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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海枯石爛


  万里長江,以三峽之行最險,也以三峽之景最稱奇秀。重岩疊蟑,遮天蔽日,江流本已奔騰澎湃,再為山勢所束,急湍怒濤,益發卷起無數飛花,一瀉千里,更加上水狹礁多,舟行其間,委實惊險万狀。但這位白發漁人宮楠卻隨意操舟,談笑自若,遇上風景絕佳之處,并能順著水勢使小舟略作回旋,与夏天翔指點眺覽。
  夏天翔素來膽大好奇,見宮捕操舟手法太高,竟要他選擇江流最急之處,沖波飛駛。并因宮楠曾自詡水上功力,忽然想起一位江湖中傳說歸隱已久的水路奇人,遂一面對景傾杯,一面向宮楠道:“宮大哥,你這‘宮楠’二字,如果加以顛倒,恰是‘南宮’,又有這好操舟手法,莫不是昔年嘯傲洞庭,被江湖稱為‘煙波釣叟’的南宮沛么?”
  官楠聞時,初覺一愕,旋即“哈哈”笑道:“夏老弟真好眼力,不瞞你說,‘煙波釣叟’南宮沛是我兄長,業已故去多年,我叫南宮浩,但這姓名早已不用,你還是叫我宮大哥比較好。”
  夏天翔听出這南宮浩化名的白發漁人宮楠的笑聲之中,隱寓悲愴,知道這等江湖豪俠,決不會無端隱姓埋名,其中必有傷心恨事,遂雙眉微挑,朗聲叫道:“南宮大哥,你既說与我風萍一聚,情性相投,怎的似有隱衷不肯說出?夏天翔……”
  南宮浩似乎勾動前塵,情怀激蕩,仰頭目注排青千尺的夾岸峭壁,略定心神,截斷夏天翔的話頭說道:“夏老弟,我知道你是個血性漢子,豪俠男儿,但南宮浩心中的隱事暫時不便道出。一年以后,江湖如再相逢,則當細傾肺腑,或許還要相求老弟,助我一臂之力!”
  夏天翔听南宮浩這等說法,自亦不便追問,兩人遂在江濤洶涌之中,目送夾岸青山如飛倒退,指顧煙嵐,一瀉千里。
  回環曲折,暮雨朝云,不知不覺之間,舟到巫峽,一輪冰魄,已在青山缺處,偶可瞥見。
  南宮浩倒打船槳,略緩去勢,向夏天翔笑道:“如今翟唐峽業已過盡,前面的參天峭壁,便是巫山。倘若机緣湊巧,最多江流三轉,那位‘巫山仙子’花如雪便將出現!”
  話音方了,前路江流轉折之處,已有依稀可辨的凄迷婉約的歌聲傳來,听出是:“年年玉鏡台,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云深,人遠天涯近。”
  夏天翔聞聲笑道:“她唱的是宋人幽栖居士朱淑真的‘斷腸集’中的詞句,莫非這位‘天外情魔’仲孫圣的義女兼愛徒的‘巫山仙子’花如雪,真個被我一言道中,是傷心人別有怀抱不成?”
  說到此處,小舟順著湍急的江流業已轉過一重峰腳,只見左側千尋峭壁之下,遠遠站著一位白衣女子,似在臨風仁立,縞袂飄飄,抬頭凝望東天皓月,口中仍作凄歌,但歌詞已變,唱的是一首有名的祭文:“巫山一段云,閬苑一堆雪,瑤台一枝花,峨嵋一輪月,嗚呼!云散,雪消,花殘,月缺!”
  歌聲幽幽裊裊之下,突然有一線十來丈的金色奇光,自白衣女子袖中射出,破空橫飛,直墜江流之內。
  南宮浩見狀,眉頭略蹙,一面操舟度越急流,斜斜向那白衣女子所立之處駛去,一面向夏天翔說道:“花如雪一見來舟,便將‘金蛟長索’拋向江中,我們如不及時靠岸,她只消潛運內力,一抖蚊索,使將舟覆人亡,決無幸理!”
  夏天翔听到這“巫山仙子’:如此蠻橫,劍眉方自略軒,眼前金光疾閃,“奪”的一聲,又是一根帶有倒刺尖釘的奇形長索,釘在船頭之上。
  南宮浩“哈哈”一笑,索性收槳不用,由那“巫山仙子”單臂挽索,舟行如飛,剎那之間,便即傍岸。
  夏天翔卓立船頭,目光如電,早就看清這位“巫山仙子”花如雪年約二十七八,長得修短适中,纖(禾農)合度,但人雖极端秀美,神情卻仿佛隱含幽怨,眼角眉梢并微籠凶煞之气。
  离岸尚有兩丈三四,夏天翔与南宮浩便飄然縱出舟中,“巫山仙子”花如雪一面把手中蛟索繞在岸邊突石之上,一面目光略注南官浩,發話問道:“老頭儿操舟手法既好,對于江流又熟,應該是這三峽上下之人,偏在禁期以內路經巫山,難道不知我花如雪所定的規例?”
