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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過來,帥北征。你願意他兩個,哪個當你爹,自己拿個主意。若都相不上,咱再找旁人。」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軍人說。
  帥北征沉默地走過來。他個子很高,卻很單薄,像田野裡瘋長而不秀穗的莊稼。他抬起憂鬱的眼睛,開始為自己挑選父親。
  兩個判斷不出年齡的老農民,靠在牆根曬太陽。中原小縣武裝部的土牆,在冬天的陽光照射下,反射出暖洋洋、臊烘烘的氣味。他們微合雙眼,絲毫意識不到正在進行的事情同自己有什麼關係。只有從鼻孔中蕩漾出的煙霧,證明他們還沒有睡著。
  煙霧……中華煙的煙霧,像鋼藍色的硝煙,瀰漫而過。父親的臉裹在煙霧之中,冷漠而尊嚴:「你們有什麼權利綁架我?!」
  紅袖章揮舞得如同一片血泊:「老東西,還挺狂!把他嘴裡的中華煙奪下來!」
  幾個穿軍裝的造反派簇擁上來,像拔草一樣去揪父親嘴裡的香煙。那煙象生了根一樣,始終粘在父親輕蔑的唇邊,像一根雪白的粉筆。
  煙,終於被摳出來了。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煙,只是一坨混合著血跡和牙齒的灰綠團塊。
  父親被帶走了。他的背影像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可他的兒子卻要在這兩個石塊一樣沉默的老農當中,挑一個作自己的爹!
  父母被關押,帥北征一夜之中墜入黑洞,生活來源中斷,沒有任何一家親戚朋友肯收留狗崽子。他也沒有老家可回。當年父親投了紅軍,遺下的親屬滿門抄斬。他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孑身一人,北京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正在這時,堯敬堯到北京來了。很多年前,他是父親帥紫成的警衛員。父親有過許多警衛員,父親都快記不得他們了,可他們都記得父親。堯部長從中原小縣的武裝部來看望父親,他只見到了帥北征和到處貼滿封條的房子。
  「日他姐!我找他們講理去!打壺梯山那會,帥師長一櫓袖子,端著機槍往上衝,周圍的炮彈皮落得像揚場。那時候我是新兵,空著手跑還跟不上趟。這樣的人,能是叛徒特務?」
  堯部長無所顧忌地大聲喧囂,震得貼了封條的書櫃玻璃門,像遭了空襲似的嘩嘩作響:「跟我走吧!雖說我這官兒比不上你爹的一個零頭,山高皇帝遠,我可說了算!」
  堯敬堯部長以綠林好漢的勇氣,神不知鬼不覺將帥紫成的兒子帥北征帶回了他的轄地。堯部長要為帥北征找一個爹,然後就一手遮天送他去當兵。又找回來的兒子秦帥北,加入了公元1966年冬季徵兵的行列。
  新兵第一頓飯吃大白饅頭。
  「解散開飯」的口令還沒從新兵連長龍鳳虎的嘴唇掉下來,剛換上綠軍裝的小伙子們,就像定向爆破的綠牆,唰地倒向大白饅頭。
  這當然是不符合軍隊紀律的,但龍鳳虎並不忙於糾正,反而浮出欣賞的笑容。吃吧!吃吧!部隊上管夠,能吃才能做。他接過幾茬兵了,知道新兵們搶食得越凶,越是說明當地貧瘠困苦,這樣的兵沒見過世面,能吃苦,好帶。
  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新兵。他面色蒼白,眉毛很黑,整個臉龐對比著草綠色的軍裝,顯得過於纖巧。他愣愣地提著充當飯碗的茶色瓷缸。從瓷缸傾斜的角度,可以斷定裡面沒有一滴菜汁。
  「你為什麼不吃飯?」龍鳳虎踱過去。
