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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7.命運與愛情

  茸貢土司帶著她漂亮的女兒迫到牧場上來了。
  她們到達時,我正在做夢,一個十分喧鬧的夢,是那些在水邊開放得特別茂盛的花朵在喧嘩。有一兩次我都快醒了,隱隱聽見人說:「讓他睡吧,當強大土司的少爺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當一個強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聽見外面很大的風聲。便迷迷糊糊地問:「是吹風了嗎?」
  「不,是流水聲。」
  「我說:「他們說晚上流水聲響,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這樣,少爺很聰明。"一個有點陌生的聲音回答。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為這個,到早上醒來,我都不想馬上睜開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時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時何地。我要是貿然睜開雙眼,腦子肯定會叫強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蕩蕩,像只酒壺,裡面除了叮叮恍恍的聲音,什麼也不會有了。我先動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個又一個部位,再向中心,向腦子小心靠近,提出問題:我在那裡?我是誰?
  我問自己:「我是誰?」
  是麥其家的二少爺,腦子有點毛病的少爺。
  這時,身邊一隻散發著強烈香氣的手,很小心地觸了我一下,問:「少爺醒了嗎?」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個聲音喊道:「少爺醒了!」
  我感覺又有兩三個渾身散發著香氣的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聲音很威嚴:「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睜開吧。」
  平常,睜開眼睛後,我要呆呆地對什麼東西望上一陣,才能想起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這樣,我才不會丟失自己。曾經有過一兩次,我被人突然叫起來,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時何地。這次也是一樣,我剛把眼睛睜開,來不及想一想對我十分重要的問題,弄清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身邊的人便都笑起來,說:「都說麥其家的少爺是傻子,他卻知道躲到這個地方來享清福。」
  一隻手落在我的肩頭上,搖了搖說:「起來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雙手把我從被子裡拽了出來。在一片女人們哄笑聲裡,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個渾身赤條條的傢伙,胯間那個東西,以驕傲的姿勢挺立著。那麼多女人的手鬧哄哄地伸過來,片刻功夫,就把我裝扮起來了。這一來,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帳篷裡的佈置我還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卻被女土司坐了。幾雙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問:「我在哪裡?」
  她笑了。不是對我,而是對拽我的幾個侍女說:''要是早上一醒來,身邊全是不認識的人,我也會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她們都笑了。這些女人,在這連我都覺得十分蹊蹺的時候,不讓她們唧唧嘎嘎一通怎麼可能呢。
  我說:「你們笑吧,可我還是不知道這是在哪裡。」
  女土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你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怎麼認不出她?但卻搖了搖頭。
  她一咬牙,揮起手中的鞭子,細細的鞭梢竟然在帳篷頂上劃開了一道口子。我說:「我的人呢?他們到哪裡去了。」
  「你的人?」「索郎澤郎,爾依,卓瑪。」
  「卓瑪,侍候你睡覺的那個姑娘?」
  我點點頭,說:「她跟廚娘,跟銀匠的老婆一樣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說:「看看我身邊這些姑娘。」
  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問:「你要把她們都送給我嗎?」
  「也許吧,要是你聽我的話,不過,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我發現,送飯進來的人裡面也沒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幾口,嘗出來不是桑吉卓瑪做的。趁飯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拚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麼地方,手下人都到哪裡去了。但我實在想不起來。就抱著腦袋往地上倒去。結果卻倒在了一個姑娘懷裡。女土司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說:「只要你這樣,我們的事情就好辦了。」
  我捧著腦袋,對那姑娘說:「我的頭要炸開了。」
  這個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陽穴上揉起來。女土司吃飽了,她問我.:「你可以坐起來了嗎?」
  我就坐起來。
  「好,我們可以談事情了。」女土司說,"知道嗎?你落到我手裡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麼地方?」
  「不要裝傻,我看你並不是傳說中的那個傻子。我不知道是傳說中麥其家的二少爺並不傻,還是你不是麥其的二少爺。」
  我十分真誠地對她說,要是不告訴我現在在哪裡,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一點都想不出來。
  「好吧,"她說,"難道你不是為了躲我,藏到這有溫泉的牧場來了嗎?」
  我狠狠一拍額頭,腦子裡立即滿滿當當,什麼都有了,什麼都想起來了。我說:「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麼話,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來了。」
  交談慢慢深入,我終於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從管家那裡,沒得到一粒麥子。管家說,糧食是麥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議:「我們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們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們被帶槍的人看起來了。看,這就是當老爺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這種境況下,少爺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圍。走過那些可憐巴巴的下人身邊,看看臉色我就知道,他們餓了。我對女土司說:「他們餓了。」
  她說:「我的百姓比他們更餓。」
  我說:「給他們吃的。」
  「我們談好了就給他們吃。」
  「不給他們吃就永遠不談。」
  女土司說:「瞧啊,我跟一個傻子較上勁了。」
  說完,就叫人給他們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們望著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見主人時那種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轉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帳篷裡,她清清喉嚨,我知道耍談正事了,便搶先開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她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問我到哪去。
  我說:「去坐茸貢家的牢房。」
  她笑了,說:「天哪,你害怕了,我怎麼會做那樣的事,不會的,我只要從你手上得到糧食。瞧,因為我的愚蠢,百姓們要挨餓了你要借給我糧食。我只要這個,但你躲開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帳篷裡很悶熱。我有些難受。看得出來,女土司比我還要難受。我說拉雪巴土司一來,就說想得到糧食。她來可沒有說要糧食。我說:「你沒有說呀,我只看到你帶來了美麗的姑娘。」
  她打斷我的話頭,說:「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沒有得到!」
  「我們兩個吵架了。他說他是我舅舅,我說我是他的伯父。
  我們吵架了。」
  這句話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會把好多好多年前的親戚關係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沒錢,父親說了,麥其家的糧食在這年頭,起碼要值到平常十倍的價錢。」
  女土司叫了起來:「十倍?!告訴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兩銀子也沒有聽見了嗎,一兩也沒有!」
  我笑笑,說:「太悶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著我在一座座帳篷之間穿來穿去。我在心裡把她當成了貼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煩了,說:「我可從來沒有跟著一個傻瓜這樣走來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這時,我們正好走到了溫泉邊上。我脫光衣服下到水裡,讓身子在池子裡漂浮起來。女土司裝出沒有見過赤裸男人的樣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對著她的後背說:「你帶來了很多銀子嗎?」
  「你就這樣子跟我談正經事情?」
  「'父親說過,要有十倍的價錢,才准我們出賣。他知道你們這樣,你們不等把買到的糧食運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轉過身來,她的臉上現出了絕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這才帶著哭腔說:「我是來借糧食的,我沒有那麼多銀子,真的沒有。你為什麼要逼我。誰都知道我們茸貢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們的要求是沒有人拒絕的。你為什麼要拒絕?