  南官浩微微一笑,捋髯答道:“你那規例有什么大了不得?不過因為昔年有人在五月十五至十六的三日之間,未曾到這江邊赴你之約,遂遷怒此時此地,自定規例,把凡屬年年在這段期間經過巫山的來往旅客,均當作心頭上既极痛恨,又极懸念之人,加以報复而已。”
  “巫山仙子”花如雪似乎惊于對方深知自己底細,柳眉微揚,妙目中射出一股冷酷的光芒,緩緩說道:“你們既然知我定這規例的根由,莫非故意到此,怎不通名?”
  夏天翔看不慣花如雪的這副冷做神情,朗然接口答道:“我叫夏天翔,這位是我宮楠大哥,常言道得好:‘風月無今古,林泉孰主賓?’滔滔東去的万里長江,總不會是你私人所有?我有事東海,宮大哥送我直下西陵,雖然知道有你在途中作祟,也不過准備接几招‘天外情魔’仲孫圣所傳的詭异武學,及答复你几個刁鑽古怪的問題而已,根本談不上有意無意!”
  花如雪靜听夏天翔話完,目中反而煞光漸斂,做色稍除,換了一副笑容說道:“小兄弟,你好口才,好骨气,居然不怕‘天外情魔’所傳的詭异武學,及我‘巫山仙子’花如雪刁鑽古怪的問題,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當今武林八大門派之中哪一門派的弟子?”
  夏天翔眼珠一動,揚眉答道:“我听說你專門愛以各种刁鑽古怪的問題与人打賭,則我們何妨先賭一陣?我若答不出你所提的問題,便照實吐露師承,答得出時,你便先弄些酒肴之屬,來請我們吃吃,不要如此小气。”
  “巫山仙子”花如雪又复深深打量夏天翔几眼,點頭含笑說道:“你這位小兄弟實在是我數年來所遇人物中最妙之人!不管你對我所提的問題能否答复,花如雪都應該略盡地主之誼。”
  說完,忽然仰首絕峰,發出一聲宛如鸞鳳的悠長清嘯!
  夏天翔知道花如雪這是招呼她手下使者准備酒食,遂拉著南宮浩就石而坐,靜待對方提出問題,加以答复。
  花如雪嘯畢,一抬纖手,微掠云鬟,并指著天邊皓月,向夏天翔微笑說道:“小兄弟,我們第一場賭得不大,所以我問得也不大難,這長空皓月,為什么會有陰?有晴?有圓?有缺?”
  夏天翔大笑道:“人有悲歡离合,月有陰晴圓缺,又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你這第一個問題,委實太……”
  話猶未了,月光下人影忽閃,自那百丈絕峰之上,飄落兩名綠衣侍女,丰中各提食盒,在石上擺設了五六樣精致酒菜,兩大壺美酒,及杯盤之后,然后向三人斂衽施禮,垂手侍立。
  “巫山仙子”花如雪一面親自持壺,替夏天翔、南宮浩斟酒,一面笑道:“小兄弟,你不要以為題目容易,要知道難的還在后面,我們第二場賭些什么?”
  夏天翔見這位“巫山仙子”先替南宮浩斟酒,意態頗為從容,但持壺轉向自己之時,卻玉臂略顫、嬌靨微紅,似在暗聚功力?
  “天外情魔”仲孫圣,“風塵狂客”厲清狂与師傅“北溟神婆”皇甫翠一向齊名。這花如雪既是仲孫圣的義女而兼弟子,夏天翔自然不敢怠慢,遂暗凝師門絕學“乾天气功”,貫注右臂,單掌擎杯,含笑相接。
  壺口杯沿才一搭上,夏天翔便覺對方真力太強,自己必難久持,不由臉上微紅,正待加功施為之際,花如雪內勁忽收,斟酒滿杯,盈盈一笑說道:“小兄弟,第一個問題,雖然算你答出了,但我也試出了你的來歷,你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弟子。”
  南宮浩聞言,不覺一惊,暗忖難怪夏天翔不怯“天外情魔’,仲孫圣的名頭,原來他竟是當世武林內三大難纏人物中“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門下!
