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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的婚事


畢飛宇

  什麼是奇跡?奇跡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最後發生了。奇跡就是種下了梨樹而結出來的全是西瓜,奇跡就是投下水的是鰻苗而撈上來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傳開了。一頓飯的工夫村裡人都聽說了,梅香在城裡給阿木「說」了一個未婚妻,姓林,名瑤,二十七歲。村裡人不信。林瑤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名字,電視劇裡常有,通常都是總經理的文秘或卡拉OK大獎賽三等獎的獲得者。有這樣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給阿木,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不能發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證實了這一點。梅香逢人就說,阿木和林瑤「真的是一見鍾情」。
  阿木有一顆極大的腦袋,方方的,阿木還有一副稱得上濃眉大眼的好模樣,只可惜兩眼間的距離大了一些,與人說話的時間一長,兩眼裡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開來。阿木在大部分情況顯得很安靜,不論是上樹還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雙唇閉得緊緊的,動作迅猛而粗枝大葉。沒事的時候阿木喜歡鑽到人堆裡頭,兩隻大耳朵一左一右地支楞在那兒,靜靜地聽,似乎又沒聽。不過阿木的脾氣有些大,總是突發性的,事先沒有一點預兆。誰也不知道哪句話會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夥兒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就站起身,氣呼呼地甩開大夥兒,一個人走掉。生氣之後的阿木走到哪裡哪裡無風就是三層浪,不是雞飛,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當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氣。阿木最大的快樂就是別人誇他有力氣,不管哪裡有什麼粗活兒,只要有人喊一聲「阿木」,阿木一定會像回聲那樣出現在你的面前。幹完了,你一定要說一聲「阿木真有力氣」,阿木聽了這話就會不停地噘他的嘴巴,搓著他的大手十分開心地走開。你要是不說就會很麻煩,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雞狗就會竄出來,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證明好消息的還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後阿木一個人坐在天井的大門口,一聲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噘,這是阿木喜上心頭之後最直觀的生理反應。對於一般人來說,心裡有了喜事一張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還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點聲息都沒有,就會噘嘴唇,迅速極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說,阿木噘嘴唇其實是在忍。阿木要是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可是喜事來臨的時候,阿木卻忍得住。
  這刻阿木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天井的四週一片安詳,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家的天井平時可不是這樣的,這裡經常是村子裡最快樂的地方。傍晚時分村子裡的人都喜歡圍在阿木家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裡頭會傳出怎樣好玩的笑話來。依照常規,阿木只要在外面一發脾氣,到家之後一台綜藝大觀其實也就開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面發脾氣的次數特別多,因為阿木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
  花狗和明亮他們幾個一閒下來就喜歡聚在巷口說笑。花狗和明亮他們在城裡頭打過工,見得多,識得廣,根本不會把阿木放在眼裡。阿木擠在他們中間完全是長江裡面撒泡尿,有他不多,沒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們聊完了之後都要把話題引到阿木和梅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長的老婆,一個小村長十多歲的鎮裡女人。花狗就問了:「阿木,這幾天想梅香了沒有?」阿木極其認真地說:「想了。」明亮又問:「哪兒想了呢?」阿木眨巴著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腳丫,不能斷定自己是哪兒「想了」。明亮說:「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說:「想睡。」花狗再問:「知不知道怎麼睡?」這一回阿木被徹底難住了。於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過的地方,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梅香的身影,讓阿木從褲襠裡掏出東西,對著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問:「知不知道怎麼睡?」阿木說:「知道了。」「說說看?」阿木說:「對著她尿。」
