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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
  我們緩緩沿著獅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團團輕柔的綢緞,抖著雪青的浪花,翻滾著一個個湍急的漩渦,滔滔遠去,總覺得這河的名字詭譎雄奇——獅泉河——是獅子像泉水一樣跑過來還是泉水像獅子一樣跑過來?
  總覺得這河裡的水古老而複雜,全世界的水汽浮升為雲,在宇宙飄啊飄,遇到高原聳入天際的屏障,墜落為雪。它們一層層綿綿地降下來,,在半空中就凝因為冰。它們摞在高原上,像壓縮過的餅乾,沉睡了億萬斯年。終於有一天,融化為水,匯入這條浩瀚的大河,完成了幾萬里幾萬年的一個輪迴。每一滴水都幽遠而神秘,從高原出發,走進印度洋。
  「咱們除了像個磨道上的驢,走哇走,就不能想點別的事幹嗎?」蘆花發起難來。我們已經走出營區很遠了。
  「回吧。打撲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轉過身。
  「咦?這是什麼?」遊星眼睛尖,或者說她總在東張西望,企圖發現點新鮮玩藝。
  河邊有一具洩了氣的橡皮筏。鬆軟乾癟,如同魚皮。
  「哪都沒壞,充上氣就能浮起來。」遊星驚喜地說。
  「咱們這兒怎麼會有這東西,又不是海軍?」蘆花也來了興趣。她從小在山裡,沒玩過船。
  高原師經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裝備。有一回運來一台巨大的電冰箱。「真是越渴越吃鹽!還嫌我們這兒冷得不徹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個兒可大多了!」老協氣得直哼哼。其實,這是上級機關配給醫療部門低溫保存藥品的,同冰天雪地並不是一回事。但即使這樣,那個冰箱也毫無用處,因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發電機供幾個小時的電。
  「甭管哪來的,咱們今天有事幹了!」我興致勃勃。
  遊星像拽一具屍體,把橡皮筏拖到汽車營。
  「喂!氣泵在哪?請給我們的皮箋子充上氣。要快!」遊星頤指氣使,帶著天然的命令氣味。
  一個小戰士乖乖照辦了。其實,用不著遊星這般喝三吆四,換上蘆花款言細語地懇求,或是我公事公辦地商討,事情也一樣能成。最基層的士兵對待女孩子們,又同年輕軍官們的外冷內熱不同,他們毫不掩飾對女兵們的驚訝與愛護,使我們有所向披靡的特權。
  有了船還得有槳。路過不知哪單位的焦炭堆,遊星順手牽羊夾了兩把鐵鍬。
  現在,萬事俱備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瑣,油光水滑彷彿一隻海豹,映出我們三人變形的影像。
  最後一瞬,我遲疑了,不管怎麼說,在場諸位中,我官階最高,要對大家負責任。天已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藍光,夕陽在遠處雪山的缺口處徘徊,浪濤凹陷處汪著粉紅,像漂浮著花瓣。
  「船長,快上來!開船啦!」遊星看出了我的猶豫,搶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蘆花也跳上去,扶著鐵鍬槳,咯咯笑個不停。
  上就上!獅泉河的水沒有負載過船,我們在河邊生活了這麼久,還不知道河裡是什麼風光!