  夏天翔被人家看破來歷,只得赧然點頭;向花如雪笑道:“第一陣賭約是你所提,這第二陣賭些什么,應該由我決定!”
  花如雪笑道:“小兄弟,你這脾气,真像你師傅一般倔強,不過她倔強得令人可怕,你卻倔強得令人可愛而已。花如雪因有誓言,在昔年違約之人未曾到此踐約以前,不离巫山,故而第二陣賭約,想訂為:我若得胜,你在三年以內,須代我找尋那違約之人,催他來此赴約。你若得胜,我便送你一樣頗有妙用之物!”
  夏天翔微笑點頭,“巫山仙子”花如雪依舊手指那輪皓月問道:“小兄弟,你方才說是‘月如無恨月長圓’,請問這輪清輝朗照人寰的光明皓月,怎會有恨?”
  夏天翔知道這种虛無縹緲的問題,根本沒有什么正确答案,只看自己是否能投中對方心意而已,遂在微一尋思之后,緩緩答道:“我記得李商隱有兩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蟾光桂影,高處清虛,碧海青天,离愁索莫,只怕你這‘巫山仙子’,可能与嫦娥仙子所恨相同,情怀相若呢?”
  夏天翔這番答話,果然深深打動花如雪的心怀,驀地珠淚泉流,垂頭不語。
  南宮浩恐怕雙方弄僵,一聲輕咳,正待發話,那位“巫山仙子”花如雪已舉袖拭去頰上淚痕,自怀中取出一疊約莫方圓五寸的朱紅絲网,遞向夏天翔,凄然笑道:“小兄弟,第二陣又是我輸,這疊网儿,送与你吧。”
  夏天翔目光略注花如雪掌中的這疊朱紅絲网,不由神色微惊,一面伸手接過,一面皺眉問道:“這是不是又名‘情网’的‘紅云蛛絲网’?”
  花如雪點頭說道:“你師傅与我師傅齊名,這‘紅云蛛絲网’又与‘乾天霹靂’齊名,一屬至柔,一屬至剛,仗以行俠江湖、确有無窮妙用。”
  夏天翔喜出望外之下,收好那疊“紅云蛛絲网”,向花如雪笑道:“做人處事,首重公平。适才在第一次賭約前,你曾經聲稱無論胜負,均一盡地主之誼。如今我卻在第二次賭約后,聲稱必于三年以內替你找那違約之人,催他來此踐約,聊當瓊瑤之報。”
  花如雪看了夏天翔一眼,方從妙目中射出兩股感慚交迸的光輝,夏天翔又复問道:“那違約之人,究竟是誰,你該告訴我了吧?”
  花如雪嬌靨之上一陣飛紅,竟似微帶羞赧地訥訥答道:“他……他……他就……就是以前住在東海釣鰲礁,如今業已云游天下、不知去向的一缽神僧:”
  這几句答話,听得夏天翔与南宮浩好不愕然。因為自“巫山仙子”花如雪的神情語气之上,分明知道必系一樁情孽糾纏,誰會料到對方竟是名震八荒的佛門高手?
  尤其夏天翔更為關心,急聲問道:“你不是立誓在對方未曾來此踐約以前不离巫山?卻怎么會知道一缽神僧業已离開釣鰲礁,云游天下?”
  花如雪臉上微現慚悔的神情,接口答道:“這是我去年今日,听得武當离塵子及少林‘鐵掌銀梭’駱九祥所說,料無謬誤!”
  夏天翔聞言,不禁暗蹙雙眉,自忖一缽神僧既已云游天下,而自己奉“薔薇使者”所差的東海之行,究竟應否再去?
  正在付度之間,花如雪目中又复一射英光,向夏天翔說道:“小兄弟,承你之情,花如雪极為感激!我向來對人都是提出三項問題及過手十招!如今因你我師門頗有淵源,十招可免,不必過手,只把最后一個問題問完,便送你們登舟,自己也回轉朝云峰暮雨壑中,靜待一缽神僧踐約,不再在江邊向人尋釁了!”
  夏天翔知道這第三項賭約的題目,花如雪必然要讓自己來出,遂想了一想說道:“談到此處,我們之間根本無仇,暫時也不必爭胜。則這第三項賭約的題目,倒真煞是難出,不如以未來作賭,誰敗誰就須竭盡心力,幫助對方了卻一樁生平大愿!”
  花如雪拊掌贊道:“小兄弟這樁題目出得大有意思,我不甘心三場發問,場場都敗,故要好好想個問題,難你一下。來來來,我先敬你与這位宮老人家一人一杯‘朝云仙露’!”
