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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逍遙城內化妝室內夜內
  水生故意的目光。他站在一大堆衣物旁,手裡練習打火。
  一件粉色旗袍燃著了。水生撲滅火,衣服上燒了個洞。水生藏衣服。
  小金寶在那面斑駁的大鏡子前用唇膏細細修理她的唇,從水生的角度看過去鏡子裡的小金寶只有半邊臉,另外半邊被自己的腦袋擋住了。
  這時候門外突然衝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慌慌張張地說:「小姐,老爺來了,快,老爺來了!」
  小金寶停了手,疑疑惑惑地問:「他怎麼來了?」
  女人說:「老爺二爺三爺都來了,說是陪余胖子聽歌來了,老爺叫上《花好月圓》,小姐快點換衣服吧。」
  小金寶一撇嘴:「余胖子?哪個老色鬼。」然後懶做地站了起來,伸直胳膊,讓女人脫去身上的外衣,又說:「水生,把那件旗袍拿來。」
  水生慌慌張張打開衣櫃,他故意翻了兩下,挑了一件紫色道袍式樣的東西,走過來遞給小金寶。
  小金寶抓到手一摸,看也不看,就猛力將紫衣服摔到水生的臉上,咆哮說:「是旗袍!旗袍懂不懂?真是個鄉巴佬,你以為老爺到這兒來是出家來了!」
  四十多歲的女人慌忙說:「小姐別急,我來拿,我這就來拿。」
  小金寶穿上粉色旗袍,發現了一隻雞蛋大的糊洞。
  小金寶操起衣架抽向水生。水生捂頭。流血。通遙城內舞廳夜內
  老爺、宋二爺、鄭三爺陪著一個大胖子圍在一張桌台上坐著,他們看起來心情潮又放鬆。
  水生捂了臉,從他的位置看去,伴舞的十幾個舞孃身著江南傳統服裝,已經扭了半天了。
  小金寶急急忙忙跑過來,邊走邊扣旗袍上的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跟在身後,不斷地這裡拉一下。小金寶走到水生旁邊,狠狠瞪了水生一眼,然後跟著音樂節奏一步跨出了幕布邊。在臨上台亮相的一剎那,瞪水生的目光一轉臉就變化成了風情萬種的媚笑。
  小金寶一扭一擺騷氣哄哄地歪上了舞台。
  老爺一看見小金寶上台就帶頭鼓起了巴掌,逍遙城裡一片靂動了。
  小金寶一邊走出江南淑女的台步,一邊開口唱道: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團美滿今朝醉。傾泛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衣並蒂蓮升。
  鄭三爺一臉莊重,不拘言笑的樣子。
  宋二爺的眼光裡有一種他自己最明白的東西。
  余大胖子色迷迷地盯著看了好半天,然後把兩片豬肝一樣的嘴唇就到老爺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老爺便大笑,連聲說:「余老闆,彼此彼此,彼此彼此。」
  小金寶含情脈脈,她半睜半閉的眼睛一直看著這邊。
  宋二爺與小金寶遙遠的對視撲朔迷離,傳達著複雜的信息。
  老爺認為台上的小金寶是拿了眼睛對自己思恩愛愛,情緒更好了,對余胖子說:「余老闆,有點意思吧?」
  余胖子笑著說:「看在眼裡頭比聽在耳朵裡有意思。」
  老爺說:「唱來唱去我就愛聽她唱這一段,上海灘會唱這個的到處都是,可她一唱就不一樣。你聽,你聽聽,拐過來拐過去,像用鵝毛掏你耳朵。」
  宋二爺乘興走進舞池,風流倜儻地同一個伴舞女跳起來。
  鄭三爺嘻嘻地笑著看。
  宋二爺的目光一直不離台上的小金寶。
  小金寶眼中有意,邊舞邊唱;
  雙雙對對思恩愛愛,
  這軟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在側幕旁的一個陰暗角落,水生找出小金寶的一件褲子,在後面燒了個恫。然後對稱地又燒了個洞。小金寶的褲子上彷彿戴了一隻墨鏡。
  舞台上,小金寶恰到好處地把旗袍的丑叉口對準台下,柔聲細氣地唱著。
  歌舞正酣。
  掌聲笑語,紅男綠女,熱熱鬧鬧響成一片。
  水生遠遠地望著小金寶。心裡偷偷樂了。小金寶臥室夜外
  小金寶從浴室裡出來,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巾。她走到化妝台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坐下來對了鏡子和自己乾杯。
  宋二爺躡手躡腳推開了門,他梳理得很清爽,臉上刮·得乾乾淨淨,手裡仍舊提了自己的皮鞋。
  宋二爺滿臉喜氣挨到小金寶身邊,伸手就要解浴巾的搭扣,被小金寶一把摀住了:「樓下傭人的門還沒鎖呢。」
  宋二爺笑嘻嘻地說:「不就是一個啞巴一個小鄉巴佬嗎?」
  小金寶掙開身子,說:「小鄉巴佬他可姓唐。」
  宋二爺抽回手,坐在桌沿,端起桌上的半杯酒,說:「姓唐的又怎麼了?」
  小金寶彎過身子對著鏡面,在臉上摸來摸去,說:「你小心點,你這幾天來得太勤。」
  宋二爺喝一口酒,說:「老傢伙這幾天跟余胖子泡上了,沒工夫想別的。」又在鼻孔裡哼一聲,話中有話地說,「他和條胖子,不知道誰先和這把牌。」
  小金寶說:「你那天無緣無故打死了余胖子的老五,是故意的吧?你就那麼雞肚腸子嘛。」
  宋二爺仰頭一笑,說:「上海灘人人都知道我宋某小心眼雞肚腸子,雞肚腸裡有時也能擺大道場,上海灘就快熱鬧了!」
  小金寶抬眼看了宋二爺一眼。
  宋二爺鬆鬆一笑:「好了好了,我這是幹什麼來了?」說著一把摟過小金寶,低了頭就在小金寶的脖子上亂啃。
  小金寶無力地依到宋二爺身上,說:「你喜不喜歡我?」
  宋H爺笑而不答,反問道:「你喜不喜歡我?」
  小金寶不快地掙開身子,說;「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宋二爺臉色沉了下來,說;「我更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肯為我合開兩條腳,還不是想給老東西戴戴綠帽子?你不過是借我來替你噁心噁心他——我心裡頭全明白!」
  小金寶惱怒起來,她起身走到一旁,冷冷地說:「我須多也就是你報復他的一張床。你讓你大哥戴了綠帽子,就能當老大了?上海灘老大到底是誰,還說不定呢!」
  小金寶一扭身子翹起大腿坐在一邊,宋二爺堆上笑過去抱她,小金寶突然正經起來,說:「你別碰我,我可是個規矩女人。是老大包了我,這會兒我可是老大的女人。」
  宋二爺咬著牙根看著露出半截大腿對他不屑一顧的女人,太陽穴邊的青色血管頓然間暴凸出來,他狠狠地說:「我現在就是老大!」說著突然一伸手揪住小金寶的長髮一把把她扔到地毯上,無比憤怒地掀起小金寶的浴巾,低低吼道:「我現在就是老大!你現在是我的女人……」
  小金寶亂踢亂打,拚命掙扎。
  兩個人在地毯上滾成一團。誰都不出聲音,喘息聲壓得很低,沉默無聲的爭鬥顯得很怪異。小金寶家客廳在內
  旋轉樓梯漸漸越上越窄。
  水生慢慢地往樓上走,他似乎聽到了什麼異常的動靜,他遲疑地緩緩向小金寶的臥室走去。
  沿樓梯向上,小金寶的臥室就在頂層。小金寶臥室門外夜內
  臥室門越來越近了,隱約聽到了砸碎東西的聲音,中間還伴有低低的咒罵。
  水生在臥室門口下了,他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輕輕推門,門在裡邊沒上鎖,緩慢無聲地滑開了一道縫。小金寶臥室夜內
  透過門縫,水生看見小金寶狂怒地在屋子裡亂砸亂摔,她的白色浴衣撕得亂七八糟,一部分腰腿露在外面。她頭髮蓬亂像個瘋子,在屋子中央走來走去,抓住什麼摔什麼;邊摔邊低聲咒罵:「……你這狗娘養的!你拿老娘當婊子用……狗娘養的,你佔了老娘的身就以為自己是老大了…」
  小金寶大口喘著粗氣,胸前劇烈地一起一伏,猛烈的狂怒耗盡了小金寶的力氣,她撲隨一聲癱坐在地毯上。淚水湧了出來,她雙手捂臉,傷心無助地哭了。
  孤寂和酸楚一齊湧向深夜裡的獨身女人,她的哭泣聲在寂靜的深夜顯得無限傷心……
