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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只在這個季節,明麗的陽光才會從房脊後頭漫過來,瀑布似的嘩嘩直響,又燦爛得耀眼,帶著一股烤土豆的氣味,烤得過了火,一股焦糊味兒。 每天一過四點鐘,在小學校操場上攪成一團的喧鬧聲,就像濃煙一樣被孩子們帶著,向大門那兒移過去了。然後,又沿著當街,沿著淹沒在莊稼地裡的村路,漸漸遠去了,一絲一縷地消失了。 學生走了,老師也走了,學校一時靜悄悄的。操場空空蕩蕩的,房脊上正有兩隻麻雀在梳理羽毛,把身子弄得蓬蓬鬆鬆的。 校長老駱最後一個走出了辦公室。他鎖了辦公室的門,也向大門那兒走。老駱走路向來腳步極輕(有人說,就像貓兒似的),這也在剛剛平靜了一會兒的門窗的玻璃上、圍牆的牆根處,在整個院子裡,都喚起了共鳴,迴盪著,許久也不散去。 校和老駱走著走著,悄悄又停下腳步,並且轉了身,似乎要看看是不是鎖了門,是不是掉了啥東西。其實不是的。天天如此,這不過是個習慣。 校長老駱站在那兒,任憑陽光潑得他滿頭滿臉。他的寬闊的瘦臉又白又光,眼睛亮閃閃的,卻一副沉靜的樣子。他是個身材高大的人,只是太瘦了。最瘦的是他的脖子。還有那兩條腿,讓人立刻就想起了扭秧歌踩的高蹺。不過,看上去他精神還好。 一排七間草房,無聲地對著他。那幾隻麻雀,仍然蹲在房脊上,卻不再梳理羽毛,靜止下來,專注地望他,小眼睛一閃一眨的,十分調皮,彷彿使著眼色,充滿了暗示。 老駱又站了一會兒,才離開學校回家。操揚上重新響起了腳步聲以及腳步引起的回聲。儘管老駱腳步輕,回聲卻很響。 老駱注意到,那幾隻蹲在房脊上的麻雀,一齊「撲啦啦」地飛起來了。 老駱的家在屯西頭,每次回家必得穿過整個屯子。屯中一條土街,兩側排列著一間間平房和草房。每家都有一個小菜園。這個季節,正是屯子十分豐滿的時候。每個菜園裡都紅紅綠綠的,看去又雜亂又鮮艷。屯裡和學校一樣安靜。農民們都下田幹活去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坐在自家門口,或者在打開窗子的炕上昏昏欲睡,一待街上有人走動,卻又馬上睜大眼睛,看看這人是誰。 每個人都看見了老駱,每個人都跟他打招呼:「駱先生,下學了?」 老駱便說:「下學了。下學了。」 老駱到家時,見老伴兒正在菜園裡割韭菜。韭菜炒雞蛋,這是老駱最愛吃的菜。老伴兒名叫田招弟。不過,這是她從前的名字,現在已經沒人再叫了,只有老駱偶爾還叫。招弟手握一柄小鐮刀,蹲在一畦碧綠碧綠的韭菜跟前,一根一根割得極仔細,根本就沒聽見老駱的動靜。這時老駱叫了她一聲。招弟似乎驚了一下,這才站起身來。 老駱朝屋裡走。招弟出了菜園,跟在老駱身後。老駱進了屋。屋裡涼瓦瓦的,招弟留在廚房洗韭菜。 這時招弟說:「你看你的臉色呀!先上炕躺一會兒吧。飯一會兒就好。」 老駱馬上答應道:「哎,哎。」 對老駱來說:「招弟的話就像命令,他不能不聽的。和老駱一樣,招弟也是個乾瘦的人。雖然乾瘦,精神頭卻比老駱足,整天張張羅羅的,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實際上,是招弟一手操持著這個家,吃的,穿的,樣樣都需她親自動手。她簡直就成了老駱的保姆。儘管他們都老了,這一點反倒越發明顯。說來有點可笑,老駱甚至是怕她的。在許多事情上,他對她一直言聽計從。當然,老駱也樂得這樣。老駱也一直心存內疚,覺得招弟天天太辛苦了。 老駱哼哼唧唧地往下脫外衣。外衣裡面還有一件背心。外衣是一件小褂,深藍的。儘管天氣這麼熱,他卻一直不肯將小褂甩掉。招弟說過好幾次了,說你光穿一件背心得了,他卻總說那也太不嚴肅了,招弟也就做得再再了。儘管招弟事事都管,有些事還是管不了的。 老駱哼哼唧唧的感到很舒服,從頭到腳都舒服吶。 這時招弟又在外屋說:「明天就放署假了,也不知道生子能不能回來。」 老駱說:「我剛才還給他寫了一封信。他現在工作了,不比從前唸書那會兒,哪兒還有暑假!」 招弟說:「他爸你說,生子要是不考學,是不是我連奶奶都當上了?」 老駱說:「那還用說。」 兩個人就不再說話了。外屋,傳來招弟打雞蛋的聲音。老駱在炕上躺下來。不知為什麼,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覺得特別累,在學校還能堅持,一回到家,就累得不行了,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不過,他沒把這種感覺對招弟說過。 老駱拿過一本書,打算躺在那兒看。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這是一本《十五個為什麼》,還是1962年出版的。有一次他到縣裡開小學校長會,在書店裡看見了,買回來的。