  話完,舉杯邀客,夏天翔、南宮浩人口一嘗,這种“朝云仙露”果然不僅香醇無比,并還名副其實,在連盡數杯以后,便使人有微覺栩栩飄飄的神仙之感。
  花如雪一面敬酒,一面口中微作沉吟,突然靈机触發,目注坐下青石,向夏天翔笑道:“小兄弟,第三項問題來了。俗語云‘海枯石爛’,請教‘海’要怎樣才枯?‘石’要怎樣才爛?”
  夏天翔皺眉笑道:“你這個問題,問得确夠刁鑽!我必須想個古怪答法,才好相配!”
  說完,擎杯沉思,久久不答。
  花如雪略候片刻,微笑說道:“小兄弟,不要過份逞強,你已連贏兩陣,難道還不知足?這最后一陣卻大概是我贏了?”
  夏天翔委實苦思未得,正待含笑認輸,突然看見一只夜鳥沖天高飛,不由大喜叫道:“答案有了’是兩句我自己胡謅的詩,但保管叫它‘海枯石爛’!”
  話音到此略頓,然后滿面得意神色,朗聲吟道:“世間有鳥皆精衛,天下無人不女蝸!”
  南宮浩听得“哈哈”笑道:“這真是妙問妙答(精衛填海,女蝸煉石等兩樁故事,几乎盡人皆知?倘若‘有鳥皆精衛,無人不女蝸’,确實海必填枯、石將煉爛)”
  花如雪也感慨無已地長歎一聲說道:“小兄弟聰慧無倫,使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徹底慘敗,花如雪心服口服!但方今武林各派,歧見日深,尤其對你師傅表面畏之甚深,暗里恨之甚切。据我們這片刻傾談觀察所得,小兄弟靈性雖高,做性大強,故在江湖行走,難免險厄极多,艱危迭至,那面‘紅云蛛絲网’,防身攻敵,妙用無窮,務須善為珍藏,不要輕易失去才好!”
  夏天翔謝過教益,便与南宮浩縱回舟中,花如雪金蚊長索一收,揮手示意,依舊編袂臨風地位立江邊,目送他們所乘的小舟,破浪乘流,順勢飛瀉。
  兩岸猿聲,一路清景,南宮浩把夏天翔送出三峽,到了宜昌,因自己尚有要事,遂与他互道珍重而別。
  夏天翔年輕喜事,并因与南宮浩相交頗稱投契,一旦分袂,也未免微覺黯然,信步走上一家酒樓,憑欄買醉。
  因夏天翔登樓之際,時已不早,樓中除他以外,只有一位黃衫酒客猶在獨對杯盤,流連未去。
  此人虯髯如戟,相貌在威猛之中略帶瀟洒,尤其一對炯炯的眼神,開闔之間,隱蘊精芒,夏天翔与他目光微對,不覺一惊,暗想江湖中哪來這多异人,自己一路所經,已夠新鮮,難道在這宜昌酒樓,又有奇遇?
  越是好奇,目光便越是老向這位虯髯黃衫酒客看去,由他桌上業已堆起的不少空壺空碗,便可見此人酒量飯量均非等閒。夏天翔不禁心頭一動,想起“薔薇使者”曾經囑咐自己沿途尋訪一位江湖經驗极丰而行蹤無定的“天涯酒俠”慕無优,或可向其請教出自己与她匆匆一面便告怀念難釋,騎青馬,著玄衫,使吳鉤劍或跨虎籃的姑娘的姓名宗派。
  此人酒量既好,相貌又如此不凡,會不會就是“天涯酒俠”慕無憂?被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地,誤打誤撞,撞個正著。
  夏天翔越想越對,越看越像,竟忍耐不住,起身走過,見那虯髯黃衫酒客手邊放著一柄湘妃竹骨折扇,遂搭汕說道:“尊扇甚雅,能否見借一觀?”
  虯髯黃衫客怪眼一翻,向夏天翔說道:“少年人說話,越爽直越好,你想看扇子,便盡管拿去,這等文謅謅、酸溜溜的樣儿,多么討厭!”
  夏天翔平素對人向不客气,今天是因心中怀疑這位虯髯黃衫酒客可能就是“天涯酒俠”慕無憂,自己少時還有要事相求,所以才特別文文雅雅地客套兩句。誰知居然碰了這大一個釘子,遂沒好气地取過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刷”的展開,心想叫看就看,既然不識抬舉,自己又何必對牛彈琴,白費气力?