  門外,水生默默地看著傷心欲絕的小金寶,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但女人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使少年臉上流露出無限的驚訝和同情。逍遙城內合廳夜內
  小金寶扭著腰股在台上演唱:
  請你滾出去,
  快快地滾出去。
  你是這樣狠心腸,
  還佔著我的心房。
  許多狂歡的客人發出陣陣吹呼和和聲,氣氛刺激熱烈。
  樂手們把聲音弄得驚天動地。
  伴舞的舞女們手指神經質地張開,一同擺動腰肢。
  小金寶閉上眼扭著腰,依依哼哼地唱著:
  我的心腸已被你吸乾,
  我的愛苗已被你吃光。
  你是這樣的狠心腸。
  你看不見你的狂妄。
  水生仍舊手捧托盤站在側幕,他看著在台上強顏歡笑的小金寶,怎麼也不能同昨晚那個哭泣無助的形象連在一起。
  逍遙城始終是有錢人花天酒地的熱鬧地方逍遙城內門廳夜內
  老爺陪著余胖子笑嘻嘻地從舞廳裡走出來,他們親熱地互相擊打著對方的肩膀,他們周圍有四五個高大的黑衣人陪伴著。
  老爺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招招手,一個保鏢湊上前來,老爺說:「我跟余老闆去打牌,你告訴小姐,我晚一點回去,叫她今晚等我。」
  余胖子哈哈一笑。唐府內老書難室外夜內
  夜深人靜,牆上的壁燈光線暗淡。水生靠牆垂手侍立,就像六叔曾經教他的那種樣子。
  走近了仔細一看,原來水生已經站著睡著了。
  突然,一陣不同尋常的汽車轟鳴聲和人聲就在這樣的死寂裡轟然響起,水生被嚇得一個激靈。唐府內二樓陽台及院內夜內
  水生瞪大眼趴在陽台上往下看。
  幾輛黑色的轎車在刺耳的剎車聲中慌不擇路地胡亂停靠在主樓前,車門打開,七個黑衣人手忙腳亂跳下車來,他們七手八腳從車廂裡分別抬出十人來。主樓裡迅速跑出兩股人,一股前去接應車上下來的人,一股人四面散開,迅速向草坪外的圍牆跑去。
  水生看見金屬的暗藍色光在黑衣人手中閃爍,傳來拉槍柱的聲音。
  深夜的唐府剎那間一片紛亂,汽車的馬達聲、步行的慌亂聲和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這些聲音極小,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恐與慌亂。唐府內的走廊及門廳夜內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浴室那邊悄然移去,一堆黑衣中看不清指的都是什麼人。
  水生緊張地跟過來看。
  人群已經過去了,旋轉門還快速的轉個不停。
  水生繼續跟過來。
  慌亂急促的腳步聲又向縱深移去,走廊內只留下一陣不祥的風。水生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音,是一件東西掉在了地下,被大理石的堅硬地面反彈了好幾下,發出峭厲古怪的一連串撞擊聲。
  水生壯著膽貓著腰又走了幾步,在拐彎的暗處,腳下突然踩上一件東西,尖厲的一聲摩擦嚇人一跳。他蹲下去,拿起來探到光亮處。
  一把鋼刀。
  水生感到手上糊上了一層粘稠,就把刀交到左手上去。在微弱的燈光下,水生合開五指,舉起來看。
  水生看見自己的手成了一隻漆黑的血掌,有一些血塊粘在指尖上。水生張大了嘴,手裡一鬆,鋼刀就掉了下來,又一陣不期而然的金屬,逼得人透不過氣。水生一抬頭,這才發現了地面的異常。
  大理石的地面上一條粗黑濃重的血跡向縱深延伸,因為走過去許多人,血跡被踩出許多不規則的腳印,一個一個印在地上。唐府內浴池內外夜內
  水生沿著浴室外長長的瓷磚市道往前走。
  浴室裡的燈亮著,兩扇關閉的門後人影晃動,聽到一陣又一陣液體的沖刷聲。慢慢近了,可以看見鮮紅的液體從門邊湧出,立刻被一陣水流衝開沖淡了。
  水生無限失措地推開浴室的門。
  所有的人一起回過頭來,反被水生嚇了一跳。
  浴室內瀰漫了活潑的死亡氣息,除了一陣又一陣的水流聲外,沒有一點聲音。三具屍體散在地面,有一具屍體上憑空多出了七八隻刀柄。
  這具屍體的眼睛睜得很大,似是而非地望著水生。
  水生突然認出渾身長滿刀柄的正是六叔,他驚恐的大叫:「六叔!六叔!……」聲音突然中斷了,一隻手捂緊了水生的嘴巴,是一隻血手,一個聲音低低地命令:「拉出去,」
  門口進來一個人,是老爺。老爺是被扶著進來的,他臉上的肉都耷拉下來,失卻了上海灘老大的往日威風。老爺的腰腹部裹了好幾層繃帶,繃帶左側印出一大片鮮紅。
  老爺腳步不穩,搖搖晃晃被攙扶在六叔身邊蹲下,他與已死的昔日部下長久對視著。身邊的一個人說:「老爺,老六的眼睛還沒閉上呢!」老爺的臉上立即滾過一陣疼痛。
  被摀住嘴拖到一旁的水生看見一條鮮紅從老爺的繃。帶裡頭爬出來,越爬越長。
  老爺說:「吃我們這碗飯的,每個人的眼睛都在地底下睜著。」說著站了起來,被手下攙扶著向門口走去。
  老爺走到門口,看見水生正被一個家丁捂著,老爺厲聲說:「放開他。」
  那只血手就放開了,在水生的臉上留下一道巨大的血手印。
  老爺看著水生一字一句地說:「是余胖子干的。是你六叔替我擋住了那些刀子。——記住,你六叔的眼睛還沒閉上呢」
  師爺慌慌張張跑過來,說:「老爺,大夫來了,大夫在等您……我這就派人去叫老二老三過來。」
  老爺說:「慌什麼?叫什麼大夫?我就破了一點皮。先不要通知老二老三,所有的人都不准離開這裡,等我的話。」
  老爺隨師爺消失在拐彎處。
  水生一個人被留棄在浴室外長長的勇道裡,沒有人再去理這個孩子。青白色的瓷磚地面佈滿陰森詭異的光芒,浴室緊閉的兩扇門內人影晃動,傳出一陣一陣的水流沖刷屍*。
  半個臉全是血跡的水生驚恐萬狀地靠牆呆立,如孤墳旁的一株野樹,立在大風中搖搖欲墜。他感到有人的影子投射在他臉上,他慢慢抬起頭。
  小金寶站在他的對面,她望了望浴室裡恍格不安的移動人影,又回頭望著水生,她半天不言語,最後輕歎一口氣,問:「你為什麼要來上海呢?」
  女人的一隻手慢慢地放在水生的頭頂,另一隻手用食指中指擦他臉上的血痕。水生終於被這個意外的溫存打垮了,他一下子抱住小金寶的腰,失聲痛哭起來。*生偏房內深在內
  水生縮在床,不知睡沒睡著,樓上有鬼祟的動靜。
  突然有人推門。是師爺。
  小金寶下樓,樓梯口有燈光。小金寶走下樓,衣服不整,堵在樓梯q,她的氣息有點亂。
  師爺說:「怎麼把水生鎖上了。」
  小金寶往後看了一眼,想了想說:「他嚇著了,怕他亂跑。」
  師爺說:「給我鑰匙。」
  師爺打開門。對水生說:「水生,收拾一下,跟我走。」
  小金寶緊張地說:「上哪去?」
  師爺看了看樓梯,樓梯亮著燈光。師爺故意不看小金寶,說:「老爺吩咐了,馬上出去。」
  「我上去一下。」小金寶說。
  「不,現在就走。」師爺說。
  「我上去一下。」小金寶堅持說。
  師爺想了想,說:「快去快回,我在門口等你。」
  小金寶走到一半回過了頭。師爺正怪異地盯她。但他什麼也不說。
  小金寶慌忙上了樓去。街道深夜外
  小汽車已經停在後門口了,黑色車身在路燈的陰影中有一種通向地獄般的陰森。大街上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
  師爺匆匆帶水生走過來,拉開車門,讓水生進去。
  小金寶走了下來,她滿臉不高興地抱怨說:「這是上哪兒?搞什麼鬼?我什麼都沒帶,一張紙都沒有,過兩天我就要用了……」師爺不講話,關上車門,繞到車的前倉,坐下後說:「開車。」
  小汽車靜悄悄駛上空寂無人的街道。途中晨外
  兩岸水鄉景致,河道很窄,兩邊臨水的木板房在晨光中顯得沉靜安詳,有早起的人在河邊的石階上洗洗唰唰。
  兩艘烏篷船一前一後緩緩駛過月亮彎橋,橋洞的拱形石板上水波閃爍。船艙內層內
  水生把頭伸出去看,師爺說:「水生,進來坐好,有什麼好看的?」
  水生放下船艙遮布,轉回身坐好,艙裡又暗了下來,從布縫裡射進來的點點晨光跳來跳去像活動的星星。
  水生神情呆滯,縮在艙角不言語。
  老爺半躺在艙內,身後靠了一隻棉被,師爺和小金寶一人端了水碗,一人托了彩色的藥丸在給老爺餵藥。
  小金寶悄悄打量師爺,不知他知不知道昨晚樓上的事。