算來已經三十多年,書面已經發黃變脆…… 過一會兒,招弟叫老駱吃飯,招弟說:「他爸,飯好了,來吃飯!」 叫了一遍,沒聽到回答,招弟就進了屋,一看老駱已經睡著了。老駱甚至流出了口水,那本《十萬個為什麼》打開著放在手邊,招弟就不再叫他了,她在他的身邊坐下來,等他醒過來。 那一刻,招弟心裡充滿了柔情,她知道他這是累的。不是一天的累,這是日積月累的累呢!她不由想起許多往事來,想起當年的老駱有多麼年輕,多麼精力旺盛。 「人哪,說老這就老了!」招弟對自己說。 這時候,她對老駱,也對自己,突然充滿了憐憫。她的心就像一片溫水,熱乎乎的,又沉重又飽滿。 她想起老駱說過,說他倆就好比一掛馬車的兩隻車□轆,缺一隻這掛車就壞了…… 想起這個比方,她心裡竟然「咯登」一跳,心說,我怎麼想到這兒來了!便有了一種不安,彷彿這是個預感,一時十分恐懼…… 恰在這時,老駱醒了。他吧嗒著嘴,覺得好多了。又看見招弟坐在身邊,卻有點不解,問:「咋回事兒?我睡著了嗎?」 便「哎呀」了兩聲,又說:「飯好了沒?快吃!今下晚兒我還有事呢!」 說著,趕緊下了炕。 校長老駱吃完晚飯就到村政府來了。村政府開會,基本都在晚上,這是老習慣了。白天大家都忙,晚上則沒什麼事了,幾個人湊到一起,抽煙喝水嘮嗑,會也就開了。村政府還在老地方(當年的學校就在這裡),只是房子不是從前的,從前的房子原是一家地主的上房,已經拆掉,蓋了新的,這新房如今也不新了,也快二十年了。 天還沒有黑下來,太陽卻落下去了,屯子籠罩在絳紫色的晚霞的余暈中,天氣不像白天那樣熱了,街上吹動著一陣陣晚風。屯子這時也熱鬧起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田裡忙活,現在都回了家,吃飯,餵豬,喊狗,隔著院牆跟鄰居嘮嗑,粗嗓子,細嗓子,真正給人一種生機勃勃之感。 每當這時,老駱都會產生一種歲月滄桑之感:時間過得多麼快,真是流水似的,一眨眼,四十年就流沒了。這些年,三合屯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這個原來只有三十幾戶人家的小屯子,如今快有一百戶了。最早跟他唸書的那些孩子,有的都當上爺爺啦!每當這時,老駱都會想起當年念私塾時學過的一句話: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這話是孔聖人說的。這話說得太好啦! 老駱很不解,尤其是今年,他突然愛想過去的事兒,愛回憶了。一些芝麻大點兒的小事,都能清清楚楚想起來呢!特別是小時候的事兒。如果閉上眼睛,簡直就重新看見啦!是的是的,能看見他家的雜貨鋪,能看見請人寫的「駱家雜貨」那四個字,能看見店舖前邊那條小街,很窄,很髒,總是飄著一些殘破的紙片兒。那時候他已經上學,腋下挾著一個藍士林布書包,裡面包著書本和毛筆,還有算盤,每天還要經過一座二層樓房,朱紅的廊柱,雕木的門窗,每天經過這裡,他都要呆在遠處呆呆地看它一會兒。拐過樓房不遠,就是他唸書的學堂了。 讓老駱不解的,是他為什麼總要想起這些舊事來。他並不想想這些,可那根本就不用你想,它們自己就來了,它們就像春天的雜草,說不定打哪兒就鑽出來,並且,生命力又那麼旺盛,一出來就一大片,蓬蓬勃勃的一大片,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正是這樣,哭笑不得。 老駱來到村政府時,別的開會的人還都沒到。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打更的老吳頭。老駱貓兒似的走進屋來,把老吳頭嚇了一跳。 老吳頭定定神兒,說:「是駱先生啊?腳步這麼輕。上炕上炕。」 老吳頭的架式,就像到了他家似的。村政府有一鋪炕,當年的村政府也有一鋪炕,這喚起了老略的一種奈切感。 老駱脫鞋上炕,剛剛坐好,夏木匠就來了。他朝老駱呲牙一笑,道:「你來得真早哇!」 夏木匠也上了炕,挨老駱坐下,馬上對老吳頭說:「老吳,燒水燒水!」 老吳頭說:「知道你來,水早就燒好了。」 夏木匠沖上茶。這時開開的人陸續來了,大家都上了炕,有人開始「嚓嚓」地劃火柴抽煙。只剩村長還沒到。 夏木匠喝了一口荼,吧嗒吧嗒嘴,馬上說:「我給各位講個笑話吧!」 老駱是知道的,每逢這種場面,你就只聽他一人人的好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拎著斧子走遍了東三省,我見的多啦! 夏木匠清清嗓子,講起來:「說是有一天哪,一夥莊稼人正在鏟地。鏟著鏟著吧,一個小伙子把鋤頭停下了,瞪著眼睛,這是想心事呢!大家見了,就問他:「喂,你愣頭愣腦的,想啥呢?也是小伙子這時餓了,他說,我想啊,哎你們說說,那慈禧太后,她天天淨吃啥呢?有人就回答,那說用說,淨吃好的唄!這話說得太含糊了,等於沒說,誰不知道慈禧太后淨吃好的呀!這時候,小伙子說了:「依我尋思,她誰是吃豬肉燉粉條子!他媽的,這老三閒!說完還長歎一聲,挺氣不平的……」 說得大家哄堂大笑。 