  拒絕一個可憐的女人。」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會欺負一個傻子,女人就可以隨便欺負一個傻子嗎?」
  「我已經老了,我是一個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來兩個侍女,問我夠不夠漂亮,我點了點頭。她叫兩個侍女下水來跟我一起。我搖了搖頭。她說:「天哪,你還想要什麼,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還有個女兒不是嗎?」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聲:「可你是個傻子啊!」
  我沒有再說什麼,長吸一口氣,把頭埋到水裡去了。從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邊玩這種遊戲,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裡憋很長時間。我沉到水底下好長時間,才從水裡探出頭來。女土司裝作沒有看見。我繼續玩自己拿手的遊戲:沉下去,又浮上來。還像跑累了的馬一樣噗噗地噴著響鼻。溫泉水又軟又滑。人在水裡撲騰,攪起一陣又一陣濃烈的硫磺味,這味道衝上去,岸上的人就難受了。我在水裡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談著的事情都忘記了。女人總歸只是女人,這水可比女人強多了。要是書記官在這裡,我會叫他把這感受記下來。如果回去時,我還沒有忘記這種感受,也要叫他補記下來:某年月日,二少爺在某地有某種感受,云云。我相信,沒有舌頭的傢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義。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頭之後越來越銳利的眼光,含著譏諷的笑容對我說:這有什麼意義?
  但我還是堅持要他記下來。我一邊在水裡沉下浮上,一邊想著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進耳朵,在裡面發出雷鳴一樣的轟然聲響。
  女土司生氣了,扯下頸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頭上。額頭馬上就腫了。我從水裡上來,對她說:「要是麥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兒子,就是出十倍價錢你也得不到一粒糧食。」
  女土司也意識到了這一舉動的嚴重性,呻吟著說:「少爺,起來,我們去見我女兒吧。」
  天哪,我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麗的姑娘見面了!
  麥其家二少爺的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擊著,那麼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這是多麼叫人幸福的痛楚呀!
  在一座特別漂亮的帳篷前,女土司換上了嚴肅的表情,說:「少爺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見我的女兒嗎?」
  「為什麼不?」
  「男人都一樣,不管是聰明男人還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說:「沒有福氣的人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東西要倒大霉,塔娜這樣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對,我女兒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這個名字叫我渾身一下熱起來了。在這裡,我遇到了一個比以前的卓瑪更美妙的卓瑪。現在,又一個和我貼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現了。我連讓下人掀起帳篷簾子也等不及,就一頭撞了進去。結果,軟軟的門簾把我包裹起來,越掙扎,那道簾子就越是緊緊地纏住我。最後,我終於掙脫出來了,大喘著氣,手裡拿著撕碎的帳篷簾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這會兒,連我手上的指甲都發燙了,更不要說我的心,我的雙眼了。好像從開天闢地時的一聲呼喚穿過了漫長的時間,終於在今天,在這裡,在這個美麗無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應答。現在她就在帳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燦爛地微笑,紅紅的嘴唇裡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為了包藏,而是為了暗示,為了啟發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聲高昂,歡快,後一聲出口時,我一身發軟,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穩住了身子沒有倒下。
  麥其家的傻瓜兒子被姑娘的美色擊中了。
  塔娜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望著她的母親,問:「你來找的就是這個人嗎,阿媽?」
  女土司神情嚴肅,深深地點了點頭,說:「現在,是他來找你了,我親愛的女兒"。
  塔娜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說:「我明白了。」
  說完,她的一雙眼睛閉上了,這樣的情景本該激發起一個人的憐憫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腸的。但塔娜就是命運,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運。她閉眼時,顫動著的長長的彩虹一樣彎曲的睫毛,叫我對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我連骨頭裡面都冒著泡泡,叫了一聲:「塔娜。」
  她答應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水。她睜開眼睛,臉上已經換上了笑容,就在這時,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麥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聽見她笑了!我看見她笑了!她說:「你是個誠實的傻子。」
  我說:「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裡,這隻手柔軟而冰涼,她問:「你同意了?」
  「同意什麼?」
  「借給我母親糧食。」
  「同意了。」
  我的腦袋裡正像水開鍋一樣,咕咕冒泡,怎麼知道同意與不同意的區別。她的手玉石一樣冰涼。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隻手也交到了我手裡。這隻手是滾燙的,像團火一樣。她對我笑了一下。這才轉過臉對她母親說:「請你們出去。」
  她的土司母親和侍女們就退出去了。
  帳篷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地下,兩張地毯之間生長出一些小黃花,我不敢看她,一隻眼睛看著那些細碎的花朵,一隻眼睛看著兩雙握在一起的手。
  這時,她突然哭出聲來,說:「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這個,所以,才不敢貿然抬頭看她。
  她只哭了幾聲,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說:「你不是使我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為忠貞的女人,但現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著我吧。」
  她這幾句話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像緊抱著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個傻子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也不是完美無缺的。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裡,保持著它的完整,它的純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會發現,自己沒有全部得到。即便這樣,我還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懷裡,把眼睛對著她的眼睛,把嘴唇貼向她的嘴唇,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說:「看,你把我變成一個傻子,連話都不會說了。」