  大夥兒便是一陣狂笑。阿木並不會說笑話,只會實話實說,但他的大實話大部分都能達到趙本山的喜劇效果。許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經被村長睡過,他們在床上也時常惡向膽邊生,勇猛無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像成梅香,但「睡梅香」這樣的大話絕對說不出口。大夥兒聽了阿木的話笑得也就分外地暢快。他們把阿木稱作「村裡的趙本山」。可是阿木這個農民的兒子就不會像趙本山那樣,反覆強調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所以阿木不可能是趙本山,只能是「村裡的」小品藝術家。
  如果花狗這時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離發脾氣就不遠了。剛剛尿完的人說什麼也尿不出來的。你一催,阿木便急,離得很開的大眼睛裡頭就會冒出很焦急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著一口氣,惡狠狠地說:「尿你媽媽×!」撂下這句話阿木掉頭就走。
  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們笑得就更開心了。但他們不會立即散去。他們在等,用不了多久阿木一定會回家去的。事實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煙,阿木說殺回家就殺回家了。阿木一腳踹開木門,殺氣騰騰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閉著眼睛大聲喊道:「我要老婆,給我討個老婆!」阿木的老爹,一個鰥居的養雞人,就會皺巴巴地鑽出雞捨,用那種哀求的聲音小聲說:「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家女的不肯哎,你讓我替你討誰呢?」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著嗓子說:「不管,只要是女的!」
  阿木發了脾氣之後每一句話都是相聲或小品裡的包袱,他說一句圍牆外面就要大笑一陣。即使阿木天天這樣說,大夥兒還是天天這樣笑。好段子就是這樣的,好演員就是這樣的,百聽不厭,百看不厭。有阿木在,就有舞台在。只要有了舞台,村子就一定是快樂的、歡騰的。
  阿木這會兒徹底安靜了,阿木家的天井這會兒也徹底安靜了。阿木居然要娶一個叫「林瑤」的女人了。棗你說誰能想得到?只能說,皇帝是假,福氣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計劃放在開春之後,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面越來越大的笑聲,只能花錢買日子,倉促著辦。一個大風的日子阿木用一條木船把林瑤娶回了村莊。村子裡所有的人都趕到了石碼頭。新娘子一下喜船就不同凡響。林瑤的身段修長而又挺拔,一身紅,上身是收腰的紅外罩,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而下身則是一條鮮紅的裙子。林瑤的模樣像一條上等的紅金魚,足以讓村子裡的人目瞪口呆。可是沒完,因為風大,林瑤戴了一副漆黑的墨鏡,而臉上又裹上了一張雪白的大口罩。林瑤的出場先聲奪人。人們痛心地發現,林瑤和阿木的關係絕對是鮮花和牛糞的關係,絕對是金魚與茅坑的關係。林瑤迎著冬天的大風款款而行,鮮紅、漆黑、雪白。阿木走在林瑤的身邊,合不攏嘴。他那種合不攏嘴的死樣子實在讓人氣得發瘋。難怪天下的美女越來越少了,答案就在眼前,全讓阿木這樣的疙瘩娶回家了。
  沒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臉。但人們一致確認,林瑤的面部絕對有一到三處的致命傷,諸如獨眼、翹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則沒有道理。墨鏡和口罩說明了這個問題。這一點還可以從林瑤的陪嫁上得到解釋。除了一隻大木箱,林瑤沒有陪嫁。人們的注意力很快從林瑤的身上轉移到大木箱子上來了。大木箱實在是太沉了,它幾乎把四個男人的背脊全壓彎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裡頭究竟是什麼?總不能是黃金吧。花狗決定揭開這個謎。花狗便走上去幫忙。在迎親的隊伍開進天井的時候,花狗一不小心讓門檻絆了一腳,一個趔趄,花狗連人帶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裡的東西散了一地棗謎底終於被揭開了。裡面全是書。花花綠綠的壓塑封面,全是瓊瑤、席娟、席慕蓉,一扎一扎的。林瑤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蹲在了大木箱的旁邊。林瑤摘下墨鏡,解開雪白的口罩,用紅裙子的下擺把每一本書都擦了一遍,重新碼進了大木箱。熱鬧的迎親隊伍即刻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目睹了這個寂靜的過程。人們失望地發現,林瑤的面部一切正常。儘管林瑤的臉蛋只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齊整,沒有致命傷。村裡人痛心不已,兩眼裡全是冬天的風。