正在這當兒,村長來了,來了就開會。 現在的村長不是從前的村長了。人們管從前的村長叫老村長,老村長死了多年了。人們管現在的村長叫小村長,小村長是老駱教過的學生。老駱早就知道,這是個機靈小子。小村長未曾說話,先給老駱行了個彎腰禮。 小村長說:「咱們開個會。也沒別的事,就是學校校舍的事。駱校長找我多少次了。我得謝謝駱校長,他為咱們這些孩子,真是操透了心啦!要我說,這學校也真是該翻蓋了,老學校都破成那樣子了。一旦出點事兒,咱們還真是擔待不起。 小村長說到這兒,停了一會兒。這話說得老駱心裡熱乎乎的,說得他眼睛都濕了,差一點就要流淚了。 小村長又說:「按駱校長的意思,要蓋乾脆就蓋個好的,蓋個全磚的,掛瓦。可是,咱們也都知道,村裡哪來那麼多錢呢!起碼也得十來萬吧!所以我想,也就別那麼十全十美的,就蓋個『一面清』的,也別掛瓦了。等以後有機會……」 一聽小村長這話,老駱的心立刻往下一沉,他急得像個孩子,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直拿眼睛瞅夏木匠,希望他說句話。夏木匠也急了,一下坐直了瘦小的身子,同時將茶杯往炕席上一墩,墩出些許茶水來。 夏木匠說「不行不行!這哪行呢?要蓋就蓋個好的!老說沒錢沒錢,你們一年光喝酒就得一兩萬,這錢咋有呢?再說也用不了十萬塊,我和老駱算計過,八萬塊錢就頂了天啦!」 平常嘻嘻哈哈的夏木匠,這會兒竟像頭豹子似的,弄得小村長十分狼狐,臉色一紅一白的。夏木匠不管這些,還罵起人來。 夏木匠說:「操!」 夏木匠的話挺管用。在場的人也都支持他。小村長沒辦法了,他說,就依你們吧,蓋新的,掛瓦。可是,錢也確實不夠,村裡最多能出五萬塊(小村長說,村裡再就真的沒有錢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剩下的錢由村民集資。 也只好這樣了。 接著就散會了。大家紛紛離開時,獨老駱坐在炕上不動。夏木匠招呼他:「咋著?你還想賴在這兒不走哇!」 老駱痛苦地說:「我這腿坐麻了!」 籌集蓋學校款的捐款伙式安排在村政府的院子裡舉行。 這天早晨,校長老駱早早就吃了早飯。他心裡一點底兒也沒有。儘管這幾年鄉親們比從前富裕些了,讓他們平白往外拿錢,卻難說他們心裡願不願意。而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籌不到足夠的錢,理想的新校舍便蓋不成了。 客觀地說,和別的地方比較,這一帶還算個比較富庶的地方。這裡土質好啊,全是肥沃的黑土地,有人說,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來,不有人說,你春天種上鋼蹦兒,到秋天保證長出錢來。這裡民風淳樸,人人出力幹活,不論大事小事,婚喪嫁娶,只要招呼到了,無不一呼百應。 老駱家裡也有一些存錢,不多,一共一千多塊,原是預備兒子結婚用的。招弟從箱子裡取出來,都交給老駱帶上了。老駱接過錢時,還想跟招弟打趣幾句,以示寬慰,一看招弟誠摯的眼神兒,就什麼話也沒說。 老駱一到村政府,立刻吃了一驚,村政府的院子裡早已站滿了人,老駱知道,這必定是來捐款的人。老駱心裡已經暗自感動了一下。 小村長和村會計也來了。小村長和村會計咋咋唬唬地從村政府屋裡抬出了一張辦公桌和一張凳子。村會計坐在凳子上記賬。小村長還講了話。小村長讓老駱講,老駱不講,只好小村長講。 小村長說:「咱們村呢,今天……」 小村長剛這麼說,就被人打斷了,所以也等於沒講。 打斷他的人說:「大家都知道咋回事兒了,你就不用客套啦!」 小村長說:「那好那好,我就不說了,就開始吧!」 滿院子的人便紛紛掏出錢來,先交到老駱手上,老駱再交給小村長,小村長報個數,會計馬上記到賬上,此情此景,讓老駱感到就像一場鄉村的婚禮。 「駱先生,我的!」 「駱校長,我爺不能來,讓我替他交。」 「老駱別嫌少,我就這麼點心意!」 每一個捐款的人都說。每有一個捐錢的人,老駱就彎一閃腰深深地鞠恭敬禮他站在桌子旁邊,他本來就又高又瘦的身材,這時就顯得更高更瘦了。他的蒼白的頭抬起來又埋下去,埋下去又抬起來,他脖子上的兩根大盤便一張一馳的。他仍然穿著那件小褂,他的小褂從來不像別人那樣扎進褲裡,所以每一彎腰直腰衣服都前後擺動。 (這個場面真像一場電影。先是全景,然後鏡頭對準老駱,老駱彎腰直腰再彎腰,最後是老駱的臉部特寫,他的臉的誠惶誠恐。這時還響起了音樂,不是那種節奏強烈大轟大嗡的音樂,這音樂又輕又緩,具有春雨滲入田土的效果。) 夏木匠也來了。他捐得最多,三千元。當他將百元一張的一沓鈔票往老駱手裡輕輕一按時,簡直有了一種大將風度,這錢是他從銀行取出來的,為此他專門去了一趟霞鎮。 捐得最少的是後街杜二嬸,杜二嬸是個寡婦。她捐了十元錢,她的樣子十分抱歉,她對老駱說:「我大兒子要娶媳婦,花費錢,要不我准多拿些……」 老駱心裡十分感動。 直到最後,老駱才想起自己身上帶來的錢。他趕緊掏出來,遞給了小村長。 