  這句話竟把塔娜惹笑了:「變傻了?難道你不是遠近有名的傻子嗎?」
  她舉起手,擋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語說,"誰知道呢,也許你是個特別有趣的男人。」
  她讓我吻了她。當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來,理理衣服,說:「起來,我們出去,取糧食去吧。」
  此時此刻的我,不要說腦子,就是血液裡,骨頭裡都充滿了愛情的泡泡,暈暈乎乎跟著她出去了。我已經和她建立了某種關係,什麼關係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們的堡壘—邊界上的糧倉走去。我和塔娜並馬走在隊伍最前面。後面是女土司,再後面是茸貢家的侍女和我的兩個小廝。
  看見這情景,管家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開糧倉,他吃驚的嘴巴張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邊,說:「可是,少爺,你知道老爺說過的話。」
  「把倉庫打開!」
  我的眼睛裡肯定燃燒著瘋狂的火苗。自信對主子十二萬分忠誠便敢固執己見的管家沒有再說什麼。他從腰上解下鑰匙,扔到索郎澤郎手上。等我轉過身子,才聽到他一個人嘀咕,說,到頭來我和聰明的哥哥一樣,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個很好的老人,他看著索郎澤郎下樓,打開倉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麥子放在了茸貢家的牲口背上,對我說:「可憐的少爺,你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們沒有想到這次會得到糧食,只帶了不多的牲口。」
  她們把坐騎也騰出來馱運麥子了。就這樣,也不到三十匹牲口,連一個倉房裡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裝完。這樣的倉房我們一共有二十五個,個個裝得滿滿當當。女土司從馱上了麥子的牲口那邊走過來,對我說,她的女兒要回去,等麥其土司前去求親。她還說:「求親的人最好來得快一點。"最好是在她們趕著更多的牲口來馱麥子前。
  馱麥子的馬隊走遠了,我的塔娜也在雲彩下面遠去了。
  管家問我:「那個漂亮女人怎麼走了?」他臉上出現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認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計。我也後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來,這些該死的糧食又算什麼?什麼也算不上。真的什麼都算不上。我的心變得空空蕩蕩。晚上,聽著風從高高的天上吹過,我的心裡仍然空空蕩蕩。
  我為一個女人而睡不著覺了。
  我的心啊,現在,我感覺到你了。裡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28.訂婚

  麥其土司到邊界上巡行。
  他已經去過了南邊的邊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們的老對手汪波土司於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襲的方式得到麥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設下的埋伏圈裡。只要是打仗,哥哥總能得手。汪波土司一個兒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絆馬繩絆倒,摔斷了一隻胳膊。父親說:「你哥哥那裡沒有問題,你這裡怎麼樣?」
  土司這句話一出口,管家馬上就跪下了。
  麥其土司說:「看來我聽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們怎麼打發拉雪巴土司,最後卻怎麼叫女土司輕易得到糧食的事說了。父親的臉上聚起了烏雲,他銳利地看了我一眼,對管家說:「你沒什麼錯,起來吧。」
  管家就起來了。
  父親又看了我一眼。自從我家有了失去舌頭的書記官,大家都學會用眼睛說話了。麥其土司歎口氣,把壓在心頭的什麼東西吐出來。好了,二少爺的行為證明他的腦子真有毛病,作為土司,他不必再為兩個兒子中選哪一個做繼承人而傷腦筋了。
  管家告退,我對父親說:「這下,母親不好再說什麼了。」
  我的話使父親吃了一驚,沉默了半晌才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當不上土司。」
  父親並不打算因為白送了別人麥子而責備我,他問:「茸貢家的女兒怎麼樣?」
  「我愛她,請你快去給我訂親吧。」
  「兒子,你真有福氣,做不成麥其土司,也要成為茸貢土司,她們家沒有兒子,當上了女婿就能當上土司。"他笑笑說,"當然,你要聰明一點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夠支用的聰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夠的愛,使我再也不能忘記塔娜了。
  親愛的父親問我:「告訴我愛是什麼?」
  「就是骨頭裡滿是泡泡。」
  這是一句傻話,但聰明的父親聽懂了,他笑了,說:「你這個傻瓜,是泡泡都會消散。」
  「它們不斷冒出來。」
  「好吧,兒子,只要茸貢土司真把她女兒給你,我會給她更多的麥子。我馬上派人送信給她。」
  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親又問我:「茸貢家的侍女都比我們家的漂亮?」
  我的答覆非常肯定。
  父親說:「女土司是不是用個侍女冒充她女兒?」
  我說,無論她是不是茸貢的女兒,她都是塔娜,我都愛她。
  父親當即改變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聽塔娜是不是茸貢土司的女兒。這一來,眾人都說我中了美人計,叫茸貢家用一個下賤侍女迷住了。但我不管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樣愛她。她的美麗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兒,還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樓,等探子回來。我獨自迎風站在高處,知道自己失去了成為麥其土司的微弱希望。頭上的藍天很高,很空洞,裡面什麼也沒有。地上,也是一望無際開闊的綠色。南邊是幽深的群山,北邊是空礦的草原。到處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貢土司屬下的饑民在原野上遊蕩,父親一來,再沒人施捨食物給他們了。但他們還是在這堡壘似的糧倉周圍遊蕩,實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邊,喝一肚子水,再回來鬼魂一樣繼續遊蕩。
  有一天,天上電閃雷鳴,我在望樓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這時,一道閃電劃過,我突然看到了什麼,突然看到了我說不出來的什麼。就對父親大叫。告訴他,馬上就有什麼大事情發生了。我要看著這樣的大事情發生。父親由兩個小廝扶著上了望樓,對著傻瓜兒子的耳朵大聲叫道:「什麼狗屁大事!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話一出口,就叫風刮跑了,我換了個方向,才聽清他的喊叫。
  但確實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體外面了。我對父親喊道:「你該把書記官帶到這裡來!這個時候,他該在這裡!」
  一個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樓上,一團火球閃過,高聳的塔樓坍塌了,變成了被雨水打濕的大堆黃土,上面,是幾段燒焦的木頭和一個哨兵。
  不管傻瓜兒子怎樣掙扎,麥其土司還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這回,他真生氣了:「看看吧,這就是你說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嗎?」
  他給了我一個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愛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傾盆而下。雷聲漸漸小了。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個巨大的輪子隆隆地滾到遠處去了。我想就躺在這裡,叫淚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這個時候,我看到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是的,我也聽見了,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親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覺是正確的。他下令人們拿起武器。我從地上跳起來,欣喜地大叫:「塔娜回來了。」
