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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有所值


  “找死!”
  易容厲喝,手上劍斜刺出手。
  “万宗歸一”。
  易容的劍法乃是無物不可作劍,天下各法,俱歸劍宗,是以草木桌椅,甚至几百上千斤的巨石也可被他當成劍刺出。
  万法歸一,這凝聚万物万法而成的劍法,以劍使出,威勢當然更巨。
  五行輪回端的厲害,方圓數丈之內,被那疾旋的內气帶動,仿若龍卷風般,枯敗草葉,浮屑灰塵,甚至蔓生青草地皮也被旋轉之力“吸”起!
  易容依舊原式不變,一劍刺出。
  依舊漫天飛灰,依舊草葉旋轉,可那施術的五秘殺手卻被易容刺穿了喉嚨!
  五秘殺手轟然倒下,眼睛圓瞪。
  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居然有人一劍就破了五行輪回,一劍就殺了他們,他們死的并不自知,沒有惊懼,只有怀疑!
  易容劍勢忽變,劍尖直指張賓,張賓面色一變道:“他們几個無關輕重,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易容沉聲道:“迷豪死后,我曾在他墓前發誓,無論怎樣,都得助他完成遺愿,誰阻攔我,我就殺誰!”
  易容眼中俱是狂亂神色。
  張賓滿面憤色道:“反正我也無法逃脫,這五秘殺手跟了我近十五年,我倒不忍心他們拋尸荒野,且容我埋了他們再來領死!”
  語畢,也不顧易容之劍已逼至咽喉,跨步上前,發力向地上推了一掌。
  草地本軟,但若要推出一個五人合葬的大坑來,也需几千斤力气,張賓本已重傷,此時又動用內力,哪里禁受得住,一口鮮血又告咯出。
  鮮血咯出尚有一絲挂在嘴角,張賓不以為意,輕輕一推,將那五秘殺手悉數推入坑中,然后雙手力划,划出土坑大小的土塊來,雙掌一震,將那土塊蓋在坑上。這一動作完成,又是一口鮮血咯出。
  眾人暗自心惊:這張賓不但智計高絕,輕功出眾,便是這般內力也已臻化境,天下已無几人能高得過去。
  易容面無表情,倒也任張賓去做。
  張賓跨上武侯車。
  看著方才張賓連番動作,在場之人,倒無一人想過要阻擋張賓,張賓坐上武侯車,忽的伸起了鋼板,鋼板將武侯車上下包圍密密實實。
  眾人此時才心生警惕:張賓要逃。
  到手的鴨子豈能容他飛了,鳳凰夫人、連三滔、王元禧、劉琨俱都圍了上去,只有祖逖未動,他的心中有了一絲不忍,他認為:張賓絕不會逃。
  武侯車中傳出張賓沉悶笑聲:“你們終于上我當了!”話音未落,武侯車凌空飛起。
  鳳凰夫人沖天而起,“鳳鳴于天”迎頭而擊。
  連三滔飛身躍出,手中竹棒灌足真气,向武侯車空隙搗去,他為乞丐,對這等机關消息當然在行。
  王元禧亦不甘落后,一個橫沖,身形平射,銅算盤、鐵帳薄同時向武侯車砸去。
  易容站得最近,卻是最后一個出手,他并沒躍起,因為武侯車正從他頭頂飛躍,他揮劍朝武侯車底部刺出。
  后發先至,易容這一劍极有把握刺穿武侯車。
  這一劍力道大极,縱便是頑石一塊,也會被刺成兩半。
  劉琨待要上前,看見祖逖未動,心中暗道:“無論如何,張賓也無法逃脫,我倒不必跟著起哄打一只死老虎了。”
  劉琨跨了半步,又退了回來。
  武侯車雖然构造精巧,但哪里經得起四大高手齊力攻擊。
  武侯車被擊得四散裂了開來。
  鳳凰夫人嬌喝道:“你果然還存僥幸之……!”
  鳳凰夫人話尚未完,身子疾向后飄,臉上花容盡失。
  連三滔、王元禧臉色一變,身形向后亦翻。
  唯有易容劍勢不改,依舊向張賓刺到。
  張賓手中捏著兩枚黑彈,發出幽幽黑气。
  “惊天動地!”