捐款結束後,會計馬上進行核算並張榜公佈,結果正好是所需的數目。 老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這才感到,自己累極了。 這天晚上,又開了一次會,老駱召集了幾名老師,小村長和夏木匠也參加了。三合學校共有七名老師(包括老駱),三男四女。老駱的神情很嚴肅。 他說:「蓋新學校的錢已經籌齊了。下一步,就要著手等各了。首先得採購材料,磚了,木材了,玻璃了,水泥了,鋼筋用不了多少,就打一圈兒過梁,呆會讓老夏細說。這些材料,咱們分頭去跑,大家辛苦辛苦,最好在這個暑假就把房子蓋起來。一會兒咱們分分工。我看事不宜遲,明天就行動吧。」 各位老師都說好。除四位女老師外,幾個男老師都領了任務。結果讓老駱跑木料,所以這樣安排,主要是考慮他年紀大了,出遠門不方便,霞鎮有個木材廠,木料那兒就有。 老駱背上几子上中學時背過的一隻黃書包,在裡面裝上足夠的錢,上了路。這時八點剛過。在八月,這時太陽就升得很高,並且早已脫去了最初的潮紅,交得熾白了。 老駱走在通往霞鎮的大路上,覺得心情無比的好。心胸無比寬闊。大路空蕩蕩的,路兩邊就是無邊的莊稼地,地裡的莊稼一片墨綠,看去涼森森的。被太陽蒸騰起來的住稼的芳香,和著微微的南風,在田野上空無聲地漂移。莊稼則靜靜地立著,給人一種肅穆之感。偶爾有一條小路從大路上岔出去,就彷彿一條細細的綢帶,一直飄落到田野的遠處,最終迷失在無邊的綠色裡。 老駱常走這條路,到中心校開會,去領課本,到霞鎮商店去買辦公用品……每次走在路上,都讓老駱產生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都讓他激動、喜悅,讓他感到這片土地多麼的博大和富有,不論春天還是秋天,夏天還是冬天。一到秋天,莊稼都收走了,田野便顯露出了大地的顏色,那黑黑的顏色。即便現在,你也能夠感覺到那黑色土地的顏色,你甚至會感覺到它厚重有力的呼吸。特別是在夜裡,當溫柔而神秘的夜色升起來以後,村落和人,還有各種動物都睡去了,只有土地不睡。老駱的感覺就是這樣的,老駱覺得它不過是在整夜整夜地躺著罷了。 老駱喜愛這個地方,喜愛這片平原。 沿著大路來到了一座橋上。這是水泥橋,並不寬,只能走過兩掛馬車。橋身連接了路的兩端,連接了三合屯和霞鎮,連接了很遠的都市,連接了群山大河大海,那麼它是否也連接了沉甸甸的歲月和古銅色的歷史呢? 橋的兩側各有一道橋欄,橋欄兩頭都有一根水泥柱,柱上鐫刻著字,左側樁上是「三合橋」,右側樁上是「一九八八年建」。河面很窄,明淨的河水款款地流著,一道道細碎的波玟蕩漾著被推進了河邊的草叢。沒有一絲聲音,只有愉快的涼風不斷地撲上橋來,彷彿一長串無休無止的細語。河邊栽種著一叢叢紅柳,大家稱之為「柳樹毛子。」 走過三合橋,路面寬闊起來。太陽越升起高了。這便使大路兩旁的莊稼越發的新鮮明亮,也更加生氣盎然了。玉米早就「坐」了棒子,棒頭瓢動著一束束或紅或黃的花絲。高粱穗上的「花兒」,也正是開得蓬蓬勃勃的時節…… 老駱一路上什麼也不想,甚至連此次去霞鎮採購木料的事也不想。他只陶醉在平原寬廣的懷抱裡,陶醉在透明的微風裡,陶醉在莊稼的氣息裡,陶醉在耀眼的陽光和明亮的八月裡。他的心裡迴盪著種種美妙的聲音。這聲音時而像鋼琴,在有力而熱情地轟鳴;時而像二胡,在蒼涼而沙啞地吟唱;時而像一個嗓音稚嫩的女孩兒,在輕柔地唱著一首歌唱平原的歌謠…… 老駱的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他走路的速度不快不慢,像往日一樣。他就像一台機器那樣,始終做著勻速運動,一點點地接近著他的目標。他終於看見了幾根高大的煙囪,繼而又看見了幾幢紅磚鐵瓦的樓房。 霞鎮到了。 校長老駱真奔木材廠。 「喂!老頭兒,你幹啥?」老駱剛送大同,就被人喊住了。 老駱嚇得一怔,半晌才緩過神兒來。他見門口站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高大魁梧,一臉的凜然不可侵犯。 「我來……買木材。」老駱說。 「找誰買?」青年問。 「不找誰,找你們銷售部。」 「哦……有介紹信嗎?」 「有。」老駱把村上的介紹信拿給他看。 「進去吧。」青年朝介紹信掃了一眼,說。 老駱進了大門,可他馬上又折回來了,他說:「請問,銷售部在哪一間?」 「往裡走,門上掛著牌子呢!」 倒是並不難找:進廠後一排紅磚房,進去後是一道走廊,走廊一側是許多門,每個門上掛著一塊長方形的木牌子,這個部那個部,其中包括銷售部。老駱走過去,見門開著,屋裡有幾個人在談什麼有趣的事,全都笑嘻嘻的。老駱敲敲門。 「進來!」其中一個人說。 大概因為人皆有之的好奇心,人們停止了說笑,都朝老駱看。老駱不加理會,走向一個離門最近的中年男人,把介紹信給他看。 「噢,買木材的……喂,老張」,這人朝一個人叫道,同時告訴老駱:「找他,他管這攤子。」 老駱走向老張。老張堆在椅子上,是個很胖的人。老張對老駱點點頭,拿過介紹信,又點點頭。