  響起了急促的打門聲。
  大門一開,女土司帶著一群人,從門外蜂擁進來。我從樓上衝下去。大家都下了馬,塔娜卻還坐在馬上。她們每個人都給淋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我看不見其他人,我只看見她。
  我只看見塔娜濕淋淋地坐在馬上。就像滿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帶來的。就像她本來就是雨神一樣。
  是我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的。
  塔娜把雙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進了我的懷裡。她是那麼冷,光靠體溫是不夠的,還有火,還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過來。
  我們沒有足夠的女人衣服供她們替換。女土司蒼白著臉,還對麥其土司開了句玩笑:「怎麼,麥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嗎?」
  父親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帶著我們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親手帶上房門,大聲說:「你們把衣服弄乾了,我們再說話吧。」
  本來,兩個土司見面,禮儀是十分繁瑣的。那樣多的禮儀,使人感到彼此的距離。這場雨下得真好。這場雨把濕淋淋的女土司帶到我們面前,一切就變得輕鬆多了。兩個土司一見面,相互間就有了一種隨和的氣氛。女土司在裡面,男土司在外面,隔著窗戶開著玩笑。我沒有說話,但在雨聲裡,我聽得見女人們脫去身上濕衣服的聲音,聽到她們壓著嗓子,發出一聲聲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經完全脫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撫摸著她。要命的是,我腦子裡又塞滿了煙霧一樣的東西,竟然想像不出一個漂亮姑娘光著身子該是什麼樣子了。父親拍拍我的腦袋,我們就走開了,到了另一個暖和的屋子裡。
  土司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說:「那件事幹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從雨中,從暮色裡收回來,看著我說:「這件事,幹得很漂亮,我看,你會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說:「主子要說的,怕還不止這個意思吧?」
  土司說:「是的,是不止這個意思。她們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們的幫助了。可她們遇到了什麼事情?」
  管家口都張開了,土司一豎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說:」少爺知道,說不定,還是他設下的圈套呢。」
  這時,我的腦子還在拚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親把詢問的目光轉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說話,於是,心頭正在想著的事情就脫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換了三次衣服,今天卻沒有了,要光著身子烤火。"我問道,"誰把他們的衣服搶走了?」
  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裡打轉,但想不出一個結果來。這麼一問,卻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對他們的啟發。
  父親說:「是的,被搶你的意思是她們被搶了!」
  管家接著說:「她們有人有槍,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對!對對!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禍事臨頭了。」父親拍拍我的腦袋,"你的麥子不止得到了十倍報酬。」
  說老實話,我不太明白他們兩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父親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們三個人一人幹了一大碗。父親哈哈大笑,把酒碗丟到窗外去摔碎了,這碗酒叫我週身都快燃起來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晚霞燦爛。我要記住這一天。暴雨後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麼動人,多麼明亮。
  我和父親帶著酒氣回到剛剛穿好衣服的女人們中間。酒,火,暖和乾燥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使驚慌失措的女土司鎮定下來。她想重新在我們之間劃出一道使她有安全感的距離。這一企圖沒有成功。
  女土司要補行初見之禮,父親說:「用不著,我們已經見過面,看看,你的頭髮還沒有乾透,就坐在火邊不要動吧。"這一句話,使想重新擺出土司架子的她無可奈何地坐在火爐邊,露出了討好的笑容。麥其土司對自己這一手十分滿意,但他並不想就此停下來,哪怕對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說:「拉雪巴要落個壞名聲了,他怎麼連替換的衣服都不給你們留下。」
  女土司臉上現出了吃驚的表情。麥其土司說對了!她們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槍了。我送給她們的麥子落到了別人手上。
  茸貢土司想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她畢竟是女人,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父親說:「不要緊,麥其家會主持公道。」
  女土司轉過臉擦去了淚水。
  這樣一來,她就把自己放在一個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還沒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說出來呢。要那樣的話,她的處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身走出去了。
  我跟著走了出去。身後響起了低低的笑聲。
  雨後夜晚的空氣多麼清新啊。月亮升起來,照著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水上爛銀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愛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說:「多麼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樣清冷的笑,她說:「要緊事都說不完,你卻說月亮!」
  「多麼亮的河水呀!"我又說。
  她這才把聲音放軟了:「你是存心氣我嗎?」
  「我父親就要正式向女土司求婚了。」說完,我要去吻她。她讓我的腿,我的胸脯都靠在她同樣的部位上,卻把我的嘴用手擋住,問我:「你不會對你父親說那件事情吧?」
  我當然知道她是指什麼,於是我說:「我在牧場上得到了你,我只把這個告訴了父親。」
  她倒在了我的懷裡。我想把她帶到我房裡去,她卻說,她要回母親那裡。我沫浴在月光裡,把她久久抱在懷裡。
  說起路上被搶的情形,塔娜眼裡湧起了淚光。
  她這種神情,使我心中充滿了憤怒與痛苦。我問:「他們把你們女人怎麼樣了?」
  塔娜明白,我問的是,她是不是被人強姦了。她把臉捂了起來,還踢了踢腳,壓低了聲音說,她和土司有衛兵保護,衝出來了。我並沒有想過一定要娶一個處女做妻子,我們這裡,沒人進行這樣的教育。但我還是問了她這個問題。塔娜回答之後,覺得我有些荒唐,反問:「你問這個於什麼?」
  我說不知道。
  女土司半路被搶,跟我沒有一點關係。但父親和管家都把我給女土司糧食,看成有意設下的圈套。土司幾次問管家,給糧食到底是誰的主意,管家都說是少爺。於是,父親便來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麼幹。我回答,該怎麼於就怎麼幹。我說話的底氣很足,因為我的心裡憋著火,土司的禮儀允許我和美麗的塔娜在一起,但不能像跟沒身份的侍女那樣,隨便上床。按照禮儀,我們要在成婚後,才能睡在一起。所以我才很不耐煩地回答:「該怎麼幹就怎麼幹。」
  父親擊掌大笑。
  兩個土司在邊界上為我們訂了婚。本來,土司的兒女訂婚,應該有很講排場的儀式。但我們是在一個非常的時期,更是在一個特殊的地方,所以,就一切從簡了。我的訂婚儀式,就是大家大吃東西。大家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桑吉卓瑪在廚房裡操持一切,最後她上來了,把一大盤親手做好的東西擺在了我和塔娜面前,她還低聲對我說:「少爺,恭喜了。」
