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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


作者:畢淑敏

  報社來電話說,這裡有許多你的讀者來信。
  我說,我不看,我膽小,不敢看讀者來信,誇讚會使我受寵若驚,批判會使我噤若寒蟬。偶爾寫些小隨筆,喜歡像梳頭一樣自然,創作心理薄弱,經不得品評。只好採取鴕鳥戰術,一頭扎進白色沙堆。我是作醫生的,文字對我是一種快樂,我不想讓它沾染憂鬱與恐懼。
  但是這封信您最好還是看看。因為寫信人同您的關係似乎非同尋常……請原諒,信我們已經打開……
  編輯是個男孩,語調中有一種神秘。
  報社的大信封。剪開。一個折疊的信封鷂似地墜落下來,它其實是同報社的公用信封等大,一副迫不及待受了委屈的樣子。
  很陌生的字體,寄自河南。
  河南!
  媽媽站在地圖前,對許多年前的我說:有沒有人對你好呢?
  那是我當了幾年兵後第一次探家。最初的天倫之樂過去後,媽媽突然轉為嚴峻。
  我非常明確這句話的實際內涵。部隊首長向我們進行過朦朧但是極苛刻的性教育:絕對要留心男兵對你們的熱情。我自認為在這個問題上很老練,但我不願意讓媽媽看出這種成熟。我覺得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太敏感了就是對母親的背叛。
  有啊。所有的人都對我挺好的。我說。
  我說的是真話。高原部隊把我們這批女兵像彈藥似地看護著,十分精心。
  我是說……有沒有年歲相當的,當然要大上兩三歲。同歲不好,女人禁不住老,對你好的?媽媽謹慎地挑選著詞句,像從一塊礁石跳向另一塊礁石。
  有。我不忍再和媽媽玩這種遊戲,況且我知道這種談話在這次探家期間總得進行,長痛不如短痛。
  都是誰呀?媽媽小心翼翼地問。有女兒的媽媽要比有兒子的媽媽多操許多心。當我得知我生了兒子之後的第一感覺是:我這一輩子要比媽媽省心。
  司令員啊,政委啊,衛生科長啊,協理員啊……我掰著手指頭給媽媽數。
  媽媽說的不是他們,他們自然要關心你們啦!我說的是那些農村來的兵,他們見了你們這些女孩子,自然要獻慇勤。農村人也有長得白白淨淨很帥氣的小伙子,這就需格外提高警惕。有什麼千萬要跟媽媽說,這個世界上,媽媽是最可信賴的人。
  我殫精竭慮,似乎沒有什麼可疑分子能列入能上交媽媽的黑名單。有幾個年青的臉龐像濕漉漉夜晚的紫色花朵,很不清晰地向我閃爍,其中有伊喜。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算我的追求者。我對愛情的衡量標準,全來自蘇聯小說。是否進入正式的戀愛階段,要看對方是否吐出「愛」這個字。
  沒有。一個也沒有。
  我說。我的臉紅了。因了這臉紅,媽媽相信了我,她以為這是羞怯的表現。其實這是因為說謊。伊喜向我蹬起細長的眼睛,這使他的眼睛更像一條小魚,他抗議我忽視他的存在。我很奇怪當我最需要證實我純潔天真的時候,他為什麼總出來搗亂。
  好的,模蘇。媽媽相信沒有。但你下一次探家要到兩年以後。兩年的時間你長大兩歲,這其中會發生很多事情。有許多話我要說在前頭……
  媽媽在許多年前當過無線連的指導員,後來病休在家。爸爸工作繁忙無暇它顧,媽媽就把孩子當成當年的士兵。
  媽媽,你放心。我回答時只差舉起右手。但即使舉起右手,我以後也辜負了她的信任。
  模蘇,聽我說。
  媽媽把我牽到地圖前。很大的全國政區圖,使一面牆壁五彩斑斕。
  上海人是不能嫁的,那個地方的男人不像男子漢。上海太擠,所有的人都被擠扁了,沒有魁偉相。乾脆說吧,長江以南都不行,南邊吃大米,你不習慣的。媽媽的手指一劃拉,半壁江山便從我的婚譜上割裂出去了。
  我無動於衷。
  山東人也是不能嫁的。媽媽斬釘截鐵地說。
  這一回我大驚失色。在我所有的表格籍貫一欄,都工工整整填寫山東:。父母都是正宗的山東人,絕非南來北往的混血。媽媽莊嚴地走向了自我否定。
  可是,爸爸正是……
  是的,你爸爸正是山東人。正因為如此,我才最有實踐最有發言權。我曾對你爸爸說過,我們的女兒將來絕不嫁山東人,他也表示同意。因為這一輩子,我侍候夠了他,他有數也有愧,山東是孔聖人的老家,夫權思想最重。山東人心好,但心好在家裡沒有用,家務是由許許多多瑣碎的事情構成的。模蘇,媽媽不忍心看你一輩子服侍一個男人……
  噢!原來是這樣。媽媽,我感激你!
  還有東北人,也是不能考慮的。他們骨子裡也是山東人,從山東闖過去的,一個「闖」字,就透出粗蠻。給他們當媳婦,不是一件易事。
  媽媽,我依你的。
  我看看地圖。現在,在我的婚姻版圖上,未被淪陷的區域已經不多。媽媽的眼光像雷達一般在黃河流域□巡。
  甘肅那個地方大窮苦了,我經過一次烏鞘嶺多麼冷的天啊,那個孩子還光著屁股,皮膚被凍出了紫藍色的花紋……
  晤,遠在甘肅的這位小弟弟或小妹妹——因為媽媽從未點出過這個兒童的性別,不知你們現已長到多大,是否已有了蔽寒的冬衣,但你們臀上的紫藍色,曾強烈地干擾過我的婚姻。
  陝西人你也會受不了的。辣,什麼都辣,比湖南比四川都厲害。我真奇怪陝西吃辣怎麼沒能拿到全國冠軍?可見有些事是徒有虛名,有些事是有其實而無其名,這個危害也很大,非親臨其境,難以知曉……
  我的見多識廣行萬里路破萬卷書的媽媽喲!我懶洋洋地看著地圖的下半部,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看來我只能嫁到海南島上去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媽媽,河南行不行呢?河南,那個地方吃而食,不吃大米。也不太窮,也不太辣,也不太大男子主義……我恨自己笨嘴拙舌孤陋寡聞,不能為河南杜撰出更多的優點。
  河南——不行!媽媽很決絕地揮了一下手。
  為什麼呢?河南人挺和氣、挺善良、挺勤快……我鼓足勇氣,囁嚅著為河南爭地位。
  你怎麼這麼向著他們?媽媽警覺地問我。
  我不過是說說……我們那兒有不少河南兵……招兵就像過魚群似的,一撥一撥……
  天下最愚笨的孩子也能騙過最聰慧的媽媽。愛是蒙汗藥。
  媽媽不再生疑,回答我,就算河南的男人不錯,河南的女人也是惹不起的。有一部電影不知你看過沒有,叫《朝陽溝》。……
  《朝陽溝》!我看過一百遍《朝陽溝》!
