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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這個安門栓,太不像話了!」袁鎮一進化驗室,氣就不打一處來。
  朱端陽悚然一驚。小庫房裡的事,她還沒想好說還是不說,科長就知道了?
  「乾脆把安門栓送到軍事法庭,判他幾年!」徐一鳴火上澆油,「當炊事班長的,比周扒皮還摳!」
  原來說的是罐頭。清倉查庫,上面才發現安門栓管的食品罐頭,積壓過久,許多都已過了保存期。要在別的地方,就地處理就是了。可崑崙山上一粒米一塊炭都來得太不容易。袁鎮在狠狠訓斥了炊事班長之後,將過期罐頭抽樣編號,請徐一鳴化驗能否繼續食用。
  「安門栓瀆職,倒要我來給他擦屁股。」徐一鳴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頭。
  數量還真不少,像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剝脫錫箔的,長滿紅綠銹的,光怪陸離。
  朱端陽默默地拿出總後配發的戰時食品檢驗箱。她並不恨炊事班長。袁鎮的話給她打了預防針。當這種事真的出現了,她吃驚,羞澀,之後便是自責。如果她不嘴饞,不去那間釘著鐵窗的小屋,也許一切便不會發生。她願意幫炊事班長減輕一點責任。
  「那個箱子沒用。」徐一鳴不屑地說。「這裡頭沒有耗子藥。炊事班長總沒壞到把每筒罐頭都鑽個眼,往裡頭下毒。」他揀起一筒罐頭,拋到半空,又準確地將它接住。罐頭發出人鬧肚子時的氣過水聲:「要查的是有沒有腐敗毒素。可惜總後不知道咱們有這麼會過日子的炊事班長。」
  「那怎麼辦呢?」朱端陽著急。這麼多罐頭全報廢,不是個小數目。
  「試試看吧。盡量湊合著吃。不過,要是咱們做出結論能吃,最後吃死了人,上軍事法庭的,就該是我了。」徐一鳴將罐頭扔回原處。
  責任重大,生命攸關。「怎麼試呢?」
  「只有做動物試驗。」徐一鳴嚴肅起來。
  動物試驗?崑崙山上沒有猴子沒有兔子沒有白鼠,連蚯蚓、蜘蛛、蟑螂、螞蟻都沒有,用什麼做試驗?
  「人,也是動物。」徐一鳴平靜地說。
  是的,人也是動物,只不過稍微高級一點。朱端陽剛才忘了。現在,她師傅教給她。
  只是徐一鳴不讓她當動物。「你給我做個記錄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後有反應,也不知是哪個批號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鴻毛還輕了。」徐一鳴自從心裡絕了同朱端陽好的望,反倒坦蕩起來,不再時時做嚴肅之態。
  徐一鳴不會真吃死了吧?
  雖說徐一鳴不再處處以師傅自居,朱端陽從心裡還是怵他。一想到他現在承擔的風險,著實為他擔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斷地觀察他的眼神氣色,有時連她自己也覺得像是在觀察一隻動物。徐一鳴不滿地連連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堅持細細地打量他。萬一出現什麼異常,她才能救他。
  他並不老。少白頭看慣了,倒覺得是一種特殊風度的美。花白的頭髮下,是一張年青而充滿個性的臉,你反倒認為這樣的男人,更有膽識和經驗,更值得信賴和依靠。
  地上的罐頭堆,緩慢然而均衡地縮小下去。原本就單薄的徐一鳴,消瘦得像衣架。高原缺氧,人的腸胃原來柔弱。連續進食這些瀕臨報廢邊緣的罐頭,給予人體的傷害,是很痛苦的。朱端陽每逢看到罐頭,都想把它們偷著扔出去幾筒。簡直像些定時炸彈,誰知其中的哪一顆,會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鳴的命。
  「讓我也試試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鳴斷然拒絕。
  朱端陽只有為他暗中祈禱。
  「肉毒桿菌主要滋生於罐頭食品之中,毒性極強。百萬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亡……」
  朱端陽看到書上這段話,立刻感到徐一鳴面臨著巨大的危險,扔下書就往化驗室跑。
  那是一筒非常醜陋的罐頭。外表糊滿紅銹,從中段折成近乎斷裂的直角,卻並沒有斷裂,像一支畸形的斷臂,非常不舒服地彎曲著。徐一鳴吃的時候,眉頭皺得格外緊。也許那裡正生長著這種比原子彈還要厲害的毒素!
  化驗室亮著燈,門卻推不開。朱端陽拚命敲,沒有人給她開門。
  徐一鳴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輾轉反側,呻吟不止。沒有一個人發現,沒有一個人救他,他就要昏過去了……
  慌亂中朱端陽記起自己也有一把鑰匙。因為白天上班時徐一鳴都在,晚上他從不准朱端陽來,所以一時竟想不起。
  門打開了。屋內空寂而冷清,徐一鳴不在。剛才的景象,只不過是朱端陽極度恐懼中的幻覺。她無力地倚靠在牆壁上,不放心地打量著。被褥很凌亂,徐一鳴大概支撐不住,躺下休息過。地面倒很潔淨,沒有嘔吐過的痕跡。
  她該退出去了。趁徐一鳴還沒發現她來過,可她不想走。寧可挨一頓嚴厲的訓斥,她也要親眼見徐一鳴本人,證明他確實好好活著。不然,她夜裡會不安寧。
  徐一鳴回來了,驚異地揚起眉毛:「出了什麼事?」
  「我是怕你出了什麼事……」朱端陽囁嚅。
  「我會出什麼事?真是亂彈琴!」徐一鳴真的要光火,朱端陽突然抬起頭,勇敢地說:「你再也別吃這種要命的罐頭了!」
  徐一鳴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關切的溫暖,歎了一口氣:「難道真讓它們報廢?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許是汽車失事後,又從雪地裡揀出罐頭箱,繼續運上來的。說不定人已經死了,我們還在吃他的罐頭……不試一試,於心不安。」
  這真是一個殘酷而又極真實的推理。朱端陽沉默,她親歷過車禍。現在,再沒有什麼可呆下去的理由,她卻不想走。同樣的一間屋子,白天是工作間。嚴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別的。燈光下,變得陌生,像它的主人一樣,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有件事,我想跟你說……」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陽在這之前,並沒有想到要把安門栓的事,告訴徐一鳴。現在竟覺得非告訴他不可,希望他給自己出個主意。
  好你個安門栓!真看不出還有這許多花花腸子!膽子也太大了。徐一鳴第一個反應,幾乎是憤怒已極。緊接著,便是難以言傳的複雜情感:妒意、震驚,隱隱還有一點佩服炊事班長的勇氣。待聽到朱端陽拒絕了安門栓跑出庫房,又生出失而復得的快意並重新燃起某種希望。不過,這一切都像疾鳳一樣迅速逝去了。他記起了自己的諾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兒八經地向自己討主意,就該向兄長一樣設身處地為她想辦法。
  「這件事你跟誰說過?」略一思忖,他問。
  「誰也沒說。我打算告訴袁科長。」
  「不要告訴他。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長。一個人要壓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難的。他為說出那句話,一定想過很久,這是需要勇氣的。還有,不論多少年後,直到你有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愛人也不要告訴他。沒有到過崑崙山的人,不瞭解這個環境,也許會以為是你的過錯。記住我的話。忘記這件事,就像它從未發生過。」
  朱端陽滿懷信賴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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