  吃完東西,他們就把我們分開了,要到結婚時才能見面了。
  我們交換了一些東西:手上的戒指,頸上的項鏈,還有繫在腰帶上的玉石。晚上,我想著塔娜,無法入睡,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從下面客房裡響起,向樓上走來。不多會兒,隔壁父親的房間裡就響起了牲口一樣的喘息。最後,聽見麥其土司說:「世界上,兩個土司在一起幹這事,還很少見。」
  女土司笑了,說:「你還不老嘛。」
  「我還行。」
  「但也不年輕了。」
  女土司一直跟塔娜睡在一個房間,儘管管家給了母女倆各人一間客房。我想,兩個土司正忙著,我也不能放過眼前的機會。我摸下樓,摸到那張床上,不要說人,連塔娜的一絲氣味都沒有了。我才知道,訂婚宴後的當天夜裡,她就被人送走,回她們的官寨去了。隨同去的還有麥其家的人馬,扛著機關鎗,押著給茸貢家的大批糧食,只要拉雪巴的人出現,就給他們迎頭痛擊。
  我問父親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說該怎麼於就怎麼幹嗎?」他向我反問時,他臉上出現了委屈的神情。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好像我是麥其土司,他變成了傻瓜少爺一樣。
  我說:「那麼,好吧。」
  麥其土司還對兒子說,他把女土司留下,是為了迷惑拉雪巴的人,但光住在這堡壘裡,人家看不見。父親喜歡野外,這個我知道。我對他說:「你們騎上馬出去,拉雪巴的人不就看見了嗎?」
  兩個土司就帶著些侍衛出去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在施行計策,還是去跟女土司野合。我又站到望樓上了。晚上下了雨,白天天氣很好,舉目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饑民們明知不該入我們這裡,而應從他們的土司那裡得到救濟,但還是不斷有人來到這個儲備了很多糧食的地方。離開這裡時,絕望的人們已經走得搖搖晃晃的了,但沒有人死在我們堡壘下面。要是真有那樣的事情發生,我會受不了的。但這些人,只是來看一眼傳說中有很多糧食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就又掉頭從來路回去了。他們到這裡來,就像朝聖一樣,辛辛苦苦到了,只是懷著對聖地一樣的感情,對這個最接近天國的地方看上一眼,然後,就返身回到他們所來的地方,塵土中的地方,沒有災害也要挨餓的地方。和這些人比起來,麥其家的百姓是天國的選民,是佛祖特別寵愛的一群。
  遠處的藍色山谷,吃肉的飛禽在天上盤旋,越來越多,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那裡。
  我熟知那些山谷景色,這個季節,溪水一天比一天豐盈,野櫻桃正在開花。他們在歸路上就餓死在那些樹下。不知花香會不會幫助他們進入天國。既然他們的主子不能使他們走入天國,他們當然有理由請花香幫忙。父親帶著女土司策馬走過那些茫然的人群。他們走到小河邊停下,平靜的河水映出了他們的倒影。但他們只是看著遠方,而不去看自己在水裡的影子。
  每天,他們都走同一條路線。
  每天,我都爬上望樓看著他們,心裡越來越強烈地希望他們不要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進拉雪巴土司領地上那些藍色山谷。在那裡,他們會被人殺死。我總覺得,兩個土司一走進藍色山谷,就會被拉雪巴土司的人殺死。這想法剛開始出現時,還叫人覺得好玩,但到後來,我覺得它難以抑制,心裡就有了犯罪的感覺。加上小爾依總像條狗一樣不聲不響地跟在我身後,這種犯罪感更強烈了。
  所以,我對父親說:「你們不要再出去了。」
  父親沒有回答我,而用得意的眼光看了這段時間天天跟他睡覺的女人一眼,意思是:「我沒說錯吧,我這個兒子!」
  原來,他們已經決定不再出去了。
  這些年來,好運氣總是跟著麥其家,也跟著我轉。我這句話又歪打正著,不知怎麼又對了父親的心思。於是,便笑了笑。一個帶點傻氣的人笑起來,總有些莫測高深的味道。
   
29.開始了

  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平常,我總要想好久塔娜才能入睡,但這一天沒有想。這一段時間,早上醒來,我也總是一下就想到塔娜。這天早晨,一醒來,還來不及想,就聽到院子裡人喊馬嘶。
  又有好多馬馱上了給茸貢家的麥子。不一會兒,這些馬隊,還有女土司的背影就從我們眼前消失了。父親顯得十分疲倦,回屋睡覺去了。
  臨睡前,他說:「開始了就叫醒我。」
  我沒有問他什麼要開始了。對我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靜靜等待。哥哥正在南方的邊界上擴大戰果。他的辦法是用糧食把對方的百姓吸引過來變成自己的百姓。等我們的父親一死,他就有更多的百姓和更寬廣的土地了。他在南方戰線上處處得手時,我們卻把許多麥子送給了茸貢土司。所以,他說:「那兩個人叫茸貢家的女人迷住了,總有一天,女土司會坐到麥其官寨裡來發號施令。」
  他說這話的口氣,分明把父親和我一樣看成了傻子。
  哥哥這些話是對他身邊最親近的人講的,但我們很快就知道了。父親聽了,沒有說什麼。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去,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時,他問我:「你哥哥是個聰明人,還是個故作聰明的傢伙。」
  我沒有回答。
  說老實話,我找不到這兩者之間有多大的區別。既然知道自己是個聰明人,肯定就想讓別人知道這份聰明。他問我這個問題就跟他總是問我,你到底是個傻子,還是個故意冒傻氣的傢伙是一樣的。父親對我說:「你哥哥肯定想不到,你幹得比他還漂亮。該怎麼幹就怎麼幹,這話說得對。我要去睡了,開始了就叫我。」
  我不知道什麼就要開始了,只好把茫然的眼睛向著周圍空曠的原野。
  地上的景色蒼翠而缺乏變化,就像從來就沒有四季變遷,夏天在這片曠野上已經兩三百年了。面對這樣的景色,我也打起了呵欠。我大張著的嘴還沒有閉攏,兩個小廝也跟著打起呵欠。我想踢他們兩腳,但又不想用勁。我只想到底是什麼就要開始了。越想越想不出來,只好學著父親的口吻對兩個小廝吼道:」不准打呵欠,開始了就叫我!」
  他們說:「是!少爺!」
  「什麼開始?」
  「事情開始,少爺!」
  我從他們嘴裡也問到答案。後來,我的腦子就有些糊塗了。
  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麼事情,但卻怎麼也看不清楚。睜開眼睛時,我知道自己剛才是睡著了。趴在樓層的迴廊欄杆上就睡著了。再睜開眼睛,我看到天空的深藍裡泛起了淺淺的灰色。雲彩絲絲縷縷被風吹動,比貼著牆根遊走的蛇還快。時間已經是下午了,我站著睡了很長時間。我問:「開始了嗎?」
  兩個小廝溜走了。
  沒有人回答問題,我有些慌了。這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
  一聽,就知道是麥其土司,是我的父親。他走近了,說:「你真是好福氣。我在床上一刻也沒有睡著,可你站著就睡著了。」
  既然如此,就該我問他了:「開始了嗎?」
  父親搖搖頭,臉上出現了茫然的神情,說:「按說該開始了,那地方離這裡不遠。他們該走到了。」他還伸出手去指了指遠處有群峰聳起的地方,那裡也正是有好多饑民餓死的地方。
  這下,我對將發生什麼事情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父親說:「你進屋去睡吧,開始了我叫你。」
  我進屋,在床上躺下來。睡著以前,我用被子把頭全部蒙起來,睡著以後,是不是還蒙著,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沒法子去管。我剛剛進入一片黑暗,突然覺得好像什麼地方傳來了巨大的響動。這種響動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麼都照亮了。我掀開被子,衝出屋門,大聲喊:「開始了,開始了!」
  這時,整個堡壘正籠罩在這一天裡最後,也最溫暖的陽光裡。人們本來無事可幹,這時,都在陽光下,懶洋洋地顯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樣子。兩個小廝正在下六子棋,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無論我幹什麼,都不會有一點吃驚的表示。
  我大叫的時候,小爾依連頭都沒抬一下,索郎澤郎對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頭下棋了。
  使我吃驚的是,土司和管家盤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
  陽光也一樣斜斜地灑在他們身上。
  我的喊聲好像沒有驚動他們。我想他們只是假裝沒有聽到罷了。他們不想叫我感到尷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麼事要發生,他們一直在等著,這時,哪怕有一個人悄悄對自己說,那個什麼事情開始了,那麼多雙豎起的耳朵也會聽到的。何況我是那麼大聲地叫喚:「開始了!」
  在父親眼裡,我的形象正在改變,正從一個傻子,變成一個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這一聲愚蠢的喊叫裡,煙消雲散了。下人們從樓下的院子裡望著我,為了準確地找到聲音所來的方向,他們把該死的手舉在額頭上遮住刺眼的陽光。