  老爺喝了藥,懶洋洋地問師爺。「上海灘這會兒熱鬧了吧?」
  師爺說:「老爺這一走,比呆在.上海更讓他們心涼肉跳」
  老爺淡然一笑:「先讓他們去鬧,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場——先讓他玩玩。」
  小金寶放下水碗,一撇嘴說:「還神仙呢!就這麼悄悄一走,別人都以為把老爺嚇跑了呢!」
  她雙手接了老爺的脖子,啟開的嘴唇幾乎碰到了老爺的下巴,騷哄哄地說:「老爺,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上海伺候老爺……」
  老爺的嘴巴笑得默無聲音,他假裝無奈的樣子說:「沒辦法啊,大上海人人都眼紅屁股下面這張椅子,」又伸手摸摸小金寶的頭,「還有人眼紅我身子底下這張床。」
  小金寶心裡一驚,臉上卻是茫然不知的樣子,問:「是誰?誰想搶老爺的椅子?搶老爺的床?」
  老爺閉上眼,說:「搶椅子搶床嘛,總要在屁股後頭,我哪裡看得見?我離開一下,等狐狸的尾巴它自己伸出來,我再說。不出一個月,我們再回來。」
  師爺看了小金寶一眼,小金寶耷拉下上眼皮。
  小金寶瞇了眼,把頭靠在老爺身上,嗲聲嗲氣地說:「…一個月?我的身子都上銹了。」
  老爺臉上的皺紋早就喜成了一朵秋菊,他用手拍著小金寶的腮,說:「銹不了小乖乖,我給你找了一塊好地方,山好水好,一個月,你正好再上點膘,我的傷也好。到時候,椅子還是椅子,床還是床——我還是上海灘的唐老大,你還是逍遙城的歌舞皇后,咱們再殺回去。」途中日對
  水面漸漸開闊,兩岸的房屋漸漸稀疏。
  船櫓無聲無息劃入水中,水面波紋光滑靜如綢緞。用船內日內
  老爺閉目養神。
  小金寶很無聊地坐著,她看一眼老爺,扭臉對師爺說:「還有多遠?到底去哪兒?老這麼悶在艙裡都憋死了。」
  師爺陪了笑低聲說:「快了,我們去一塊小島,島上就一個寡婦和她的小閨女,清清靜靜的好地方。」
  師爺見小金寶的臉上浮出不開心的神情,特意湊近她壓低了聲音說:「小姐在島上可不能亂跑,無論誰隨便上島下島,都會格殺勿論,我們人手不多,只有嚴加防範了,這也是為老爺的安全,小姐你可要受點委屈了。」島的外景黃昏外
  船艙布嘩啦一聲掀開,夕陽的金色光線一下子迎面射了進
  來,水島被驚醒了,有人說:「到了。」
  一座孤島正悄然逼近,島的四周長滿蘆葦,綠中見黃,在風中整整齊齊地搖擺。夕陽西下,水面千閃萬爍的細碎波光一直流溢王柏光的盡頭。島的大遠景黃昏外
  兩艘烏篷船漸漸接近碼頭。島上黃昏外
  曲曲折折的棧橋那頭是一座大草屋,眾人沿小徑向大草屋走去。幾個家丁市著一些行李雜物,老爺在小金寶和水生的攙扶下慢慢走著,從大草屋又跑出幾個人來,迎上前向老爺請安。大草屋黃昏內
  大草屋是分開的,南北各兩間,中間是一個過道。家丁們正進進出出地搬著各類東西。
  老爺緩緩地往床上躺,師爺和小金寶一個給老爺寬農,另一個往老爺的後背墊被子。老爺望著屋頂大口喘息,長歎一口氣說:「年紀不饒人,也曉得疼了。」
  師爺側過頭說。「水生,去把最大的白布袋解開,裡頭有一個紅木箱子,小心點拿過來,裡頭全是老爺的藥。」碼頭黃昏外
  兩條駛遠的烏篷船被夕陽的余暈和水面的反光籠罩了,這塊孤島就此與世隔絕。
  水生拎著紅木箱,目送那兩條駛遠了的船。大草屋黃昏內
  水生把紅木箱子拿進屋時,看見小金寶正發著小姐脾氣。.小金寶叉著腰,一半對著躺在床L的老爺,一半對著。師爺沒好氣地說:「這麼小的單人床,怎麼睡得下?」
  師爺裝著沒聽懂小金寶的話,說:「老爺一個人睡,差不多了。」師爺說得慢條斯理,又無懈可擊,小金寶望著師爺,反倒不好把話挑明了,憋了半天,才說:「那我住哪兒?」
  師爺接過藥箱放在老爺的床頭,不緊不慢地說:「小姐住隔壁。老爺要養傷,想清靜點,順便跟我商量些事情,小姐沒事的話,就不要來打擾老爺了。」
  老爺依然半睡半醒地躺著,一聲不吭。
  小金寶一撇嘴,氣呼呼地出去了。
  師爺打開藥箱看了看,又說:「水生,把那些髒棉花扔了。」
  水生揀起地下一堆帶血的棉花,走到門口,老爺突然開口了:「別扔到水裡,埋了。」
  老爺微睜開眼,接著說:「沒用的東西都埋到土裡去,——記住了?」大草屋的側屋夜內
  小金寶在側屋,她提起床上的棉被,湊近鼻孔聞了聞,面上立即現出痛苦萬狀的樣子,她重重甩下棉被,大聲喊:「哪裡能睡?這被子哪裡能睡?上面什麼都有!」
  沒有人接她的話茬,孤島之夜沒有半點聲息。
  小金寶站立片刻,滿腔怨氣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是一張竹床,竹床的碑啪聲嚇了小金寶一跳,她僵直了上身,四周聽了聽,無聊襲上心頭。她靜坐了一會兒就開始有意搖晃身子。
  竹床的吱呀聲似乎成了驅逐孤寂之夜的唯一樂趣,她越搖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床的呻吟發出逍遙城裡的爵士節奏:膨噪、咯吱、魁呼…
  木板牆敲響了,是老爺。聲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嚴厲。小金寶的身體更然不動,僵在那裡;她氣呼呼地走到小桌前,一聲響亮吹滅了小油燈。
  小金寶在床上輾轉反側,小竹床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尖銳聲響,木板牆又被敲響了,是師爺。
  師爺又敲了一下,輕聲說:「小姐,早點睡吧,老爺嫌煩了……」
  小金寶在床上猛地翻了個身,氣呼呼地說:「給我把床換了。這哪裡是床,是收音機!」
  「明天吧,小姐。」師爺在那邊說:「坐了一無船老爺也困了,你要是再這樣響來響去,老爺要生氣了。」大草屋外夜外
  小金寶推開房門,走上曬台。
  天水一色籠罩在夜幕下,月光在水面閃爍,遠處,有巡邏的家丁在走來走去。
  小金寶無聊地信步在曬台上通達,她拐過轉角,站住了。
  水生小小的身影蟋縮在曬台邊,月色下顯得極為孤獨冷清。
  小金寶遠遠看著水生,她心裡驟然產生一種同命相憐的心情,她緩緩水生走去。
  水生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是小金寶,便趕緊站起來,耷拉了腦袋快步往回走。
  「你站住。」當水生走過小金寶旁邊時,小金寶說。水生站住了。
  小金寶說:「你見了我就走,是怕我?」水生耷拉了腦袋不說話。
  小金寶說:「怎麼不睡?」
  水生過了半天才低聲說:「睡不著。」
  小金寶看著水生,把口氣放輕了,問:「你在上海除了六叔,再沒有親戚了?」
  水生低了頭,沒回答。
  小金寶說:「睡不著,就再坐一會兒。」說完她轉身坐在曬台邊上,看遠處的水面。水生聽話地坐在另一邊。
  遠處波光閃爍,大片水面泛著青藍色,月亮彷彿遙遠的一塊冰。
  水生不知道小金寶在想什麼,他抬眼看。
  從水生視線看去,是小金寶的背身,看不見她的臉,秋月的冷光使她的身影白中透青。
  過I一刻,小金寶問:「你為什麼要到上海來?上海有什麼好?」
  水生說:「掙錢。」
  小金寶說:「你就那麼想要錢?你呀,沒吃過錢的苦頭。」
  水生無語。
  小金寶從小手袋裡拿出幾塊洋錢,說:「拿去,等回到上海,你給我回老家去。」
  水生接過錢,錢在月光下發出冷光。
  水生說:「我不回去,老爺說,六叔的眼沒閉上呢,我要給老爺f四化。」
  小金寶沒好氣地說;「你去報仇,你也要像你六叔,死在上海算了!——去去去,睡覺去。」
  水生低了頭站起來,往臥房去。
  他經過老爺臥房時看見了一個頭影印在木板上。屋裡沒燈,是月光投下的藍色明景。水生看了看,那個頭不像老爺,也不像師爺。
  水生立即感覺到不踏實。他走向臥房。
  進門時他立住腳,不解地看看身後,小金寶正對著遠方的水面愣神。大草原晨外
  寡婦翠花嫂提了竹籃和她的小女兒阿嬌向大草屋這邊走來。翠花嫂身穿上布藍色上衣,藍色上衣鑲了白邊,她的這種裝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發出悠久的喪夫氣息。阿嬌在前面一跳一跳地跑著,晨光在小姑娘的身上染出好看的桔紅色。