老駱理解這是讓座的意思,就在老張身邊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了。老駱這時心想,得好好跟他談談,木材不好買呢! 這時老張說:「三合校的?」 「三合學校。」老駱回答。他增加了一個「學」字。為了順嘴,人們往往要省略這個字。這常常讓老駱不快,即使這種場合,也忍不住糾正。老張並沒在意,他用手指彈了彈介紹信,說:「量不小啊!幹啥用呢?」 老駱趕緊說:「蓋校舍。我們蓋新校舍。」 老駱覺得這事很有希望,他準備好好跟老張談一談。可是這時突然又來了一個人,把老駱給打斷了。 這人一進屋便哈哈大笑,不知為什麼笑。這人也很胖的,且面如紅棗(看來肥胖的確值得重視了)。好在他很快就笑完了,說:「老張啊,我從廠長那那裡采,他讓我直接來找你小子!」 「找我?」老張甚至瞪起了眼睛,似乎很不高興,「幹啥?」 「批木材啊!還能幹啥?」那人倒毫不在意。 「不行不行!」老張正色道,可他隨即又笑了,之後對老駱說:「老同志,你先等一等好吧!」 老駱還是明智的,等就等吧,早一會或晚一會,其實並不那麼重要。 「說明,打算要多少?」老張對那人說。 「不多不多,五百方足夠了。」那人說。 「你小子太狠了!」老張面露難色。 「別大驚小怪。才一個零頭就嫌多了?」 「大驚小怪?你小子咋這麼說話!」 見此情景,老駱十分擔心,擔心他們會吵起來的。老駱正自擔心,那兩個人已經相視著大笑起來。兩個人的笑聲同樣響亮,快把屋頂掀起來了。老駱不免詫異。 此後,關於木材他們就不談了,談起了別的。老駱漸漸聽出來,這人原是搞「工程」的。 他們談呀談呀。老駱只好呆坐在那兒等。老駱已經聽不見他們在談些什麼,在他們熱熱鬧鬧的談話裡,他感到自己正在凝固,他並不掙扎,他任憑自己的身體漸漸變涼,涼成一塊 正在這時老駱聽見那人說:「哎呀老張,可不能再扯了,該吃晌飯啦!」 」老駱一聽這話,石頭的感覺馬上就消失了。他馬上叫道:「老張同志……」 老張的樣子有點倦子,他打了個哈欠。聽老駱叫他,他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老張同志,」老駱清清嗓子,鄭重地說:「我們蓋學校,需要一點……」 「好,好。可是,難那!現在的木材,你可能不知道,緊張著呢!」老張說。 「我們需要的並不很多……」老駱的意思是說,和那個人的五百方比他的並不多。 老張正待說什麼,走廊裡突然傳來了一陣鈴聲。鈴聲再次打斷了老胳。老張應聲站起身來,說:「你聽,真不巧,打午休鈴了。咱們下午再商量……噢不行,下午全廠開會。就明天吧,你明天再來一趟……」 「不行!老駱當即說,「這不行!」 老駱的氣惱溢於言表。老張並不在意,他已經笑著向門外走去。 老駱萬沒想到,第二天倒發生了奇跡。 第二天,老駱又來到木材廠,正要進門時,駛來了一輛吉普車。老駱急忙靠向一邊,吉普車卻停了,從車上下來一個中年婦女,她喊道:「駱老師!」 老駱挺吃驚,定睛一看,是他教過的學生劉淑賢。吉普車鳴了鳴喇叭,招呼劉淑賢上車。劉淑賢擺擺手,說聲:「你們先進去吧!」 劉淑賢端詳老駱。她眼神那麼明快,有朝氣,那是所有能幹的女人都有的眼神。她大約快四十歲了,人還顯得很年輕。老駱也端詳她。老駱想起了當年坐在第一排的那個文靜的長一玟可住巴巴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她後采考上了霞慎中學,又考上了財會中專,畢業後分配到了縣政府。前些年,劉淑賢還常回三合屯,每次來都要看望老駱。這些年她父母相繼故去了,就回來得少了。 劉淑賢說:「我一眼就認出您來了!您可真是見老了,看您頭髮白的!這些年工作挺忙的,老也沒回來看看……」 老駱說:「那你這次……」 劉淑賢說:「這次是下來檢查工作。我現在在縣經委呢。」 老駱說:「好啊好啊……」 劉淑賢說:「我倒忘了問,駱老師,您咋上這兒來了?有事兒嗎?」 老駱說:「我來買木材,翻蓋一下學校。」 老駱和劉淑賢正說著話,從廠裡擁出一群人,來迎接劉淑賢,老駱聽他們一口一個劉主任,方知她已經當上主任了。 劉淑賢對老駱說:「駱老師,您跟我來。」 這次老駱來到了廠長辦公室。劉淑賢把老駱向廠長介紹了,又說了買木材的事。廠長哎呀了兩聲,不知什麼意思,然後說:「這好辦,您在這兒等著,這事一會兒就好。」 廠長出去了。老駱和劉淑賢嘮著嗑兒,等著。幾分鐘後,廠長回來了,說:「好了好了,您到財務那兒把錢交上,她給您一張票兒……您沒帶車來吧?哪天帶車來,交上票就可以拉木料了。」 老駱謝過廠長要走,差點兒忘了跟劉淑賢告別。劉淑賢送他出門。劉淑賢說:「看您,都這麼大歲數了,還這麼操心 劉淑賢已經沒了先前那種熱情洋溢,她望著老駱,神情極其溫柔,也有點憐憫。老駱一時十分感動。 老駱說:「等新學校蓋好了,你回三合屯看看……」 老駱去交了錢,離開木材廠,就往三合屯趕。他想快點回去,把車安排好、明天就把木材拉回去…… 老駱走出霞鎮時,才發現天陰了。