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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迷小劍


  王絕之連忙赶去查看絕無艷的傷勢。
  絕無艷被聶護生的掌風擊暈,王絕之本擬讓她躺一會儿,待她气血稍通之后,方做救治,對她的身体較為妥當。然而此刻又有敵人來襲,可管不得絕無艷的身体妥不妥了。
  王絕之用掌心貼住絕無艷的靈台穴,默運玄功,真气忽緩忽急,輸送她的体內。
  他分心二用,一邊為絕無艷打通气脈,一邊傾听來敵的馬蹄聲音。
  “慢一點,慢一點,別要來得這么快,待得我救醒絕姑娘之后,再去救治伏飛鳥。多出兩條臂助,這一戰又添了兩分把握。”
  至于也是暈倒了的皇甫一絕,王絕之不知它的穴道在何方,要救也是無從救起。
  突听得半空一聲鷹鳴,英絕喙爪如鉤,直接下擊,對象竟是王絕之!
  王絕之心道:“它飛到百里外那座荒山打探敵人,怎會無故回來?嗯,它身處高空,定是遠遠見到了這里情景有變,所以急急赶回護駕。”
  揚聲叫道:“英絕,別誤會了,我并非加害你的主人,而是用內力救她。”
  他心想,英絕無論多么通靈,始終是扁毛畜生,怎分得出自己是救絕無艷、還是害她,不欲傷了英絕,左掌迎天卸引,要將英絕這記長空鷹擊消解于無形。
  誰知英絕對象并非是他,橫里倏地伸出一條手臂,英絕腳爪伸出,牢牢抓在手臂之上。
  手臂的主人正是絕無艷,她已經醒來,冷冷道:“英絕聰明得緊,決計不會誤事的。”
  卻說王璞搶到車隊后面,見到群騎如風奔到,為首者以馬鞭指著他,叫道:“來者何人,究竟是敵是友!”
  王璞失笑道:“來者明明是你不是我,我不盤問你,你倒先盤問起我來了。”
  為首者臉如重棗,一臉虯髯,看樣子似乎是名心急之徒,招手喊道:“儿郎們,上陣殺敵!”身后群騎一并沖上。
  來騎太多,王璞縱是分身十人,也無法阻擋得住。他不急反笑:“大胡子,你以為仗著人多,我便奈你不可?”
  為首者性如烈火,喝道:“老子光明磊落,就跟你單打獨斗!”刺馬疾前,身子离鞍,鞭頭直指王璞鼻頭的迎香穴。
  這記鞭頭點穴奇准無比,更厲害的卻是他的控馬之技,馬蹄靈活得有如人腳,倏進倏退,令人歎為觀止。
  王璞道:“你光明磊落,我可不光明磊落;你跟我單打獨斗,我偏不跟你單打獨斗。”彈跳躍縱,掠出十丈之外,坐在一匹馬背之上,捏住了馬上人的咽喉。
  為首者見狀嚇得魂飛魄散:“你、你干啥?”
  他剛才還是凶凶巴巴、威武不能屈的模樣,如今卻是面容扭曲,聲音也打顫起來。
  王璞指扣著的人,雖然塵砂滿面、布巾包面,依然看得出是一名女人,風華正茂,塵埃不減芳容。
  女人正是為首者的妻子!
  王璞眼光銳利,一看便出女人和為首者關系非比尋常。反正他膽大妄為,從來不守君子之道,絕不介意欺負婦孺弱小,一招便把女人手到擒來。
  他咯咯笑道:“君子斗智不斗力,有便宜可撿,何必打得這么辛苦?”他看見為首者緊張的樣子,更加知道自己擒對了人,更加有恃無恐了。
  為首者又惊又怒,大聲罵道:“你、你這沒种的懦夫,快放了我妻子,跟我大戰三百回合!”
  王璞罵得更大聲:“你,你這有种的英雄,快點叫你的部下住手,否則我先將你老婆的眼睛挖下來再說!”
  食、中指兩指成鉤,按住女子的眼皮,微微用力。
  他想得周切:要止住百多匹快騎,任你武功通天,也是絕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就是想辦法令其首領喝止部下繼續前進!
  女子眼眶受痛,索性閉上眼睛,緩緩道:“走郎,你我此行,本來就不存有活命之想。你怎能為了我一已的性命而不顧大局?你倒想想,是我的性命重要,還是十三万羌人的性命重要?你如為著我的性命而入手不斗,就是人人唾罵的懦夫,怎對得起先零部落的列祖列宗!”