  時間仿若停止,一切動作仿若定格。
  鳳凰夫人在退。
  連三滔、王元禧在退。
  唯有易容一劍仍在刺出。
  刺入了張賓小腹,血尚未流出。
  張賓臉上有笑,笑得极其燦爛。
  火光閃現,一聲巨響,稍遠處祖逖,劉琨只覺胸頭一悶,立時被震得暈了過去。
  這一炸,比那平陽城中一炸更要厲害數倍,方圓千余里俱被震動,似乎連此時遠在襄國的石勒也被震動。
  石勒的心隨著這聲巨響,猛地跳動了一下。
  “該不會是右侯出了事吧?”石勒心中暗想。
  “你感覺到了方才的震動么?”石勒問身旁徐光。
  徐光茫然,搖搖頭道:“我沒有感覺到!”
  石勒搖搖頭,心中疑道:“方才一定是我的幻覺。”
  軒轅龍也感到了這一震,軒轅龍正坐在一艘船上。
  船在長江上行駛,正由入海處向建康而去,离平陽城三千余里。
  “莫非阿蛾出事了?”
  “或許是起了海潮,怎的今天晚潮早起了半個時辰!”軒轅龍滿心疑惑。
  一枚火彈,惊天動地,兩枚火彈,那就是毀天滅地了!
  祖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立時被眼前情形駐呆了,此地哪里還有什么齊人深的野草,早已被那火彈掀得翻了過來。
  張賓、鳳凰夫人、連三滔、王元禧、易容,連那劉琨,哪有一個人在,四處都是殘肢斷体,血將肥土染成暗紅,而太陽已在升起。
  祖逖開始嘔吐,吐出來的穢物全部是暗紅之色,那是瘀血。
  祖逖強忍著胸中劇疼,四下里尋找,但哪里還有一個活物。
  祖逖喃喃道:“這便是相爭,這便是我們所要結果么?”
  “士雅!”泥土里爬出一個人來,正是劉琨。
  “你還沒死!”祖逖顧不得傷痛,一把抓住劉琨的手,“他們也許沒死,待我來找找著。”
  祖逖大受鼓舞,這一戰,居然毀了這么多英雄,他心有不甘。
  劉琨長歎道:“沒用了,他們已都被炸成碎片了!”
  那一刻,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劉琨被气波之勁沖昏的那一刻,那靜止的一刻,一粒火彈毀了五個世上一流高手。他看得清清楚楚:張賓、鳳凰夫人、連三滔、王元禧、易容的身子都被炸得變了形狀,已有裂痕,但血尚未流出。
  張賓死了,張賓的第三個天下第一便是火器天下第一,這個第一,天下無人能与他相爭,世人不知,待知道時,張賓已然死了,死在他自己所制的“惊天動地”之下。
  幸而張賓死了,若是這种火彈流傳下來,只怕世上之爭,兵亂之禍,早已將人類自己滅絕數次了。
  朝陽初升,劉琨和祖逖相扶而去,身后留下的是一片荒原和五個世上一流高手殘缺不齊的尸塊。
  大興元年,漢鱗嘉元年八月初七。
  大將軍靳准集百官于彰儀殿,密而扣之,殺劉漢舊臣七十三名,其中太宰劉景,大司馬劉驥,太師劉凱處以凌遲。太傅朱紀碰壁自殺,太保并錄尚書事呼延晏出逃。
  八月初八。
  靳准掘劉淵、劉聰皇陵,棄尸于市,鞭劉粲尸三百,強令劉氏宗族披麻帶孝,葬靳環于皇陵原址。
  八月初九。
  靳准自立為皇,謚封靳環為孝烈皇,拜祭之時行皇帝禮。
  八月初十。
  中山王劉曜起兵二十万,征討逆賊靳准,先鋒劉岳、劉策、劉雅、盆句除兵分四路,各領兵兩万向平陽進攻。劉曜自督中軍,一時軍勢浩大,二十万軍士席天卷地而來。
  靳准身受重傷,手底能征慣戰之將缺乏,加之倉惶起事,沒有外應,哪里能抵擋得住劉曜虎狼之師。
  八月十三。
  平陽陷于劉曜之手,靳准兵敗如山,攜二万部曲由都昌門向江淮逃竄,劉曜親率劉岳、盆句除三千輕騎逐靳准于野,靳准半路傷口崩裂而死,群龍無首,二万部下遭劉曜襲擊,傷者三千,其余悉數投降,劉曜斬之,野地流血成河!
