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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里。
  阿里是一座高原——在我們這顆星球上最遼闊最高遠的地方。
  那時候,每年臨近「五一」,老百姓捐贈的春節慰問品,才能運到阿里高原師。
  和慰問品同時抵達的,還有信——整整一個冬天攢下的信件。軍郵車像穿山甲似地拱雪而來,明日還要滿載而下。信從郵袋裡像碎木屑般傾瀉而出,將通信科的庫房壅滿。
  「走!週一帆!去看信!」」遊星不由分說,扯起我就走。
  我自然是極想早一點看到家信的。但是,不成。我是班長,高原師第一批女兵的第一任班長。領導早已明確規定:軍郵車到來的日子,任何人不得進入通信科私查信件,只有等待有關人員將信分批分揀送出。鑒於出現過眾軍人哄搶信件,造成大量信件在山風中遺失的嚴重事件,軍郵車上山的那一天,通信科加派持槍雙崗。
  我沒動,遊星也終於沒動。她父親是高原師所屬軍區的副司令員。我是囿於小小的職務,以身作則。她大概想起了威嚴的爸爸,要給老頭子爭光。
  我們傻呆呆地坐著,面對通信科的石頭房子,望眼欲穿。親人們的最後信息,是去年十月大雪封山前遞上來的。整整一個漫長的冬季,那些信被翻得襤褸不堪,所有的話都像毛主席語錄一般,在夢中也能復誦。現在,就要有新的歌來代替古老的歌謠了。我的父老兄弟們,在遙遠的平原過了怎樣一個冬天?噢,還有春天?這裡的冰雪剛剛融化,那裡按節氣已是夏天了。但願他們健康平安,千萬不要遭災生病。若是好消息,來得慢一點也沒關係,等待充滿焦灼也充滿期望,像含一枚糖橄攬,值得回味。若是壞消息,千萬不要來!還是讓我保存去年冬天最後的印象吧!不!不對!要是壞消息,還是快一點來吧!道路已經開通,可以給家人寄錢寄藥,附上一片遲到的孝心。實在不行,還可以向領尋苦苦央求,放我下山,回家去看看,也許還趕得上……別想得那麼壞,也許什麼都沒有發生,又接到一封平安家信……
  爐子上的大磁缸咕嘟嘟地冒著泡,好像鍍滿茶銹的缸子底蹲著一隻不安分的大蛤蟆,高原氣壓低,水不到80度就開,衝不開茶葉。於是人手一個小水桶般的茶缸,成天蹲在爐台上,煎出中藥般濃郁的茶汁。
  「哪天咱們下了山,喝用開水沏出來的茶,也許另是一番滋味,就像生蘋果和熟蘋果的味道是不一樣的。」心裡想的是信,我嘴上卻這麼說。
  遊星不答話。她不喜歡我的故作輕鬆。
  「信來啦!」有人在外面像報童一樣高聲呼喚。
  我們騰地竄起,全然不顧高原上不許貿然奔跑的禁令。
  第一批信件中,我兩封,遊星一封。
  我忙不迭地撕開信封。動作太匆忙,連著信瓤扯下一縷,風箏飄帶般耷拉著一目十行看下去。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媽媽病了!急忙去看信尾處的落款,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後來怎麼樣了?我親愛的母親到底是好些了還是更……加重了?我不敢把事往壞處想,可不祥的預感像發面酵子,越脹越大。我手哆嗦著,揪出另一封信的芯,恨不能從紙背面看出吉凶來。卻是一位多年沒見過面的親戚寫來的,聽說我在高原,托我買婦科良藥藏紅花。氣得我直想把信撕得粉碎。媽媽,您老人家怎麼樣啦啊?
  真是憂心如焚!