同時也感覺天氣愈發憋悶甚至連呼吸都不那麼順暢了。老駱擔心地想,這是要下一場雨吧! 果然好一場大雨。 幾天來一直飄動的南風,早已在天空江集了大量的雲朵(老駱才意識到)。前幾日的燥熱已經結束。到這會兒,黑色的雨雲已經垂得很低了,就像壓在地面上似的。這時候,南風已經住了。周圍卻越來越昏暗。無邊的莊稼則寂靜無聲,似乎充滿了期待。一隻隻燕子疾飛著,飛得很低,並且匆匆忙忙。這是毫無疑問的,要下一場大雨了…… 然而,這一切,這深邃的寧靜,這暗淡的光線,這凝重的氣息,卻又讓人感到十分的溫柔。與前幾日的燥熱比起來,這反倒更充分地體現了鄉間的淳樸和美好。此時老駱的心情就是這樣的,儘管他感到氣悶,他仍然覺得舒適,而舒適又帶來了疲勞,是那種焦灼的期待和不停地奔波突然消逝的疲勞。 老駱並沒快走,實際上他是心存僥倖,他總認為雨不會很快下起來的,大概會在晚上下,起碼在他到家以後下。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了路途的一半。恰在這時,雨使來了…… 最初是一陣強勁的西北風打破了僵持著的寧靜,平原喧聲四起,莊稼波濤翻滾,路面上的塵土被捲起來,在腳前腳後打著旋兒。接著亮起了同用,一道道閃電在濃雲密佈的天空上驚慌失措地閃爍,然後是雷聲,一連串的雷聲已經震動了整個世界。雨水隨即傾落下來…… 好涼啊! 這卻讓老駱感到痛快,他細心地收好發票之後,甚至停住腳步,揚起臉來,欣喜地接受雨的沖刷,他感到一種透徹骨髓的舒暢,在那一刻,他的整個身心,他的皮膚,他的頭髮,他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恨不得都打開來,以便接受這種舒暢。 當他重新往前走的時候,他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打得濕透了。這冰涼的雨水,不久又把他身上的熱量吸收殆盡了。他的最初的欣喜也便被週身的寒冷所取代。他就再沒了任何別的念頭,一心只想盡快到家,最好馬上就鑽送暖烘烘的被窩裡。 糟糕的是,路面又變得泥濘了,路面就像鋪上一層浸了水的棉花,每踩一腳都又粘又滑。這樣一來,路就變長了。才五里路,卻讓他走了半天。他還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泥水裡,摔得倒不嚴重,卻弄了一身泥水。 老駱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招弟正在等他,一見老駱的身影進了院,她馬上就把屋門打開了。 她說:「你咋才回來?」 她聽老駱說:「我冷!我冷!」 她說:「快脫衣裳,上炕!」 招弟就不再說什麼,手忙腳亂地幫老駱脫衣裳,又幫他擦腳,擦身子。老駱吭吭哧哧的,覺得十分舒服。 這時老駱說:「呆會兒你上村長家去,讓他安排車,木頭買好了,票兒在書包裡……」 招弟說:「你先躺下,我這就去。」 招弟終於服侍老駱躺下了。招弟從書包裡找出那張薄紙片,馬上就去找小村長。她本想回來給老駱熱口飯吃。回來一看,老駱已經睡著了。她不忍打擾他,心裡還想,少吃一頓餓不死人,明早一塊吃吧。 招弟這一夜半睡半醒的,她惦念老駱,每次醒來都發現老駱正沉沉地睡著。這樣直到第二天早上。怕影響老駱睡覺,招弟早早就悄悄起來了,趕緊點火做飯,熬了小米粥,又在粥裡煮了鴨蛋。 飯一做好,她才進屋來。她想老駱這時肯定醒了,老駱從來就有早起的習慣。不想老駱仍然沉沉地睡著。她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又想他昨天遭了雨淋,伸手在老駱的額頭一拭,果然熱得燙手。 招弟一驚,轉身奔出門去,她去找了村裡從前的「赤腳醫生」,又去找了夏木匠。一會兒,他們就都來了。老駱始終睡著。「赤腳」看了一下,馬上顯出驚慌的樣子。 夏木匠問他:「咋樣?蠍不蠍虎?」 「赤腳」說:「都昏迷啦!快上霞鎮!」 小村長聽到消息也來了。小村長說:「別急別急,我這就去安排車!」 車很快就安排好了,停在老駱家門前。招弟似乎被嚇壞了,她彎著腰,踮著碎步,裡一趟外一趟地來回跑。她給車上鋪了褥子,放了一個枕頭。左鄰右舍也聽到了消息,大家全都過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把老駱抬上了車。 不料老駱醒了一下,他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雨停了嗎?」 「停了,雨停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 老駱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又昏迷過去。 一掛馬車把老駱拉出了三合屯,車上套了三匹大馬,一匹鐵灰的,兩匹紅的…… 老駱在車上躺著。田招弟坐在老駱身邊。車上還有夏木匠、「赤腳」和小村長。