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一厘米


作者:畢淑敏

  陶影獨自坐公共汽車時,經常不買票。
  為什麼一定要買票呢?就是沒有她,車也要一站站開,也不能因此沒有司機和售票員,也不會少燒汽油。
  當然她很有眼色,遇上認真負責的售票員,她早早就買票。只有對那些吊兒郎當的,她才小小地懲罰他們,也為自己節約一點錢。
  陶影是一家工廠食堂的炊事員,在白案上,專做烤烙活,烘製螺旋形沾滿芝麻醬的小火燒。
  她領著兒子小也上汽車。先把兒子抱上去,自己斷後。車門夾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好像撐起一頂帳篷。她伶俐地扭擺了兩下,才脫出身來。
  「媽媽,買票。」小也說,小孩比大人更重視形式,不把車票拿到手,彷彿就不算坐車。
  油漆皸裂的車門上,有一道白線,像一隻蒼白的手指,標定一·一○米。
  小也擠過去。他的頭髮像於草一樣蓬鬆,暗無光澤。陶影處處儉省,但對孩子的營養絕不吝惜。可惜養料走到頭皮便不再前進,小也很聰明,頭髮卻亂紛紛。
  陶影把小也的頭髮往下捺,彷彿撥去浮土觸到堅實的地表,她摸到兒子柔嫩的頭皮,像是塑料製成,有輕微的彈性。那地方原有一處縫隙。聽說人都是兩半對起來的。對得不穩,就成了豁豁嘴。就算對得准,要長到嚴絲合縫,也需要很多年。這是一道生命之門,它半開半合,外面的世界像水樣,從這裡流進去。每當撫到這道若隱若現的門縫,陶影就感覺到巨大的責任。是她把這個秀氣的小男孩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她很普通,對誰都不重要,可有可無,唯獨對這個男孩,她要成為完美而無可挑剔的母親。
  在小也的圓腦袋和買票的標準線之間,橫著陶影纖長而美麗的手指。由於整天和油面打交道,指甲很有光澤,像貝殼一樣閃亮。
  「小也,你不夠的。還差一厘米。」她溫柔地說。她的出身並不高貴,也沒讀過許多書。她喜歡溫文爾雅,竭力要給兒子留下這種印象,在這樣做的過程中,她感覺自身高貴起來。
  「媽媽!我夠來我夠來!」小也高聲叫,把腳下的踏板跺得像一面鐵皮鼓。「你上次講我下次坐車就可以買票了,這次就是下次了,為什麼不給我買票?你說話不算話!」他半仰著臉,憤怒地朝向他的媽媽。
  陶影看著兒子。一張車票兩毛錢。她很看重兩毛錢的,它等於一根黃瓜兩個西紅柿如果趕上處理就是三捆小紅蘿蔔或者乾脆就是一堆夠吃三天的菠菜。但小也仰起臉,像一張半開的葵盤,準備承接來自太陽的允諾。
  「往裡走!別堵門口!這又不是火車。一站就從北京到保定府了,馬上到站了……」售票員不耐煩地嚷。
  按照往日的邏輯,衝她這份態度,陶影就不買票。今天她說:「買兩張票。」
  面容兇惡的售票員眼睛很有準頭:「這小孩還差一厘米,不用買票。」
  小也立刻矮了幾厘米,而絕不是一厘米,買票與不買票強烈地關係著一個小小男子漢的尊嚴。
  兩毛錢就能買到尊嚴,只發生在人的童年。沒有一個媽媽能夠拒絕為孩子提供快樂。
  「我買兩張票。」她矜持地重複。
  小也把他那張票粘在嘴唇上,噗嚕噗嚕吹著響,彷彿那是一架風車。
  他們是從中門上的,前門下的。前門男售票員查票,陶影覺得他很沒有眼力:哪個帶孩子的媽媽會不買票?她就是再窮再苦,也得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能昂起頭。
  她把票很瀟灑地交給售票員,售票員問:「報銷不?」她說:「不要了。」其實地應該把票根保存起來。這樣以後哪次集體活動或開食品衛生會,她騎車去,回來後可以用這張票報銷,夫婦都是藍領工人,能省就省一點。可小也是個絕頂機靈的孩子,會追著媽媽問:「咱們出來玩的票也能報銷嗎?」在孩子面前,她不願撒謊。