  「我這個同學來信罵我不夠朋友,說她上封信問我的事,為什麼不答覆?誰知道她上封信說的是啥?」遊星把空信封搖得像把蒲扇,「怎麼樣?咱們到通信科去找信吧?」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寧願挨批評,也不願忍受這種煎熬了。
  眾人的目光,追隨著我們:這倆兵膽子夠大的,竟敢私闖禁地。遊星義無返顧地走在前面,好像她是我的班長。
  通信科的崗哨槍刺閃閃亮。我稍躊躇,遊星大步凜然地闖過去,像劉胡蘭一樣英勇。兩位哨兵大概從沒碰到過這種情況,竟被震懾住了,或許以為我們有什麼特許,竟一聲未吭。
  儘管我們對信件之多早有準備,還是對眼前的景象大吃一驚。
  人們解開鼓囊囊的軍郵袋的封口鐵絲,成千上萬封信就像窒息過久的魚群,傾瀉而出。人們揪著軍郵袋的犄角,拚命抖動,生怕有一封信掖在夾縫裡,信像山洪暴發似地積聚起來,淹到人們的膝蓋、大腿根、直至腰腹……無數信件色彩斑斕地翻滾著,通信科的庫房好像信的游泳池。通信參謀們艱難地湧動其中,把一封封信分門別類揀好,然後馬不停蹄地轉送給望眼欲穿的弟兄們。缺氧加上信的壓抑使精壯的小伙子們氣喘吁吁。
  「嗨!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參謀孔博半個身子陷在信堆裡,像發現了國境那邊的特務一樣叫起來。
  「像平常那樣走進來的唄!」遊星輕鬆地回答。
  「既然進來了,就暫且不要出去。不然出出進進如履平地,你們挨不挨克我不管,我可是擔當不起。」孔博不耐煩地渾揮手,他手中恰好拿著一個碩大的牛皮紙信封,呼呼作響。
  「那封信是我的?」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信被摔得嘩嘩作響。
  「你也沒看,怎麼就知道是你的?」孔搏不屑地瞄了一眼。
  「只有我爸爸才會用舊牛皮紙袋子糊這種大信封,因為我說過一次,阿里路太遠了,街上買的信封不結實,都磨破了……」我幾乎嗚咽起來,去搶孔博的手。
  孔博的眼珠瞪得像犛牛,他的嘴唇翁動,讀出了信封上我的名字,然後把信鄭重遞給我。
  這是一封最新鮮的信,媽媽的病已經痊癒了!
  我感激地沖孔博笑笑。他停止了選信,正關切地注視著我,他很高大,信的海洋把別人堵到胸口,對他才到軍裝的第三顆紐扣。恰好那一片「海域」以白色信封為主,這使他更像一座矗立在白色底座上的標準軍人胸像,英俊瀟灑。
  孔博討好地把衛生科的信件都遞過來。我說:「咱們走吧!」我可不想在眾目睽睽下拆閱私信,半年的喜怒哀樂,濃縮到短短幾分鐘內,要真是再有什麼揪人的信息,我也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肌。
  遊星說:「不走。信還沒揀完呢!出去了再想進來可不容易!」
  孔博贊同遊星,說:「留下幫忙吧!要是領導批評,我替你們說話!」眼睛卻看著我。
  想早些得到更多信的願望,像飢餓中的食品,在不遠處強烈地散發香氣,我點點頭,豁出去了。
  我們幫著分信,手忙腳亂。發現一封自己的信,就無所顧忌地撕開,貪婪地閱讀。
  「我們該走了。」遊星懶洋洋地對我說,全失了剛才的銳氣。
  「為什麼?不是說好了嗎……」孔博比我還莫名其妙。
  「該來的都來了。就是揀到天亮,也不會再有我一個便條了。」
  遊星打了一個哈欠。她並不像一般女孩在這種時候忙用手掩住口,而是大張著嘴,我們看到她雪白的牙齒和柔軟而鮮艷的舌頭。
  不知她的同學和她探討的問題如何,她手裡只有薄薄幾封信。
  我的信還遠沒有收完。一個軍人對他能收到多少信,是有大致的估計的。猶如經驗豐富的老農預測自己能打多少斤麥子。
  「好。」我說。既然媽媽病的懸案已經解決,我重新想起自己的職責。
  「那你們把衛生科的慰問品帶回去吧!」孔博似乎很想給我們多找點麻煩。
  「不帶不帶!那麼多東西,還不把人壓趴下!反正人手一份,早晚都有我們的!我才不當這苦力呢!」遊星沒好氣地說。
  「早拿晚拿自然都有一份,沒人貪污你那份軍餉,可袋裡的貨色是不一樣的。」孔搏不動聲色地說。
  這一手果然厲害,遊星是什麼都想拔尖的角色。慰問袋可不是制式產品,老百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誰知道袋子裡裝著什麼秘密?