  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動不動。
  我的喊聲消失了。下午的陽光傾瀉著,照亮了近處和遠處的一切。
  我不可救藥,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子。那就讓我是一個傻子吧!讓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臉上吧,說哈哈,傻子!說呸!傻子。去你媽的,傻子要唱歌了。於是,我按照」國王本德死了"那首歌謠的調子唱起來:
  開始了,開始了,謀劃好的事情不開始,沒謀劃的事情開始了,開始了!
  開始了!
  我一邊唱,一邊還示威一樣,在迴廊上走來走去,一腳腳踢著廊子上的欄杆,以此來掩飾對自己的失望與憤怒。再唱下去的話,麥其家的傻瓜兒子就要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讓我把眼淚收回去吧!
  因為,事情就在這個時候,在我歌唱的時候開始了。這時,我的心裡充滿了絕望之情,所以,事情開始了我也沒有聽見。我唱著,唱著,看見下棋的人把棋子拋到了天上,看見下人們在樓下奔跑。我用嘴唱著,用眼睛看著混亂的景象,心想,這些人,他們以為我會因為悲傷而跳樓。父親衝過來,對我揮著手,然後,指指遠處山谷的方向。這時,我也聽見了,從父親指著的方向傳來了激烈的槍聲。
  我不唱了。
  父親對著管家大叫:「他預先就知道,他比我們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麥其家萬歲!他是末卜先知!」
  他們喊著,跑過來想對我說點什麼。可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也許剛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氣力,我對他們說:「我累了,我想睡覺了。」
  他們就一直跟著我走到了屋子裡。槍聲在遠處山谷裡激烈地響著。只有麥其家的武器才能發出這樣密集而歡快的聲音。
  我睡下了。管家說:「少爺,放心睡吧。麥其家的武器,沒什麼人對付不了。」
  我說:「你們出去吧,你們對付得了。」
  他們就出去了。
  麥其土司派人在山裡設下了埋伏,等待拉雷巴土司出來搶女土司的糧食。現在,謎底揭開了,我要睡覺了。明天醒來時,這世界將是什麼樣子,現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覺……。
  為了糧食,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打起來了。
  在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願閒呆著的土司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做點化解工作。
  這次,北方兩個鄰居間為小麥而起的戰爭,被看成是麥其家挑動起來的。說客來到了我們這裡,父親很不客氣地說:「你們也想得到我家的麥子,我想你們最好不要說話。」
  麥其的傻瓜兒子對他們說:「要是你們手裡不是大糞一樣的鴉片,而有很多麥子,就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管家則張羅了豐盛的酒席招待這些不速之客。
  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他們確實感到自己沒有話說。
  送走這些人,父親也要動身回官寨去了。臨走,他只對我囑咐了一句話:「讓他們打吧。"這句話意思很明確,沒有什麼會引起誤會的地方。
  我說:「好的,讓他們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頭,帶著幾個衛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騎上馬走出去好長一段了,馬都放開步子小跑起來,他突然把馬頭勒得高高的,回過身來對我喊:「該怎麼於就怎麼幹!」
  我說:「這句話怎麼有些耳熟?」
  索郎澤郎說:「是你對他說過的。」
  我問跛子管家:「我這樣說過嗎?」
  「好像說過吧。"一旦接觸到父親和我的關係,管家總是有點閃爍其辭。我不怪他。他替我辦許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親和我一樣,認為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我就叫管家用糧食把茸貢家的人馬餵得飽飽的,暗中對付餓著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馬。我給女土司派出幾個機槍手,一些手榴彈投擲手。這樣一來,一場土司間的戰爭剛剛開始,勝負就要由我來決定了。
   
30.新臣民

  讓女土司取得勝利,這就是該干的,我就干了。
  接著,我又準備干另一件事情。
  開始我就說過,哥哥不該在邊界上建築一個堡壘。麥其家的官寨是一個堡壘,但那是麥其家常常挨打時代修築的,是在沒有機關鎗,沒有手榴彈和大炮時代修築的。時代不同了,風水輪流轉,麥其家再不用像過去,老是擔心別人的進攻了。就是身處邊界也不用擔心。現在是輪到別人擔心我們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別人打仗時,插上一手,事先就把勝負的結果確定下來。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這樣做,對我來說並不怎麼費事,只等女土司的人來了,就給他們的牲口馱上麥子,給機槍手補充一些子彈就行了。形勢好,心情也好,就是一個傻子也會比平常聰明,任何一個動作都成了神來之筆。
  好了,還是來干我想幹的事情吧。
  我叫廚娘卓瑪在河邊架起一排五口大鍋。麥子倒進大鍋裡,放一點鹽,再放一點陳年的牛油,大火煮開後,誘人的香氣在晴空下順風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又向饑民們發出了施食的信號。不到半時間,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饑民又出現了。走到離堡壘不遠的那條小河邊,饑民們就想躺下,好像他們只要證實香氣是由麥子散發出來的就心滿意足了。還是廚娘桑吉卓瑪揮動著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東西了,站起來吧!」
  他們才又站起來,夢遊一樣膛過河來。
  每個人都從卓瑪那裡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湯裡煮熟的麥子。
  現在,卓瑪也嘗到一點權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歡這種味道,不然,她不會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捨的勺子放下。這樣美妙的感覺,留在官寨裡當廚娘,永遠也體會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對一大群眼巴巴盯著她雙手的饑民,十分氣派地揮動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
  她中氣十足地不斷叫喊,"吃了這頓還想吃下頓的人,都要去幹活。為我們仁慈而慷慨的少爺幹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麥飯,來為我幹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揮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壘拆掉一面。
  我要把向東的一排房子拆掉。這樣,早晨的太陽剛升起來,她的光芒就會毫無遮擋地照耀我們了。同時,這個建築因為有了一個敞開的院子,也就和整個廣闊的原野連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來的土坯在什麼地方壘一道牆。我沒有同意。那樣做沒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來的景象,在那樣的景象裡,門口什麼地方有一道牆,跟沒有牆都是一樣的。我問他:「你沒有看到未來的景像嗎?」
  「我看到了。」他說。