雨雖然停了,路還十分泥濘。三匹大馬使出渾身的力氣,拉著車快走。雨後的空氣又潮潤又渾濁,充滿了泥土的氣味。雖然太陌還沒出來,但是雲層已經很薄,天氣又熱起來。馬車走過了三合橋。 老駱的身體一顛一顛的,頭髮也一顫一顫的,頭髮就像一堆草,又亂又乾枯。招弟叉開手指,輕輕地梳理他的頭髮。招弟雙唇緊閉,心裡刀割似的難過。招弟不由得想到,他是多麼瘦啊! 想起這些,招弟終於忍不住,眼裡很快蓄滿了淚水。 夏木匠看見了,勸她:「招弟你別急,一會兒到了醫院,打一針就好了!」 「父病危速歸母」 駱玉生一接到這封電報,立刻就往家裡趕。從省城到霞鎮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乘船,再就是乘火車先到縣裡,再乘公共汽車到霞鎮,按說乘船方便些,可是船開得早,已經走了,所以只好乘了火車。他一路上心煩意亂,想不久前回家時父親還那麼健康,怎麼突然就病一呢?有一陣還想是不是他們盼他回家,拍了這封假電報?又想母親從來不是個說謊的人,更不會用父親的生命做由頭…… 下生在霞鎮下了公共汽車,直接就往三合屯趕。路很不好走,前兩天肯定下過雨。趕到三合屯,天已經黑了。一走到家門口,立刻發現房裡沒點燈,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往常這個時間,父親必定要在燈下看書……他心裡一下子就空了,頭也有點暈,好像腳下的地在旋轉…… 鄰居毛嬸聽見動靜,推門進來了,說:「哎呀,是生子吧?你媽陪你爸上霞鎮上,兩三天了。你爸他今天晌……」 毛嬸說到這兒,已經哭起來。玉生立刻就知道怎麼回事了。玉生並沒哭,他只覺得腦袋一下子脹得極大,不等毛再說什麼,轉身就往霞鎮方向跑。 天越來越黑,大路一條灰白,路邊的田地一片清靜,田地有一種肅穆的氣氛。實際上,玉生跑在路上才算清醒過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覺得心裡一陣沸騰,這才流出眼淚來。眼淚嘩嘩往出湧,他也不擦,他心裡一聲接一聲地叫著:「爸呀!爸呀……」 玉生跑一陣走一陣,到霞鎮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直接來到醫院,院裡沒有幾個病人,因此很清靜。以前他沒到這裡來過,不熟悉這兒的情況,一時不知道父親在哪兒。正惶惑間,聽見有個地方傳來輕輕的說話聲,循著聲音一找,找到一間病房,見招弟、夏木匠、小村長和「赤腳」,還有一個老師,正在這裡。 獨獨沒有父親。 招弟一見玉生,立刻奔過來抱住他哭了。玉生扶住她的雙肩,也哭起來。 玉生說:「我爸呢?我爸呢?」 招弟不回答他,只是哭。這時夏木匠說:「你爸在停屍房裡呢?……別哭,你們別哭!……你爸挺有福,他沒遭什麼罪…… 夏木匠說著也哭了。小村長和「赤腳」也跟著哭了。大家哭了一會兒,漸漸冷靜下來,這時招弟對玉生講了老駱的情況。 據招弟講,老駱是死於心力衰竭,大夫說,他心臟一直不好,這幾天活動量過大,累著了,加上又被大雨洗了一回,年紀又大,感冒發燒,誘發了心腔病,雖然盡全力搶救,到底沒救過來。 招弟說完這些,禁不住又要哭了。 夏木匠說:「可惜了!可借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玉生才見到父親的面。玉生和招弟,還有夏木匠他們,一起來到了停屍房。父親已經被放進了一口老紅色的棺木裡。小村長事先告訴玉生,今天就要把他運回三合屯去下葬了。 夏木匠打開了棺蓋。在這之前,他就鄭重其事地囑咐玉生:「看見你爸千萬別哭,可不能讓眼淚落到他的身上啊! 玉生果然沒哭,事實上,他這時已經很冷靜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冷靜。在他眼裡,老駱還是從前的樣子,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他仍然是那麼平靜,又那麼安詳,又那麼坦然。只是原來很瘦的臉,現在不是那麼瘦了。那臉上浮著一層青幽幽的光,竟有點像一件上了釉的瓷器似的。玉生知道,父親有閉著眼睛想事兒的習慣,如今他閉著眼睛的樣子,仍然給人這種感覺,那麼現在,他在想什麼呢?直到想到這一點,他才不那樣冷靜了,立刻感覺有淚水湧上來了,他趕緊直起了腰,他想起夏木匠的話,他知道家鄉有這種說法,眼淚一旦落到死者的身上,死者便永世不得翻身…… 玉生噙了滿眼的淚,呆呆地站在那裡。他朝招弟看了一眼,見母親也是滿眼的淚,她癟著嘴唇,板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這時夏木匠說:「你們也見過面了,咱們出去吧。」 幾個人剛離開停屍房,醫院裡就擁進許多人來,都是三合屯的人,都是精壯漢子,拿著木槓和繩子。幾個人吃了一驚。 小村長問:「你們咋來了?」 漢子中有一個回答:「我們來接駱校長。」 