  誰知折扇才一打開,夏天翔神色又變。
  原來扇上一面畫的是几竿墨竹,蒼勁脫俗,筆意高絕,另一面則龍飛風舞地寫著辛棄疾的“西江月”道:“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扇尾并鐫有一方朱紅小印,赫然正是“天涯酒俠”四字。
  夏天翔目注虯髯黃衫酒客,含笑問道:“老前輩就是‘天涯酒俠’慕無憂慕老前輩?”
  虯髯黃衫酒客搖頭答道:“我不是慕無优,慕無憂如今大概正在优到無可奈何,四面受敵之下。”
  夏天翔還以為對方故意推托,方自一指那顆朱紅小印,虯髯黃衫客又复瞪他一眼,冷冷說道:“小娃儿怎的如此羅嗦?這又不是我的印章,我的印章在几竿墨竹那面。”
  夏天翔這才知道這扇上字跡,雖是“天涯酒俠”慕無憂所書,但另一面的墨竹,卻是這虯髯黃衫客所書。
  翻轉看時,果然也鈴有兩顆小小的印章,印文一朱一白,朱文字學鐘鼎,鐫的是“殷勤理舊狂”,白文則系小篆,辨出是“狂之又狂”四字。
  夏天翔弄不清楚這“殷勤理舊狂”及“狂之又狂”兩方小印,是何人印章,只因听出“天涯酒俠”慕無憂似有險難,遂關怀頗切地問道:“在下夏天翔,請教慕無憂老前輩現在何處?”
  虯髯黃衫酒客哼了一聲答道:“慕無憂除了眼皮寬、肚皮大、能喝酒、愛說話以外,別無所長,你苦苦追問他的下落作甚?”
  夏天翔劍眉微挑,朗然答道:“在下一來想向幕無憂老前輩請教一樁小事,二來慕老前輩是位名聲极好的前輩江湖奇俠,既在四面受敵之下,理應設法略盡綿力,幫助他分优解愁。”
  虯髯黃衫酒客聞言,眼中突然射出兩道亮如閃電的炯炯奇光,略注夏天翔,“哈哈”一笑說道:“連我都在拈杯無計,你還能替他分憂解愁?”
  夏天翔听出虯髯黃衫酒客的這兩句話不僅狂傲無倫,并對自己頗為輕視,不由揚眉答道:“江湖之大,宇宙之廣,未必除老前輩以外,便即無人。”
  虯髯黃衫酒客見他這等不服的神情,又是微微一晒,抬頭問道:“你知不知道當今武林中八大門派,以哪一門派最不好惹?”
  夏天翔毫不遲疑地應聲答道:“老前輩這話未免問得有些不通!”
  虯髯黃衫酒客眼中又射奇光,凝注夏天翔問道:“你這小娃儿倒蠻有意思,且說說看,我不通之處何在?”
  夏天翔傲性已動,冷笑一聲答道:“自負俠肝義膽,仗劍江湖之士,根本只問事之情理曲直,不應顧及人之好惹難惹,不當為則婦孺不欺,當為則強梁不懼……”
  話猶未了,虯髯黃衫酒客突然狂笑說道:“小娃儿倒真狂得可愛,反把我教訓一頓!但你不知內情,且慢議論……”
  夏天翔也不等對方話完,便即接口問道:“慕無憂老前輩与人怎樣成仇?在何處有難?老前輩不妨明言!”
  虯髯黃衫酒客點頭笑道:“你若能飲盡我面前這一壺美酒,我便告知你慕無憂而今安在。”
  夏天翔見那一壺酒最多三杯,遂滿滿斟了一杯,擎在手中,一傾而盡。
  誰料這酒味之香,及酒性之烈,夏天翔居然前所未嘗,加上飲得過急,先前又复喝了不少,故僅一杯入腹,已覺蹙眉,但為了亟欲得知“天涯酒俠”慕無憂与人結仇遇難的這段事情,遂把這壺香烈的美酒,勉強飲盡。
  夏天翔第三杯酒入喉,腦際業已微眩,但他置杯就桌之際,卻不由目瞪口呆。原來那位虯髯黃衫酒客,竟然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及一錠紋銀,留在桌上。
  這酒樓后窗便臨江岸,夏天翔微愕以后,探頭看時,果然瞥見那位虯髯黃衫酒客的身影,到了三十來丈以外的一叢樹木之間,并仿佛似對自己回身招手。
  夏天翔自私下北俱神山以來,尚未見過身法如此快捷的武林人物,惊佩万分之下,知道那錠紋銀是對方留給店家,作為酒菜之資,遂順手取了湘妃竹骨折扇,也自穿窗而出,施展輕功,向那叢樹木暗影,如飛扑去。
  但等他赶到距离那叢樹木尚有十丈左右之際,卻瞥見那位虯髯黃衫酒客居然身形凌空縱出五六丈遠,落向江心,以絕頂輕功,飄飄然踏波而去,并有隱約吟聲,隨鳳送到。
  夏天翔見狀越發心惊對方功力之高,居然可与恩師“北溟神婆”皇甫翠仿佛?知道追已無及,只得立在岸邊,愕然目送,并听出虯髯黃衫酒客口內所吟的是唐人李義山的詩句:“重篩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明知對方吟誦此詩,必有深意,但一時哪里推究得出?茫然片刻,驀地想起對方既是絕世高人,則答應自己只要飲盡那一壺香烈美酒,便告知“天涯酒俠”慕無憂現在何處之語,似乎不會食言,何不到他縱身人江的岸邊一看,也許有所留語也說不定。
  夏天翔念動身飄,十丈距离,展眼就到,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岸邊一塊大石之上,被人用金剛指之類神功,鐫出兩行龍飛鳳舞的字跡,寫的是:“明夜初更,荊門山仙人橋下!”