  高原,是地球遺棄在太空裡的一片積雪的土地,寒冷黑暗荒涼。只有軍人駐守在高原,像那些最耐寒苦的低等苔蘚類植物。軍人唯一的娛樂活動是看電影。京城裡公演的片子,大約要在幾年後,才像古代驛站傳遞的文書,發送到高原。機關的人看完後,再由馬匹馱到一個個邊防站,緩慢地如同遙遠的恆星在天際運動。
  士兵們把看電影視作盛大的節日。馬幫來了之後,連夜放映,連演三遍,方解軍人們的視覺飢渴。
  在高原周遊一遭後的電影拷貝,殘破如同蛻下的蟒皮。沒有任何一個部門再願意欣賞支離破碎的畫面傾聽哽咽斷續的配音。於是軍區文化站作出了殘害忠良的決定:所有的新片子,先在其它各部隊周旋,待輪迴遍了,再送上高原。他們狠下一條心,權當每部拷貝都在高原壽終正寢。
  文化大革命爆發時,由於西部與北京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差,所有的運動都滯後一段時光。一大批片子剛剛發往高原,文化部門開始回收毒草影片。高原酷寒,交通梗塞,革命派追索了兩回,未見回音,忙著打派仗,也就忘卻了。
  這是一個奇跡。
  泊在高原的這批影片中就有《朝陽溝》。當河南兵像潮水一樣淹沒高原時,他們強烈要求看《朝陽溝》,領導說恐怕是毒草,他們說我們沒當兵之前都是紅衛兵,我們來批判。於是高原上就有了亙古未有的橫貫邊防的大壑——朝陽溝。
  我會唱《朝陽溝》。不單我,高原上所有的軍人,不論是四川人、廣西人、上海人、河北人……都會唱「朝陽溝」。那部片子循環往復地放,到處有人在哼唱這齣戲。
  你記得《朝陽溝》裡的銀環的媽嗎?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刁蠻最醜陋的女人。媽媽心有餘悸地說。
  可那是女人,我要找的是男人,關女人什麼事呢?我頑強地反駁媽媽。
  模蘇,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來的。一個男人後面跟著十個女人,婆婆不是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無語,我還完全沒有老練到能預想到夫家一大堆親戚的地步,媽媽所描繪的凶神般的河南女人群體,令我驚駭。
  那麼,我到底該嫁給哪裡的人呢?媽媽?我好奇地問。地圖上沒被媽媽圈掉的地方,只剩下內蒙青海遼闊的草原和雲貴川的橫斷山脈。
  嫁給門當戶對的人,也就是軍人的後代。軍人雖有祖籍,但他們的後代,與你就是同樣的人了。孩子,沒有什麼比門當戶對更是一個家庭幸福的保障,這樣你一輩子都不會吃虧!媽媽語覺心長。
  我特別提出了河南,媽媽特別否定了河南。從此我們無法再談河南。
  別以為我的父親是怎樣的達官顯貴,他的夫人才如此指點江山。爸爸只是官場中的一顆四等亮星,在全國數不清的所謂高干之中,只算芸芸眾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的渴望和向下鳥瞰的鄙夷。
  況且窮人家也有嬌女,每一位母親都為女兒編過一個神話,希望女兒藉著婚姻而出人頭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蘇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識的那個模蘇。我請您先看一下結尾處的簽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請原諒,我們這個國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筆名也一樣,我很喜歡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過信紙,像一隻受傷的海鷗掙扎著飛到岸邊。我看到了一個很潦草的簽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麼電影?
  我問他。女孩子們很矜持,部隊裡男多女少,女兵們同誰講話,就是一種恩賜了,陰衰陽盛助長了我們的驕橫。但對幾種人我們是很客氣的。一是對首長,當兵的不能得罪當官的,命運在人家手裡捏著呢!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二是對病人,畢竟我們是護士,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第三就是對炊事員。女孩兒們愛吃。伊喜是一個例外,他是放電影的。
  伊喜挑著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對耳環,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為井要像地獄一樣深邃,其實只有丈多深便可見水,我斷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認識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擔和一隻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護士去挑。病房到水井並不遠,不過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離都要乘以5,一切用氣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們的能量,膝蓋骨以下好像是泡沫塑的,看起來直頂頂,一腳踩下去就鬆軟了。挑著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著兩桶鋼鐵。女孩兒們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裡倒霉的那幾天。
  病房裡有幾隻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頭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們洗漱、洗澡、洗衣,都從這裡取水。汽油桶干了,他們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堅實的殼,發出類似非洲戰鼓的聲響,大聲嚷,護士,沒水啦!
  要是讓領導聽到這呼喚,是護士的恥辱。
  我們便自製了一個手推水車,用架子車的骨架,馱一個橫臥的汽油桶,上面開一個扁窗,水倒進去,再丟一塊木板壓住,水就不會漾出來了。推一車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時候的兵都是從農村招來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風靡世界的女士優先。也許他們認為女人天生就該為男人挑水,穿了軍裝的女人也該挑水。也許他們自認為是從一線哨卡下來的功臣,又生著病,理應享受女人們的照顧。
  總之,因為有女人,他們便格外費水,把自己洗滌得異乎尋常乾淨。
  秦護士,沒水啦!病人們小聲跟我說,這已經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個風雪瀰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萬支冰冷的橫笛一齊吹響,淒厲之聲將耳膜刺得千瘡百孔。無數團雪霧旋轉著複雜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煙塵腳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彷彿千年的妖魔正處在孕育成形的最後一分鐘。
  我拉起沉重的水車。沒有人會幫助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荊棘編織的花冠,每個人都戴在頭上,以為榮耀。
  井沿繞著厚厚的冰,像一隻青白色玉石鐲子。我把水車停在冰凌外面,扒了一小塊石頭墊住車輪。用井邊的扁擔勾住水桶,蕩進井裡。水桶盛了半桶雪花,像雲朵似地飄浮在水面,不肯下沉。水井呵出裊裊的白氣,將雪花融成一粒粒冰鱗,水桶才不情願地埋下身去……我拎上水,毛皮鞋像熊掌似地一寸寸在冰上挪,直到蹭過冰坡,重新踏上粗糙而充滿蜂窩樣雪絮的土地時,才算把一直屏住的氣猛地呼出。然後緊張地再吸一口氣,咬緊右邊的牙齒,用右手把水舉到汽油桶的豁口處,把崑崙山萬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傾進水車……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些動作,手套已被井水浸濕,我索性赤著手干。木扁擔有隱隱的裂紋,當你使勁的時候,會像潛伏的螃蟹突然張開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肉。要小心地躲避鐵扁擔鉤,它會像燒紅的烙鐵,悄無聲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塊皮。金屬在極冷和極熱的時候很相像。都會使你痛人肺腑,傷處又不見一滴血。
  我已經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個水車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裝十三桶,水就像窩頭似地從豁口處鼓起尖來,路上只要有塊小石子一略,整車水就會像遇了地震似地震盪起來,狼舌似的水峰會從汽油桶橫躥出來,在縴夫一樣拉車人的後背,濺上一個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樣,從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裝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許會像端一盅茶似地紋絲不動地把水車拉回去。但能幹不能幹,似乎全在最後半桶水上,濕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記。
  今天,我打算原諒自己了。這麼大的風雪,沒有人會看到一個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這是最後一桶了。
  我拎著扁擔,左一擺,右一晃。糟糕,只進了半桶。擺桶是藝術,全在抖腕的功夫。扁擔是木頭的,鉤子是鐵的,桶鼻也是鐵的,你手上的柔勁,經過這許多又直又硬的物質的傳遞,要轉變為一種鐘擺樣的晃動和稱砣樣的墜力,水桶才會在頃刻之間兜入水中,瞬忽又像青鴨子般地鳧出……半桶水是受了傷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進水裡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陽在我們看不見的雲層之上運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後收攏在一塊巨大岩石的後面。山其實就是一些石頭,黑夜就是石頭的陰影。在崑崙山颳大風的日子,太陽也被刮得像一架風車,走得比平日快許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麗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鐵鉤是猙獰的黑……我竭力區別著這許多黑,做一次最後的嘗試……我在黑暗中清晰地聽到了悶鼓般的響聲,水桶脫鉤沉入井底。
  怎麼辦呢?
  我的頭腦一片漆黑,山風把淚水在我臉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聽到栓保一樣的河南話。
  桶掉井裡了。
  咋不撈?
  不會。
  閃一旁。我來。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邊,亮出小兒胳膊一樣長的大手電。唰地打開,無數雪花像銀色的螢火蟲在光柱中翻飛。他把電光傾進井裡,我的桶像入靜的禪師端坐井底。他用扁擔鉤一盤一繞,水桶就被吸了上來,
  謝謝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魚一樣狹長的眼睛。很年青的一個兵。
  以後這麼黑了,不要到井邊來打水。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關切地幫我把水倒進車裡。
  我會游泳。踩水。
  你以為你能在這樣的冰水裡呆多久?也就兩分鐘吧?你死了不要緊,我們又要重挖一口井了。
  你怎麼這麼損呢?所有的男兵對我們講話都客客氣氣。
  那是他們打算娶你們,所以才討好你們。我打算娶一個不識字的女人,所以對你實話實說。
  他開始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為了省電,把電筒也熄滅了。
  我從沒聽過這麼粗率的話,覺得挺有趣,問他:你為什麼晚上來挑水呢?
  因為晚上要放電影,電機需要水。
  放電影?我怎麼不知道呢?
  什麼時候演電影,就像通報敵情,所有的軍人都爛熟於心,今天怎麼會悄無聲息?我大吃一驚。
  你怎麼會知道呢?這是小規模的內部電影。咱們這兒壓了許多老片子,專門放給領導看。今天演《海鷹》,王心剛和王曉棠主演……他擔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麼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擔,水漾出來,濕了我的褲腿。是在電影隊嗎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蘇。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軍人們都知道你們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麼病嗎?