  村裡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說這到底是什麼事?但是當晚的婚宴上村裡人終於鬆了一口氣。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養了這麼多年的雞,把能花的錢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阿木的老爹借了學校的教室,擺了四十八桌。整個婚宴林瑤和阿木一直低著頭,也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後來有人提議,讓新娘和新郎去給媒婆梅香敬酒。這個當然是必須的,大夥兒一起鼓掌起哄。讓村裡人鬆了一口氣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阿木和林瑤站起了身來。剛走了兩步阿木和林瑤卻停下腳步了,他們站在亂哄哄的人縫裡,端著酒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先是阿木的嘴唇噘了四下,林瑤跟上來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然後阿木的嘴唇又噘了四下,後來就是林瑤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了。喜宴上突然沒有了聲息,人們放下筷子,嚴重關注著這一對新人。林瑤的表情和笑聲一點都收不住,一點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種旁若無人的模樣簡直像在夢遊。下午還痛心不已的人們一直盯著林瑤,他們後來把目光從林瑤的臉上挪了開去,相互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裡鬆了一口氣。然而林瑤還在笑,只是沒有了聲音,內心的滿足與幸福使她的臉上出現了無可挽救的蠢相和癡相,讓心腸軟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老爹急了,慌忙說:「阿木,給梅香姐敬酒!」阿木一副沒魂的樣子,伸出手卻去碰林瑤手上的酒杯。這對新人把媒婆撂在了一邊,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卻喝上了,恩愛得要命。梅香連忙走上來,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瑤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說:「敬過了,敬過了。」這時候隔壁教室裡的客人都圍過來了,他們堵在門口與窗前,不說一句話,默默地凝視林瑤。阿木的老爹轉過身來,堆上一臉的笑,招呼說:「大夥兒喝,大夥兒痛快喝。」
  婚禮之後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裡鑽了,人們注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瑤廝守在天井裡頭,不是林瑤幫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幫林瑤梳梳頭,恩愛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村裡的女人們有些不解,她們說:「他們怎麼就那麼恩愛的呢?」花狗極其權威地搖了搖頭,他以牲口們終日陪伴為例,堅決否定了所謂「恩愛」的說法。不過阿木不往人堆裡鑽,花狗和明亮他們總有些悵然若失。村子裡顯然比過去冷清了。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不是阿木需要他們,相反,是他們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花狗和明亮不能讓生活就這麼平庸下去。他們不答應。村裡人也不答應。他們叫過來一個孩子,讓孩子去把阿木叫出來,說有要緊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來得很晚,他把兩隻手抄在衣袖裡頭,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甕聲甕氣地問:「什麼事?」花狗走上去摟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幾下,卻什麼也不說。隨後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圓,一條線。花狗嚴肅起來,說:「大夥兒靜一靜,我們開會了。」花狗就著地上的簡易圖,把鄉里修公路的事情對大夥兒說了。「棗公路到底從哪兒過呢?」花狗的臉上是一籌莫展的樣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說:「我們得有個意見。」大夥兒都不說話,卻一起看著阿木,目光裡全是期待與信任。阿木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高級的禮遇,兩隻巴掌直搓,兩片嘴唇直噘。花狗遞給阿木一根煙,給阿木點上,阿木受寵若驚,都近乎難為情了。花狗說:「阿木,大夥兒最信得過你,你的話大夥兒都聽,你得給大夥兒拿個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說:「那就從我們家門口過吧。」花狗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發。最後花狗說:「我看可以。」大夥兒就一起跟著說好。阿木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把這麼重大的事情給決定了,人有些發飄,拔腿就要往回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林瑤。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關切地問:「林瑤妹妹對你還好吧?」
  「好。」阿木說。
  花狗說:「說說看。」
  阿木低下頭,好像在回顧某個幸福的場面,只顧了噘嘴,卻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我們都替你高興,關心你,連公路都從你們家門口過了,棗說說嘛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後,小聲說:「林瑤關照我,不要對別人說的。」明亮接過話茬兒,說:「林瑤關照你不要對別人說什麼?」這一問阿木就開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住,仰著頭,喜滋滋地說:「那你們不要告訴別人。」大夥兒圍著阿木,十分鄭重地做了保證。阿木便開始說。可是阿木的敘述過於]嗦,過於枝蔓,有些摸不著邊際。花狗和明亮他們就不停地打斷他,把話題往床沿上拉,往枕頭邊上拉。阿木的話慢慢就走了正題。阿木像轉播體育比賽的實況錄像那樣開始了床上的畫面解說。聽眾朋友們不停地用笑聲和掌聲以資鼓勵,這一來阿木的轉播就更來神了。