小村長說:「來接就來接,我都安排好車了,咋還拿這些?」 漢子便說:「我們要把駱校長抬回去,不能讓車顛簸他了。」 小村長就不說啥了。見此情景,玉生心裡不由震動了一下。大家重新回到停屍房,動手把棺木攏好。過一會兒,一共十六個人,便抬著老駱的棺木,離開了霞鎮。玉生則和招弟、夏木匠他們在後面跟著。 抬棺的人來到三合屯時,玉生再次吃了一驚。遠遠地,他就看見屯頭聚著一大群人。人群一看見棺木,便一齊擁過來。他們跌跌撞撞,直擁到棺木跟前。玉生認識他們,那是三合屯的所有的人。與此同時,人們哭著,不過並沒有哭聲,有的只是眼淚。 依照舊時的規矩,死在外邊的人,是不能再回到屯裡的。人們便直接去了墳地。棺木在前,送葬的人跟在後面。墳地在三合屯屯後的荒草灘,緊挨著細河。細河靜靜地流著,河面映著白光。 人們已經打好了墓穴。抬棺的人們將棺木在墓穴跟前放下來。玉生和招弟這時才來到棺木跟前。一路上招弟都沒哭。現在,手扶著棺木,她才又哭了。 夏木匠也在棺木跟前,他站在招弟身邊,這時對招弟說:「招弟你哭吧,你放聲哭,你哭出來心裡會好受點兒。」 招弟並沒放市哭,她只在輕輕地啜泣,輕輕地流淚。玉生攙著招弟。他感覺母親正在渾身顫抖。他心裡難受極了,心臟一抽一抽的生痛,他也哭起來。 在玉生他們身後,站著鄉親們和孩子們,孩子們都是三台學校的學生,鄉親們也有曾經當過學生的。他們最初也都啜泣著,現在都哭出聲兒來了。他們的聲音有粗有細,粗粗細細的形成了一片混響,聽了真是感人肺腑。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玉生已經回來十多天了。他要陪陪母親,最痛苦的當然是她。最堅強的也是她。玉生注意到,自從埋葬了父親,母親就再也沒有哭泣,玉生敬佩她對自己的克制能力。玉生認為,他有一個天下最好的父親,也有一個天下最好的母親。 玉生計劃明天就回省城去了。他原打算要把母親接過去住的,他的廣告公司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廳的,其中的一間是他的宿舍,他想讓母親和他一起住,順便還可以幫他做飯,等將來掙到足夠的錢,再買一套房子就成了。這話他跟母親說了好幾次,母親一直沒答應。 招弟說:「我不去。有你爸在這裡,我哪兒也不想去。你不用替我操心。我能照顧自個兒。你年年多回來幾趟看看就行了。看看你爸,看看我……」 玉生聽了這話,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他說:媽,我保證!我保證!……」 招弟又說:「媽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媽知道你的心思,人咋著都是一輩子,當一個好人就行了,好人自有好報。別管別人說什麼,只要自個兒認準了。這趟回去,抓緊說個媳婦吧!別太挑剔了,能對你好,能跟你貼心比啥都強。要信得過別人。你們老駱家人都死心眼兒,都強。強也沒啥不好。你看那些咬尖賣快的,不一定有好結果……」 玉生知道招弟說這番話的用意,他說:「媽,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做出給你和我爸抹黑的事。」 招弟說:「這就好。」 玉生突然想起那套《十萬個為什麼》,他想帶著去,作為一種紀念。可一想她根本不會答應,便也沒說。 玉生臨走之前,又在三合屯轉了一圈兒,也去了三合學校,舊學校已經拆掉了,因此那兒亂糟糟的,操揚上堆著新買來的磚瓦,水泥和木料。他在那兒見到了夏木匠,如今他是這次蓋新校舍的總負責人。玉生問他新學校何能蓋起來,夏木匠說:「就在這個暑假,反正學校開學得搬進來。」 第二天一早,玉生離開了三合屯。走到三合橋時,他站下來,回身看了看這處那兩棵老樹,老榆樹,不由又想起了那個黑去人和鐵枴杖的故事…… (全文完) 後記 寫完這篇東西,是在正月十六這天。儘管我很重視這篇作品,動筆之初充滿了激情。可一待寫完最後一個字,最先感到的恰恰是一種失望和無奈。我一點自信也沒有。當今社會,文學的潮流滾滾向前。而我總是覺得,我的這篇作品是潮流以外的東西。 轉眼間,我離開家鄉已經快十八年了。十八年間我求學、工作……早已把自己成功地移植到了另一種壞境裡。但是,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麼,家鄉那種樸素的、簡單卻並不單調的生活越來越感動著我。那裡的生活確實是樸素的,卻也演繹著天下最大的真理,這便是生存和死亡。 我之所以感到失望和無奈,主要是覺得沒有把它寫好,沒有寫得像我預想的那樣好。那麼,就繼續努力吧。 ------------------ 文學視界掃瞄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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