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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最初的忙亂過去了,人們逐漸安靜下來:下一個兵站的同志久候不到,會出來找他們的。殘破的車廂尚可御寒,車內的乾糧還在,至於水,更好辦,漫山都是冰雪……
  朱端陽木然地站起身。有人死了,但她還活著。她們還上不上山了?
  看看長眠的戰友,假如她們這些倖存者終於成為不了「第一批」,那這犧牲,不是毫無意義了嗎?
  最主要的是,軍區領導下達的是讓她們盡快趕到山上的命令,而絕不曾叫她們私自撤回!
  世上有什麼比戰士的天職更重要的東西!
  最初的遲疑和恐懼退潮了,一種近乎悲壯的情緒,籠罩著這個小小的女兵班班長。女孩子們沉默著,等待著。遠處的山是崑崙山的主峰,那是騎兵支隊司令部所在地。暮色蒼茫之中,那山俯視著她們,像威嚴的長者。她們才到半山,離那兒還遠著呢!然而,也唯有在半山,她們才知道崑崙山是多麼高遠,才知道她們已經走過了多麼漫長的道路。
  只能向前,不能退後!
  女孩子們信任地望著她們的小班長,準備服從她的指揮。危難之中,有時不在於誰說什麼,只要有人站出來,大家就會聽他的。
  「咱們坐兵站的車,繼續上山。」朱端陽的聲音並不大,但每一個活著的女孩子都聽清了。
  土黃色的操場。散亂的女兵。
  「面向我,成一路橫隊集合!」新兵連長喊道。這是一道奇怪的命令。
  奇怪歸奇怪,命令還是要服從。一百二十名女兵,按照個子高低,排成長長的一隊。也許是因為太長,便略有些彎曲。
  要是平日,連長會命令解散:重來。就是一千名軍人,也該排成筆直的一線。但是今天,他隱忍了,只是向後退了退,調整自己同隊伍兩翼的距離,直到成為一個端正的空心三角形,他站在三角形頂點的位置上,瀟灑而幹練。一套草綠色的夏布軍服,因為洗滌過度和當時的染料尚不過關,布料還只八成新,顏色卻已褪得十分淺淡,更襯出嶄新的領章鮮艷灼目。新軍裝新領章,顯出的是新兵的拘謹,舊軍裝新領章,顯出的就是資歷與權威了。凡是挑選出來訓練新兵的指揮員,都是軍姿出色的軍人。訓練女兵的新兵連連長,此刻簡直嚴肅得像是力量與紀律的化身。
  「現在——聽我的口令——報數!」連長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因為距隊列比較遠,他的聲音便格外威武有力。
  一百二十名女孩子,嘰嘰喳喳地開始報數。她們還不夠沉著,生怕將自己漏掉,搶報便時時發生。
  連長皺起眉頭。要是往日,他會要她們重報的。但是今天,算了吧!和即將宣佈的決定相比,這不過是細微末節。
  「報雙數的同志,出列!」
  隨著這第二道命令,六十名女戰士同時向左前方邁出了一步。
  現在,土黃色的操場上,出現了另一支新的隊伍。她們同留在原地的女孩子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等號。
  但是,等待她們的命運絕不相同。新兵連長旋即下了第三道口令:「報數!」
  嚴格說起來,這口令的內涵是不甚清楚的:是兩列隊伍都報呢,還是……但沒有人發生誤解。連長英俊的屑毛高挑著,犀利的目光只注視著前排女兵,好像他只是她們的連長,全然忘記了後面那排士兵的存在。
  又是一次雙數出列。現在,一百二十名女兵被分成三排、最初那個巨大的空心三角形,已經快被生命的綠色填滿了。
  連長的面容毫無表情。隨著一道又一道的篩選,連長知道最後的選擇就要揭開了。朝夕相處幾個月了,像一個子女眾多的家長,他內心深處,也會有格外喜歡或是格外不喜歡的幾個兵。他不希望這些好惡干擾自己的意志。又是一次報數……又是一次出列……女孩子們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報數時格外仔細,速度變得緩慢了,卻再沒有出差錯。
  現在,十五名女戰士,站到了連長跟前。
  連長下意識地扶了扶腰間的武裝帶。他知道這十五名女戰士,將記住這一天,也將記住他。他希望能留給她們一個英武的印象。片刻之前的惻隱之心已蕩然無存。女人也是軍人,現在的問題是:從他親手訓練過的連隊裡走出的士兵,應該個個是好樣的!