  鄂中胜景,夏天翔已有所聞,沿途又得南宮浩相告,知道荊門山就在宜昌東南的長江南岸,与北岸虎牙山隔江相對,山下水勢湍急,為長江絕險之處。
  時地均有,夏天翔心神一懈,酒意倏然上涌,再被涼爽的江風一拂,越發眼皮奇重,倦不能支,索性就在這塊虯髯黃衫酒客留字的巨石之上,倒頭大睡。
  這一覺睡得香甜酣穩之极,醒來已近次日中午,夏天翔略進飲食,便又复雇舟渡江,在夕陽才墜,下弦月初起東天之際,即已赶到荊門山絕頂的仙人橋下。
  誰知昨夜酒樓相逢的那位武功奇高的虯髯黃衫怪客,竟比夏天翔到得更早,正自獨對蒼茫,負手眺覽。
  夏天翔目睹人家几度顯示神功,不由頗為欽佩,一揖到地,含笑說道:“老前輩神功絕世,果然曠代高人……”
  話猶未了,虯髯黃衫怪客已自看他一眼,搖頭笑道:“小娃儿不要前倨后恭,你的來歷甚怪,究竟是‘天外情魔’仲孫圣的弟子?還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門下?”
  夏天翔被對方問得一愕,虯髯黃衫怪客又复笑道:“你身邊藏有‘乾天霹靂’及‘三絕鋼環’,應該是皇甫翠的弟子,但北溟門下,又怎會身怀‘天外情魔’仲孫圣心愛的至寶之一‘紅云蛛絲网’?……”
  夏天翔听到此處,恍然頓悟,自己昨夜醉臥江畔,全身業已被人家細搜一遍,倘若對方心存惡念?不僅重寶盡失,性命還不是在糊里湖涂之間便告斷送?看來這莽莽江湖,委實步步險峻、寸寸危机,必須時刻小心,絲毫不能懈怠。
  虯髯黃衫怪客繼續笑道:“你身邊除了有這兩樁門戶絕對不同的武林异寶以外,更令我惊奇的是,居然尚有比‘乾天霹靂’及‘紅云蛛絲网’珍貴百倍之物。”
  夏天翔起初听得深覺不解,但一轉念間,恍然頓悟地微笑問道:“老前輩言中所指,是不是那片紫玉所雕的薔薇花瓣?”
  虯髯黃衫怪客眼中射出兩道奇异的光輝,一注夏天翔,緩緩點頭說道:“紫玉薔薇,乾天霹靂,紅云蛛网,再加上我送你的那柄湘妃竹折扇,一人獲此四寶,机緣之好,簡直聞所未聞!縱然遇上當代武林八大門派的掌門人,也要對你恭恭敬敬,不敢有所驕妄!”