  王璞听見她說的話,心下狐疑不定,沉吟之間,沒有答上話來。
  一名虯髯青年叫道:“酋豪,給這賊子天大的膽子,諒他也敢殺掉燒何女。待我一刀宰了他!”猝身而上,一刀劈出,刀气逼人,武功竟然不在為首者之下。
  王璞雖然不是像劉聰、劉曜、石勒、石虎、軒轅龍一般嗜殺成狂,但挖出一名女子的眼珠子來,也是毫不眨眼的。只是他听了酋豪、燒何女、虯髯青年的對話,心中起了怀疑,兩指卻也不敢隨便挖下了。
  虯髯青年這一刀气勢凌成,王璞身在馬背,無法騰閃,手上又沒有武器擋架,更不能拿燒何女來做盾牌,百忙之中,雙腿夾住馬匹,翻身一倒,五、六百斤重的馬匹竟給他這一翻之力掀得躍地,虯髯青年這一刀砍在馬身,把馬一分成二。
  王璞在馬身落地之際,單手在地上撐了一撐,卸去部分力道,否則馬身雖略有受力的軟處,這么突然跌倒下來,就算王璞無事,燒何女的盤骨也非得給馬身壓碎不可。
  虯髯青年還待再攻,突然見到面前一條馬鞭。阻住他再攻的當是酋豪。
  酋豪沉聲道:“住手!”
  虯髯青年气道:“為什么,我有信心,再出三招,必定可以將這廝斃于刀下!”
  酋豪道:“他至少沒有拿嫣的身体來擋你的刀!”
  言下之意,如果王璞拿燒河女來做擋箭牌,虯髯青年縱是砍上一千刀一万刀,也傷不了王璞!
  這時,王絕之走了出來,身后跟著絕無艷、伏飛鳥,英絕站在絕無絕的肩頭。
  王絕之道:“閣下究竟是誰?你們跟蹤了我兩天來,就是想在今晚跟我決一死戰?”
  酋豪這伙人,正是跟蹤他們的第四拔人。英絕看見他們起拔赶上來,立刻飛回通知絕無艷。誰知回來時,絕無艷已被聶護生擊昏。王絕之救醒絕無艷后,英絕立刻把消息“告訴”她,絕無艷遂轉告了王絕之。
  王絕之看見一個人偷偷在酋豪耳畔說了一句話。這人正是假扮儒生的那位跟蹤者。
  王絕之內功深湛,把假儒生的耳話听得清清楚楚——“酋豪,他就是王絕之!”
  酋豪見到王絕之,大喜道:“王大俠,前面還有多少敵人?這里一百七十七名先零族人,俱都受你差遣,大俠想怎樣攻殺敵人,請吩咐!”
  王絕之這才恍然大悟:“你們是來助我拳的?”
  酋豪道:“不錯,迷豪有難,我們身為羌人的,無不愿意舍命救他,只是敵人勢大,我們要幫也無從幫起。難得王大俠義薄云天、拔刀相助,我先零走愿放犬馬之勞,水里去、火里去、刀山里去、油鍋里去,絕不皺上一根眉頭!”
  羌人把首領叫作“酋豪”,這先零走是先零部的首領,是以眾人均尊稱他作酋豪。至于他稱呼迷小劍,則叫作“迷豪”。而他的妻子來自燒何部,單名一個“嫣”字,是以族人告稱她作“燒何女”。
  王璞不知何時,來到先零走的面前,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倒冒犯了嫂子了。”既知內情,他自然放開了燒何女。
  先零走見到他,退后一步,戟起馬鞭,戒備說道:“你……”
  王絕之道:“他是我的族叔。敵人已經盡數給我們打走了。”
  無零走拍額道:“唉,前哨回來告訴我,你們遇上了敵人,我們馬上快騎赶來,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幫不到大俠,反而鬧出一場誤會,真是抱歉得很。”
  王絕之笑道:“沒有什么好抱歉的,反正我還沒死,糧車也沒給毀掉,馬馬虎虎也就算了。”
  眾人清點損失,一共死了三十四人,其中二十六名是胡人——聶護生雖然不殺漢人,柳嫂嫂可是不分胡漢,見人就殺的。糧車倒是一輛也沒有被毀。
  王絕之下令休息四個時辰,讓輕傷者包扎、休息。而且人雖然可以輪流赶路,拉車的馬卻總得休息,這四個時辰也不算是浪費了行程。
  有七名車夫要害部位中了柳嫂嫂的檳榔后,受了重傷,勢難上路,同僚為他們草草包扎了傷口。王絕之命令把他們抬到一輛大車之上,叫一名沒傷的車夫驅車送七人到就近地方找大夫去,自然也是不必回來了。
  在八十輛大車之中,有三十輛是一行一百六十多人的歇息之所,也運載了他們十天所需的糧食及用品。實際只有五十輛是給羌人党的糧車,如今死傷了許多人,自然也得放棄十輛大車了。
  王絕之跟先零走交談,問起他為何想要助拳,卻不上前相認,要等他們遇上危險,方才驅馬相助。
  先零走道:“我們得聞王大俠相援天水的消息,立刻集結人馬,赶來相助。可是咱們雖然換上了漢人裝束,還是恐防太過礙眼,如果跟大俠一并上路,恐怕更惹注目,所以決意遠遠跟隨,發覺你們遇上敵人,方才馬上相助。”
  王絕之道:“就算你們不想跟我同行,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向我坦白。不用鬼鬼祟祟的派人輪流跟蹤著我啊!”
