贊歎:“田麒麟凶狠霸道,果然有其真才實學。這一劍凌厲霸道,深得劍法真粹,看來他已得到祖逖劍法的真傳。換了是我,遇上這一劍,必死無疑。”
  眾人想到這里,忽然感到勁風扑面,一道虎嘯也似的刀聲破空而至。嗡嗡震耳,几蓬暖暖的液体濺到臉上身上,伸手一摸,竟是鮮血。
  瞬息間,大廳不住響起痛苦慘號的聲音,如同鬼域,十多人躺在血泊之中,慘聲呼痛,他們的身体竟均被腰砍成兩截!
  這些人肺髒流了一地,一時卻未得死,有的在地上呻吟打滾,有的則手指力抓地磚泄痛,抓得指頭也出血來。
  田麒麟赫然也在其中,叫道:“石虎,你好狠,殺了我!殺了我吧!”
  石虎只出了一刀,破斷了田麒麟的劍,破斷了田麒麟的人,砍斷了這十多人的肚腹,這一刀之威之辣,是何等惊人!
  大廳諸人心里嚇得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虎打橫送出佩刀,那是一柄五尺有余的長刀,如非他這樣的羯胡大漢,如何使得動這柄几乎長可及人的長刀?鄭櫻桃接過長刀,挈出一塊洁白的手帕,仔細抹干了刀鋒血污后,插回石虎腰間刀鞘。
  盧播嚇得面青唇白,顫聲道:“石虎,你……”
  石虎道:“放心。我說過只殺你們兩人中的一人,可不食言的。”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如果你要為老友報仇,我亦是樂于奉陪。你來不來?”
  盧播道:“不……不……”牙關格格打戰。
  鄭櫻桃道:“還不快滾!”
  盧播如獲大赦,連忙逃出招婿館,落荒而逃。
  石虎哈哈大笑,大聲道:“直陰,你殺我十八名胡人,我便殺回你十八名漢人,看看是你能殺得多,還是我能殺得多!”聲音遠遠傳了開去,有心讓附近所有人听見。
  崔相心想:我初時以為田麒麟和其余十七人不知那里得罪了這魔星,致令死于非命。誰知他殺掉十八名漢人只為報复殺胡世家殺了十八名胡人,田麒麟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是其他的人可死得太無辜了。
  在場差不多所有都是漢人,听見石虎一番話,心頭惴惴。中原多難,為這等嗜殺胡人所統治,從此漢人難以安寢!
  這時給砍成兩截的十八人還未死去,弓真目睹他們痛苦的樣子,心中不忍,拔出身旁一名青年的佩刀。那名青年由于惊嚇過度,竟全然不覺。
  弓真走上前,一刀劈在田麒麟的咽喉。
  田麒麟喉頭“格格”兩聲,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就此斷气。
  弓真移步,在大廳繞了一個圈子,把受傷漢人—一砍死。
  他這番行動,場中任何人也料想不到。史遷世想要阻止,然而相距太遠,更因石虎在場,那里敢出一下聲,移動一下身体?只急得猛流汗,心想:這少年恁地魯莽,剛才差點給田麒麟殺死,怎地如今又重蹈覆轍,犯上同樣的錯來?
  石虎也不阻攔,只是看著弓真,眼睛露出笑意。待得弓真把十八人殺死,忽然道:“氐人少年,你叫甚么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石虎道:“你為甚么殺掉他們。”
  弓真道:“他們反正是必死的了,与其留在世上多痛苦一會,不如一刀了結,免得他們在世上多添痛苦。”
  石虎道:“你的心腸倒是好得緊。”陡地厲聲道:“我要殺的人,你偏偏插手,難道你不怕死?”
  他這一番厲聲說話,嚇得人人心頭一震,雖然明知不是對著自己說話,卻都害怕得心頭直要從口里跳出來,均想:這氐人小子忒大的膽子,竟敢惹上這殺人王,他的小命只怕不能多保一刻。
  弓真道:“怕,我怕死。”
  石虎道:“你怕死,卻敢管我的閒事?”
  弓真道:“我怕死,但我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還是非做不可的。”
  石虎臉色一沉,史遷世的心也沉了下去。
  誰知石虎卻鼓掌道:“說得好!我們喝酒去。”
  弓真愕然道:“你不是要殺我嗎?”
  石虎大笑道:“這里所有人當中,只有你還像個人,有這個膽子,跟我頂撞說話。我不找你喝酒,卻找誰去。”
  ------------------
  臥虎居(http://nsh.yeah.net)掃描校正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