  我雙腳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險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個人的份量,吃水很深,就地旋了一個圈。遊星用鐵鍬一撐,鍬上的煤屑匯成一股黑水,橡皮筏子疾速地駛離岸邊,」
  好愜意呀!遊星和蘆花雙人持槳,奮力向前,配合挺默契。我雄踞船頭,像一位真正的船長。
  獅泉河絕不像我們在岸上看到的那般溫良,連風也霎時變得獰厲起來。像皮筏子像一粒黑色的彈頭,順著斜刺的水流疾速進入了河中心的主航道。
  獅泉河像一道粗大的灰色繩索。遠看它毛茸茸的,彷彿棉紗般鬆軟。近看也依然膨鬆,好像少女未曾編緊的辮子。惟有深入到它的中央,你才發覺它有一根鐵的主幹,所有的浪花都盤繞它旋轉,這根鐵索越擰越緊,牽引著所有膽敢進入它的水域的漂流物。
  波峰浪谷像狹窄山路應接不暇地急轉彎,把橡皮箋子打得措手不及。
  我們依然很興奮。劇烈的顛簸給人駕馭駿馬般的成就感,我們像鴨子一樣叫著、笑著,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波浪的喧囂遮蔽了所有聲音,只見彼此大張著嘴巴。
  殘陽在雪山缺口處虛晃,半邊河水已聚為幽藍,彷彿變為兩條徑渭分叫的河流,深不見底地托舉著我們,洶湧西去。
  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大事不好。最可怕的是我們非常輕快,根本不用舉槳費力,皮筏子就箭一樣在水面竄行。
  營區已經像遠古的神話,落在身後。遊星試圖將皮筏扭出主航道,拐入旁側較緩的水流,獅泉河大智若愚地把她的努力化為泡沫。水流與水流之間,有著人所不知的極嚴格的界限,絕非輕易可以跨越。
  怎麼辦呢?昏暗中,我們的臉忽上忽下蒼白浮動。
  「要是我不鼓動班長上來就好了。」蘆花帶出了哭音。
  「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我顧不上責怪別人,也顧不上責怪自己,忙著察看地形。
  兩岸的石壁像電影膠片一樣,瞬忽即過。橡皮筏子浮力很好,一時半會兒不會翻沉。可我們要回家!回到嚴峻而親切的軍營!
  「只有一個辦法了,跳下筏子,游到岸上。」遊星咬著下唇說。
  「可我不會游泳啊!」蘆花抽泣起來。
  「別哭!越哭水越多,我們就更回不去了!」我先穩住蘆花,雖然自己也恨不能掉淚。
  我略通水性,但在這樣寬闊的河床和冰冷的水中,我不知自己能否成功地游到岸邊。
  「別怕!我帶者你!」遊星很義氣地說。
  蘆花不相信地看著遊星。不是不信她的允諾,而是不信她的技術。
  河道稍稍變窄,但流速也相應加快。橡皮箋子像流利的滾珠,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被衝出國界。
  遊星已經在做下水的準備了。
  「先別忙!容我再想一想。貿然下水,凶多吉少。別忘了咱們是一對半紅,要是缺斤短兩,可就當不成先進典型了!」我想說句玩笑話緩解一下氣氛,沒想到更添淒涼。
  「最後做一次努力。蘆花,你不會水,無論出了什麼事,你都要摟緊橡皮筏子。遊星,咱們兩個齊心合力,把船頭扳離激流,駛向岸邊!」我開始行使班長的權力了。
  「一帆,你和蘆花坐著別動。讓我一個人下水試試吧!」遊星顯出英雄氣概。
  「開始吧!」我不讓她再說下去。
  我和遊星在皮筏子上奮力扭轉航向的結果是一橡皮筏子失去平衡,一個側翻,倒扣水中。
  「抱緊橡皮筏!」當耳鼓浸滿水的最後一瞬,我清晰聽到了一聲吶喊。蘆花說,這一聲救了她的命。這個最不會水的旱鴨子,被扣到了筏子中央,冷暗若黑夜的鍋底……
  河水是逐漸浸入棉衣的。先是感覺到沉,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贅肉附在身上,喉管像被一隻很柔軟但是密不通風的手摀住,血脈急遽膨脹,纖巧的身體變成龐然大物……其後才是冷。沁入心脾寒凝一切的冷水,充滿了棉衣的每一處縫隙。我們像高壓鍋的鉛錘一樣,打著旋地向深遠的河底遁去小…