  他心中始終對先零走有著怀疑之心,所以出言試探,如果無零走解答不了這個疑難,他的怀疑便更深了。
  先零走臉上露出忸怩之色,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他本來是一名慷慨直言的好漢,此刻欲言又止,顯得有點滑稽可笑。
  王絕之也不逼他,只是靜靜等他說出來。他如果不說出來,那就更啟人疑竇了!
  先零走終于說道:“我們商量過,王大俠號稱琅琊狂人,不知性情怎樣,如果貿然上前求見,恐怕、恐怕不知王大俠會否加以為難。”
  王絕之听罷,莞爾道:“我是琅琊狂人,不是琅琊瘋子,有人來幫我的手,我倒履相迎還來不及,哪有為難你們之理?”
  先零走道:“我初時也跟你一樣想法。可是我妻子和參狼卻不是這么想。參狼甚至認為,在兵法上,万一大俠中了埋伏,如果后有增援,反敗為胜的机會也是大大增加了。一先一后前進,有時反而比擠在一起、給敵人一网打盡高明得多。”
  王絕之問道:“誰是參狼?”
  先零走眼光望向虯髯青年:“他是我族的第一勇士,武功比我還要胜過几分。族中有什么大事,都是由我、他、長老先零千方技商議而決。我們這番是赴天水作戰,只有作戰部隊出動,千方枝則和老弱婦孺留守老巢,沒有出來。”
  王絕之忽道:“我有點事,先零豪,你稍等一會。”身形如箭彈出。
  他几個起落,已到了十七、八丈外,遠遠見到一個背影背影輕功高強,奔得极快。可是哪里比得上輕功差不多無人能及的王絕之?王絕之正待一個縱身,越到他的面前,他卻陡地止住身法。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王二十二,王璞。
  王絕之道:“二十二叔,你為何不辭而別,走得如此匆忙?”語气极是誠懇。
  他為人雖狂,卻不是不知好歹、不分青紅皂白之輩。王璞剛剛幫了他一把,而且的的确确、如假包換是他的族叔,低聲下气叫一聲“二十二叔”,并不算過分。
  王璞苦笑道:“我背叛了殺胡世家,還殺掉了楚雄,不天涯逃命,難道等鳳凰夫人找我晦气才逃嗎?”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鳳凰夫人卻是令人不得不怕的可怕人物。
  王絕之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王璞瞪眼道:“什么對不起?你以為我是救你才出手嗎?你可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王絕之一頭霧水:“你不是救找?”
  王璞歎了口气,幽幽道:“我所以背叛殺胡世家,不過是為了保護糧車、不想迷小劍死于這次圍困之下而已。”
  王絕之道:“你跟迷小劍是朋友?”
  他可想不到,一向嫉胡如仇的王璞居然跟迷小劍大有交情。
  王璞搖頭道:“我想,我們算不上是朋友。當日我跟你分手之后,受到鳳凰夫人之命,赶到天水增援,無意跟迷小劍見過一面。”
  王絕之奇道:“那你為何幫他?”
  王璞反問道:“你見過了迷小劍?”
  王絕之道:“無緣識荊。”
  王璞大笑道:“我為了一名只見一面的人而舍命,已是傻子;而你居然為了一個連一面也沒有見過的人,也要舍命,比我更傻上十倍。看來我們王家流著的,都是傻子的血!”