  水生正在屋子外邊往繩子上晾曬洗了的繃帶,白色的繃帶條在風中蕩來蕩去。
  母女二人走過水生旁邊,阿嬌朝水生一笑。
  水生也笑一笑,算是打招呼。
  翠花嫂看一眼那些飄來蕩去的繃帶,沒說話,手提竹籃走上了大草屋的木質階梯。
  階梯那邊閃出一個家丁來,他向這母女二人伸出一隻大巴掌,示意她們止步。
  翠花嫂舉一舉手中的籃子,說:「送飯。」
  師爺極客氣地迎了出來,他笑嘻嘻地走到翠花嫂面前,掀開竹籃上面的白色紗布。
  是農家做的家常便飯,只是很精巧很乾淨。
  師爺慈祥地拍阿嬌的腦袋,說:「真是個小美人。」他邊說邊從竹籃子裡摸出一雙筷子,挾起一口飯菜就往阿嬌的嘴裡喂。
  「大叔,她吃了。」翠花嫂站在一邊客客氣氣地說。
  師爺似乎沒有聽見,笑得一臉是皺,他餵下一口,問:「你叫什麼?」
  阿嬌說:「阿嬌。」
  師爺又餵了一口鹹菜,問:「阿媽呢?」
  翠花說:「這鹹菜老了,明天我新的給你們嘗嘗。」
  阿嬌說:「翠花。」
  師爺又拿出米餅,掰下一塊,塞到阿嬌的唇邊,問:「阿嬌多大啦?」
  翠花說:「米餅火大了,你們將就著吃吧。」阿嬌咬著餅,斜一眼她的阿媽,說:「九歲。」
  師爺對飯菜放心了,他開心地說。「呵,九歲。」說完提起竹籃對翠花嫂說:「翠花嫂,你先等一下。」然後往老爺的房中走去。
  另一側響起木質樞紐的吱呀聲,小金寶歪歪斜斜地拉開門,站在房門口依在門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撐著另一條門框,倦容滿面,鬆散懈怠。
  阿嬌只看了小金寶一眼就不動了,目光定在了那裡。
  小金寶看見阿嬌,她問翠花嫂:「是你什麼人?」
  翠花嫂說:「我女兒,叫阿嬌。」
  小金寶在胸前抱起胳膊,說:「小丫頭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點像你?該是我女兒!」
  翠花嫂陪笑說:「再像你,也修不來你那樣的太太命。」
  阿嬌慢慢走過來,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小金寶,小金寶的卷髮耳墜戒指手鐲高跟鞋和一身長裙在阿嬌的眼里拉開了城市繁華的華麗空間。
  小金寶看著阿嬌,對翠花嫂說:「把女兒借我玩兩天,解完了悶再還給你。」
  翠花嫂訕笑著說:「小丫頭沒見過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氣。」
  小金寶不理她,逕直走到阿嬌面前,蹲下對著阿嬌問;「阿嬌,是我好還是你阿媽好?」
  阿嬌只是笑,一雙眼交替看看阿媽和小金寶,不知道怎麼回答。
  小金寶又問:.「阿嬌,長大了做什麼?」
  阿嬌眨動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羞怯地說:「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這樣。」
  小金寶回頭對翠花嫂說:「我喜歡這丫頭,你男人要不死,再給我多生幾個。」
  翠花嫂垂下眼睛,沒說話。
  小金寶走過來坐在翠花嫂旁邊,問:「你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了?」
  翠花嫂說:「好多年了。」
  小金寶四面看看,說:「這裡怎麼能住?你悶不悶?我剛來一天就快悶死了,住長了要出毛病的!」
  翠花嫂笑笑說:「習慣了。」
  小金寶說:「這裡只有一樣好。」說著伸過頭,壓低了聲音說:「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紅了臉,說:「小姐」
  小金寶自己先笑了,她說:「要是我住在這兒就偷!反正沒人,多自在,多痛快!天天都偷——你明天就偷一個。」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沒處放了,低了頭說:「小姐,怎麼能說這樣的玩笑話。」
  小金寶卻認真起來,說:「我可不是玩笑,你要不敢偷,我叫男人來偷你,這又有什麼?你又不是黃花閨女!」
  翠花嫂實在羞得不行,回頭一看。
  阿嬌在旁邊專心地聽她們說話。
  翠花嫂板起臉,大聲說:「去去去,到一邊玩去!」
  阿嬌一笑,跳跳蹦蹦地朝水生那邊跑去。
  師爺笑容滿面地走過來,把竹籃子交給翠花嫂,又塞了幾張鈔票,說:「老爺說你飯做得好,中午再熬碗鯽魚湯來。」
  師爺似乎聽見了小金寶的話,他看一眼小金寶,小金寶側過了頭去。
  遠處,阿嬌蹦蹦跳跳地跟水生在草地上玩耍,翠花嫂提著竹籃向他們走去,四周很靜,初升的太陽給四面八方都染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一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早晨,突然使小金寶有了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受。
  小金寶看著這個平常的早晨,她心裡有什麼被深深觸動了。

  大草屋的側屋夜內

  小金寶坐在床沿上呆呆地出神,又是一個寂靜空洞的夜,蘆葦的沙沙聲響起來了,這種聲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寶的虛空。她起身朝外走去。
  師爺走進水生的臥房,看了看四周,發現了幾把油紙雨傘,對水生呶呶嘴,說:「外面水氣大,拿上傘跟小姐去。」師爺想了想,說:「往後小姐出去,你都要跟著。」大草屋外夜
  水生挾住傘,跟著小金寶往前走。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島上獲外

  小金寶朝翠花嫂家走去。
  夜色很濃重,只有翠花嫂房間的窗口亮著燈光。
  小金寶靠近窗戶,突然聽到了屋裡異樣的吃吃聲。
  小金寶在無聊中興趣倍增,一頭撲到了窗戶上。要朝前快步走去。
  水生蹲在原地,他不解地看著。
  從水生的角度看去,小金寶像小偷似的悄悄靠近了那扇亮著的窗口,她趴在窗子下面,用一根小竹片拔開了窗紙,湊上去一隻眼。翠花娘家在內
  從窗紙的小孔看進去,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他正在給翠花按摩肩部,翠花嫂小聲說:「往上.再往上。」他穿著當地人那種土布藍條子上衣,那個男人把衣服脫了下來,露出油黑結實的背。翠花嫂的臉對著窗戶,她的一雙眼在燈光下有意思了,煙雨迷濛起來了,翠花娘把臉貼在組人前胸,男人抬起兩條光溜溜的胳膊,抱住了翠花嫂,開始解翠花嫂胳肢窩下面的第一隻紐扣……島上在外
  小金寶不好意思往下看了,她一下子直起了身於,她站在那還,一個念頭在她腦子裡轉,她的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怪笑,她轉身朝翠花嫂的門口走去。
  水生低了頭繼續摳腳,忽然他聽到寂靜的夜裡響起了敲門聲。
  水生看到,是小金寶在用力敲翠花嫂的門。
  「誰?」屋裡傳出了翠花嫂不安的聲音。
  「是我,」小金寶說,「我有事找你。」
  屋裡就沒了聲音了,好半天才說:「什麼事小姐?明天再說吧。」
  小金寶故意大聲說:「你開門呀!你是在數錢吧,我不跟你借錢。」
  水生完全不知道小金寶要幹什麼。他遠遠地看著。
  深夜的敲門聲和大聲喊叫傳得很遠,草屋前,兩個家丁注意地往這邊看。翠花授衣在內
  門好不容易開了一條縫,翠花嫂端著油燈塔在門口,一手扶住門框,那意思很明白,是不想讓人進。翠花娘的上衣有點零亂,她紅著臉說:「什麼事小姐?」
  小金寶故意裝得若無其事,在燈光下燦然一笑,說:「還沒睡吧?」
  翠花嫂說:「就睡了。」那只扶在門框上的手始終沒有放下來。
  小金寶死皮賴臉地擠了進去,翠花嫂的手只好放開了。
  小金寶走進屋子中央,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四周敬意看了看,說:「嫂子,我睡不著,陪我說說話。」。