  「好吧,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可以用機槍把大群進攻的人在開闊地上殺掉,比如衝鋒的騎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機槍可以輕易把試圖向我們進攻的人殺掉,像殺一群羊一樣。但我想的不是這個。鴉片使麥其土司發了財,有了機槍。鴉片還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這裡面有個時運的問題。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個四面封閉的堡壘把自己關在裡面。只用了四五天時間,堡壘的一面沒有了,再也不是堡壘了,而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偉的建築了。卓瑪問我還煮不煮飯。我說煮。再煮五天。這五天裡,混飯的饑民把拆下來的土坯和石頭搬走,扔在河裡了。河水把土泡軟,沖走,清澈的河水渾濁了好些天。最後,河裡的土坯都沒有了,只有石頭還在,露出水面的閃閃發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濺起浪花,蕩起波浪。是的,河裡有了石頭,更像是一條河了。這天,我對自己說,河水該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河水,就給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在向著原野敞開的院子裡,黑壓壓地站滿參加了拆除工程的饑民。完工後,桑吉卓瑪帶著人把河灘上施食的大鍋也搬回來了。他們離開也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他們不會再來了。結果,他們回去把家裡人都帶來了。饑民站滿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間的草地都站滿了。我一出現,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們什麼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管家問我怎麼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他們就坐在外面,散開了,黑壓壓地佔據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時,他們就坐著,或者站著,我一出現,他們就跪下去。這時,我真後悔叫人拆了那道牆壁。一天過去了,兩天也快過去了,他們還在外面,沒有吃過一口東西。餓了,就到河邊喝水。正常情況下,人喝水總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馬呀,才一頭扎進水裡,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來,裡面儘是光當搖蕩的水聲了才肯罷休。現在,這些人喝起水來就像牛馬一樣。就是在夢中,我也聽到他們被水嗆得大口喘氣的聲音,聽到他們肚子裡光當光當的水響。他們並不想驚擾我這個好心人,要不,他們不會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走路。到第三天頭上,有些人走到河邊喝水,一趴下去,就一頭栽在水裡,再也起不來了。栽在齊膝深的淺水裡,就一動也不動了。最多半天功夫,水裡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樣漲滿氣,慢慢從水上漂走了。沒去水邊的人也有死掉的,人們還是把他們抬到河邊,交給流水,送到遠遠的天邊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麼好的百姓。在這樣絕望而悲慘的境地裡,他們也一聲不吭,只是對另一個不是他們主子的好心人充滿了期待。
  我就是那個好心人。
  三天了,沒有從我指縫裡漏出去一粒糧食,但他們也不抱怨。我不是他們的主子,沒什麼好抱怨的。剛來時,還有一片嗡嗡的祈禱聲。但現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個又一個人,相繼死去。死了,在水邊,叫陽光烤熱,叫水發漲,變成一個個脹鼓鼓的口袋,順水流到天邊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開始做惡夢了。
  第四天早上,還沒有睜開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還在外面,頭髮上都結起了露水。那種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靜,可以便人感到它巨大的壓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氣都很充足。聲音在有薄霧的早晨傳到很遠的地方。饑民們都把深埋在兩腿之間的頭抬起來。這時,太陽衝出地平線,驅散了霧氣。是的,這些人的耐心,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還要強大的絕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著,吩咐手下人:「煮飯吧,煮飯,煮飯……,給他們飽吃一頓,叫他們說話,叫他們大哭,叫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瑪,兩個小廝,還有別的下人背著我,早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我一句話,把鍋下的柴草點著就行了。
  火一點燃,我的手下人就歡呼起來。但飢餓的人群卻悄無聲音。開始發放食物了,他們也沒有一點聲音。我說不上是喜歡這樣的百姓還是害怕他們。
  於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訴他們,只有這一頓,只有這一頓,吃了,他們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們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話,從每一個掌勺子的人口裡,傳達給饑民們。
  卓瑪一邊說,一邊還流著眼淚:「不要叫我們好心的主子為難了,回去找你們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給我們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嗎?」
  他們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貢土司的人馬吃得飽飽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隊伍後面窮追猛打。這其實可以理解為,我在北邊找了人替麥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幹,所以,他在比這裡炎熱,也比這裡崎嘔的南方山地,親自帶著隊伍衝鋒陷陣。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雖然他是個聰明人,好運氣卻永遠在他那傻子弟弟一邊。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好運氣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有一兩次,我清楚地感到這個神秘的東西挨我很近,轉過身去跺了跺腳,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嚇走,影子是嚇不走的。
  小爾依問我跺腳想嚇什麼。
  我說,影子。
  他笑了,說,不是影子。然後,這張沒有血色的行刑人的臉上泛起了光亮。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作為一個行刑人,他對幽冥世界有特別的興趣。果然,他臉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對我說:「要嚇走鬼,跺腳不行,要吐口水。"他還對著我的背後做了個示範的樣子:「要這樣子……」
  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來,要是真有個好運氣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身後,豈不被他用驅邪的手段嚇跑了。我給他一耳光,說:「不要說你們這些奴才,就是我自己對身後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對我用刑,用紅鐵烙我的嘴巴!」
  小爾依臉上的光熄滅了。
  我說:「下去,掌一會兒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窮的窮光蛋,今天也嘗到了施捨的甜蜜味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給予的人有福了。我讓每一個人都掌一會兒勺子,嘗試一下能夠施捨是多麼好的滋味。我聽到他們心裡都在喊二少爺萬歲。那些吃飽了的人群還停留在曠野裡。我對著笑瞇瞇地抱著跛腳走來的管家喊:「該結束了,叫他們走開,走開!」
  管家是看著最後一個人把最後一勺麥面粥吸到口裡,帶著心滿意足的心情上樓來的。聽見我的喊聲;他一邊爬樓梯,一邊說:「他們馬上就要回去了,他們向我保證過了。」
  就是這時,人群開始移動了,雖然口裡沒有一點聲音,但腳步卻有力了,能在地上踩出來一點聲音了。一個人一點聲音,這麼一大群,想數也數不過來的人踩出的聲音匯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搖晃。這麼大一群人走動著,在身後揚起了好大一片塵土。等這片塵土散盡,他們已經走遠了,到了河的對岸。
  我禁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可他們在河對岸的曠野裡停了下來。男人們離開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他們聚到一起幹什麼。是吃飽了想向我們進攻嗎?