  「不是我不吃飯,而是根本就沒有飯了。」新兵的回答並不像他的體質那樣柔弱。
  龍鳳虎不用看,就知道這是事實。
  「那你為什麼不去搶?」他目光炯炯地說。
  「搶?!」秦帥北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他所受過的全部溫文爾雅的教育,都使他無法服從這道命令。
  「對,搶!從今後,你就不是一個老百姓,也不是一個學生。軍人除了服從,就是爭搶。」龍鳳虎說:「不然的話,連飯都吃不上的兵,還能打仗嗎!」
  「是!」秦帥北挺胸收腹答道。這入伍第一課,夠他受用終生。
  龍鳳虎一回頭,瞄到一個大個子兵,雙手象叉似的,每個指頭上都扎滿了饅頭。小指因為略短,饅頭插得不牢,搖搖欲墜象海豚頂球。
  「你過來。」龍鳳虎威嚴地叫道。
  大個子新兵一邊走一邊加緊吞嚥,他倒不是感覺到了食物的危險,只是想快快把牙縫打掃乾淨。娘說過,同長輩說話,嘴巴要利索。
  「我說,你吃得了嗎?」龍鳳虎問。
  「報告,吃得了。」小伙子憨憨地回答。他是那種從小到老都不會有大改變的臉形,方頭方腦,兩隻眼睛似乎也是方的,彼此隔得很遠。
  這倒叫龍風虎連長一時沒了下文,「你就是吃得了,也得分給別人兩個。」他嚴肅地說。
  憨小伙這才看到站在一旁兩手空空如也的秦帥北,一伸巴掌:「給你——」
  肚子咕咕叫的秦帥北,此刻卻猶豫了。他清楚地看到憨大個洞穿饅頭的指甲裡藏污納垢。
  龍鳳虎以為他是靦腆,像摘棉花團似的從憨大個手上擄下饅頭:「給你就拿著!」
  秦帥北想到連長「搶」的指示,再說肚子比眼睛更重要,也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龍鳳虎問大個子。
  「桂蘭。」大個子兵甕聲甕氣地回答。
  「我問的是大名。」
  「報告,這就是大名。」桂蘭急得差點噎著。
  秦帥北好奇地注視著這個有著如此女性化名字的戰友。他發現桂蘭象紅棗一樣飽滿的耳垂上,居然還紮了耳朵眼。
  「我上頭幾個哥哥都沒站住,我媽怕我不好養活,就給起了個丫頭名。說這樣閻王小鬼不稀罕。」桂蘭忙著解釋。
  龍鳳虎點點頭,又搖搖頭。
  飯後安排洗澡。
  新兵們來到圍著綠柵欄的鐵路澡堂。這裡是個慢車只停一分鐘的小站。但鐵路終歸是鐵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擁有在偏僻的小城尚屬奢侈的浴池。
  新兵們脫下裡外三新的綠色軍裝,用綠帆布腰帶攔腰一捆,堆在更衣室地上,像是一攤攤剛砍下來的青菜。
  龍鳳虎坐在更衣室外面的走廊裡。他可不願跟進去。鄉下小伙子一身汗酸氣,讓他們在池子裡多泡會,脫胎換骨地洗滌一番,把虱子、蟣子連同莊稼人的塵土,一古腦留在他們的家鄉,然後紅樸樸白生生地奔赴邊關,可他又不能走遠,畢竟是一群烏合之眾,得時刻關照。
  新兵們赤條條地跑進浴室。
  呵!恁大一池熱水!
  浴室裡雲遮霧罩,暖氣襲人。新兵們驚歎:燒這老些熱湯,要費多少柴禾!撲通撲通象青蛙似的跳下去,有幾個還打開了水仗。
  一個小個子兵腳下踩到很柔韌的東西。他用大腳趾很靈活地一挑,那玩藝跳高似地彈了起來,一股很有勁道的潛流,打著旋地繞著他的腿肚子轉。小個子兵感覺到某種危險,把大腳趾上的東西甩掉,鏜到距這兒最遠的角落裡呆著。
  小個子兵叫池可信。
  水,不動聲色地越來越少。新兵們說:「這水咋球了?」
  小個子兵也跟著嚷:「這是啥球水!」
  當大家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並且找到那個倒霉的橡皮塞子時,水已經無可挽回地減少到剛沒膝蓋骨。
  新兵們抱著肩,縮著頸,沾過水的肌膚暴起一層粟粒。
  秦帥北不冷。他至今還沒下水呢!