  翠花嫂緊張地立在那裡,想四處張望,卻又故作鎮靜,說:「我,我哪裡會說話。」
  小金寶笑瞇瞇地望著翠花嫂,拖了聲音說:「嫂子,你扣子扣錯了。」
  翠花嫂慌神了,趕緊用手去重新扣,扣完了就站在那裡沒話。
  小金寶雙手撐在大腿上,慢騰騰地站起來,說:「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說著話就往門口走。
  翠花花嫂鬆了一口氣。
  小金寶卻又站住了,回過頭從翠花嫂手裡接過小油燈,說:「都忘了,我想跟嫂子借一身衣裳穿。」
  翠花嫂說:「鄉下人的衣裳,小姐哪裡能穿?」
  小金寶說:「我帶的衣服都洗了,沒有換的,借一件給我換換身吧。」說著竟端了燈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臥房走去。翠花嫂慌慌張張跟了上來。
  那件男人穿的土布藍條子上衣,就放在臥室門邊上的小方凳上。
  小金寶看了一眼,故意在門口站住了,說:「你看我,城裡頭過慣了,一點也不懂鄉下的規矩,怎麼好意思進嫂子的臥房?」
  翠花嫂聽到這話僵硬地笑起來,說:「不礙事,進來坐坐吧,進來坐坐吧。」她這麼說著,一隻手卻早就結結實實地撐在門前,堵得嚴嚴實實。
  小金寶通情達理地說:「不進去了,不進去了,嫂子給我隨便拿一件吧。」
  翠花嫂的房間內咕煙咕喝亂響一陣。
  小金寶坐在堂屋,悟了嘴只想笑。
  屋裡的翠花嫂叨叨地說:「找到了找到了。」說著紅著臉走了出來,遞過來給J。金寶,小金寶接過衣服,這是一套農家人常穿的藍花上布衣裳,疊得很整齊,上面還繡了邊。小金寶故意慢騰騰地打量了一回,正過來看,反過去看。
  小金寶說:「針線真不錯,嫂子的手真巧。」
  翠花嫂說:「鄉下人隨便做的,小姐笑話了。」
  小金寶大聲說:「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讓野男人搶了去!」
  翠花嫂紅著臉慌慌張張地訕笑。島上夜外
  小金寶在翠花嫂家出來後,拎了那套衣服像個瘋子似的開心地在草地上狂舞,她閉了嘴只是悶笑,拚命忍住了不發出聲音來。
  水生看著小金寶,弄不明白什麼事讓小姐這麼開心。大草屋外夜外———
  黑衣家了也往這邊看。幾個人在黑暗中走動。一個人頭一閃,是三爺。
  水生看得清清楚楚。
  但三爺的身子隨後不見了。棧橋邊黃昏外
  太陽偏西了,照耀出秋白葦葉的青黃色光芒。天空極乾淨,沒有一絲雲彩,藍得優美、純粹,藍得晴晴朗朗又濕濕潤潤。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萬傾,陽光在水面反彈出活潑的波光。
  阿嬌和水生蹲在棧橋邊洗衣裳,他們的舉手投足裡夾雜了勞作與娘戲的雙重性質。
  阿嬌搓著自己的一件小馬夾,問水生說:「水生哥,大上海什麼東西最好玩?」
  水生說:「鐵公雞最好玩,在一個大樓頂上,到幾點鐘,它就叫兒下。」
  阿嬌的眼睛亮起來,問:「還有呢?還有什麼?」
  水生說:「還有電燈,用手一拽,玻璃就亮了,裡頭全是電,亮堂堂的;還有電話,多遠的地方有人說話,在家裡很一聲,什麼都聽得見。」
  阿嬌說:「水生哥,電是什麼樣子?」
  水生十分困難地想了想,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它沒出來跑過。」
  阿嬌說:「水生哥,你下次再來,帶點電給我看看,我拿魚跟你換。」
  水生很有把握地說:「帶不來,那東西肯定帶不來。」
  阿嬌不動了,對了遠處的水面失神,說:「上海多好。」
  水生沒有接她的話,好半天才說:「上海白天好,夜裡不好。……」
  小金寶穿著翠花嫂給她的那身衣裳從棧橋上走了過來,她像穿上了巴黎時裝,步履裡充滿了女性對有關陌生服裝的新鮮感與滿足感。她一路走到碼頭,笑盈盈地望著水生和阿嬌。
  阿嬌抬頭看見了,樂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阿嬌說:「姨娘,你怎麼穿我阿媽的衣裳?」
  水生也衝著小金寶笑。
  小金寶說:「好不好看?」
  阿嬌說:「好看。」
  小金寶問:「像不像你阿媽?」
  阿嬌說:「像。」
  小金寶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說:「阿嬌,往後就叫我阿媽,見了你阿媽叫姨娘。」
  阿嬌只是笑。又說;「姨娘,你教我唱歌吧。水生哥說,你的歌唱得可好了。」
  小金寶瞄一眼水生。
  水生低下頭。
  小金寶坐下來,說:「水生騙你呢,我那是瞎鬧,唱得不好。」
  阿嬌說:「姨娘你就教教我嘛!」
  小金寶說:「唱歌呢,要唱那些心裡想唱的歌,要唱那些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歌。」
  阿嬌問:「什麼是心裡想唱的歌?」
  小金寶不說話了,她的神情有些恍格。
  水生看了一眼小金寶。
  小金寶問:「阿嬌你喜不喜歡唱歌?」
  阿嬌說:「喜歡……」
  小金寶說:「那你就唱給姨娘聽,唱得清爽、乾淨,姨娘就教你……」
  阿嬌有些征妮,看了水生一眼,開口唱: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又會哭,又會笑,
  兩隻黃狗會抬轎。
  小金寶樂了,說:「阿嬌,姨娘也會唱這歌,小時候我外婆教我的。」說著,就跟著阿嬌一起唱起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橋上喜鵲喳喳叫。
  紅褲子,花棉襖,
  外婆送我上花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水生笑著,他看見小金寶此刻的樣子,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那種。
  小金寶打著拍子,臉上笑得又燦爛又晴朗。
  太陽板栗和,在秋天的植物上打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暈,蘆葦順了風的節奏飄動起來,水面的波光像閃爍的金子。
  可怕的事情說來就來,小金寶笑著隨便看了碼頭邊的水面一眼,臉上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退就僵在了那兒。
  兩條火腿在蘆葦叢中順水流緩緩地飄了過來,是死人的兩條腿。
  小金寶臉色變了,她回頭看去。
  阿嬌和水生已經走到另一邊去了,他們高興地繼續有笑有說。
  小金寶俯下身驚恐地仔細看。
  屍體飄過來,臥在水上,手腳全散了架,飄飄浮浮。屍體的上身穿了那件小金寶昨天晚上才看見的土布蘭條子上衣。
  小金寶猛然張開嘴,臉上就黑了下來。大草屋夕黃昏外
  水生緊張地看著老爺的臥室,在他身邊,師爺和一兩家丁也都遠遠地往那邊看,師爺是一副敬而遠之的神氣。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老爺臥室的門緊閉著,隱約能聽到一點說話聲,是小金寶和老爺。話聽不太清,高聲說了就能聽見幾個字,氣氛壽良異常。
  老爺拖了聲音說。「送點錢不就行了?我的錢,正過來是我的面子,反過來還是我的面子,再說,這怎麼能怨我呢,小金寶,要說怪,只能怪你,你要不去,誰會知道那裡有人?你說是不是?」
  小金寶沉默。後來她嘟濃了一句什麼。
  老爺後來說;「算了。別管這事了小金寶。攬到我的事裡去,有幾個有好下場?」
  老爺這話的口氣已經很重了,水生猜想小金寶要收場了。師爺微帶笑意,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一聲「沈當」聲終於在一段平靜之後爆發了,瓷器碎片在老爺的屋子裡四處飛進。老爺怒吼道「拉屎把股子拉掉了,誰敢這樣對我說話!」
  接著,房門「砰」地一聲打開了,小金寶鐵青著臉走了出來,把腳步踏得很響,帶了極大的憤怒和破壞性。從來沒有見過小金寶發這樣大的火,她的臉色發白髮綠,嘴唇毫無血色,她誰也不看,一腳把自己的房門踹開,走進去了。大草屋的廚房夜內