  可怜靳准苦心經營數年,做了四天的帶傷皇帝,便“駕崩”于野。
  八月十五。
  劉曜自立為帝,下昭封石勒為大司馬,大將軍,進封趙公,派劉雅,劉策進駐汾陽。
  石勒沒有乘劉曜起兵攻打靳准之机襲取劉曜原据之州郡。右侯張賓之死,几乎擊倒石勒,石勒下令上党、襄國之兵,悉數帶孝,七日不舉煙火,寒食以悼張賓。
  石勒七日不食,號哭不絕,只至昏昏沉沉生下病來。
  七日期滿,石勒強忍病体,登點將台親作祭文悼念張賓,石勒本不識字,祭文文理不通,但其作情深意摯,三軍上下,無人不落淚痛哭。
  石勒一篇祭文尚未念完,便自哭得昏絕于地,眼中竟有血淚滴出,待得一旁徐光喚醒,又自讀祭文,三兩句下來,又复昏絕,這一哭,直哭得天地悲嚎,草木齊泣。
  八月十五。
  月圓之夜,石勒勉強吃了點東西,便喚徐光相陪登上浮圖塔。
  浮圖塔乃石勒應竺佛澄相求,在襄國建造的第一座塔,塔名浮圖,取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圖之意。浮圖梵語本意,便是塔的意思,但為醒世人,竺佛圖澄還是堅持起了這個名字。
  涼風習習,秋霧如水,石勒望著天際孤月,默默不語。
  徐光看了已然削瘦無比的石勒一眼,輕聲歎道:“右侯孟孫死不瞑目!”
  石勒此時由于連日不食,又日日嚎哭,嗓子早已嘶啞,聞听徐光此話,忙嘶聲問道:“我還有什么沒做到,望先生告我?”
  徐光長歎道:“孟孫先生常与大將軍道,成大事者,不應拘于章句之學,俗世小禮,凡事應以大局為重,不以已悲而悲,不以己喜而喜,刻刻心怀天下,時時審勢度時,今大將軍沉痛孟孫先生之死而不能自拔,是以孟孫必深責自己不該為將軍帶來如此悲痛,見將軍如此模樣,他在天之靈又怎能心安?”
  石勒虎目中蘊含淚光,望著那輪金黃月亮長歎道:“我亦知曉這一點,但總還是止不住心中悲傷,一想起右侯給我講的那些故事,我便忍不住要流出淚來!我甚至恨這老天忒也無情,若是天欲喪我,便直接由我承受,緣何讓我失去右侯!”
  石勒又一聲長歎道:“右侯常常對我說,他最最欽佩的便是武侯諸葛亮,但怜借諸葛亮雖遇明主卻不得其時,后又不得不輔佐劉禪那個混蛋,空有一身本領,卻落得勞頓而死,只留下成都滿城百姓之淚,他能遇見我是得明主,又逢亂世,正合建功立業,但此時他卻离去,叫我如何能夠不傷心。”
  徐光亦歎道:“孟孫先生雖死,卻死有所值,靳准功力高絕,天下几乎無人能敵,孟孫先生一舉毀去其身,靳准身亡實是孟孫之功,鳳凰夫人、易容神劍若是聯手來此尋將軍之仇,只怕將軍尚難抵擋。‘無處不商’王元禧和丐幫幫主連三滔勢力也不小,孟孫先生一舉而搏殺四人,就連祖逖、劉琨也因右侯之威而退隱江湖,不再過問胡漢相爭之事,孟孫先生雖死,卻是做了大將軍也做不到的事情!”
  石勒悲聲道:“在我眼里,右侯生命之寶貴,便是軒轅龍也抵不上,我的确不該顧忌英雄名頭,當斷不斷,害得右侯為我喪命!”
  徐光又勸道:“死者已矣,生者尚生,大將軍不可再傷心傷情,不然真的會辜負盈孫先生殷情赴死之意,若將軍有事,可會有托孤之臣,石虎之性,將軍又非是不曉,將軍若在一日,他尚且不敢妄動分毫,如若將軍不在,只怕將軍諸子無一人可活!”