  沒有哇?怎麼啦?這麼黑的夜裡,你還能看出我有病嗎?
  就是沒病你也會缺維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營養。你到衛生科來找我好嗎?我給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種維它命。帶我進去看《海鷹》好嗎?
  不成。
  但他把擔子放下了。
  怎麼不成?放電影不是在黑屋子裡嗎?我等開演了再進去,沒等最後的「完」字打出來我就走。在崑崙山上,只有頭髮能證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頭髮都裹進皮帽子裡,你就說我是你老鄉,沒有人會認出我是誰。
  我搖著他的胳膊,突然間碰到了他的手。我們的手都像觸電一樣冷,但相撞的一瞬,卻像有一股火舌樣發光的物質迸射出來。那種感覺美妙無比。許多年後,當我急切地尋找伊喜的手指,將它們揉搓在手心的時候,我並無它念。只是想重溫那種令人顫粟的感覺。我與我丈夫相識的全過程中,我沒有過這種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鷹》。不管怎麼說,我要看《海鷹》。女孩兒們都知道,只要她們堅持,事情就有希望。
  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後吧。
  伊喜走了。
  他沒有來拿我為他準備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電影隊的小屋看電影。我今天的許多藝術知識和感覺都來自高原那間簡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極認真地為我們——我和幾個女伴放映,從來不斷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們流暢如同牙膏,從不間斷。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頭,當走到城鄉貿易中心夢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燈下,我問過他這個問題。
  都說那些片子破舊,比如《山間鈴響馬幫來》,比如《家》,但我看的時候都挺不錯。
  他說,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我說,真的不知道呀!難道還有什麼秘密?
  此時,霓虹燈在我們頭頂變幻成海綠色,我們像兩株蒼老的水草。我們已不再年輕。
  每次你來之前,我都獨自在黑屋子當中提前把片子過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輯粘好。那幾個女兵跟著你沾了很大的光。你當時想不到,事後也想不到嗎?反覆看同一場電影,如同把吃過的飯吐出來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們的頭頂變為金黃,好像蒙了一頭的麥芒。我想起高爾基的書中人曾說過,年青時的戀人以後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髏從地上站了起來……在燦爛的金色中我覺得他說的不對,重逢可以把許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邊走去,這時我剛第一次探家歸來。
  伊喜,我問你電影呢!我奇怪他為什麼不理我。他長高了,軍褲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綠得可愛。
  你除了同我說電影你就不能跟我說點別的了嗎!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氣惱地盯著我。我第一次發現了他的英俊,黑眉聳動、腰板筆直。風紀扣系得鐵緊,一個很尖銳的喉結端正地鑲在風紀扣之上。
  我突然很想撫摸一下那個喉結,我猜它一定像貓一樣有輕微的顫動。
  說點別的,當然可以了……可是說點什麼呢?我定定望著伊喜,我總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銀白但不灼熱的太陽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倉皇了,說,你幹什麼去?
  我想找一片樹葉,做一枚書籤。
  我小時做過這種書籤,把葉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將所有的葉肉腐去,只剩下魚網似的葉脈,染上色,拴上線,玲瓏剔透的書籤就制好了。
  到哪裡去找一片樹葉呢?伊喜也犯難了。
  高原沒有樹,平原的樹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們的房前有一棵樹,那是許多年前一位從上海來的年青醫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來帶給高原的禮物,據說是最耐寒最耐貧瘠的樹種。種樹的那天像一個節日,人們都來詛咒:這麼冷,肯定活不了,風太大,吹成標本了。樹木也像人需要氧氣,它會病的。人們用詛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將最壞的結局公佈出來,自己給自己打預防針,以防那事情真的發生時,不致太傷心。
  樹冠是兩丫的,好像公鹿的兩隻角。在高原最炎熱的日子,兩隻角上爬出了兩朵綠芽,肥厚得像可愛的蟲子。但它們在一場突然降臨的風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兒,懸掛在咖啡色的樹幹上,叮噹作響。
  小樹死了,樹幹卻一直不倒,人們依舊給樹培土。不管怎樣,高原上也曾有過樹。
  在很遠的地方有紅柳。我騎馬去給你摘幾片紅柳葉吧。
  伊喜摘回了紅柳葉,紅柳葉像老女人的眉,皺縮而蒼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遠的路,只見他的喉結下一向嚴謹的風紀扣鬆開了,露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紅柳葉結實而頑強,酸性鹼性的溶液都無法使葉肉與葉網剝離。我看著它們腐爛變黑,同歸於盡。
  紅柳葉做書籤好嗎?
  我們見面時不談電影改談其它。
  不好。我說……
  那高原上有葉子的東西,就只有脫水菜了。
  有用脫水菜當煙葉抽的,有當茶葉沏水喝的。但不能當書籤。
  我有一個辦法,能做出很美的書籤。
  快說!快說!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種令人心碎的顫粟。我趕忙把手抽回了。我發現老握在一起,這種感覺就會漸漸減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衝擊。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時的姿態,隨時準備著讓我再握住它。
  用電影膠片。他說。
  膠片怎麼做呢?
  你有彩色毛線嗎?他問。
  沒……對了,有!有又怎麼樣?
  我沒有彩色毛線,可是我的毛衣是紅的,毛背心是藍的,毛襪子是綠的。
  我給你剪下一截膠片,選美麗的風景或是你喜愛的圖案。用剪刀在上面挖個洞,扎上一束彩色毛線,就是最別緻的書籤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選哪一段好呢?
  選「朝陽溝」吧!伊喜殷殷地說,出示他的寶藏。
  我突然想起了媽媽的話,覺得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陽溝」,那裡的風景都是假的。而且銀環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選王心剛和王曉棠在海邊的一段吧。海很美,他們……也很般配的一對。伊喜很有深意地看著我。
  不要不要。其實我也很喜歡「海鷹」裡的這一幕,但就是不讓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劇紅色娘子軍裡洪常青獨舞那一段。好威風,好瀟灑。
  伊喜突然像被開水澆了的雪人,萎頓下去,又不甘心地問:你為什麼單單喜歡洪常青。
  不喜歡洪常青我還喜歡王連舉啊?我成心慪他。
  那你可以喜歡吳清華呀!
  吳清華我也喜歡,這並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歡我?
  他那麼突兀地問我,眼睛像槍口一樣直視著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裝傻都是不可能的。
  就這麼簡單哇?我好氣惱,覺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塊水晶打破了。談戀愛就這麼容易嗎?應該跟傳染病似的,有長長的潛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現在這樣明火執仗地問,也太便宜他了。我說:就憑你讓我看了幾場舊電影,我就該喜歡你呀?看電影的好幾個人哪,你怎麼不問她們去?
  我就問你一個。因為我喜歡你。你看那些電影,這件事並沒有多複雜,幾個鏡頭的事。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見了一面嗎?就算《野火春風斗古城》,也就是楊曉冬給了銀環一對耳環。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劍波和白茹,根本就沒說什麼,心裡的意思就到了……沒想到這河南鄉下的小伙子,被電影熏陶得引經據典。
  那是電影,攏共才兩個小時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們可不是生活在電影裡,要是叫人發現了咱倆好,紀律這麼嚴,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個錯誤。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情煎熬一段時光,使女孩複雜的心理享受得以延長,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戀,才願意故弄玄虛。但我這番實事求是的話,其實極大地加速了進程。
  咱們別叫人發現呀!以後,咱們要在人前裝得沒事人似的,堅持到提干以後。伊喜目光炯炯地對我說。
  那小黑屋裡的電影還看不看啦?
  別著啦!等以後我專給你一個人放!
  我想這戀愛可真是得不償失,先就付出一大代價。
  可是我媽說河南女人太厲害了。我把媽媽的話複述給他。
  你媽媽看問題忒片面,河南人裡有銀環她媽,可也有栓保他媽呀!
  嗨!這麼有力的論據,我怎麼就沒想到!估計就是媽媽,也駁斥不倒了。
  還有,我媽好像不喜歡農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沒敢把媽媽門當戶對的理論和盤端出。
  咱倆到時都是軍官,怕啥哩?再就是養老人唄,俺家窮歸窮,可弟兄多。家裡有他們侍候,我就按月給家裡寄錢就中……你媽還不喜歡兒女孝順嗎?