  夏天翔這才知道那柄湘妃竹折扇,對方竟已贈送自己!但“乾天霹靂”是本門做視武林的重寶,妙用素所深諸!“紅云蛛絲网”的用法,亦經“巫山仙子”花如雪略加傳授。只有這湘妃竹折扇及被虯髯黃衫怪客夸贊得价值更高的那片“紫王薔蔽”,怎樣用法,尚自毫無所知。
  疑詫惊喜交集之下,夏天翔先向對方稱謝,并正待請教來歷及“紫玉薔蔽”、湘妃竹折扇的用法之際,那位虯髯黃衫怪客,忽然略一凝神傾耳,向夏天翔急急說道:“‘峨嵋四秀’已來,慕無憂也立刻就到!我因故必須回避,你可藏在那兩株高大喬松的虯枝密葉之內,靜看熱鬧,等到慕無优陷入极端窘境、無法應付之際,你隨便打著‘北溟神婆’皇甫翠或”天外情魔’仲孫圣任何一人的門下旗號現身,說是听得‘風塵狂客’厲清狂正西上峨嵋,要到坤靈道院之中,盜取峨嵋派傳宗异寶‘天玄劍譜’!或許仗此一語,便可為慕無憂解脫大難。”
  話到尾音,人已飄下仙人橋,夏天翔這時也听出山下有衣襟帶風的“颯颯”之聲,遂如言縱身藏入那兩株背崖喬松上月光照射不到的虯枝密葉之中。
  凡屬武林人物,都對八大門派中出類拔萃的高手,莫不耳熟能詳。峨嵋派傳宗至此,陰盛陽衰,輩份及武學最強的,是師姊妹五人,由大師姊“玄玄仙姥”掌門,其余四人,或道或俗,有長有幼,但均功力絕高,又极合群,世稱“峨眉四秀”,在她們的“四象追魂劍陣”之下,委實罕有敵手。
  加上江湖中對于婦道人家總要禮讓三分,非有生死深仇,避免爭斗,久而久之,“玄玄仙姥”及“峨嵋四秀”之名,居然變成八大門派中最難纏的人物。
  故而夏天翔听說來人竟是“峨嵋四秀”,也自微覺蹙眉,靜气屏息地隱身松間,打算細看這几位聞名已久、尚未見面的巾幗奇人,怎樣向那“天涯酒俠”慕無憂尋仇作對?
  身方藏好,四條人影宛如云飄電掣,輕輕翻上峰頭,清一色的玄衣背劍,兩道兩俗,但年齡相差大多,最老的是位白發道姑,雙鬢如銀,足有八十開外,最幼的是位十五六歲的清秀俗裝少女,其余一位是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一位是二十囚五花信年華的美艷玄衣少婦。
  四人均面罩嚴霜,尤以那玄衣少婦的神情最為悲憤凄苦。
  “峨嵋四秀”卓立峰頭,目光電掃四周,由那白發道姑發話說道:“三位師妹,慕無优尚未到來,少時我們莫再留情,各自盡力施為,不要讓這多言酒鬼,逃出‘四象追魂劍陣’之下!”
  那中年玄衣道姑仿佛火气最大、性情最狂,眉頭雙挑,接口冷冷說道:“衛三弟被這酒鬼一語成殘,今夜自然最少也要砍下他一條右腿解恨,然后再去找那祁連妖婦算帳。但二師姊莫把慕無憂看得太高,憑他一人,在我‘亂披風劍法’之下,尚決難支持百招,哪里用得著施展‘四象追魂劍陣’?”
  玄衣美婦聞言,眉梢略動,正欲發言,突有一陣豪朗的笑聲,遠遠傳至。
  自發道姑揮手說道:“不管少時怎樣收拾這可惡的酒鬼,我們且先占了四象方位再說!”
  “峨嵋四秀”身形“刷”的一分,南北東西,傲然卓立。
  夏天翔從這几句話中,業已听出“天涯酒俠”慕無憂不知怎的會因一語使人成殘,而此人又与“峨嵋四秀”中的那位玄衣美婦關系极為密切,才導致今夜之會。
  但中年道姑所說的祁連妖婦,不知是否岷山所遇的“桃花娘子”靳留香,倘若這些人事均有關聯,豈非越發熱鬧有趣?
  想到此處,只見荊門絕頂,身形輕飄,一位青衫飄拂、意態悠閒、腰間懸著一只朱紅葫蘆、儒生打扮、年約四十來歲的眉清目朗之人,眼光電掃東西南北冷然傲立的“峨嵋四秀”,抱拳周圍一揖,“哈哈”笑道:“慕無憂正在黃鶴樓頭買醉,突奉‘峨嵋四秀’的‘追魂劍令’相招,才赶到這荊門絕頂,不知可是為了貴派‘沖云鶴’衛家琦被‘祁連雙煞’及‘桃花娘子’靳留香斷去一腿之事?”
  神情哀怨的玄衣美婦冷冰冰地發話問道:“慕無憂,江湖中是不是講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天涯酒俠”慕無憂抱拳笑道:“盛秀芝姑娘……”
  這五字剛剛出口,卻被那位年齡最幼的俗裝少女截斷話頭說道:“慕無憂,你也算得上是當代武林中響當當的漢子,怎不知血債血還,難道非等我霍秀芸拔劍遞招,才肯切下一條右腿?”