  小金寶衝出過道,向南走向了草地。
  水生見狀連忙去拿雨傘,跟了出去。翠花娘家皮內
  小金寶推開門。翠花嫂母女正在編葦席,翠花嫂連忙站起身,從桌子上拿起一件好一點的上衣,說:「小姐,昨晚也沒給你好好找找,我打了件新一點的衣裳,你拿去換換身吧。」
  小金寶愣了一下,在燈光下伸出了手,接過來。兩隻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撫摸。
  阿嬌高興地喊一聲:「姨娘!」
  翠花嫂招呼小金寶坐下後,不知還說些什麼好,就又低頭編起竹筐。
  小金寶大大咧咧地問:「嫂子今年多大了?」
  翠花嫂說:「屬馬。」
  「嫂子怎麼老成這樣?」小金寶咋呼說,「嫂子是我阿妹呢!」
  翠花嫂笑笑:「老點好,老了蚊子咬不動。」
  小金寶直截了當地問:「嫂子你怎麼不改嫁?」
  翠花嫂臉紅了,說:「小姐又瞎說了,又不是城裡頭。」
  小金寶笑嘻嘻地問:「心裡頭有人了吧?」
  翠花嫂慌亂地瞥了一眼阿嬌那邊,說:「小姐就喜歡拿我取笑。」
  小金寶說:「我就不信,嫂子這樣,就沒男人喜歡…我給嫂子說一個。」
  阿嬌突然插話說:「姨娘,我阿叔喜歡我阿媽。」
  翠花嫂臉上掛不住了,她喝斥道:「阿嬌,睡覺去!」
  。阿嬌只是嘻嘻笑著。
  「怪不很呢,嫂子,」小金寶點點頭說,她把那一聲「嫂子」喊得意味深長。
  因為被人知道了久藏心中的秘密,翠花嫂慌了神,只是沖阿嬌說:「阿嬌,你睡不睡?」
  小金寶似乎有點窮追不捨:「嫂子,什麼時候成親?」
  翠花嫂低了頭,說:「聽阿嬌瞎說,還早呢。」
  小金寶看著翠花嫂,認認真真地說:「嫂子,等你成親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專門來島上一趟,送你兩床緞面被子,兩隻鴛鴦枕頭,把你的屋子裡插滿紅蠟燭,貼滿紅雙喜,到處紅彤彤亮堂堂的,到處喜氣洋洋的……」
  小金寶望著小油燈,目光忽然有些散了,她的臉上漸漸失去了剛進門時的好興致,臉上疲乏了,瀰漫出一股青灰的光。
  小金寶繼續說著,不像是對翠花嫂,倒像是喃喃自語:「……要不,我就送嫂子一件白婚紗,最好的白婚紗,法國料子,毛絨絨的。讓兩個穿西服的童男子拖著紗腳,一路是鮮花,馬車。還有好聽的歌,一直通到大教堂會……」
  翠花嫂有些不高興,她說:「小姐可不要拿我們這樣的鄉下人開玩笑」
  小金寶的目光卻收不回來了,她自語說:「女人家,誰不想當新娘?當多少回也值得。」
  翠花嫂歎了口氣,說:「女人呢,就這個命。我也不瞞小姐了,她死鬼老子去了都三年了,再有十來天。就整整三年了,再有十來天,我就要嫁到鎮上去了。」
  小金寶說:「到底是誰呀?」
  翠花娘說:「她麼叔。老實得像個疙瘩,別看他那個熊樣,還嫌我不是黃花閨女。我就告訴他,又不是外人,還是你親哥哥,肉還不是爛在自家鍋裡。」
  翠花嫂一邊說一邊露出了喜色。
  小金寶吃力地跟著笑。
  小金寶說:「要能像嫂子這樣有人疼,在島上一輩子,我也願意」
  「小姐還沒有成親?」
  小金寶唉了聲。臉上走了大樣。淚水開始上湧。
  「小姐這個歲數,該嫁了。」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成親……」
  「小姐怎麼說這樣的話?」翠花嫂用眼睛罵她,「女人的命,全靠等,耐了性子等,苦苦地等……」
  「嫂子!」小金寶說。
  「慢慢等,會好的,你看我,不也快好了?」
  「嫂子!」
  阿嬌瞪大了眼睛望著這邊。
  水生在門外打起了腦。草屋外門晨外
  翠花嫂端了燈打開門。天大亮,她吹滅小油燈。
  小金寶跟出來。東方紅日初升。
  小金寶望著新鮮的紅日,吸了一口氣。「多乖的太陽,我都十幾年看不見了。」
  水生在地上動了動。——
  小金寶回過頭,弄醒水生,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等小姐。」
  小金寶內心大動了一下,沒有表示什麼,平靜地說:「跟我回去。」大草屋外層外
  老爺推開房門走出來,這是他上島來第一次出屋,他顯得容光煥發,不像那天剛上島的樣子,眾人圍著他喊了一通老爺。
  翠花嫂正往一張小桌上擺飯菜,她第一次見老爺,叫了一聲,有些緊張。
  老爺興致極好,他問:「你就是翠花嫂吧?」
  翠花嫂說:「老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老爺大聲說:「天天喝你熬的魚場,怎麼敢不記住你的名字。」
  幾個家丁都大笑,好像老爺的話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似的。
  老爺坐下來,看見阿嬌,問:「這是阿嬌吧。」
  阿嬌說:「爺爺早。」老爺伸手把阿嬌拉到跟前,看了好大一會兒,說:「小丫頭多俊俏,跟小金寶當年一個樣——小金寶呢?」老爺回頭關照水生,「去把小姐叫來。」
  小金寶已經來了,她站在門口,她的站樣有點古怪,兩隻手不撐也不扶,就那樣垂掛在那兒,臉上是沒睡好的樣子,流溢出乏力浮腫的青光。
  老爺好像不知道小金寶已經早來了似的,他一點也不生氣,興致勃勃地說:「你看,這孩子和你那時像不像?」
  小金寶沒說話。
  老爺並不計較小金寶的不敬,仍舊樂呵呵地對翠花嫂說;「翠花嫂,中午殺兩隻雞,有客人來。」
  翠花嫂說:「紅燒還是煮湯?」
  老爺說:「老二愛吃紅燒,就紅燒吧。」島上碼頭日外
  鄭三爺從船倉裡一出來就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憋死了!一路上還不敢露頭。」宋二爺跟著也走了出來,他們兩人都換了鄉下人的舊衣,樣子很滑稽。
  水生看見三爺,愣了一下。
  老爺、師爺、小金寶、水生等幾人站在棧橋上邊接,老爺笑呵呵地說:「不得不小心一點,二位兄弟委屈了。」
  宋二爺鄭三爺走到老爺面前,招呼過老爺。老爺笑得如一朵秋菊,滿臉金光燦爛。
  宋二爺問:「大哥的傷怎樣了?」老爺拍拍腰腹,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宋二爺鬆了一口氣,說:「鄉陣就好。」鄭三爺迫不及待地摸出一根粗大的雪茄,點上,美美地深吸一口。
  宋二爺走近兩步,看著小金寶的鞋尖,喊了聲:「小姐。」
  小金寶平平一笑,說:「二爺。」
  老爺背了手,輕聲問:「那邊怎麼樣了?」
  宋二爺就從懷裡掏出幾張報紙,遞到老爺面前。老爺一邊看,一邊滿意地點頭。鄭三爺也湊過來看,二顆上海灘的巨頭就湊在了一起。
  宋二爺飛快地抬了一下眼去看小金寶。
  小金寶已經沿著棧橋在回走了。
  宋二爺掃興地收回目光,老爺把報紙折疊起來,鄭三爺伸過打火機,啪一聲點著了。
  老爺望著報紙一點一點變成灰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我挨這一刀.值得!」鄭三爺說:「值得值得z」宋二爺說:「大哥,還是要多小心。」老爺拍著宋二爺的肩說:「多虧了兩位兄弟。」宋二爺說:「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做的,主要是三弟。」老爺又拍了一回,說:「大哥我心裡全有數。」大草屋外在外
  夜色濃重,萬籟俱寂。
  一個人影悄悄沿曬台柱子滑落下來,無聲地蹲在角落。
  是小金寶。她俯下身小心地往前邊看。
  前面曬台盡頭,巡夜家丁抽煙的亮光一閃一閃。
  小金寶貓下腰,迅速地鑽進了蘆葦叢中。
  水生悄悄跟了上去。蘆葦叢夜外
  蘆葦的濃重黑影在秋風中搖曳得極紛亂,四週一片漆黑。遠遠地,兩條黑影緊緊疊在一起,在蘆葦叢中顯得鬼鬼祟祟而又焦躁不安。
  宋二爺從背後用雙手圈了小金寶的身子,低下頭,在小金寶的脖子上一下一下地吻著,小金寶微微閉著眼,反應沒有往常那樣熱烈主動。也許是因為環境時機都不同於上海的原因,男女二人都顯得有些緊張而不安。
  水生趴在遠處。
  宋二爺抬頭四面看看,俯下臉低聲問:「老傢伙是不是懷疑上我了?」