  求生的本能加上遊星最後的呼喚,使我們拚命抗禦地心的引力往頭頂的方向使勁,雙手揮蕩如狂風中的枯葉。指甲碰到什麼,就像鐵鉤一樣摳進去,企圖懸掛住越來越蠢重的身軀……突然,彷彿是天助神力,顛覆的小舟艱難但是頑強地脫離了主航道,天知道這條野馬般的獅泉河亙古以來是否航行過一隻船!橡皮筏拖著我們,一寸寸楔而不捨地攏向河岸。
  終於,靠岸了!當我們重又踩到鋪滿鵝卵石的堅硬的土地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有濁黃的水從膝蓋處篦出來。
  還有兩個人同我們一樣狼狽——老協和孔博,是他們沿河追趕,跳下水,把我們拯救出來。
  「你們是不是……想逃到印度去?」孔博為泅水方便,半途甩掉棉衣,此刻被冷風一激,上下牙嗒嗒打架。
  我們的棉衣雖說飽浸冰水,一時卻不曾被夜風吹透,相比之下,還稍暖和些。
  「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們到河裡來啦?」遊星也很冷,但她好強,把話說得出奇慢,卻流暢不打顫。
  「你們那點事,全師……誰……誰不知道!比電報……傳得還快……自個兒還覺得挺保密……嗨……」老協走到他們脫下衣服的地方,把褲子套上。拿起棉衣,看了我們三個一眼,交到我手上:「誰體質差,先換上。」說完,顛呀顛地跑走了,大約是想借運動增加點熱量。
  我把棉衣塞給遊星:「你有關節炎。」
  「我有關節炎不假,可這又不是褲子!我的前胸後背可是完全正常。」遊星把棉衣轉給蘆花。見蘆花穿妥帖,又補上一句:「老協原本也是打算給你的。」
  蘆花一聽,馬上要剝下來,被我制止住了。她體質雖不錯,但不會游泳,灌了不少水,裡外進心涼。
  蘆花還是嚥不下這口氣,說:「都不要,我還給他去!」跑著去追老協。
  遊星說:「我也先走兩步了。前有開道,後有殿後,我最安全。」莞爾一笑,蹣跚而去。她的腿看來夠嗆。
  剩下我和孔博,棉絮裡的河水被風一激,化作無數細碎的冰凌,每走一步,悉悉作響,彷彿草綠棉布裡絮的不是柔軟的棉胎,而是無數張嶄新的玻璃糖紙。
  「給你。」孔博把棉衣遞給我。
  「我不要。」
  「為什麼?這又沒有人看見。」孔博不解,「怕你不要,我剛才就沒敢當著眾人給你。」
  「你要是當著眾人給,我就真要了。現在這樣鬼鬼祟祟的,好像我跟你真有點什麼秘密似的。我可不要。」
  「唉!難道我們之間不是真同別人有點不同嗎?你知道,為了能名正言順地到衛生科見到你,我裝了多少回病,屁股上挨的針像一隻刺蝟!」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又何必這樣呢!」我也歎了一口氣。聽別人讚美自己,是件快活事。但軍規像一隻蒼老的手,扼住我的心。我不知對他說什麼。
  「凡有男女的地方,都會這樣。當男人和女人比例是1比1的時候,世界會很安寧。就像祖先遺留給我們的那條著名的陰陽魚,端正平和,可以組成一個無可指責的圓環。」孔博侃侃而談。
  「獅泉河的魚可不好吃。高原太冷了,魚為了御寒,也長出肥豬一樣的膘。有一天我看見一片河水變為墨黑色,以為要出什麼妖怪,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群魚背映的……」
  「別打岔。我們能有這麼一個說話的機會不容易。獅泉河的魚沒有以前多了。早些年,淺水的地方汽車開過,漂起兩道魚牆,碾死的魚用自己的屍身標出車轍……當男人和女人是2比1時,會引起最簡單的戰爭……」
  「當男人和女人的比例是10比1的時候,會有許多陰謀詭計的小人和光明磊落的勇士,這個團體該英勇善戰一往無前……當男人和女人的比例是1000比1的時候……」
  孔博沉默了。