  我好像看見媽媽在遠方點頭……這當然是我的判斷嚴重失誤,熱戀中的女孩兒總是一廂情願。
  我們終於什麼也沒有做。比如接吻撫摸擁抱……我們以為以後有很多時間去做那些事,好像一塊糖,不應該在沒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們只是沒完沒了地說話,我第一次感到河南話是那樣動聽……即使在這種快樂時光,我們仍然覺得軍規像一把無形的寶劍,懸在高原蔚藍色的蒼穹的某一處,對我們閃閃發光……
  分手的時候,伊喜寬宏大量地說,就給你洪常青吧。
  既然你那麼不喜歡,我不要了。
  咱倆說了這些,洪常青也沒啥了。
  可我不願意讓伊喜難過了,我同面前這個小伙子突然難捨難分。我說,我不要洪常青,我要吳清華吧。就要她從南霸天家剛逃出來那段,穿著破得像仙女一樣飄蕩的衣服,連著幾個「倒踢紫金冠」,我要那個踢得最高的動作。
  好。
  我們說這番話時,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樹旁,不知哪個人把一雙臭膠鞋套在小樹幹枯的枝椏上。
  你剪下來了,片子會不會斷?
  不會。我會很仔細地將它們粘好,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你不是見過嗎,膠片一分鐘要走許多格,剪去幾格不要緊。今天晚上有電影。
  什麼電影?
  老掉牙,《紅色娘子軍》。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為不看電影就要學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別人革命總比自己靈魂深處爆發革命要舒服。電影場是一片河灘,幕布繃在兩根粗大的桿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在上面繡花。士兵們都沒有椅子,就坐在背包上後。背包並不是用軍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棉花,軟得像熟透了的茄子,坐上不舒服,我們都是用背包帶把老羊皮大衣勒起來,塞到屁股下,像騎著一頭活羊那樣防寒。但這需是天氣不太冷的時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在身上,委屈地墊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電影了。
  那一夜高原極美。天空彷彿是明朝景泰年間燒就的藍色法器,幽深無垠,透過銀桌一樣碩大的月亮,依舊可以看到月後的金屬樣藍光。月色敵不過藍空的鍍染,也像稀釋的墨水一般,一絲一縷地縹緲著。
  太明亮的月光對看電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來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吳清華逃出牢籠,我想看剪去後的紫金冠會不會踢到半空就跌落下來,雖然相信巧手的伊喜會做的天衣無縫。
  正在這時,有人對著擴音喇叭吹氣:噓——噓——昏昏欲睡的觀眾們突然振奮:這是插入重要廣播的前奏:邊界出現了重大敵情或是有危重傷病員召喚軍政首長和醫生……
  我漫不經心地等著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軍進入緊急戰備狀態,否則這種呼喚與我毫無關係。
  衛生科秦模蘇立即到放映機前來。
  我像經過一棵乾燥的樹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這是伊喜的聲音,急促而緊張。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他有什麼話,非要此時在這種場合對我說。全場幾千官兵悄無聲息地聆聽他那略帶顫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連背包座椅也忘了收拾,電影散場後是別人幫我提回宿舍的。
  我擠出場外,從背後插到放映機前,伊喜正煩亂地操縱著機器。
  找我幹什麼?
  我哪裡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嗎?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說著遞給我一張紙條,上書很稚魯的大字:叫小秦到我這兒來。田
  姓秦的多啦,這個小秦就一定是我嗎?我大不解地問。
  送信來的人說就是你。
  田是誰?
  還能是誰?只有首長才能寫來這樣的條子,首長裡只有後勤部長姓田,你裝什麼糊塗?
  伊喜氣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讓田部長這個時辰來找我,為什麼對我這樣。
  要是平時,我絕不饒他。
  我到了田部長的辦公室。演電影的時候,營區停止供電,屋裡點著蠟燭。從門縫漏出的狹長光縷,好像橙紅色的欄杆。
  喊了報告。我聽見連聲的親切呼喚:是小秦嗎?進來進來。
  田部長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著雙腿。警衛員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搗蒜似地給他捶腿。軍大衣旱獺毛的領子簇擁在他腰間,其上攤著一本鮮紅的冊子。
  那是我的入黨志願書。
  入黨對我來講,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覺得自己早就該入了。在這麼艱苦的地方呆著,不是共產黨員,堅持得住嗎?況且我根正苗好,周圍的人既然都是,為什麼我不是呢?以前是因為我太小,總也不滿十八歲。這個月,我去對領導說,我到了。
  到了什麼,他挺吃驚。
  歲數啊!我該入黨了。
  他拍拍頭,抱歉地說:忘啦!主要是因為缺氧,記性不好。於是他召開了一個會,給了我一張鮮紅顏色的黨表,像是一塊折疊起的紅領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這裡有黨委意見一欄。我總不能稀裡糊塗地就為黨輸送一滴血液吧。看來大夥兒對你評價挺好,溫順、細心……燭光把田部長的臉龐映得像紅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臉的粗糙坑窪浮動……白日裡威嚴的田部長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謝首長這麼晚了還在工作……
  剛開始是工作,現在就不是……叫你來是為了一件家務事……我認識你的父親。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動紅封面裡的紙頁,彷彿在剝粽子。
  那時候,在一野。他指著我的主要家庭成員一欄:你父親是團長,我是他手下的教導員。
  我從田部長銅鑼般的臉上看到羞澀,軍人永遠都對官階耿耿於懷,他那時比我父親職務低現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澀掃去,彷彿一塊油布把金屬拭亮。
  你看看,這是我的兒子。在南海當參謀,他從貼身的衣袋裡拿出一個夾子,從夾子裡抽出一張照片。
  我仔仔細細看那張照片,彷彿那是名畫。這是一名青年軍人的頭像,虛光,好像在雲霧中微笑。實在說,我並沒有記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詳背景。浩瀚的海飛翔的鳥和宮殿般的建築,對看慣了大漠風煙的我的眼睛,濕潤而清涼。
  我以前就沒有見過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為單位,高原與海,就有了縱的和橫的立體距離。有時竟懷疑:世上究竟還有沒有海這種東西。
  怎麼樣?田部長殷殷地注視著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燭花劇烈地跳動,好像有人躲在暗處企圖將它吹熄。
  聽說那天的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頻頻斷片,大家說,小伊怎麼這麼不負責任?
  伊喜默不作聲地把膠片送我,果然是吳清華倒踢紫金冠最騰空的剎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線拆下來,洗淨,捻散。每一股毛線可拆為兩股,兩股又可分為四股,撣松後,茸若彩色浮雲。串在書籤上,煞是好看。在物質匱乏的高原,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書籤,你喜歡什麼顏色的線?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多漂亮的書籤!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長叫你去說什麼?
  當初不是你說好看的嗎,怎麼又說不好?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他什麼也沒說。
  那不可能。在那種時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麼,怎麼會什麼都不說。伊喜盯著我。
  我仔細回想,田部長那天說跟我父親是戰友。伊喜是農村娃,平日最不願別人談論老子。現在他已經不高興了,不好用這話再刺激他。我說:真的沒說什麼。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該問他去。
  你知道我不會去問部長,你不願說就算了。自從部長找過你,我覺得你變了。
  我沒變!你才變了呢!疑神疑鬼!
  不歡而散。
  田部長給我的父母寫了信,談了他們的友誼和我在部隊的情況。最初的信是父親回的,之後就是母親。在她眼裡,我永遠是長不大的一年級小學生。這種信件往來如同家長與學校老師的聯繫手冊。
  過了沒多久,田部長說,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長,您騙我。我剛回來沒幾天。
  部長什麼時候會騙士兵?