  慕無优聞言不禁微愕,但立即揚眉笑道:“盛、霍兩位姑娘請不要誤會,你們如欲血債血還,應該前往祁連找那‘鐵面鬼王’佟巨、‘陰司笑判’吳榮及‘桃花娘子’靳留香,他們才是傷害‘沖云鶴’衛家琦的主腦人物。”
  站在南面的中年道姑冷哼一聲說道:“佟巨、吳榮、靳留香是主腦人物,慕無优卻是罪魁禍首!若非你自詡淵博,說起靳留香天生尤物,精于素女偷元媚術,能使近她之人欲仙欲死,我衛三弟怎會好端端的跑到祁連山去斷送一條右腿!”
  “天涯酒俠”慕無憂也自冷然一笑,搖頭答道:“秀圓道姑,此事是慕無憂与友人屈指細數天下淫娃,認為其中几名惡孽太重,務宜加以誅戮,免得貽害江湖子弟之際,‘沖云鶴’衛家琦在一旁聞得,忽動淫念,才遠上祁連,自招禍變……”
  話猶來了,“峨眉四秀”之中那位神情悲怨、風華頗美的盛秀芝,伸手肩頭,“鏗鏘”拔劍,戟指慕無憂咬牙叫道:“慕無憂休得血口噴人,我丈夫不是那等無行之輩,他遠上祁連是為了除害,不是貪淫,一條右腿既然斷送在你輕輕一語之中,你今夜若不自行斷腿還債,便赶緊亮出兵刃,接我一百招峨嵋劍法!”
  慕無憂江湖經驗极廣,自然深知“峨嵋四秀”驕縱狂做的性情,今夜之事,決難善了,遂軒眉狂笑說道:“百招峨嵋劍法未必便砍得下慕無憂的一條右腿,諸位若想如愿,最好還是施展你們那倚多為胜的‘四象追魂劍法’!”
  盛秀芝听得越發寒霜滿面,扭頭向那站在東面、年齡最大的白發道姑,厲聲叫道:“二師姊,小妹百招之內,砍不下慕無憂一條右腿,便由這荊門絕頂自躍長江,你与三師姊、小師妹等,只防止這廝脫逃,千万不可讓他譏笑我們倚多為胜、施展‘四象追魂陣法”,致弱峨嵋威望!”
  滿頭銀發的秀朗道姑知道“峨眉四秀”之中,單論劍法,要推小師妹霍秀芸最高,四師妹盛秀芝為次,百招之數,足能制眼對方,遂點頭探手,“嗆嗆”連鳴,“峨嵋四秀”全都拔劍出鞘,由盛秀芝橫劍當胸緩步進場,其余三人,則在外圍占了三才方位。
  慕無憂眉頭雙蹙,調气凝神,抱元守一。
  盛秀芝見狀,停步問道:“慕無优,你的兵刃何在?”
  慕無憂雙目霍然一張,神光四射地朗聲長笑答道:“慕無憂僅仗一身肝膽,游俠天涯,身邊從來未曾帶過兵刃!”
  盛秀芝銀牙一咬,厲聲叱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酒鬼狂徒,你若赤手空拳,只怕逃不出盛秀芝掌中長劍的百招半數!”
  招隨聲發,一出手就是峨嵋劍法絕學“千峰競秀”,一柄青鋼長劍,被內家真力所震,化成無數急旋的劍花,令人目眩神搖,斜空疾落。
  喬松頂上的夏天翔看得好不皺眉,暗想“峨嵋四秀”難怪名震武林,使得人人側目,所施的劍法,确實精妙無濤,大概除了那年齡最輕的少女之外,自己全非其敵。
  他這种想法恰恰相反,“峨嵋四秀”的劍法造詣与眾不同,是倒序而排,最年輕的霍秀芸,才是最強的高手。
  “天涯酒俠”慕無憂則深知自己恐非這劍術造詣极深的盛秀芝之敵,但事到臨頭,非拼不可,只得施展生平最得意的一套“醉游仙”身法,在對方如山劍影之中,避重就輕地騰挪閃展!
  夏天翔一看便知慕無憂雖然也是一身不俗的內家武學,但吃虧在素來不用兵刃,對方峨嵋劍術又复強得惊人,相形之下,支持不到廿招,便已險象橫生,危机屢現。
  如此情況,自己再不出面,慕無憂一世英名即將付諸流水,故而赶緊在青衫衣底取出那對獨門兵刃三絕鋼環,自高臨下,脫手飛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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