  阿木的實況轉播點綴了多風的冬日,豐富了村裡人的精神生活。由於阿木的轉播,阿木和林瑤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圍牆都變得形同虛設。開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們關心著他們,傳誦著他們的故事。阿木一點都不知道他們的婚姻生活對村子的人來說意義是多麼的重大。阿木能做的只有一點,不停地在家裡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說。村子裡重新出現了生機。
  遺憾當然有。阿木現在再也不發脾氣了,這是村裡的人十分無奈的事。這一點使阿木的意義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時候如果沒有雞飛與狗跳相伴隨,就如同花朵謝掉了花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斷了雙螯,而孔雀也沒有了羽毛。這個不行。花狗和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發脾氣。真叫人毫無辦法。花狗痛心地總結說:「阿木讓那個女人廢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瑤出場了。林瑤成功地補償了阿木留下來的缺憾。人們意外地發現,在某些方面,林瑤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繼承並發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觀賞性。根據知情者們透露,林瑤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個無限虛妄的世界裡,不肯承認自己是在鄉下,嘴邊掛著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話。她堅持把阿木稱作相公,並在堂屋、雞捨、茅坑的旁邊貼上一些紅紙條,寫上客廳、馬場、洗手間。林瑤的頭上永遠都要對稱地插上兩支絹花、一對蝴蝶或別的什麼。而太陽好的日子林瑤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來,曬曬太陽。然後拿上一隻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邊,頂著一顆大太陽,手裡捧著厚厚的一本書。中午的太陽光線太強了,林瑤便把她的墨鏡掏出來,戴上,認真地研讀,如癡如醉。阿木家的天井門口經常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些人,他們並不跨過門檻,隔著一些距離打量著林瑤,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癡醉的樣子實在有點好笑。林瑤不看他們,絕對置身於無人之境。林瑤的樣子雖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學校裡的老師們聽說了林瑤的情狀,午飯後正無聊,就一起過來看看。
  「林小姐,看書哪?」高老師慢騰騰地說。高老師一進門阿木就把曬著的被褥抱回家了,高老師看在眼裡,笑了笑,說:「這個阿木。」高老師說著話,伸出手便把林瑤手上的書拽過來了,「看的什麼書呢?」
  林瑤一把搶過書,淚汪汪地拍著書的封面,說:「這裡頭全是愛情噢。」
  王老師說:「高老師不要你的愛情,就借你的書看看。」
  高老師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說:「阿木爹,你們家的馬一天下幾個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說:「孩子玩玩的,閒著無聊,孩子寫著玩玩的。」
  高老師拍了拍阿木的頭,親切地說:「阿木啊。」
  林瑤走上去,拉開高老師的手,臉上有些不高興。
  高老師笑起來,背上手,說:「我是阿木的老師,我總共教過五年的一年級,有四年就是教阿木的來。」
  老師們一陣笑,阿木的老爹已經掏出香煙來了,一個人發了一支。
  高老師埋著腦袋,從阿木老爹的巴掌心裡點了煙,很緩慢地吐出來,說:「阿木啊,還是你有福氣啊。娶到了太太。蠻好的。蠻不錯的。愛看書。太太的身材蠻不錯的。」
  林瑤一聽到高老師誇獎自己的身材就來神了,身材是林瑤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瑤擠到高老師的身邊,眨巴著眼睛說:「我裊娜哎。」
  老師們的一陣大笑在一秒鐘之後突然爆發出來了。看得出,他們想忍,但是沒能忍住。遲到而又會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開心的。阿木的老爹沒有能聽懂林瑤的話,但是,他從老師的笑聲和體態上看出兒媳的醜態種種。阿木的老爹轉過臉,命令阿木說:「阿木,還不給老師們倒水?」
  老師們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們弓著背脊,對著阿木直擺手。他們彎著腰,擦著眼窩裡的淚水,退出了天井。這是村裡的老師最快樂的一天。他們把「裊娜」帶回了學校,而當天下午「裊娜」這兩個字就在村子裡紛揚起來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便覆蓋了全村。「裊娜」聲此起彼伏。村裡人不僅成功地把那兩個古怪的發音變成了娛樂,還把它們當成了咒語與禁忌。兩個星期之後,當兩個女教師在校長室裡吵架的時候,她們就是把「裊娜」作為屎盆子扣到對方的頭上的,一個說:
  「棗都怕了你了!告訴你,你再裊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個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說:
  「棗你裊娜!你們全班裊娜,你們一家子裊娜!」