  他邁著緩緩的步伐,從十五名距離他很近的女兵面前走過,目光從她們身上掃過,像鋼尺一樣冷漠而苛刻地衡量著。
  晤……還好。不!簡直可以說是好,很好!女孩子們儘管眼裡透露出遮擋不住的疑惑,卻個個挺胸收腹,透出勃勃的英氣。
  連長疾步口到了隊伍的中央,朗聲說道:「現在,我宣佈:剛才出列的這十五名同志……」
  「報告!」
  突然,從後排右側隊尾的某個部分,響起一聲尖細的叫喊。並不怎麼嘹亮,卻具有根強的震撼力。整個隊伍,此時實在是太寂靜了。
  「什麼事?」連長幾乎是好奇地問了一聲。治軍多年,敢在這樣的場合打斷指揮員講話的戰士,他還是第一次遇到。莫說是新兵,就是老兵,也斷乎不敢。連長的吃驚之情更大於惱火。
  「嗯……是這樣的,這個位置應該是我的……我比她高嗎!……不信……比比嗎……」
  她剛開頭鼓的勇氣挺足,以後卻漸漸縮小,聲音像雪似地融化著。沒有人聽得懂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有的人扭頭張望,隊伍起了小小的騷動。
  但是連長聽懂了她的話。這是那個叫朱端陽的姑娘,從她所站立的位置可以判定,她的身量在女性中屬中等偏下,眉目生得很清秀,看不出像有這麼大膽量的樣子。她發育得很單薄,同隊伍左首那些身高體胖的姑娘們相比,像是□情不好的三類秧苗,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她是從一座大城市入伍的,因為文娛體育都沒什麼出眾的地方,連長除了能記起她的名字外,再沒有更詳細的印象。
  「你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現在,我宣佈……」連長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像揮去一隻偶然飛近的蒼蠅。
  「我就是比她高嗎!不信,比比看好了!」沒想到這小女兵的脾氣,並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麼楚楚可憐,連長的喝斥反倒激怒了她,竟一個箭步從她所站立的隊列中跨出,急匆匆走到第一排,站在另一名女戰士背後,梗著脖子同人家比起高低來。
  這一回,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
  一百二十名女兵最初排成的一字長蛇陣,說是按個頭高低為序,匆忙之中,並不那麼準確一現在,眾目腰腰之下,這小女兵顯得比前排那名女戰士要高一些,也許相差的只是一毫米的幾分之幾,也許只不過得益於她的單薄給人以某種細高錯覺,也許是因為她故意把腰挺得更直、帽沿得朝天……但是,不管怎麼樣,她要顯得高一些。也就是說,現在第一排某個士兵佔據的位置,應該是她朱端陽的。
  連長遲疑了。對於將誰派往崑崙山,他選擇了如此宿命的挑選方式。當這一切就要結束,他即將卸去良心上的一份重負時,竟半路殺出這樣一個調皮搗蛋的兵,還是個女兵!如今,怎麼辦呢?批准她去吧,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的命運。尚未遠去的柔腸百結又在連長心中蠢動起來。不讓她去吧,今天的一切,將像蝕刻一樣,印入這一百二十名女兵的腦海。眼下她們當然什麼都還不知道,但是她們馬上就會知道。到了晚上,她們會躺在床上,將前後穿成一幅完整的畫面。然後,直到多少年後,她們還會回想起這一瞬,會從中嗅到他曾教給過她們的軟弱與退縮。不!這不行!無論前途多麼險阻莫測,他作為一個新兵最先接觸的指揮官,只能教給她們不可阻擋的氣概!想到這裡,強悍的新兵連長,嘉許地點點頭,容忍了朱端陽的冒犯,示意她調換進第一排隊列。
  現在,再沒有什麼可以妨礙連長宣佈那項激動人心的決定:軍區將向崑崙山派出第一批女兵。
  隊伍沸騰起來。崑崙山!女兵!國境線!第一批!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字眼,迅速在女孩子面前,編織起一個美麗的夢。
  面對著海潮一樣躁動的激情,連長欣喜之餘,又感到淡淡的惆悵:為什麼非讓女人們上去呢?難道男人們還不夠多;不夠勇敢嗎!他甚至萌生出同她們之中某一個交換的念頭。
  當然,這不可能。他所擔當的角色,也由不得這麼信馬由韁地亂想。新兵連長趕忙收束住自己的思緒,沉穩堅定地說:「你們十五名同志,肩負著非常崇高艱巨的使命。那裡的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生活環境非常艱苦,你們是光榮!」
  他很想再說點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他沒有去過崑崙山,這使他在整裝待發的女戰士面前感到氣餒。像一個不曾到過前線的軍人,不配向即將參戰的士兵鼓吹勇敢。
  他最後一次巡視他的部隊。當看到朱端陽時,他記起自己不該有的一個疏忽。
  「我最後宣佈:任命朱端陽同志為這個班的班長。當然,這只是臨時性的。正式任命將由崑崙騎兵支隊作出。」
  朱端陽興奮得滿臉通紅,像一顆光潔誘人的紅杏。彈指之間,她的命運竟發生了這麼多變化,而且還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她原以為出列是去參加一項什麼活動或是出一趟公差勤務呢!巨大的光榮和責任,像降落傘一樣罩在她頭上,她飄飄忽忽地好像要飛起來。
  我們的女兵班長並沒有陶醉在個人幸福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快快跑回宿舍,趴在床上寫封信,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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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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