  小金寶不語,她閉著眼,頭微微上揚,心思似乎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宋二爺雙手托小金寶的腮,用嘴輕輕在小金寶的脖子後根柔和地蹲著,說:「告訴我,老傢伙懷疑我了沒有?」
  小金寶下巴側過去,用臉挨著宋二爺的頭髮梢一下一下地動,柔聲說:「你說,你是真心喜歡我。」
  宋二爺像公雞吃食那樣在小金寶的臉上啄了幾下,說:「我是真心喜歡你。」
  小金寶猛地轉回身,一把抓住宋二爺的手,捂在掌心裡,熱烈地說:「那我們走!我們離開上海,走得遠遠的。」
  「你要到哪兒?」
  「隨便哪兒,」小金寶說,「我要跟你結婚,你讓我正正式式當一回新娘,像平常人那樣過日子,我肯定會愛你一輩子。」
  宋二爺笑了起來:「來島上住了幾天,怎麼胡思亂想起來?」
  小金寶臉色有點不對了,她抽回手,說:「你到底願不願意?」
  宋二爺擁住小金寶,柔聲說:「我會讓你做新娘的,可不是現在,等我把上海灘收拾了,我讓你成為全上海最風光的新娘。你要耐心等,要聽我的話——老東西到底讓我上島來幹嗎?」
  小金寶心中那突發的熱情迅速衰退,她盡量在挽留它,小金寶不自信地做最後的爭取:「別管什麼上海灘不上海灘,我們悄悄走,一了百了。」
  水生覺得肚子疼,他摀住了腹部,傘在手裡滑了一下,差一點弄出動靜。
  宋二爺已經不想聽小金寶說這些話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他緊皺眉頭說:「……他不會平白無故把我叫到這來的,他一定有大事情。」宋二爺轉看著小金寶。目光裡充滿了莫測高深的詭異,他陰森森帶點開玩笑似地笑著說:「是不是你把我賣了?」
  小金寶看著宋二爺,眼窩裡頭充滿了深深的失望,一剎那,她又恢復了往昔那種玩世不恭的模樣,她冷笑著說:「除了問這句話,你還會不會說別的?我能賣誰?我是從小被賣到上海來的,我能賣誰?」
  宋二爺臉上換了溫柔的神情,他伸手輕輕摸著小金寶的臉,說:「大個子是不是來過島上,你告訴我他是不是來過?」
  小金寶已經覺得沒什麼意思了,她掙脫開身子,不吱聲了。
  宋二爺拉住她的手,說:「你幫我探探老東西的口氣,想辦法幫我弄清楚,他叫我來島上到底幹什麼?」
  小金寶看著宋二爺,笑嘻嘻地說:「喲,發脾氣了,好好好,我明天一大早就問老爺,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搶你的椅子,他還搶了你的床。」
  宋二爺站在蘆葦叢裡,突然升起一股子怒火,他一把拉住小金寶,扒開了她的衣裳。他的手伸進她的胸脯,小金寶掙扎了幾下,卻先軟了,仰起頭去找他的嘴。他們帶了一股異樣的心態,弄假成真了。他們倒在了蘆葦上,大氣如牛。
  水生不解地聽著他們的動靜。
  大草屋外日外

  水生捂著肚子愁眉苦臉地從棧橋那邊走回來。

  家丁甲問:「水生,你吃了什麼?一下午拉了幾回了?」

  水生苦著臉說:「六回。」

  家丁乙說:「你還要跑多少趟?這屋前屋後你擺了多少
  攤了?——你自己就不聞聞,你再在跟前拉,小心我揍
  你!」
  島上傍晚外
  雲朵大塊大塊地粉墨登場,秋風乍起,遠處傳來一陣
  一陣的悶雷聲,雨快來了。
  大草屋沙外

  門砰地一聲打開,水生像裝了彈簧一樣彈了出來,他
  捂著肚子火燒屁股地往外跑。
  家丁動罵道:「媽的,又來啦,走遠點!你沒看見這是上風嗎?——給我滾到那邊去,遠一點!」

  水生招了個彎,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蘆葦叢在外

  水生蹲在一個角落,蘆葦叢裡黑呼呼的。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聲音不大,壓
  得低低的:「媽的,快下雨了吧?」

  另一個聲音說:「下雨好,下雨天辦事,乾淨利落。」水生嚇了一跳,他大氣不敢險,慢慢轉頭朝側面看去。
  蘆葦叢濃密茂盛,什麼也看不見,聽聲音離得很近。
  「二爺怎麼了?怎麼連小金寶他都要收拾?」
  「你別管,等一會兒小娘們一來這兒,你就從背後上,用繩子勒。」
  「一爺說用刀子的。」
  「你別管,細皮嫩肉的,弄破了就不好玩了。」
  「雨要大了,躲哪兒?」
  「躲到水裡去,島上人手不多,好辦。」
  水生如一條蛇開始無聲爬動,他爬得極慢,爬幾下,停下來聽聽動靜。
  水生爬著爬著,覺得差不多了,猛一下躍起,撒腿就跑。
  水生狂奔與往難室夜內
  水生好一聲推開老爺臥室的門。
  室內,二爺、三爺、小金寶都圍著方桌坐著陪老爺打麻將,師爺在一旁坐著。聽見響動,所有的人都回頭看。門口的一個家丁,不等水生站穩身體,就伸手把他攔住了。
  水生沒想到屋裡有這麼多人,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只是大口喘氣,驚恐的目光直愣愣盯著小金寶和宋二爺。
  小金寶第一個問:「什麼事,水生?」
  水生只是喘氣,他看看來二爺,又看看老爺。
  宋二爺板起臉,說:「水生,這麼設規矩!沒事就出去,沒看見老爺在嗎?」
  經驗豐富的老爺迅速用手勢制止了宋二爺的進一步訓斥,他注意地仔細看著水生的神情,臉上堆滿笑,慢慢問道:「水生,碰上什麼事了?」
  水生不顧一切地急促對小金寶說:「小姐,你現在不能去,不能出去……」
  小金寶的臉色變了。
  屋裡所有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有宋二爺僵在那裡。
  老爺仍舊不緊不慢笑嘻嘻地對水生說:「水生,別著急,慢慢說,你是聽到什麼話了?還是見到什麼人了?」
  水生說:「我聽見兩個人在那邊蘆葦叢裡說話,是宋二爺的人,說半夜要殺了小姐。」
  啪喀一聲,不知是誰手裡的牌掉到了地上,全部人都僵坐著一動不動。小金寶直直地看著宋二爺,宋二爺臉上的汗滲了出來,他的面色泛白泛青。鄭三爺的手從桌面上慢慢抽回來,插進了口袋;師爺一前不動像殭屍,眼睛卻看著老爺……
  老爺站起身,慢慢走到水生面前,他的臉上笑嘻嘻的。目光卻一直穿透到水生瞳孔的最深處,他看著水生說:「水生,看著我,你重說一遍。」
  水生結結巴巴地說:「…我,拉肚子,剛蹲下,在那邊聽見有人說話,蘆葦叢……一個說下雨了,另一個說,下雨好。一個說,二爺怎麼要跟小姐過不去。一個說,小姐一到就用繩子勒。一個說二爺叫用刀,另一個說弄破了不好玩……我聽見,就爬……爬回來。」
  老爺依舊笑嘻嘻地看著水生,他一句話也沒多問,只是用一種量狀如一切的目光看著水生。
  屋子裡的空氣凝固了。
  小金寶死死地盯著宋二爺,她的目光很複雜7寒光硬骨般地冰冷怕人。
  宋二爺的臉上很平靜,他望著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鄭三爺顯得高度緊張,兩隻眼珠子四處飛動。
  老爺點點頭,拍拍水生的腦袋,起身坐回到牌桌上。他誰也不看,只是伸出手,平心靜氣地抓過一張牌,好像此刻抓這張牌是最重要的。
  水生直直地看著老爺。
  老爺的解放在手上,轉動者敲打桌面,卻不打出去。
  整個提裡就聽見老爺手上的牌在桌面的敲擊聲,所有的人都不動,所有的人都不說話,空氣收得更緊了,油燈裡的小火苗都快昏過去了。
  老爺粗粗地出了一口氣,看著桌面說:「老二,你帶了幾個人上島?」
  宋二爺面無表情地說:「十八個。」
  老爺說:「二弟你花大本錢了,當年血戰十六鋪,你的十八羅漢都沒捨得動。小金寶突然笑了,她的眼睛裡沒有了剛才那樣的寒氣,變得空洞無物,像塊極乾淨的玻璃,除了光芒一無淚不育。她就用那種一無所有的目光看著宋二爺笑,她的笑聲怪異而又妖嬈。
  笑著笑著,小金寶的笑容在淒艷之後緩緩退卻,眼眶裡的淚卻一點一點變厚。
  老爺轉過身,和顏悅色地對水生說:「水生,沒你什麼事,回去睡覺。」師爺走上前來,把水生搭送出去。
  老爺臥室的門「優當」一聲關了,把所有的人和所有伽秘密都關在裡邊。大草屋在內
  立生回到臥房。
  老爺臥室的房門緊閉著,屋裡安靜極了,彷彿沒有一個人似的聽不到一點聲音,從門縫裡射出細細的一條光線像把刀一樣把夕陽邊的地方割成兩半。