  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倒巴不得他們早點開始。因為從天黑到上床睡覺這段時間,實在是無事可做。如果他們進攻,我們就開槍,到戰鬥結束,正該是睡覺的時候。這樣,沒有哪個土司遇到過的局面就可以結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情是過去的土司們曾經面對過的事情吧。男人們坐下了,坐了很久,後來,在他們內部發生了一場小小的混亂。下午的陽光遮住了我的視線,只看到那混亂的中心,像一個小小的游渦,翻騰一陣,很快又平靜了。幾個人走出人群,涉過河水向我們走來。在他們背後,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目送他們。
  這幾個人走過大片空地的時間真是太漫長了。
  他們在我面前跪下了。這些人把仍然忠於拉雪巴土司的頭人和各個寨子的寨首都殺掉了,帶來了他們的腦袋,放在我的腳前。我問:「你們這是為了什麼?」
  他們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憐愛之心,也失去了過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審時度勢的精明與氣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棄他了。麥其土司將統治更大的領地和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眾望所歸。
  我把小爾依叫來,把他介紹給這些想歸順我們的人。並不是所有土司都有專門的行刑人。就是有過專門行刑人的,也沒有延續到這樣久遠。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長手長腳,臉色蒼白的傢伙。這時,我開口了:「誰是殺了自己的主子的帶頭人?」
  所有人都再次跪下來,這是一群精明而勇敢的人,他們共同承擔了這個責任。我已經喜歡上他們了,對他們說:「起來吧,我不會殺掉你們中任何一個,這麼多人叫我的行刑人殺誰好呢。」
  他們都笑了。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幾千人投到了我們麥其家。有人說,拉雪巴土司的領地像一株大樹。這株大樹是由一條一條的山溝.構成的。一條越來越大的河,在山間衝出一個越來越寬的谷地,這是樹幹,水像雷聲一樣轟鳴的河口地區是大樹的根子。在河的上游,好多支流衝出的山溝,就是這株大樹上主要的枝幹。晚上,管家把地圖拿來,我在燈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從曲折不等的線條裡看出一株大樹的樣子。這一次,我從這株大樹上折下了兩根最粗壯的樹枝。我把面前這幾個人任命為新的頭人和寨首。他們要我給他們派去新的首領。我告訴他們我只給他們麥子,而不給他們首領。
  我說:「你們自己就是自己的首領。然後,我是你們的首領。」
  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發給他們足夠渡過饑荒的糧食,還有來年的種子。這天晚上,他們沒有離開。這些獲救了的人們,在河灘的曠地上燃起了簧火。瀕死的人們煥發出無比的激情。我只在遠遠的地方揮了揮手,他們的歡呼就像春雷一樣在天地之間隆隆滾動。我走到他們中間,幾千人一起跪下去,飛揚起來的塵土把我嗆住了。我不太相信這些人轉眼之間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塵土起來時,兩個小廝一左一右站在了貼近我身體的地方。他們怕有人對我下手。但我把他們推開了。這沒有必要。我們幾個人落在這麼一大群人中間,要是他們真想吃掉我們,還不夠一人來上小小的一口。但他們不會。
  他們是真正的歸附於我們了。我的運氣好。運氣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顧,命運之神照顧,誰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想說點什麼,卻被他們攪起的灰塵嗆住了,這也是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叫他們大多數人聽不到新主子的聲音。我只揮了揮手,跪著的人們站起來了。老老少少,每個人額頭上都沾上了塵土。他們背棄了主子,並不是說他們不要主子了,他們的腦子裡永遠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誰要試著把這樣的想法硬灌進他們的腦袋,他們只消皺皺眉頭,稍一用勁就給你擠掉了。看吧,現在,在簧火的映照下,他們木然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而又生動,看著我像是看到了神靈出現一樣。他們望著我離開,也像是目送神靈回到天上。
  早上,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河灘。熱鬧了這麼多天,一下冷清下來,我的心裡也感到空落落的,我還隱隱擔心一個問題,但我不需要說出口來。每一個我擔心的問題,都是別人也會想到的。所以,還是由別人說出來好。果然,吃早飯時,管家說:「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來騙我們麥子的,那樣大少爺就要笑話我們了。」
  索郎澤郎說:「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爺,就去跟大少爺,這裡有我們。」
  管家說:「你是什麼人,配這樣跟我說話?"他把手舉起來,看看我的臉色,終於沒有打下去。索郎澤郎臉上顯出了得意的神情。
  管家就對小爾依說:「打他兩個嘴巴。」
  小爾依就打了他的夥伴兩個嘴巴。但明顯,他打得太輕了。
  於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動手懲罰行刑人了。是的,其它人犯了錯有行刑人懲罰,行刑人犯了錯,也就只有勞當老爺的人自己動手了。
  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澤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隨即一變臉,對小爾依喊了:「打!」
  這下,小爾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爾依很單薄瘦弱的樣子,只一下就把身體強壯的索郎澤郎打倒在地上。
  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過後,我叫管家寫信,告訴麥其土司,他的領地又擴大了,在北方的邊界上,他又多了幾千百姓。管家本來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這一向,我總是正確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北方邊界上形勢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士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潰不成軍。
  我問管家:「拉雪巴土司還能做些什麼?」
  「拉雪巴土司嗎?我想他只好再到我們這裡來。」
  我眼前出現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斷拿一條毛巾擦汗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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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 文學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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