  我快樂地服從了這道命令,伊喜優郁地注視著我。
  回到家裡,我看到一個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長的兒子小田參謀,到北京來玩。
  我剛開始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含義。兩個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塊玩談大海和高原是極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歡聽小田放肆地講老田的笑話,這對於在他爸爸管轄之下的我,具有特殊的樂趣。而且我發現同他相處猶如總是浸泡在溫度適宜的水中,總是讓你輕鬆隨意。我們互相新奇陌生,彼此都樂意講述與傾聽。媽媽不動聲色地引導事情的發展,我們每天都像地質勘探隊員,背著水壺和麵包,遊覽各處名勝。
  他比我提前歸隊,走的時候,我們都沒有依依不捨。
  他走了之後,媽媽對我說,小田不錯。
  我說,是啊不錯。
  政治條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長得精幹。
  那個時候,形容男子漢的風度,最高級的詞彙就是精幹了。遠沒有瀟灑倜儻這一類語言。
  還行吧。
  我永遠不覺得田參謀出類拔萃。他平和穩重但沒有膽魄沒有創見。連打十盤撲克,他幾乎沒有一把主動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後成績也不比別人差。
  軍隊裡所有的人政治條件都不錯,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長得精幹的也不難找。我反駁媽媽,暗中把伊喜評判了一番,覺得他完全可以歸入「精幹」。
  我看你和田參謀挺般配的。你有時候愛想入非非,像根羽毛。他是個很持重的孩子,會像秤舵一樣把你繫在地上。那邊老田可以照顧你。你們這次相處很和諧,證明這想法是不錯的。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爸爸的意思還是老田的意思,小田也同意。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你回去後就等著小田給你寫信吧。我本來想跟他說你回去就給他寫信,又一想咱們到底是女方,這件事又是老田先求的咱們。讓他先寫,這樣你可以一輩子佔上風。
  我瞠目結舌。所有的事情都循序漸進,只有我一個人置身事外。
  媽媽,我們那兒有一個河南兵,對我挺好的……我終於鼓足勇氣赤膊上陣了。
  你跟他可有什麼?媽媽警覺地如同母豹。
  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是,我覺得他有那個意思……由於羞怯,我把責任都推到伊喜身上。
  他有沒有不必管,關鍵的是你有沒有?媽媽像警探一樣步步緊逼。
  我沒有……不……也可以說有……我的舌頭在牙齒的縫隙吃力攪動。
  天下好人多了,你不可能都嫁。小田參謀人不好嗎?你不是說挺好嗎?這個主意我們三位老人拿了,我們三個的黨齡加起來有一百年。你是不是怕那個河南兵纏著你不放,我跟老田說一聲,讓他復員就是了。
  別……媽媽……那都是沒有的事。人家也沒說什麼,不過是我自己瞎想罷了。千萬別讓他復員……我忙不迭地將所有的罪責攬到頭上,我知道對一個農村兵,復員意味著一切都回到從前。
  我心事重重回到高原,田部長對我一如既往,看不出有絲毫特殊。但我知道那個針對我的陰謀在緊鑼密鼓地展開。媽媽在信中暗示我將會有重大的變化。
  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歸來。他家中來電報說母親病重,我和田參謀攀爬古塔的時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給你。他說。
  什麼?我問。黑糊糊沾著許多沙礫的條形物。
  紅薯干。
  長途風乾加之氣候嚴寒,紅薯於尖銳的稜角幾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許久才柔韌濕甜起來。
  像花生牛軋。我說。
  花生牛軋是什麼東西?
  我們都有許多話要說,我們卻說著毫不相關的話。
  我終於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訴他。
  別以為只有人爭著搶著找你,給我說親的人也不少。這是他給我的回答。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像他這樣的技術兵種在農村人眼中就是准軍官的。但他應該對我說這個嗎?我沉默。
  你究竟答應沒答應那個小田呢?終於還是伊喜忍不住煎熬。
  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對著三座大山似的壓迫,但他們畢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們奮起反抗,老田、小田加上父親、母親都得讓步。
  這當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啞但是毫不通融地說。
  看我什麼?我能幹什麼?我茫然地問。
  我們是兩個列兵,每月只拿六塊錢津貼費。因為是高原,因為隨著軍齡每年增加一元,除了這些,我們一無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種田,你到俺們村去當赤腳醫生,你幹嗎?
  為什麼一定要回河南?我記得你自家離焦裕祿那兒不遠,多窮的地方呀!
  因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別處去。
  為什麼要當赤腳醫生?我想當穿皮鞋的正正經經的醫生。
  赤腳醫生你還不定當上當不上哩!俺那兒已經有好幾個衛生員了,輪不輪上你赤腳,回去還得走後門!
  我望著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復辟了,侉得厲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媽俺叔叔大爺嗎?你會燒鍋納鞋割布做衣裳嗎?你會看碾推磨餵豬帶孩子嗎?
  伊喜不動聲色地把一個個殘酷的問題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腳下。
  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裡住著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煙雲,時聚時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漿,小屋沉到沼澤之中。
  這不可能!伊喜,怎麼會是這樣?你在嚇唬我。你快說,這一切都是你瞎編出來的,是逗我玩的!我驚恐地抓住他的手,這一次全無美妙的感觸,只有同等頻率的顫慄像接力棒似地傳了過來。
  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我老鄉。
  我沒有去問他老鄉。河南人老鄉觀念最強,假的都會說是真的。更何況我相信伊喜說的是真的。
  田部長找我,說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個未婚妻,你曉得嗎?
  我說這不可能。
  他說那你回去問問他吧。
  我說伊喜這是真的嗎?
  他說你怎麼知道的?是我老鄉告訴你的?
  我說是一個老頭告訴我的,誰知道他是不是你老鄉。科學家沒有祖國,軍人也沒有籍貫。你就說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麼樣。
  怎麼樣也不怎麼樣,你該告訴我。我強忍住淚水對他說。
  他說,這是我們家的意思。
  我說,你這麼大了,還聽你們家的。
  他說,你不是也這麼大了,還聽你們家的。
  我說,家和家可不一樣。
  他說,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樣的。
  想不到你們家說什麼你就是什麼!我憤怒地叫起來,真想用一句河南話罵他,可惜我不會。
  也並不全聽俺家的。父母說,要給俺找個有文化的,我說不識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說。
  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嗎?我幾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嚴,我看到了一個在電影中常常出現的情景:一根繩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斷裂了……
  我想起了媽媽的話,那也許真是至理名言。
  軍醫大學來招生,田部長力排眾議,主張我去讀書。大家反對的理由也並非是我不夠條件,只是說上級給高原部隊一個名額不易,女孩子學成後還能回來嗎?回不來,那不是狼搶來的肉叫狗給叼走了嗎?
  田部長說,上學又不是上廁所,分什麼男女。上高原的時候女孩子們沒二話,咱們送學習就不能搞性別歧視。秦模蘇表現好壞大家可以任意評說,我不瞭解她,沒有發言權。若是表現這一關過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領導表態到這個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說什麼了。因為田部長和藹可親,大家敢於暢所欲言,有人說秦模蘇和放映員伊喜不錯。
  不錯到什麼階段了?田部長很尊重下面的意見,追問。、
  階段倒談不上,只是關係密切。因為事關男女,反映問題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風捉影。組織上要慎重對待每一個同志。這件事在這裡說說就算了,不要再擴大範圍。假如是真的,也好嗎!剛才不是還有人關心狼呀狗的問題,這回肉爛在鍋裡了。
  田部長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我,說這也沒有什麼可保密的,只是想讓你知道來之不易。以後要好好讀書。不喜歡我那小子也行,願意到河南吃紅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領導又是你的長輩,哪頭重哪頭輕你自己拿主意。
  這是一個兩頭沉的櫃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騎著馬到邊防站放電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會送我。
  到了大學,我給他去了信,我給許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軍醫大學字樣的信封,兩塊錢一沓,好像是一百個,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沒有給我回信,田參謀的來信不斷。
  兩頭沉的這一邊的物件漸漸地移到那一邊去了,兩頭沉變成一頭沉。
  這個過程並不痛苦。家裡和田部長不斷地給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狀態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劑,田參謀又是那樣溫暖宜人。但悲苦會像牛虹一樣毫無先兆地襲來,在狂歡的聚會之後,從五彩的燈光中走入黑暗,我會看見伊喜像樹樁一樣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魚一樣的眼睛和著星光閃爍……冬天的時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種很潔淨很純粹很堅硬的冰……我拒絕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種金屬粘手的感覺,會使我想起一隻脫落的桶鉤……
  我時時為自己開脫:這是為了河南一家貧苦的農民著想,甚至是為了一位我所不認識的不識字的農村姑娘著想,那個長著小魚一樣眼睛的青年,對他們至關重要。
  於是我有了一種殉道般的寧靜。
  後來我得知伊喜提了幹部,後來轉業回到了河南。
  畢業後,我和田參謀結了婚,調到海軍,從此遠離了呼嘯的高原。又一同雙雙轉業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親和田部長都已故去,母親與我們同住,女婿與丈母娘本來就很好相處,這是弗洛依德說的,田參謀又是母親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開始寫些文章,登在報紙上。主要是我當醫生的感悟。電視廣告裡,除了化妝品和酒類。就是喋喋不休的藥品廣告,醫藥已經像大氣污染,滲入到我們所有的空間。我想寫出獨特的醫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邊,我開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燈的裝飾,是許多片狀的流蘇,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媽媽說街上在迎接奧委會視察組大搞衛生,但他們不會到咱們家裡來,你這是幹什麼?