  「在哪呢?」遊星問。
  成千上萬個慰問袋堆積在一起,又是別一番景象,它們大多是紅布縫製的,映出娶媳婦般的熱烈。每一個都裹得鼓鼓囊囊,顯出莫名其妙的稜角,引起對內容物的無限遐想。
  「你們隨便桃。」孔博像一個慷慨的地主。
  遊星偏不聽從指點,繞過大堆,直取單放的一小撮。
  孔博不客氣地說:「別動!」
  為什麼?我偏要動!遊星才不管這一套呢,兩把扯開繡著金色五星的花布袋,只見裡面是條繡花汗巾。「這有什麼呀,我還不稀罕要呢!」遊星嘟囔著。甩到一邊,再接再厲地翻找。
  又扯開一袋。一雙修長的鞋墊蜷曲著掉出來,上面繡著一對綠盈盈的鳥,絲線纏繞,十分精緻。
  「這袋我要了!」遊星抓著不撒手。
  「先看看你能不能用吧?」我提醒她。
  遊星把小巧的腳丫從毛皮鞋裡退出來,金雞獨立地比量了一下,長出一大截。那位癡情女子是為一個有著修長足弓的高大男子預備下的。
  「我可以把前面剪掉一截。」遊星思忖說。
  「多好的東西!那樣豈不可惜!貪污和浪費可是極大的犯罪。」孔博抱著雙肩,一副於心不忍悲天憫人的模樣。
  「可惜啦?怪不得藏得這麼隱蔽,原來是私房,給自己預備的!」遊星將鞋墊甩回去,嘴裡不依不饒。
  「這都是相好的眾弟兄托我給留出來的,你們若是喜歡,就拿走。」孔搏說的是實情。年輕的軍人們在白雪皚皚的高原,撫摸著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精美的繡品,當有許多美好的聯想。他們會在沒人的時候,獨自對著那花兒鳥兒發呆。夜晚,會有模糊而美麗的身影,穿行於他們的夢鄉。
  「留著你們單相思吧!我們只想找點吃的,是吧?」遊星衝我閃閃眼睛,示意我同她一塊清理慰問袋。
  整整一個冬天的脫水菜和干羊肉,我們的舌尖已經不記得飽含汁液的食物是怎樣的感覺。顧不得矜持,我和遊星流水作業,解開一個又一個小紅口袋。
  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棗,名副其實揉搓成砂塵一樣的粉末。偶爾還有麵粉青油烙成的棵子一類吃食,被漫長的搓板路顛簸得風塵僕僕如出土文物……
  我們面面相覷。
  「撤吧!」遊星慘然歎了口氣。
  孔博也再找不出什麼理由挽留我們了。
  突然,我們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香味游蛇似的牽引著視線,我們看到一個毛茸茸的粗糙袋子,「八·一」兩個字都快粘到一起了。
  「這準是個又胖又黑的丫頭繡的。」遊星很肯定地說,伸手去解帶子。
  「你怎麼知道?」我挺吃驚。
  「凡是這樣的姑娘都比較笨。」遊星是白而窈窕的,很自信地說。
  孔博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是不贊成。但我們來不及說什麼,那清香像滴入盆中的墨水迅速瀰散,籠罩了我們的肺腑。
  我們頭頂著頭,湊近了繡工拙劣的小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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