  一大串黑衣人快步向蘆葦叢的方向跑去,他們手裡的槍一閃一晃。
  水生不知道誰在殺誰,他只知道小金寶不會被用繩子勒或刀子割了。但他又隱隱感到,他剛才所做的,也許是給小金寶惹了極大的麻煩,或者是製造了極大的痛苦。
  水生非常不安。
  那扇門仍舊閉著,天邊的悶雷一陣緊似一陣,雨馬上就快下來了。大草屋外夜大雨
  大雨沖刷著島上所有的一切,悶雷聲仍舊一陣緊似一陣,突發的閃電像一把利劍撕開夜幕,讓小島快速暴露又快速消失。
  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把水生喚醒。積滿了水,急促的腳掌踩在草地上發出叭嘰叭嘰的水聲。
  水生打開門,過道裡沒有一絲光亮,他第一眼先朝老爺的臥室看去。
  臥室的門大開著,風把門吹得搖來擺去,撞擊門框發出沉重的響聲。所有的房間都黑透了,沒有一個人影。這樣的場面不同尋常,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水生急促朝曬台路去。
  曬台上,一盞氣死風燈掛在柱廊上,孤伶伶地在大雨中搖晃,投下一團模糊混濁的光團。周圍站了幾個人,他們都伸直了脖子朝遠處看。沒有人講話,也沒有人動。
  水生跑過來,他隨著眾人的視線,緊張地往黑暗的遠處看去。島上夜大雨外
  秋夜大雨如注,遠處一盞孤燈,燈光下站了一片高高低低的人們,全是黑衣黑褲,水生弄不懂小島上怎麼突然多出了這麼多人。隱隱約約看見有人正拖了東西往燈光下走去,是人,是死去的人。
  新挖好的大坑旁堆滿了屍體,大坑周圍站滿了黑衣大漢,一些人手裡拿著大鐵鍬,新翻的泥土所有人的下半截染成了土黃色。
  離開大坑不遠,好幾盞燈照亮了一片雨傘的輪廓。
  老爺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張雨傘下面,站得很高。鄭三爺、師爺等站在他的身後,一四人給他們打著傘。沒有人講話,氣死風燈的殘亮光團中,一條一條的雨絲顯得格外清楚。
  宋二爺被兩個人架著拖了過來,扔在老爺跟前的雨地裡,一他被五花大綁著。宋二爺再也沒有了往日風流倜儻的斯文模樣,頭髮被雨水沖得像一塊西瓜皮一樣貼在腦袋上。
  老爺望著他,一言不發。
  宋二爺望著鄭三爺,說:「老三,你怎麼忘了上海灘是誰的?他老了,沒幾天了。」
  鄭三爺說;「我怎麼會忘,上海灘怎麼弄,當然是你的主意好,可大哥就是大哥,這是一條死理。誰要是和大哥對著幹,我就和誰對著幹。」
  「你是豬!」
  「大哥讓我做豬,我就做豬。」
  「姓宋的,」老爺慢聲慢語地說:「你的十八羅漢終於來了。要弄你,不難,要把你的家當全端出來,還真是費了我的神——你們那麼一點勝事,我早看在了眼裡。」
  「上海灘你撐不了幾天了。」
  「上海灘我是要回去——到了上海,我就說是余胖子殺了你,我還要給你披麻戴孝呢,好讓上海灘看看我唐某的大仁大義,我找余胖子的事,這樣好歹也有個借口。」
  「你讓我回去,你聽我的,我會讓上海灘永遠都是唐家碼頭,你那一套,不行了,——你饒我這一回。」
  老爺的鼻孔裡哼了一聲,靜靜地說。「不饒人處且不饒——饒你?讓你來,就為這個!」說著一擺手,對鄭三爺慢悠悠地說:「那麼,就埋了吧?」
  幾個大漢很快把宋二爺架走了,他們朝那挖開的大坑走去。宋二爺拚命掙扎叫喊,很快,他的嘴巴被人拾死了。透過大雨的白色雨幕,只看見他的腿亂蹭亂蹬,在泥地上刮出一道寬寬的溝痕來。
  老爺俯身揀起宋二爺掉在泥地上的眼鏡,在手裡翻看了一下,歎了口氣,說:「今晚的麻將是打不成了。」大草屋日十獲大雨外
  水生瞪大眼睛,拚命往這邊看,他想跑過來,很快被身旁的家丁攔住了。島上夜大而外
  小金寶走上來,她的屁股扭得又快活又淫蕩。
  小金寶走到鄭三爺面前,拍拍他的臉,笑著說:「四十如虎,可你就沒有一身虎膽。」她轉過頭對老爺說:「你別說,你的兄弟中,還就是他不好色。」
  老爺的臉青掉了。他在宋二爺那裡贏來的本錢一見到小金寶就要輸。
  「把我埋哪兒?」小金寶滿不在乎地說「——這兒?和這麼多小伙子埋一塊,老爺,我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誰的尺寸不比你長?最多一年,老爺我給你再添上十人頂綠帽子」
  老爺的臉色和氣死風燈一路漸漸沒油了。
  「你瞧你,又吃醋了,臉拉得那麼長,吃醋也不能吃到死人頭上。」
  小金寶」
  小金寶拖了腔答道:「老——爺——」
  「你還有什麼要說?」
  小金寶抬起頭,想了想,突然看見遠處翠花嫂的那盞燈。
  「我有一件事求你,最後一件事。」
  「說。」
  「翠花嫂和阿嬌,你放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白疼你這麼多年,小金寶,還是你明白我的心思,小阿嬌我當然留下來,到上海調教調教,又是一個小金寶。」
  小金寶斂了笑,脫口說「你這狗日的,你這毒娘養的。」
  老爺笑了笑,說:「要說翠花娘,已經晚了,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小金寶瞪大了眼睛,大聲說。「狗日的,姓唐的你這狗日的!」
  老爺不慌不忙地說:「小金寶,要說怪,還要怪你,誰讓你對她說那麼多。我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歡個清爽。」
  小金寶張大嘴,一時找不到話,她注地撲上來,瘋子一樣尖叫:「姓唐的,姓唐的,我挖了你的狗眼,你不得好死!我死了在地下天天瞪著眼,盯著你的脖子,盯著你的後腦勺!」
  老爺往前輕輕送了送下巴大草屋外夜大雨外
  水生突然狂喊一聲:「小姐——」向前衝去……
  幾個家丁拚命攔住他,有人低聲說:「你不想活了?」
  水生張大嘴,喊著撲上去,他一把撞倒了老爺。
  老爺倒在了泥濘中,老爺倒在地上望著被揪住的水生,有些吃驚,卻有些喜歡這個不知道要命的小東西。島上夜大雨外
  遠遠地,馬燈的來團晃來晃去,照亮了一束一束雨絲,在逆光中能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形成*一個陰險的板塊,板塊中央傳來鐵鍬鏟土的撞擊聲,那聲音在雨中遠遠傳來,顯得沉悶,混腦…
  那是最後的生命被扼殺,被埋葬了。船上層外
  水生被吊上了風帆,口袋裡的洋錢掉在船倉。
  烏篷船又開了。秋雨後的早晨格外乾淨,天更高,氣也更爽。
  家丁們進進出出忙著整理東西,老爺跟阿嬌在船頭坐著說說笑笑,阿嬌極開心,笑臉格外甜,聲音格外腦。老爺慈愛地望著阿嬌,像一位帶了小孫女去遊玩的gM。一阿嬌問:「爺爺,阿媽和姨娘哪裡去了?」
  老爺笑著說:「她們先去上海了,我們到了上海,就能見到她們了。」
  阿嬌問:「我到了上海,有沒有漂亮衣服穿?」
  老爺說:「有。」
  「有沒有金手鐲?」
  「有」
  「戒指呢?」
  「有,都有。」
  「我也要像姨娘那樣!」阿嬌充滿自豪地說。
  老爺輕輕撫摸著阿嬌的乖臉蛋,瞇了眼說:「好,就像姨娘那樣。」
  水生被吊在風帆上。風帆在上扯,水生被吊得越來越高,鄭三爺給了他幾鞭子,老爺說:「好牲口就得多幾鞭子,不過別把他打殘了。」水生神情呆癡,默默地看著顛倒了的水面。
  阿嬌說:「爺爺,水生哥怎麼吊起來了?」
  老爺說:「他做錯事了,要受罰,做錯事的人總要受罰的。」
  孤島一點一點遠了,小島被新鮮的太陽照耀得安詳寧靜優美嬌艷,萬傾水面煙波浩渺,天高水回,上上下下都乾乾淨淨……
  水生彷彿又聽到小金寶和阿嬌那快快樂樂的歌聲: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又會哭,又會笑,
  兩隻黃狗會抬轎。水生滿眼是淚,顛倒的世界一片淚光。老爺背對著他,正在同阿嬌嘻笑。水生眨了幾下眼睛,最終昏過去了。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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