  我只是想鍛煉下身體,媽媽!
  我竭力想像信的後半部寫了些什麼。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願意在眼睛未嘗之前先用頭腦將它咀嚼。
  當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來了,他在一家政府機構當處長。你好像很高興。他說。
  吃罷晚飯,母親和先生還有兒子看電視。我獨自到衛生間去。家很狹小,你的喜怒哀樂都逃不脫眾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對我說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將呈現什麼樣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開那封信,後面的話極其簡單: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請將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過芝麻糖的口袋。
  就這麼多。
  我啞然失笑,信是經過編輯部轉來的,伊喜他還能說什麼?掐指一算,因為轉遞信件,距他寫信之時,已頗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樣一個時間範疇,趕快將我的工作地址用電報發給他,發往那個距蘭考很近的縣。
  我想先在單位見到他,而不是在家裡。
  那幾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悅與期待當中,甚至還有幾絲恐懼。十幾年過去了,我老了,我們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見到我時將是怎樣一副表情,我只是對自己說,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要吃驚。
  我想像我會在馬路上、汽車裡或是菜市場旁遇見他,我對每一個路人都充滿微笑。那幾天我格外注重儀表,我並不認為這是女為悅己者容,我只是想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無論過去的事情怎樣評說,我願意今天美好。
  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伊喜沒有來。
  我開始懷疑是否我拍發電報的地址不准。我只寫到了縣,沒有更詳細的地址,因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為止。我想他是否在縣電影院放電影,人們對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戶曉?我設想了一百種見面的方式,九十九種漸漸消失在等待中。會見以最普通的程序開始。
  我就職於一家銀行總部的衛生所。因為是金融重地,門禁森嚴。所有的來訪者都必須在大門外電話預約,然後由主人到會客廳把來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電話。
  我接過電話,對方說:是小秦嗎?
  那一瞬,我突然熱淚盈眶。多麼純正而熟識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個相聲、小品、戲劇裡的模擬都要濃郁百倍!
  調到總行時,我已是副主任醫師。沒有人敢對一個有高級職稱的醫生稱呼小秦,小秦已經遺失在歲月的某處沼澤。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嗎?我盡力保持一個女醫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駭怪。
  接到你的電報我就想來,無奈官身不由人……
  我還以地址不詳查無此人呢,一直沒有音訊……
  不知道別人,還能不知道縣太爺的姓名嗎……咱們怎麼在電話裡聊起來了,你快來接我吧!
  衛生所在一樓,大門自然也在一樓。我快步疾走,在路過儲放消火栓的密閉玻璃櫃前,我猛地停住腳步。蘿蔔紅的滅火器構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鵝羽一樣浮動其上。挺好,一位端莊寧靜的女醫生……我苛刻地評判著自己,結果基本滿意。只是皮鞋好幾天沒擦了,積了少許灰塵,但願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儘管他似乎已經做到了縣長,終是農村的一方土地,不會太注重浮華的。
  拉開旋轉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幾乎不跳。
  你至於如此緊張嗎?你不是已經見過許多恢宏的場面嗎?
  不論我怎樣鼓勵甚至鄙視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滿微帶恐懼的渴望。
  我們面面相視。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著。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著。
  他說,你幾乎一點都沒有變。
  我說,這可是太恭維人了,我們分手已過二十年。
  他說,那是因為我每年都在心裡勾畫你的形象,剛開始是你長大,以後是慢慢衰老。因為時常在想像中見面,所以一點不覺得陌生……
  我心中最隱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將融化時裂開許多不規則的條紋,它們筆直地楔向心靈深處……
  我不願被他發覺,便說:你的這套西服很棒。
  我喜歡從衣服推測一個人的性格與嗜好。
  他說,一般化吧,不到兩千元。我還是愛穿軍裝,但這不可能了。田部長記我的仇呢,很快讓我轉業了。要是老頭活著,我該感謝他,軍隊不是一個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歡穿上下顏色一致的套服,它們本質上是軍裝,是一種鎧甲,給人以肅然殺氣……
  我望著他,像一場電影,在開演半小時之後便停電了。我們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後面的故事。在毫無徵兆的情形下,電影又繼續開演了。但拷貝在黑暗中行進了很遠,主人公還是那一個,故事卻完全是新的了。
  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應當刮目相看了。
  咱們不要站在這兒說了,到我的診室去吧。我對伊喜說。他還是原來那樣高,身材卻魁梧了許多,背後像插了一塊鋼板,挺得筆直。喉結在領帶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嗎?
  是的。我那裡很安靜。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願意成為你的病人。你知道,許多年前,當我去衛生科找你的時候,一聞到藥味,沒病也覺得虛弱起來。坐在醫生對面,令你覺得不平等,先自氣餒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變得如此雄辯,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議自然好,但進一家高檔飯店,這頓飯要多少開銷?他雖然身著名牌西服,但女士優先男人應當為女客付鈔這條西洋準則是否也爛熟於心?按照中國古老的習俗,不分男女,是應該盡地主之誼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這是最新時髦的規矩,恐怕來自紅薯之鄉的敵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個「A」,我也未必能從容掏得起我那個「A」。至於街頭巷尾豐儉由人的小鋪,我不喜歡那種嘈雜那種煙霧那種酒臭熏天的氣氛。期待中的長談應該像一幅靜物寫生,優雅致遠沖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斕,並帶一點淒楚的憂鬱……
  沒等我想好怎樣不動聲色地否決他的建議,他說,我請客。好多年來,我想請你吃紅薯以外的東西。
  我懷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說,我不願到外面去,是因為那太見外了。你既然不願成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說:那好。我很想見見你的丈夫。
  我從他小魚似的眼中看到挑戰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閃,眼周圍濃密的網紋便把那光芒罩住了。
  我媽媽也在家。
  我恨她。他說。田部長後來把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談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說,不許你這樣說我的母親。而且她那時並沒見過你,只是泛泛地講她的意見。隨著年齡的增大,我越來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說,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諒。雖然這件事的結局似乎對我們都不錯。
  我換下工作服,隨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對一個人說了幾句,那人乖巧地鑽進一輛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樣柔滑地開過來。
  你家遠嗎?他說。
  不遠。我們散步過去。
  他說,那我就叫司機先找賓館安排住宿,晚上再來接我。
  我說,你帶車來了?
  他說,像我這一級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們那兒,也算頂天了。進京當然是自帶車方便,坐慣了,一步也不願走。
  我說,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說,副的。不過是常務。
  我和伊喜沿著枯黃的林蔭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陽未落,霓紅燈就閃爍起來了。
  你怎麼想起寫文章來了。他側著臉問我,暮色略去了臉龐的細部,舊日的伊喜在輪廓中復活……
  因為閒,還因為窮。稿費雖少,也可補貼家用。我想預先告訴你,我家很簡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請勿見笑。
  模蘇,你變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們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發達。當年的你可要比現在的你,自信得多。
  當年的自信源於父輩,現今的自信源於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憐相。像我們這些吃紅薯長大的人,自信該來源於哪呢?
  我們路過一座綴滿瀑布燈的商店。我說,進去看看好嗎?
  他說,我最討厭逛商店了,但我願意陪你。
  我並沒有明確的目標打算買什麼。只是在朦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總感到身邊的這個男人不真實。我要在明亮的燈光下再仔細看看他。
  在化妝品令人窒息的香氣當中,伊喜像大象進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開心,這個伊喜比那個侃侃而談的官員要親切的多。
  我們走過珠寶閃爍的櫃台。
  模蘇,你喜歡這些嗎?伊喜問我。
  當然啦!我不會把它們掛在脖子上或鑲在耳朵上,但我願意捏在手心細細欣賞,像看一粒稻穀或是一隻奇怪的甲蟲。女人的首飾是人類創造出來的結構最精緻的動物,我總喜歡研究它們。當然不能欣賞的時間太長,否則售貨小姐會讓冒充上帝的人難堪的。
  我們來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決地停在櫃台邊,指點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燦爛的貓眼戒指。
  那塊寶石戒面在燈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細又亮的綠線,詭譎地注視著我們。
  你要做什麼?我驚愕地問。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歡這些,人家也常送我這個。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充滿迷惘。
  因為我從前想送你,可是我沒有。不過是把以前的願望補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補上。中國人是笑破不笑補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彌補。我們走吧。我後悔不該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個庸俗的女子。
  伊喜悶悶不樂,我知道傷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門就在眼前了,一條條粘厚透明的塑料門簾,被擁擠的人流掀得嗒嗒作響。
  伊喜,你送我一件禮物吧。我柔情對他說。
  好。他非常高興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處僻靜角落。
  我就要這個。
  那是形形色色的書籤,有剪紙的,有竹木的,有噴香的……
  你不是開玩笑吧?他吃驚地看著我。
  怎麼會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視著他,我想他該明白。
  你真的缺書籤嗎?現在誰還用這個?看到哪兒把書折個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書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目不轉晴,我想他從我這副非同小可的模樣中,也該想到什麼。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選那些書籤。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不!我不送你書籤!它們太便宜了,最貴的才三毛錢一個!你在笑話我寒酸是不是……縱說是千里送鵝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鵝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來了!
