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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筆痴王羲之


  桃花渡,以遍植桃花而名。
  仲春二月,此地桃花齊綻,方園數十里便是一片粉紅之色。被稱之“野渡桃花”,乃是淮河岸邊一景。只是此時正逢戰亂,人們顧命尚自不及,哪有閒心賞景怡情。
  這些桃花在此河邊自開自謝,只能空對一江流水,演不出那人面桃花的風韻故事。
  此時已是六月天气,桃花早已謝過,便是桃子也被人采摘一空,所剩只是桃蔭鳥語了。
  桃花渡前,一個聲音在疾呼:“弓真,弓真兄弟!”
  呼喊之聲,遠播四野,桃花渡方園几十里地俱皆可聞。
  聲音愈傳愈近,桃葉掩映間,轉出一散發披肩,冠冕皆無的白袍公子,雙眉入鬢,正是王絕之。
  王絕之此時呼喊之聲雄渾,內勁极為充沛,顯然是功力已复。
  那日醫神姬無欲講完所有發生變故后,便獨自离開,待王絕之走出艙外,船上更是空無一人,毒神和那游戲人間的姬無畏早已离去多時。
  王絕之心知殺胡世家必已從東萊遷出,這個數日事務必定繁忙。
  那軒轅龍為复原下肢一日也离不開醫神、毒神。十數日來,也許一直跟在此船左右,此時自己功力已复,軒轅龍不需再与自己同行,當然要离去指揮他的殺胡大業,而自己,剩下之事便是与石勒一戰了。
  不過令王絕之最奇怪的是,軒轅龍雖然同他不再見面,卻讓醫神送給自己一張絹帛。
  王絕之心道:“軒轅龍行事亦是花樣百出,有什么話,托醫神告知不就行了么?何必如此麻煩。”
  待醫神已去,王絕之展開絹帛一看,卻是寫滿武功心得的一本“軒轅錄”。
  王絕之乃習武之人,見了此錄,心中自然知是軒轅龍心血之作。天下武功本來就是相通的,軒轅龍天縱奇才,此帛中不但寫有許多旁人未曾思及的武功精要,更提出了些問題,問題所提更是旁人無法触及。
  王絕之看完,心中惊歎:“如若此人專心于武學,只怕此時已是陸地神仙。”
  但王絕之也有一絲苦澀,軒轅龍提出問題,無非是照拂自己面子,此乃是我与你討論武功,并非教你,所以不必心怀他念。
  “他身為殺胡世家家主,倒替別人想得周全,就算我与石勒無殺父之仇,只怕也會為之效命唉!這世間有了軒轅龍和石勒,倒真不知是世人之幸,還是世人之悲。”
  王絕之胡亂想著,心中又思忖絹帛上的問題。
  有些他倒能看得懂,有些卻怎么也想不出。
  如此又昏昏沉沉過了兩日,最后王絕之咬破手指,在絹帛上疾書了四個字“高山仰止!”便棄船而去。
  他現在要尋之人是那弓真,此時兩人作別已是一月有余,不知弓真在這淮水河邊過得如何,那日走得匆忙,倒沒有過多提醒弓真要注意和物,干万不要出事才好。
  “弓真!弓真!”王絕之高聲疾呼了半日,卻不見弓真答應。
  王絕之心向下沉,難道出事了么?一想到出事,王絕之便罵自己糊涂,弓真身無內力,雖有一手天下無敵的劍法,但若是遇見真正高手,身邊拖帶一個不懂武功的穗儿,只怕是凶多吉少。
  “弓真!弓真!”王絕之的呼喊聲中有了一絲顫抖,惶急之意,任誰也可以听出。
  王絕之狂呼出口,也不顧是否惊世駭俗。
  住在桃花渡附近的几戶農家,紛紛出門探問何事。
  王絕之抓住一農夫的肩頭問道:“你們可見到一對氐人少年男女?”
  那農夫吃了王絕之一抓,疼得只喊哎喲,哪里答得上話來。
  王絕之忙松開手,長身一揖道:“在下王絕之,因心系朋友安危,方才多有冒犯!望老丈原諒!”
  那農夫手拂著被抓疼的肩頭,瞪著眼道:“有你這樣問消息的嗎?”
  王絕之忙道歉道:“在下只是心懸朋友安危,不免性急了點,望老丈原諒!”
  那農夫斜睨了王絕之一眼,道:“看你這樣子,天气如此熱還穿個長袍,披頭散發,倒跟村東新來的一位公子一樣!想必你要找之人就是他!不過這人卻是漢人裝束,也只是一個人!并沒有你所說的氏人女子!”