  「想不到你的腦袋瓜裡除了裝滿電台和密碼之外,還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又會怎麼樣呢?當1000比1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問,因為這正是我們在高原上的比例。
  孔博依舊沉默。
  「你倒是說呀!要不我走啦!」我要挾他。孔博的理論驚世駭俗,我只知道女兵們的處境微妙,卻從沒有上升到理論上思考。這傢伙除了偽造信件之外,還有幾分怪才。
  「沉默呀!我這麼半天一言不發就是答案。當1000比1的時候,所有的男人們都不再說什麼,他們只是看著,等待著,沒有人會知道將出現什麼事情……別說有軍規管著,就是沒有,也難得有人敢輕舉妄動。眾人的沉默是一種無形的繩索,每個男人都怕被拒絕、被嘲弄……」
  「那……」我問。
  「我知道你要說我為什麼要給你寫信。因為我覺得我是這1000人當中最優秀的……」他目光的的地望著我。
  遠山在蒼然的暮色中逶迤,好像一具猛□象,好像在添食天邊的雲霞。最後的陽光將高原絲縷狀的雲翳染成詭譎的翠綠色,彷彿深海中的浮萍。
  我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像棋子似地移動。
  那是高傲的遊星。
  「可是你們為什麼不給遊星寫信呢?」我問。
  「可我們為什麼要給遊星寫信呢?」
  「她挺好的。能幹又漂亮……」
  「男人找老婆,並不只看這兩條。還有許多很複雜很微妙的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比如蘆花,就像一碗晾得正合適的粥,誰喝下去都覺著舒服。比如你……」
  「別說我。我們說的是遊星……」我又一次岔開他的話。
  「好。就說遊星。我敢肯定,不會有任何人給她寫信的!」孔博停住腳步,很嚴肅地對我說。
  「你怎麼知道?好像你們舉手表決過似的!」我真的吃了一驚。
  「我們早把你們調查得一清二楚。對遊星,我們同仇敵汽,眾志成城。」
  「為什麼?」我真為遊星難過,她在什麼地方不檢點,得罪了整個高原上的男性軍官!
  「因為……害怕。」孔博突然氣餒。
  「害怕什麼?她又不是叛匪。」我好氣又好笑。
  「叛匪並不可怕。碰上了,我可以立個功給你看看!可娶一個遊星回去。是黨指揮槍,還是槍指揮黨?」
  「家又不是戰場。打比喻要適當。」
  「哪兒都是戰場。別看我們此刻平平安安,明天就可能爆發一場戰爭。再者是誰不想在部隊混個好前途?可你要是娶了司令員的女兒,幹得再好人家也說你是沾了老丈人的光。堂堂男子漢,今後怎麼領兵,怎麼在人前腰桿硬硬他講話?對軍人來說,功名事業遠比女人重要。所以,大家都憋了一口氣,別說遊星還有那麼多毛病:盛氣凌人、又饞又懶……就是完人一個,我們也不招惹她!由她自個兒趾高氣揚去吧,我們約好了,誰要是討好她,誰就是我們之間的叛徒!」
  孔博剛誇我時,心中還有幾分沾沾自喜,聽他攻伐遊星,也頗能滿足自己的好勝心。但漸漸手心發潮,想不到這幫小伙子竟存了如此頑劣的心計!
  遊星,你可知道自己生活在敵意之中?
  「其實遊星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比如饞,她不過是愛掛在嘴邊上
  「喂!你別老跟我談遊星好不好?她就是公主,我也不想當駙馬!我只想同你談談你,談談我們!」孔博突然火了,肆無忌憚地朝我嚷。
  「我們沒有我們!」我也不甘示弱。
  孔博真傻。男女之間的談話,最初絕對是從各自的朋友開始的。他這種單刀直入直取上將首級的戰術,真叫人接受不了。
  營區像一頭蹲踞的野獸,已在前方出現。我們就是想言歸於好,也沒有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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