  那枚繫著毛線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舊日記簿中。
  我們繞過城鄉貿易中心,我竭力引導他回憶往事,他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到了。
  我領伊喜穿過狹窄的樓道,在拐彎處提醒他不要被鄰居家胡亂擺放的紙箱,碰髒了高貴的西服。他沉默著,絞著眉。不知想些什麼。
  怎麼沒到下班的點就回來了?媽媽見到我很驚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為害怕孤獨,便同我們擠在一處。但我知道,我們上班走後,孤獨仍像滷汁一樣浸泡著她。
  來了一位戰友,我們好多年沒見過面了。媽媽。我說。我沒有告訴她這就是伊喜,我怕雙方難堪。
  伊喜很尊敬地說,伯母,您好。您比我想像中要年輕得多。
  年輕不好。老了好。老了便離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蘇的爸爸做伴。
  媽媽,不要說這些。他一會兒要在這裡吃晚飯,家裡可有時鮮的菜?也不必太鋪張,他當官吃油膩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廚房對媽媽說。
  他是一個多大的官呢?
  副縣長。
  縣團級,還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過和小田一般大,媽媽見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這樣比較適宜,既好吃又好看,掙了面子又不破費。
  媽媽說這麼晚了,不知菜市場還有好菜嗎?拎著籃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們面對面地坐著。這是個很狹小的廳,兩張小沙發與一張雙人沙發相對,中間安放一張玻璃茶几。細窄的空間令人想起長江三峽。
  街市不遠,媽媽很快就會回來。我們似乎有一些話要背著媽媽說,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麼話。它們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遊蕩,明亮而飄渺,劃出鋼軌一樣幽藍的軌跡。但你捉不住它們,當它們歇息下來的時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單人沙發上。
  我坐在雙人沙發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邊去嗎?伊喜問我。
  不成。我們的距離並不遠,你就是說悄悄話,我也聽得見。沒有這個必要。我說。我預感到要發生什麼,我不希望這件事出現,但又渴望證實它確實存在。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很堅決地站起來,幾乎是跳過茶几,坐在我的身邊。
  我靠近他的半邊肢體烘地燃燒起來,彷彿他是一個遠紅外線發射器。我們四目注視著對面的白牆,那裡有一個卡通玩偶,正用一隻眼睛看著我們。
  我們彼此聽得見心跳卻看不見臉,我發現他的喉結像鴿子一樣抖動。
  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對我說。
  我站起身,準備坐到對面的沙發上去。除了田參謀,我沒有接受過任何男人的這種舉動。我要掙扎出這種危險的氛圍,但他像恆星,熾熱而具有強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經過他的側面繞行,他毫不猶豫地張開臂膀,把我摟到他的懷裡,俯下頭來。我看到那顆喉結在我眼前劇烈晃動,由於距離太近,我的雙眼無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結幻化成一排……
  我以為他的動作一定會很粗暴,沒想到這個吻卻很輕很輕,彷彿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塗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無數次地想這樣親你……他喃喃地說,我感覺到他的口唇像蛋羹一樣柔軟,我像一張充滿錯誤的稿紙,一遍又一遍任他塗擦……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們當年的友誼,我們是該有這一幕的。不管怎樣,那是我純真的初戀。我要補上這一課。人生有許多逝去的不可挽回,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該逝去……
  伊喜的吻突然綿密而兇猛起來。他端住我的頭,使親吻時的角度更為相宜。他鐵青的刮得很乾淨的下巴像懸崖一樣矗在我面前,我已經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氣,都是他吐出的充滿男人味道的氣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個執拗認真的小放映員已經隱去,如今是一個躊躇滿志的中年男於在表達他的情慾了……我掙脫開他。
  咿啞一聲,媽媽回來了。
  我買了菜花、蘑菇、西蘭花、荷蘭豆還有生菜,對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鮮極了……媽媽是很好客的,無論她嘴上怎樣褒貶來客,總要把飯菜準備得十分豐盛,因為她覺得這關乎自家臉面,同來者是誰,倒沒有多大關係。
  伊喜已經平靜地坐回小沙發,腰背重又挺得像鋼板一樣直。
  為什麼要這樣?我的胳膊撐在茶几上,拄著頭問。我很疲憊,好像剛從海裡爬上岸。
  因為愛。一個男人對他真心愛過的女人,一定會這樣,否則就不是真愛,否則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歡。
  我知道,你是良家婦女。現在像你這樣的女人,已經像熊貓一樣稀少。我以後不會這樣做了。真的,永遠不會了。他沉思著說。
  我又感到有隱隱的失落。
  真的不會再犯?我將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你寫個決心書吧!在有了這種很親密的舉動之後,我們突然無法進行無動於衷的談話。我抓起一支籤字筆扔給他。我們只能開玩笑了。
  寫什麼呢?就寫我永不吻你了?這不是欲蓋彌彰嗎?他好像很認真地面對茶几上的白紙思索著。
  隨你的便吧。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假如你管不住自己了,我就把這張紙片朝你晃一晃。假如我不想見你了,我就把這張紙片撕掉。
  伊喜歪著頭,用小魚般的眼睛看著我。男女歡悅會使蒼老的人們變得稚拙。
  他刷刷提筆就寫,簽字筆尖把玻璃茶几板點得咯咚響。
  我有些犯愁:假如他寫得過於明白無誤,在當年的田參謀如今的老田面前,我將如何保管這張曖昧的紙條?
  伊喜把紙條遞給我,上面只寫著兩個大字:伊喜。
  廚房裡砧板有節奏地響著。
  我把紙仔細疊好,好像一張符咒。放進兜。
  你坐著。我去幫助媽媽做菜。我很想向你顯示一下我的烹調手藝。
  是嗎?我這幾年可是吃過不少南北大菜,我很願意實地考察一下你是否吹牛?
  我必須走了。一種潛在的慾望,像午後沼澤的氣息一般蒸騰起來,直衝天靈。那些吻像侵人體內的細菌開始發作。不知道別的女人是怎樣,我對於愛撫的回應總要經過漫長的潛伏期。
  我什麼也不會讓他看出來。我沒有去問他的妻子,我不關心他的家庭。我只喜歡那段像冰雪一樣晶瑩而淒冷的回憶。也許我實際上只是憐惜自己的青年,女人的青春與戀情,像每一塊沙拉上粘附的蛋黃醬,無以分開。
  回憶已經宣告結束。我們都將回歸各自的軌道運行。不要交叉,路口總是最容易翻車的地方。
  我推開廚房的門。媽媽說,既是戰友,你們聊天去,這裡有我,不就是家常菜嗎!
  媽媽,您還記得我當年同您說過的那個河南兵嗎?
  怎麼?是他嗎?
  我點點頭。
  倒真是一個很精幹的男子漢,比小田也不差。如今官做得也差不多大,只是不在北京,畢竟見的世面少。不過,當年你的眼光不錯。
  媽,看您說到哪裡去了?真是一台聯想式電腦。
  門又響,是今日的老田回來了。我迎住他,今天家裡有客,原來一起在崑崙山呆過的……
  他說,知道了,是伊喜。
  我嚇了一跳,說,你怎麼猜得這麼準?