  王絕之一愕,心中暗道:“此地之人似乎并未見過弓真,難道弓真不在此地了么?那個与我同樣裝束的是何人?想必定是江湖中人,怎的以前從未听說過。說不定此人知曉弓真的去向!”
  一思至此,王絕之又是一個長揖,道:“不知老文所說的那位与我同樣裝束的少年在哪里?”
  那農夫道:“本來不想告訴你,可看在你如此有禮貌的份上,我就指給你看!”
  說罷,伸手向桃林深處一指,王絕之剛一轉頭,那農夫的一指便點向王絕之的腹間。
  王絕之輕輕一飄,易步易趨的輕功展開,竟比失功之前要快了三分。
  那農夫一指落空,第二指、第三指接連而來。
  王絕之心系弓真安危,此時農夫密謀自己,想必多半与弓真有關,當下厲聲喝道:“爾乃何人,我那弓真兄弟是否落入爾等之手!”
  王絕之猝招奇襲,心中已認定這農夫与弓真失蹤有關,遂不再閃避,心道:“不管你是何方勢力,我先擒下你再說。”
  想到便做,易步易趨收住后頓之勢,身如离弦之箭向那農夫射去。
  那農夫功夫竟也不弱,見王絕之反扑而至,一掌拍出。
  桃葉紛飛,桃樹折斷,泥土四揚,卻不帶任何聲息,赫然是“雷雨之動滿盈”。
  王絕之一惊,本來已扣出的雙抓,忽的一分,身形冉冉向上飄去,避開了那農夫的雷霆一擊。
  王絕之身在空中,大聲叱道:“閣下究系何人,如果再不實言,就算你是我王家之人,我也一樣傷你!”
  王絕之的身形定在空中,隨時准備凌空扑下。
  那農夫冷笑道:“十九少功高蓋世,几曾把我們老一輩的放在眼里,不識也就算了!”
  王絕之听此人言語,心知必是琅琊王家之人,無奈,無論自己怎樣思索,也找不出半點面前之人的記憶。
  身為王家之人,卻對面不識,王絕之不免有些尷尬,身形向后一折,又飄向一株桃葉尖上。
  使的身法雖是亦步亦趨,但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些許變化。
  王絕之身形一穩,道:“閣下猝然襲擊,王絕之當然要防范,但恕絕之眼拙,實在認不出閣下是我王家哪一房!”
  那農夫看了方才王絕之的身法,一顆心早已折服,歎口气道:“你就是認出我來又怎樣,王耿是你伯伯,你在折辱他時,可給他留下絲毫長輩的面子!”
  王絕之眉頭微皺道:“生死關頭,人命關天,王絕之當然不會那樣拘于末節,閣下到底是誰,如若再遮遮掩掩,王絕之就認定你乃故弄玄虛,是算計我那弓兄弟之人!”
  此話講出,帶足了火藥味,絲毫情面不留。
  那農夫一張紫臉气得通紅,大聲罵道:“好你個逆子,你七叔、九叔為江南之事費盡心机,你卻為那不相關的羌胡、氐胡不惜折辱本家,甚至与你殺父仇人名勒、石虎意气相交!你簡直大逆不道!”
  王絕之冷冷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權處理,干你何事!”
  王絕之此時心頭亦是火起,弓真不見,多半是受自己連累,偏生此時又冒出個不知那一代的本家,胡言教訓自己。
  那農夫老羞成怒,牙齒一咬道:“反正你武功高強,早已不把出生之家看在眼里,你倒將我除去就是!”說罷,雙掌出擊,竟似以命相搏。
  王絕之心中大呼倒霉,當年他被赶出王家大門,便是受不了這等以世家之道來壓制人的臭規矩。
  那農夫的功力較之王璞尚遜一籌,与王絕之相差更遠,但其剛烈勇猛卻胜于王璞。
  王絕之長歎一口气道:“你自尋其辱,卻是怪不得我了!”語音中,王絕之雙掌交替拂出,勁風一陣壓過一陣。
  眼看那農夫被王絕之的“水動生恒波”壓得一寸寸向土中陷去,忽的桃葉叢中白影一閃,一人竄出,迅疾向王絕之扑到。
  王絕之心中一惊,忙分出一掌向那來人擊去。
  哄然一聲巨響,王絕之只覺來襲之人內力极強,身形竟被震得向后退了一尺。
  那人吃王絕之一拍,身形被擊得倒縱出去,人雖被擊退,但身形卻极為飄逸,兩個抓斗一翻,竟也穩穩地站在地上,所使身法亦是王家易學神功。
  “十九哥!別再為難小弟了!”身形落地,現出一個与王絕之同樣穿著的少年來。
  少年風神俊朗,与王絕之長得有几分相似,只是比之王絕之少了几分不羈狂傲,多了几分書生卷气。
  “羲之!?”王絕之惊叫出口。
  “正是小弟!”來人乃王曠之子、王導親侄——王羲之。
  整個王家之中,若說還有一人同王絕之意气相投,讓王絕之覺得大有作為的便是這在王絕之一輩中排行二十六的王羲之。
  王絕之方才這一對掌,便知王羲之的功力大胜于昔,雖赶不上自己,卻比那王璞要高上一籌。
  “羲之弟的功力大有進步,除我之外,王家年青一代中可能就算你最高了!”王絕之所說乃是實情,但听在旁人耳中,卻不免要暗責他狂妄自大。
  王羲之歎道:“我總想修至十九哥你這樣的境界,無奈天生愚鈍,總是達不到,但猜想總有進步,今天与你對上一掌,卻發現差距愈拉愈大了。”
  王絕之拍拍王羲之的肩頭道:“我比你年長二歲,修習武功時日也長,當然要比你行了!不然琅琊狂人之名要它作甚。”
  王羲之道:“十九哥還是昔日的脾气!”