  “你說的极是!”一條人影由塔底飛身而上,白衣白袍,散發木屐,正是琅琊狂人王絕之。
  “你來了!”石勒聲音低沉嘶啞。
  王絕之道:“我不該來么?”
  石勒苦笑一聲道:“你來得倒也是時候!”
  王絕之長聲笑道:“我也覺得我來得正是時候!”
  石勒身軀微微一顫,長歎一聲道:“既然來了,那就開戰吧!”
  王絕之搖搖頭:“我來這里并非与你相戰,此時此景哪里适合相戰,我來這里是想与你品茶聊天的。”
  石勒微微一怔,繼而明白了王絕之之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搖頭歎道:“我知你此時見我身体虛弱,不忍下手,是以借口品茶聊天!”
  王絕之道:“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今晚月亮正圓,而我又十分寂寞無聊,算我求你陪我聊天,可以么?”
  石勒臉上悲意漸除,又長歎一聲道:“你這人倒也難纏,看來,我也只有答應你了。”
  王絕之長身一揖道:“那我倒要謝謝你了,不然今晚喝茶還真找不到地方!我還有兩個朋友,想必你也會愿和他們一起喝茶。”
  石勒一愣,奇道:“怎的不見他們上來!”
  王絕之道:“塔道里又黑又暗,他們又不會輕功,是以在下面等著我接呢?”語畢,轉身又躍下塔去。
  石勒心中暗奇:“狂人行事果然不同一般,若是能和他做朋友倒是一件幸事,只不知他的這兩位朋友是何等人物,能与他月夜并膝的,想必非凡,只是為何又不會輕功?”
  石勒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卻見王絕之一左一右提攜兩人臨空斜跨上來。
  那兩人一男一女,一身氐人打扮,除了相貌略俊,年紀甚輕,其它找不出特別來!
  那少年手中提著一個竹籃,竹籃中尚有熱气冒出,想必定是茶水。少女手中也提一籃,籃中有果餞蜜餅等香味飄出,想來是那茶點之類了。
  王絕之向石勒引見道:“這是我的朋友弓真,那是他的妻子,名喚穗儿!”
  石勒輕哦一聲道:“他就是清河崔家中一劍成名的弓真?”
  弓真點點頭道:“我僥幸成名,倒讓大將軍見笑了!”
  弓真這些日子受穗儿熏陶,已經能將話談得半文半土了,只是听起來不那么順耳。
  石勒又看了看穗儿道:“這便是你那患難之交的妻子么!”
  穗儿上前行禮道:“穗儿見過石將軍!”
  石勒忽的拍了拍王絕之的肩頭道:“果然是兩個飲茶好伴,我今天就陪你喝茶賞月,免得辜負了你一片情意!”
  徐光暗咳一聲,其意當然不言自明。
  石勒眉頭皺了一皺道:“王公子若要殺我,今日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將我除去,哪里又會動用什么心思,你就不必多慮了,其實若是你放棄緊張心情,今晚的月色也還不錯。”
  王絕之饒有興趣的看著石勒道:“你不再悲哀!”
  石勒點點頭道:“無論誰擁有了你這樣的朋友都不會感到悲哀!”
  王絕之歎气道:“只可惜我們終究難免一戰!”
  石勒似乎精神好了許多道:“若是我放棄与你一戰,你會如何!”
  王絕之仰頭望天,長舒了一口气道:“我還是不會放棄,現在我已不單單是為父報仇,還要還殺胡世家一個人情!”
  石勒點頭道:“我已听藥先生說過了,說你散功之症非得合他兄弟四人之手才能治好,可謂天下第一難治之症!”
  王絕之苦笑道:“好不好治,我倒沒有感覺,只是渾身上下被扎了近万根銀針,滋味的确難受!”
  穗儿從籃中揀出几個盤子來,盤子里各种濕果干果都有,弓真則從籃子里拿出杯盞和一壺熱茶!
  石勒笑道:“我這個做主人的反倒要你們弄這些物什來,似乎有些說不過去,此塔連坐位也沒有一個,只好委屈你們席地而坐了!”
  王絕之笑道:“看不出你人瘦了許多,倒連講話辦事也這么文縐縐了,瘦一點就是這种結果,我倒希望你能胖一點!”
  石勒被王絕之此言逗得一陣大笑,道:“是我錯了!”
  王絕之道:“這才象我心中石勒!”