  他從未見過這種湯鍋式的洗澡方式。家裡有間貼滿天藍色馬賽克的浴室,有一個白如牛奶的浴缸。帥北征從小就在這個浴缸裡洗澡,剛開始只能放小半盆水,否則會把他淹沒。水波蕩起藍色的浪花,使人感到輕微的頭暈,對胸腹和後背有一種類似撫摸的壓迫,使人想起媽媽柔軟的手。
  後來,他上了學。這是一所幹部子女集中寄宿的學校。他好不容易適應了學校的淋浴噴頭,覺得自己已經非常大眾化了。今天,他第一次見到這種原始共產主義式的大池子,看到桂蘭脖子後頭有象漆皮剝脫一般的垢痂,看到小個子兵身上有幾處環癬。
  不過,自己身上也很髒,像套在一個塵封的殼子裡。從北京出來,再沒洗過澡。
  秦帥北預備這次換好水後,搶先跳下去。
  水龍頭「嘩一彭一彭」夾雜著熱氣,傾瀉而下,把一團團碩大而潔白的水氣,不客氣地朝大家頭臉擲來。
  大家一陣歡呼,緊跟著發現了嚴重問題,只有熱水,沒有涼水。
  「這怎麼辦呢?」秦帥北很焦急。空氣悶熱而污濁,大家面面相覷。
  「這才賺哩!都是熱水不比都是冷水強?再添一把柴,這水就能沏茶!」一個叫劉堆子的新兵還挺高興。
  桂蘭把碩大的手掌象吊錘似地探進水裡,強忍了一會,也只得縮回來:「能褪豬毛了。」
  池可信疏淡的眉毛一皺:「咱都蹲在池邊攪和水,一會就能涼,就像在家喝熱粥那樣。」
  秦帥北想,這沒有什麼難辦的。他開始穿衣服。渾身濕漉漉,衣服澀得像貼一層皮。開門裹著熱氣衝到走廊,忍不住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
  「這麼快就洗完了!」龍鳳虎問。
  「沒……洗完。是……還沒洗。」秦帥北不知怎麼,見了這黑臉膛的連長,就氣虛。
  「那還不快洗,出來幹什麼!怎麼又是你拖拖拉拉!」龍鳳虎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告訴你,咱們要去的地方,水貴如油,幾年之內你甭想再洗這麼痛快的澡!」
  「水太燙了,沒法洗。」秦帥北小聲爭辯。新兵連長算個多大的官呢?平日往來於父親身旁的叔叔伯伯們,哪一個對帥北征不是客客氣氣!
  「誰叫你們把原來那池水放了?沒有涼水,那池水是早就放好晾涼給你們用的。沒辦法,再燙也得洗。每個人都得洗,這是有規定的!」
  龍鳳虎說得不錯。每個新兵入伍,都有一份專門的洗澡費。這個澡,標誌著新兵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因而便有了某種嚴肅的象徵意味。
  「弄條皮管子,從哪裡接點涼水來,並不困難。」秦帥北不屈不撓地建議。
  「你叫什麼名字?」龍鳳虎從凳子上站起來。
  「秦帥北。」秦帥北不知何意,清晰地回答。
  「我說秦帥北,你是少爺胚子還是誰家的公子小姐,我這麼多年,第一次碰到你這麼難纏的兵!不願意當兵,你把衣服擱這兒,回你媽的熱炕頭去!要跟著我當兵,馬上進去洗澡!半個小時後,我吹哨集合!」龍鳳虎聲色俱厲,唾沫星子直吹到秦帥北臉上。
  秦帥北的淚在眼眶內亂轉,這算什麼連長,簡直是軍閥!可他沒有熱炕頭可回,只有回到熱氣騰騰的水池邊。水霧氤氳,沒有人注意到他。新兵們用剛發的白毛巾攪水,然後緩緩提起來,讓水在流失的過程中散發熱量。
  這很愚蠢。秦帥北想,可此情此景,他那受過現代文明熏陶的高級腦瓜,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嘿!你的傢伙起來了!」象墨魚一樣黑的劉堆子,對著桂蘭大喊。
  「劉堆子,悄些聲!」桂蘭不好意思了,嘟嚷著:「喊什麼喊,你的不也起來了!」
  大家蹲著,正好胯部用勁,此刻,各人的傢伙,竟像小鋼炮似的,瞄準了前方。
  秦帥北臉紅了。其實根本沒人看他。大家快活地叫著,鬧著,全無絲毫顧忌。秦帥北覺得自己到了一夥野人之間。
  「比比看,誰的球長!」劉堆子把雪白的毛巾揮舞得像個滾動的車輪。
  被冬天裡的熱水激動起來的小伙子們,揭桿而起地歡呼著:「好哇!好哇!」
  喊聲驚動了龍鳳虎,他推開門,撲面而來的熱氣差點嗆他一個跟頭。他什麼也沒有看清,只看見秦帥北象孤雁一樣,躲在門旁。
  「快洗!」他叫了一聲,就縮回頭去。
  新兵們哇哇叫著。這生命之根,在他們看來,是最光彩最磊落的物件了。
  「來!用毛巾量量,看咱這一夥,誰的球最長!」劉堆子再一次提議,並慷慨貢獻出自己的毛巾,擰乾,抻直。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池可信忙用雙手往下壓:「悄聲!看叫領導聽見。」
  夏天鳧水時,鄉下小伙子們常打這號擂台。
  秦帥北置身於這伙年青壯健的莊戶漢子之間,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經隨著帥北征的消失,煙消雲散了。帥北征已經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秦三老漢的兒子秦帥北。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習慣不習慣,他必須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否則,他將無法生存。
  他鼓起勇氣,跳下浮沉著年青背脊的浴池。
  「你咋跟我們大伙不一樣,像個駙馬!」池可信對他說。秦帥北驚訝自己怎麼一轉身的功夫,就得了這麼一個外號,心想,駙馬就駙馬吧,我不會輸給你們的。
  他不知道這裡演過一出「女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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