  林瑤的災難其實從花狗進鎮的那天就開始了。四五天之後,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把他的掛槳機船靠泊在阿木家門前的石碼頭上,許多人在巷子的那頭遠遠地看到了花狗。花狗叼著煙,正從石碼頭上一級一級地爬上來。人們對花狗在這個時候出現表示出了極大的熱忱,因為林瑤正站在碼頭上。眾所周知,林瑤傲慢得厲害,除了阿木,幾乎不把村子裡的人放在眼裡。花狗好幾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瑤,拿林瑤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理想。花狗是村子裡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瑤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瑤都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不等花狗說完,林瑤的鼻孔裡就對稱地噴出兩股冷氣,一副看他不起的樣子,轉過身哼著小曲走掉。花狗當然想爭回這份臉面,屢戰屢敗,卻又屢敗屢戰。人們遠遠地看見花狗爬到岸上來了,慢慢走近了林瑤。許多人都看見花狗站到了林瑤的面前,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上一隻腳,在地上@NE573B了幾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人們都以為林瑤會傲氣十足地調過臉去,像頭頂上的兩隻蝴蝶那樣飄然而去的。可是沒有。花狗的嘴巴剛動了兩下,林瑤的身體就像過電了一樣怔在了那裡,兩隻肩頭急速地聳了一下。最讓人吃驚的景象終於發生了。林瑤抱住頭,撒腿就跑。林瑤逃跑的樣子絕對稱得上慌不擇路,她居然沒有看清自家大門的正確位置,一頭撞在了圍牆上。她那種慌不擇路的模樣像一隻誤入了教室的麻雀,為了逃命,不顧一切地往玻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處,沒動,重新點了一根煙,微笑著走向了人群。大夥兒圍上去,問:「花狗你使了什麼魔法,怎麼三言兩語就把林瑤擺平了?」花狗一個人先笑了一會兒,伸出一隻拳頭,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翹出來,說:「什麼三言兩語,六個字,就六個字,我就把她打發了。棗傲什麼傲?這下看她傲。」花狗長長地「嗨」了一聲,說:「還城裡的呢,還林瑤呢,豬屁!和梅香一樣,鎮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兒,許扣子。什麼林瑤?全是她自己瞎編的。棗撒謊的時候倒不呆。剛才一見面,我只說了六個字,鼻涕虎,許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認識了。傲什麼傲?這下看她傲!」
  整個村子如夢方醒,人們表現出了應有的憤怒,許扣子說什麼也不該欺騙鄉里鄉親的。就連小學裡的學生們都表達了他們誠實的熱情,他們在放學的路上圍在了阿木家的天井四周,用他們脆亮的童聲齊聲高叫:「鼻涕虎,許扣子!鼻涕虎,許扣子!」他們只能這樣。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臨近春節,人們在鎮上趕集的時候聽到了一則好玩的事情,當然是關於許扣子的。現在,村子裡的人在趕集的時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聽打聽許扣子的過去,摸一摸許扣子的底。許扣子好玩的事情實在是多。根據許扣子的鄰居說,許扣子蠻有意思的,都這個歲數了,天冷了還在被褥上畫地圖的。「畫地圖」是一個有趣的說法,其實也就是尿床。
  許扣子尿床的事理所當然被帶回了村莊,可是大夥兒並沒有太當回事。事情當然是好玩的,不過發生在許扣子的身上,說到底也就順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沒有想到阿木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誰能想得到呢,否則也不會發生那麼大的事。那一天其實很平常。中午過後,花狗從阿木的天井旁邊經過,阿木正在天井裡頭曬太陽。花狗看見阿木,說:「阿木啊,太陽這麼好,還不把被褥拿出來曬曬?」花狗其實是好心,正像花狗所說的那樣,要不然,阿木在「夜裡頭又要濕漉漉的了」。阿木聽了花狗的話,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紅著臉,小聲說:「沒有。」花狗說:「阿木,你可是從來不說謊的。」阿木閉著眼,大叫一聲:「就沒有!」花狗正在笑,突然發現阿木已經不對了。阿木漲得通紅的臉膛都紫了,額頭上的青筋和分得很開的眼珠一起暴了出來。花狗看到阿木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從來沒當回事,但阿木這一次絕對有些怕人。花狗怕阿木衝出來,悄悄就走了。走了很遠之後還聽見阿木在天井裡狂吼「沒有」。
  林瑤這時候從臥室裡出來了,看見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擔,歪著脖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發了紅的眼睛在天井裡四處尋找。林瑤不知道自己的相公發生了什麼事,四周又沒有人,因而阿木的尋找也就失去了目標。林瑤走上去,說:「相公,什麼沒有?」卻被阿木一把推到了牆上,又反彈了回來。阿木一點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瑤後腦勺已經出血了。他的眼睛還在找。他終於找到家裡的雞窩了。阿木撲上去,一腳踢爛了柵欄,揮起手裡的木棍對著老爹的幾百隻母雞下起了殺手。幾百隻母雞受驚而起,連跑帶飛,爭先恐後。它們衝進了天井,滿天井炸開了母雞們的翅膀,雞毛和母雞的叫聲四處紛飛。阿木對著漫飛的雞毛尖聲喊道:「沒有!沒有!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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