  王絕之眼一瞪道:“難道你希望我改了學你不成!”
  王羲之笑笑,并不言語。
  王絕之仿佛故意气那農夫般,對之不理不問,甚至連一眼也不看。
  王絕之道:“你來這儿干什么?我還要尋找那弓真兄弟,如果無事,恕我失陪!”
  王羲之道:“你那弓真兄弟早已离開此地多日了!”
  王絕之奇道:“我与之約好,他怎會离開呢?”
  王羲之道:“事情有變,他豈能留在此地!你想知道詳情,為什么不陪我喝杯茶呢?”
  王絕之天不怕、地不怕,但對這位才華橫溢的二十六弟卻敬佩有加,也對他最無辦法!
  王羲之与王絕之攜手來至桃林內的茅舍中,茅舍雖小,卻被王羲之收拾的干干淨淨,茅舍中大大小小,到處都是筆。
  王絕之見狀,啞然笑道:“羲之弟的脾气也是二十年末改!”
  原來,王羲之從出生起就喜歡用筆,寫字成痴。
  司馬氏南渡之后,王導一家居于石頭城。江南多水,王導臨地而居,王羲之潑墨洗筆,好端端的一池水讓他弄得盡皆墨色。仆婦、廚佣苦不堪言。
  王導聞之,本欲責罵一番,待見得王羲之手書之字后,大呼:“若無洗筆之處,再鑿一池!”
  王曠忐忑不安道:“羲之頑劣,如此痴筆恐不是好事!?”
  王導笑道:“你枉自不識美玉,王家子弟中只有兩人資質出眾,只可惜那絕之侄儿顛狂過甚,不以家園社稷為重,率性而為,好端端的一個人才就這樣廢了,我以為王家到我們這一代便后繼無人,今日一現羲之,方才知道我平日竟也小視了他!”
  王曠乃庶出之子,對這權傾朝野的大哥自然是敬畏無比,此時听他贊揚自己的儿子,忙惶恐地道:“大哥太過獎了吧!”
  王導搖搖頭道:“此子堅韌不拔,渾圓剛厚中尚帶有飄逸出塵之質,實乃王家易學集大成者,千百年后我等只怕早已被時間變成灰燼,而他必定為世人所推崇,如若你不嫌棄,我倒愿意認他做個儿子!”
  王曠自然大喜過望,回去同王羲之講明,讓王羲之攜禮去拜謝大伯。
  王羲之攜禮見了王導,先跪下叩頭,然后道:“大伯賞識,羲之感恩不盡,但羲之有父,大伯有子,何須螟岭。大伯本長者,羲之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大伯只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及可,何須非要定個名分!”
  王曠聞之,自然大罵王羲之糊涂、愚蠢,吼道:“你大伯權傾朝野,位极人臣,認下你做義子,你當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王羲之卻低頭不答,他乃至孝之人,不忍逆忤父親。
  王導聞之,不覺感慨長歎:“犬父虎子,雞窩鳳凰,何獨我無此福份。所生九子,無一人能成大器!”
  至此,王導更加喜愛這王羲之。
  王導寵愛王羲之,一旦有空,便招來或与之清談唾尾,或討論國事,狀其親密,其九子心生嫉妒,想方設法陷害王羲之。
  王羲之不忍兄弟睨牆,演那手足相殘之事,二年后,留書王導,游遍天下,時年十七。
  此事王絕之聞听之后,赶去相賀,曾經笑說:“二十六弟終于躍出樊籠。”
  時間轉眼而逝,如白駒過隙,兩人再次相逢,忽忽已是六年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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