  王絕之道:“也不盡然。七叔和九叔便不傻,反而精明得要命。”
  他口中的七叔、九叔便是把持江左朝政的王敦、王導。
  王璞听見這兩人的名字,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呸,這些人的行徑,端的侮辱了王家的先人!”
  王絕之仔細玩味王璞适才的話,禁不住問道:“二十二叔,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只是見過迷小劍一面,便決意背叛殺胡世家來助他?”
  王璞道:“正是。”
  王絕之心中大為震惊:“王璞仇視胡人,人人皆知,是以才有加入殺胡世家之事。如今他只見了迷小劍一面,竟然改變主意,反助胡人,豈非咄咄怪事?”試探問道:“莫非迷小劍給了你什么好處?”
  王璞道:“我王二十二出身高門,文武雙全,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什么東西是沒有的?迷小劍又有什么可以許我的?”
  王絕之想了一想,說道:“的确沒有。那你為什么要相助迷小劍?”
  王璞反問道:“那你為什么甘冒奇險相助迷小劍,運送糧食給他?”
  王絕之道:“因為我佩服他是位大英雄。這樣的大英雄,不該就此死在這圍城之役。”
  王璞目光炯炯盯著他:“你竟然幫著胡人來打漢人?你竟然幫著羌人成立羌人之國,分裂漢家領土?難道你忘了自己是漢人嗎?”
  王絕之一時啞口無言。他行事只求一己之快、只求一己心安,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么遠。他略一思索,說道:“漢人有道,我自然幫著漢人。可司馬氏德薄暴虐,胡人民不聊生,餓尸遍于路旁,他們要起而反抗、起而求生,也是應有之義。我們總不能因為自己是漢人,偏幫著害人家!”
  王璞道:“你的言下之意,是因為漢人無道,所以才會幫著胡人,對不對?”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
  王璞又問一個問題:“假如漢人立了一位賢君,可是胡人也有賢人在位。胡人說,他們想成立胡人之國,從此胡、漢互不侵犯,世為睦鄰——如此,我們漢家的版圖便得有一部分落在胡人之手了。你應不應承?”
  王絕之思索好久,毅然道:“不成!假如漢家是仁者當王,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容任何人分裂漢土!”
  王璞道:“胡人要另立胡國,其來有自,豈會因為漢人是明君還是昏君當道,而有變更其圖謀?只是明君當道之時,天下歸心,他們無計可施,只有雌伏待起;适逢昏君上場,群胡遂乘時振臂一呼,四海呼應,揭竿而起而已。”
  王絕之從來未曾想到過這一點,听得啞口無言,默默不語。
  王璞道:“我加入殺胡世家,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胡人之存在,就是漢室大亂之根源,不管漢人有理無理,胡人有道無道,只要將胡人盡數鏟除,就是為万世開了太平!”
  王絕之悚然道:“胡人何辜,竟然該受此劫?”
  王璞冷笑道:“漢人何辜?戰國、漢代的匈奴、后漢的羌亂,如今又是匈奴人劉聰,羯人石勒、鮮卑人段匹單、慕容嵬,氐人李雄,不把這班胡儿殺絕滅絕,何得天下之底定?”
  王絕之歎息道:“想不到像你這般縱情酒色聲樂,不把天下禮教、道義放在心上的人,也有這番衛漢抗胡之心。”
  王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是大奸大惡、無所不為之徒,也不能不為漢人之興亡盡力。如今你該明白我為何加入殺胡世家了吧?”
  王絕之點點頭,卻道:“可我卻想不明白你為何背叛殺胡世家,而甘心幫助迷小劍。”
  王璞良久不語,終于道:“當你見過迷小劍的時候,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有命見到他,而他亦有命見到你的話。”
  王絕之听不明白他的話中含意,“你的意思是?”
  王璞一字字道:“迷小劍實在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大英雄。他雖是胡人,我也絕不能讓這位舉世無雙的英雄死去!”
  他淡然一笑,又道:“因為,這种舉世無雙的大英雄如果死去,世上便沒有這种人物,世上便更加寂寞了。”
  說完這句話后,王璞的身形慢慢消失,風中獨自傳來他充滿無奈的聲音:“為什么這种絕世人物居然是胡人,而不是漢人?那天我見了他,也許是我一生最錯的事情……”
  王絕之靜靜站著,心中只是想:這迷小劍,能令王璞這樣的人也折服若此,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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