  石勒哭笑不得,只得道:“坐!”
  几人席地而坐,穗儿乃茶道高手,四盞雨前茶徹出來,濃香四溢。石勒端起杯盞,放在嘴前,卻不立飲,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贊道:“好香的雨茶小露!”
  王絕之一愣道:“看不出你居然還是個品茶高手,我以為你只會行軍打仗!”
  石勒取過一塊蜜餅,悠然反問道:“莫非我在你眼里只是個莽漢么?”
  王絕之哈哈一笑道:“天下有誰認為石勒是莽漢,那人便會被人認為是瘋子,我是狂人,不是瘋子!你在我眼中是個英雄,但你這樣的英雄不會如此精于茶道。”
  石勒長歎道:“我本不會飲茶,只是軍中缺糧,右侯下令禁酒,我乃好酒之人,一次可飲三五斗,無酒可飲,自然難受得很,脾气也煩躁,右侯不言不語,便泡了一壺雨前小露,說是能治酒虫,從此,我也便愛上喝茶了!”
  王絕之笑笑道:“看來,今日穗儿的茶倒是選得很好,可惜沒有酒,再有點酒或許更妙。”
  石勒道:“我不想飲酒。”
  王絕之道:“是因張賓之故!”
  石勒點點頭。
  王絕之道:“張賓這人詭計多端,雖是個人物,我卻不大喜歡。”
  石勒苦笑道:“你乃慷慨豪俠,所行之事俱憑心底,根本不會顧忌是否有利,而他乃權謀之臣,凡事以我石家軍為先,又哪里能顧得上虛名,他倒也曾對我說過,若是他顧忌清名,便不會從中丘赶到軍中尋我了!他為我謀,不知遭了天下多少漢人咒罵,他心中也很難受,只是從未表露,老實說,我覺得你們漢人委實迂腐,嚷什么胡漢之分,張賓、竺佛圖澄俱是對漢人有大恩大德之人,若不是他們,依胡人慣例,中原漢人至少要多死一半!”
  王絕之默然,石勒所說乃是實情,若是自己能換個角度,張賓倒不失是個英雄人物。
  王絕之道:“可我卻還是感覺不好!”
  石勒道:“你任性而為,可顧忌他人作何想么?”
  王絕之搖搖頭。
  石勒笑道:“右侯与你一樣,你感覺不好也無甚打緊,他哪里會在意半點,今夜月圓,我倒想談點他事,你既見了軒轅龍,倒不妨和我談談他,我生平未曾服過什么人,但這軒轅龍,我卻是佩服得緊!”
  “你不恨他殺了竺佛圖澄么?”王絕之奇道。
  石勒道:“我殺了你爹,你可恨我?”
  王絕之搖搖頭。
  石勒道:“即便是鳳凰夫人聯手謀了張賓,我居然無法言恨!戰伐之事,又豈能以恨趨先!世上只有我看得起和看不起的兩种人,卻沒有什么我恨或愛的人!”
  王絕之道:“你為張賓哭絕數次卻是為何?”
  石勒道:“張賓是個英雄人物,天不假年,一個奇才就這么毀了,我當然悲傷。”
  王絕之道:“那軒轅龍謙和而有霸气,他兼而有迷小劍和你的兩种特點,我第一次見他時,險些為他傾倒!”
  石勒眼中泛出奇光道:“軒轅龍的武功已然到達陸地仙佛之流,我真想找個机會和他相爭一番!”
  王絕之搖搖頭道:“你武功雖高,卻絕不是他的對手。”
  石勒默然道:“也許你說得對,若是我沒有一身負累,倒也想學你的樣子,提上一壺茶去找他,和他高談闊論數日后,再与他生死相搏,亦不愧來這世上一次。”
  一旁穗儿道:“你們既然這樣欽佩對方,又意气相投,任誰退讓一步,便可化干戈為玉帛,為何又非要殺個你死我活!”
  石勒和王絕之對視一眼,心中同時一歎,沒有言語。
  穗儿又道:“王公子听說石大將軍七日不食,便急得跟猴儿似的,非得赶來勸說一番!我真弄不懂你們兩個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
  王絕之道:“這個世上沒有誰与誰是所謂敵人,只不過有時上天安排一些人不得不為另一些人或另一些事去戰!”