  他說,關於自己老婆結婚前與戀人的故事,每一個男人都會記得很清楚。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幸好那裡已很乾燥。我們是戰友,我說。
  你緊張什麼?他奇怪了,我還不放心你嗎?他說。
  我放心地去做菜。
  等我把各式菜餚擺好,老田和伊喜的酒已經喝過了最初的拘謹階段,進入暢所欲言的狀態。
  我很感謝老田,他給了我面子。
  你們那裡現在怎樣?老田問,舌頭略有些板正。我忙對伊喜說,大家都自便吧。伊喜點頭。
  商朝。大家都回到商朝了,人人言商。
  無商不富嗎!老田很開明地說。他是搞政工的,已顯出窮途末路的窘迫,一天總想跳槽,又不知哪個槽有肥美水草。關鍵是他本人一無所長,並非駿馬。
  老田的思路這樣活躍,為什麼自己不下海呢?伊喜的眼睛水汪晶亮,兩條小魚開始游動。
  並不是人人都能下海,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宜游泳。就像安眠藥,絕大多數人吃了都睡覺,但也有人吃了就蹦高,比興奮劑還厲害。再說海也並非都是北戴河海濱浴場,可以舒舒服服地泡著。太平洋、北冰洋,厄爾尼諾海潮、百慕大三角都是海。身未下海心先寒,我看我們這一家子注定要在岸上旱死。我把盤子調正一番,把裡脊蒜苔擺到伊喜面前。趁熱吃吧。我說。
  我今天倒是第一次聽一個人說自己不宜下海,人們都以為自己是商人,遍地是黃金。但你不下,又何嘗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呢?伊喜伸出筷子去夾遠處的菜。像你們這樣只憑工資過活,只相當於領取失業救濟保險。沒想到你們就要淪落到赤貧以下,想像中,你們的日子應該好得多……伊喜頗感慨。
  你不要以為素菜就便宜,西蘭花要十元錢一斤,比肉貴多了……媽媽嫌伊喜小覷了我們,忙著分辯,卻又接著說,要說最苦的要屬我們離退休的人,只有出項沒有進項……所有的老人都不失時機地叫苦連天,不管聽這話的人有沒有能力和興趣。她的話其實很矛盾,一方面在表白自家依然排場,一方面在申訴貧窮。
  我非常想有錢給模蘇買一台電腦,她經常伏案,累得背痛,要我給她拔罐子。她是醫生,趴在那裡遙控,但我手忙腳亂,有一次還把她的頭髮燒著了。因為她說頸椎疼得最厲害,要我往那裡拔,那離頭髮太近了……老田喝多了,很動感情地說。
  我不知說什麼好。
  但要下海,首先不能淹死。所以我在猶豫。我當過海軍,到不明深淺的海域,要有救生設備,最好連一口水也別嗆……老田兀自說著。
  伊喜沉思著,夾了一縷海蜇皮。蜇皮裡拌著白菜絲。這樣菜會顯得多,而且還爽口,是媽媽教我的訣竅。只是為圖菜盤豐滿,白菜絲攙得過多,伊喜這一夾幾乎無蜇絲。
  作為女主人,我很尷尬。
  我會寫點小稿,也算第二職業了。我想把話題扯開。
  模蘇寫稿有些像馬克思了。老田說。
  哪裡像?伊喜、媽媽和我異口同聲地問。
  馬克思曾說,他寫資本論所得稿酬連寫這書時抽的雪前煙錢都不抵。模蘇的稿費不夠電錢、紙錢、墨水錢加寄稿的快件郵費。老田亮出謎底。
  真是鬼打牆,轉了一圈,又回到錢的墳塋。
  寫作不是為了掙錢,是我的愛好。衣可御寒,食可果腹即可,別無它求。古時講富貴不能淫,我心裡平衡,經商也不能淫。我面對著丈夫和以前的戀人,很決絕地說。
  吃菜。模蘇的手藝不錯。媽媽為緩和氣氛,用公筷把蒜苔夾到伊喜碗中。
  既然模蘇不肯做,我們做點什麼吧。不下海也可以做。只要一次做成功,摸蘇就可以買一台電腦了。伊喜面對老田說,好像餐桌上只有他們兩人。
  具體怎麼做呢?老田前傾身軀,彷彿冬天裡趨向火堆。
  如今興「做」這個詞。「做」像個竹編的大筐,什麼都可以塞進去「做」。做鋼做鐵做股票做軍人,愛也是做出來的。甚至「作」也可以做——做作。
  我從河南運一批貨物來,你們在北京做。伊喜的雙眉聚成堤壩,思考著說。
  河南?有什麼?紅薯幹嗎?那玩藝現在也很貴,好幾塊錢一斤,叫紅薯脯。媽媽很內行地說。
  不。不是紅薯干。伊喜邊答邊很小心地將碗內的蒜苔剔到桌面上。
  為什麼?我問。這是媽媽給他的,這不是太讓老人家難堪?
  伊喜苦笑了一下,說,我是不吃蒜苔的。
  怎麼了?我很吃驚,以前沒聽你說過呀!
  以前是吃的,但現在不吃了。吃傷了,就像人有了傷心往事,再不願重溫。伊喜說。
  這可是個細菜。閤家團聚,喜慶宴席,都少不了蒜苔。這是個擺得上席面的菜。媽媽撇撇嘴。
  我們那裡是國家定點出大蒜的地方,一個蒜頭有這麼大。他指指盛飯的青花瓷碗。
  你騙人。我說,那碗足能盛三兩飯。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模蘇,我騙過你嗎?
  那沒有。我垂下眼簾。我不願讓老田覺出異樣。
  我們那兒的蒜頭比紅富士蘋果還大。再過幾天,蒜苔抽得像一片青箭。人人吃得啐口唾沫都是碧綠的,聞著便要反胃。這東西在北京現在賣多少錢一斤?
  兩塊五。媽媽說。再過幾天,也不會便宜多少。媽媽是個菜場通。
  我們那裡旺季只幾角錢一斤。老田,我送你一個機會。我們都是當過兵的人,借用一個軍業術語,我們進行一次商業演習。這不是海,連游泳池都不是,只是一個臉盆。下水之前在臉盆裡先練練憋氣。只有利潤,沒有風險。
  我們那裡盛產蒜苔。我可以收購到最好的蒜苔,所需費用由我來付。我找軍車,從河南直運北京。一路上有高速路,風馳電掣,只用一天即可到。這些環節都由我負責,汽車費、汽油費、司機人頭費、路上關卡費,都由我負責,這在我,小事一樁,不過舉手之勞。但蒜苔運到之後,就是你們的事了,銷往何方,什麼價格,都由你們自去聯絡,我就鞭長莫及了。司機到了北京,卸下菜就走,剩下的戲,就由你們自己去唱了。怎麼樣?做不做蒜苔呢?
  空氣中充斥著蒜苔的氣息,好像淡綠色無所不在的紗幔。
  俗話說,好馬跑不過青菜行……媽媽最先打破平寂……
  老田咕嘟一聲喝了一口酒,像喝茶。媽,這事我們是沒有風險的。伊喜給了我們一個非常優惠的條件。假若賺了錢,那些成本費我都付給你,假如……
  假如萬一虧了,自然都算成我的。伊喜很豪爽地說,和老田碰杯。
  媽媽像一棵老樹,萌發新葉比灌木要慢,一旦明白過來,立時鬱鬱蔥蔥。我明天就到農貿批發市場去聯繫一下,聽說外地來了萊,只要貨色好,不用卸。小商小販們就圍上去了……
  篷車一定要苫好,蒜苔怕捂又怕雨……多準備幾手,萬一車到那天北京市場飽和,立時開往遠郊……最好先同幾家大戶打好招呼……他們熱切地討論。將我游離在一邊。
  伊喜要走了,同媽媽熱烈地道別。
  我們送伊喜下樓。
  樓道裡很黑。隔一層才亮一個瓦數很低的燈泡,因為樓梯裡的電費由大家均攤,就有了這種儉省的約定俗成。
  我把伊喜給找到了。可他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一個。不知是誰的過錯?或許我們都沒有錯,生活就是這樣古怪。
  夜風很涼,伊喜的車還沒有到,遠處建築物上的瀑布燈,把街市佈置的璀璨與黑暗愈加分明。
  老田對我說,你為什麼一直不作聲?
  我說因為你們講的話我覺得陌生。
  老田說,別害怕,伊喜不會坑我們。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對於他們衷心愛過的女人,一輩子他們都願意幫助她。女人有的時候卻會復仇。
  老田與伊喜並肩站著。
  我覺得冷,把手插進衣兜。手指碰到一塊堅硬的手絹,仔細去摸,才分辨出那是一張紙片。我夾住它尖銳的折角,想起那上面有兩個瀟灑的字。
  一種很美好的東西在我心中震裂,猶如蠟染布上無數的冰紋。但願我們不再相逢。
  我用手指紋動紙,它在我的掌中濡軟,最後一用勁,它破碎了。
  再見。
  伊喜說。我們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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