  石勒接口道:“我有時真想什么都不用管,還是一個在鄉間務農的羯胡!干完了農活,吃飽了肚子,便什么憂思也沒有了!”
  一旁弓真心道:“這就是英雄么?怎的還沒有我的志向大!”
  王絕之卻道:“今晚清風徐吹,圓月高懸,你是這樣想,明天早晨你坐上帥椅,心里只怕無點滴這樣想法,只是算計著如何擊敗劉曜,擊破江南!”
  石勒道:“若是我坐上帥椅,依舊為個人情緒所扰,只為私心打算,那便是對不起那些与我同生共死,浴血而戰的數十万弟兄!”
  弓真長歎道:“我在家鄉尚未出門之時,便一心想做個天下聞名的英雄,像石大將軍一樣,待遇上石虎,方知所謂英雄乃是万具枯骨舖就,殺那么多人,我絕對殺不來!”
  石勒歎道:“天下沒有哪個英雄手下沒有万人鮮血的,就連漢人的祖先軒轅黃帝,大戰蚩尤,相拼炎帝,統一中原,哪一戰不是枕尸千里,血流成河!”
  穗儿道:“那到底對不對呢?”
  石勒道:“我雖也曾殺人無數,也欲一統天下,但這到底對不對,我也說不清,我只知道必須這樣做!”
  王絕之道:“自古法儒相爭,便是討論這個問題,可笑當世之人口稱儒家仁義之德,卻行法家霸權之道,我不喜歡江南司馬,便是原因在此。虛偽卑鄙,卻半點本事沒有!若是漢人中有一個英雄人物,我便投靠于他,也好和你石勒爭爭長短!”
  石勒長笑道:“你游俠江湖,施展庶民之刀尚可,若要你做一方將領卻不大适合,至少我不會任你為將!”
  弓真不服气道:“王大哥武功絕頂,又不怕死,智計出眾,怎的不可任之為將!”
  石勒道:“你知道關羽為何最后敗走麥城么?”
  石勒雖不識字,但張賓与其日夕對坐,論史談經,一些漢人典故自然了解不少。
  關羽赫赫有名,威震華夏,弓真也曾听聞這些前朝史典,百余年前的舊事。
  弓其道:“那關羽心高气傲,驕狂自負,因而敗走麥城!”
  石勒道:“史家都認為關羽有勇有謀,麥城之失不過是一時大意之失,其實關羽注定要敗,他始終未脫出一個圈子——千古忠義,若是王公子為將,便是另一個關羽,雖可名震天下,但卻未必能脫出那個圈子來!”
  王絕之听得好奇,關羽義薄云天,實為武人楷模,不料石勒卻有這番大异史家的評判之語。
  只听石勒繼續道:“關羽華容義釋曹操乃其一,他身為大將卻不尊將令,放虎歸山,以致失去斬殺曹操良机,未能乘赤壁之胜,一鼓而定中原,這是其一失——失之于‘義’;麥城之失,表面看來關羽狂傲,實則只是為表其忠,孫權替子求親,行連橫之策,他卻認為若行此事,便是不忠,以虎女不嫁犬子之言喝叱,不審時度勢,盲于其忠!關羽失敗,非在其傲,而在忠義。將領狂傲方能激起土气!這一點并非過失。”
  王絕之鼓掌道:“果然高論,見史家之未見!”
  石勒笑著問弓真道:“若是我以王公子為將,而你在某處受困,我前線戰事正在吃緊,你說他會不會不置我的戰事不顧,前去營救你?”
  弓真歎口气道:“會!一定會!”
  石勒道:“他這樣做會不會影響我的大局?”
  弓真道:“會!”
  石勒道:“你說他這樣做是否應該?”
  “不知道!”這次回答的卻是王絕之。
  王絕之繼續道:“我雖說不出應不應該,但我一定還是要做!”
  石勒失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不會任你為將!”
  几人俱都笑出聲來。
  石勒一掃數日來的郁悶,飲著雨前小露,吃著蜜餅果餞,与王絕之、弓真坐在浮圖塔上高談闊論,直至月沉西山,露濕衣襟。
  穗儿倒著茶水,卻在心中大搖其頭,她弄不懂這男人的世界,這英雄間的恩怨感情,明明是仇敵,卻比朋友還親,英雄和英雄的對敵也這般充滿情感,這份气度,便很少有人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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