  這樣挺累的,她按照各種父母必讀上的標準,為自己再塑一個金身。你得時時注意檢點,因為面對一個無所不在的觀眾。不過也充滿了溫馨與愛。比如吃西瓜,只要小也在,她一定時時提醒自己,不要把西瓜皮啃得太苦。其實在她看來,西瓜瓤與西瓜皮沒什麼大分別,一路吃下去,不過紅色漸漸淡了,甜味漸漸稀了,解渴消暑是一樣的。瓜皮敗火,還是一味藥呢。終於有一天,她發現兒子也像媽媽一樣,把瓜皮啃出梳齒樣的牙痕,印堂上粘了一粒白而軟的嫩瓜子時,她勃然大怒了:「誰叫你把瓜皮啃得這樣苦?要用瓜皮洗臉嗎?」小也被媽媽嚇壞了,拿著殘月一般的瓜皮顫顫兢兢,但圓眼睛盛滿不服。小孩子是天下最出色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行家。陶影從此明白了,以她現有的家境要培育出具有大家風度的孩子,需要全力以赴的正面教育。這很難,就像用小米加步槍打敗飛機大炮一樣,但並不是做不到。在這個過程中,她覺得生活多了幾分追求。
  今天她領小也到一座巨大的寺院參觀,小也長這麼人,還沒見過佛。陶影心裡是不信佛的,她不會讓小也磕頭。這是迷信,她知道。
  門票五塊錢一張。如今廟也這樣值錢了。票是紅案上的老張給的。期限一月,今天是最後一天,老張神通大,什麼人都認識。有時拿出一本像撕掉皮的雜誌說:「見過嗎?這叫大參考。」陶影覺得論個頭,它可比報紙樣的參考消息要小得多,怎麼能叫大參考呢?問老張,老張也說不清,只說別人都這麼叫,許是把雜誌拆開來一張張鋪開,終歸是要比那張小報大的。想想也很有理。仔細看那大字印的參考,上面還在議論海灣戰爭會不會打,其實大家都在談伊拉克的戰爭賠款問題了,說他們除了伊拉克棗,不知道還有什麼。不管怎麼說,陶影還是佩服老張。為了這鍥而不捨的佩服。老張給她這張票。「就一張啊?」感激之餘,陶影還不滿足。」爺們就算了,領孩子開開眼唄!不滿一米一的孩了免票。實在不樂去,到門口把票搗騰出去,夠買倆西瓜的!」老張設身處地為她著想。
  她特地倒要帶小也來玩。
  京城裡難心有這一大片森然的綠地。未及靠近,便有湛涼的冷綠之氣漫溢而來。彷彿正要面臨一座山谷或是一道飛瀑。小也從媽媽手裡奪過門票,又含在喉裡,飛快地跑向金碧輝煌的寺門,彷彿一隻渴極了要飲水的小動物。
  陶影突然有些傷心。不就是一座廟嗎?怎麼連媽媽都不等了,旋即又釋然,帶兒子出來,不就是要讓他快樂嘛!
  廟門口的守衛是一個穿著紅衣黑褲的青年。想像中應該穿黃色工作服,現在這一身打扮,令人想起餐廳和飯店。
  小也很流暢地跑過去,好像那是流量很大的瀉口,而他不過是一滴水珠。紅衣青年很敏捷地摘下他口中的票,彷彿那是清明節前的一片茶葉。
  陶影用目光包裹著兒子,隨著小也的步伐,這目光像柔硬的蠶絲從繭中袖了出來。
  「票。」紅衣青年攔住她,語句簡單得像吐出一枚棗核。
  陶影充滿感情地指了指小也。她想所有的人都會喜歡她的兒子。
  「我問的是你的票。」紅衣青年僵硬地說。
  「不是剛才那孩子已經給你了嗎?」陶影安靜地解釋。這小伙子太年青,還沒來得及做爸爸。今天出來玩,陶影心境很好,她願意有始有終。
  「他是他的。你是你的。」紅衣青年冷淡地說。
  陶影費了一番思索,才明白紅衣青年的意思:他們娘倆應該有兩張票。
  「小孩不是不要票嗎?」陶影不解。
  「媽媽你快一點啊!」小也在遠處喊。
  「媽媽就來。就來。」陶影大聲回答。附近有人圍攏來,好像魚群發現了燈光信號。
  陶影急了,想趕快結束這件事,她的孩子在等她。
  「誰說不要票?」紅衣青年歪著頭問,他挺喜歡人越聚越多。
  「票上說的。」
  「票上怎麼說的?」紅衣青年彷彿一個完全的外行。。
  「票上說不足一米一的孩子免費參觀,超過一米一的孩子照章購票。」陶影自信自己背得一點不錯,但她還是伸手想從廢票箱裡掏出一張,照本宣讀比背誦更接近真實。
  「別動!別動!」紅衣青年突然聲色俱厲。陶影這才感到自己舉動不當,像冬天觸到暖氣片似地縮回手。
  「您很清楚嗎?」紅衣青年突然稱她為「您」。陶影聽出了敵意,還是點點頭。
  「可是您的孩子已經超過了一米一。」紅衣青年很肯定地說。
  「沒有。他沒有。」陶影面帶微笑地說。
  人們天生地傾向母親。
  「他從這裡跑過去,我看得很清楚。」小伙子斬釘截鐵。他順手一指,牆上有條紅線,像雨後偶爾爬上馬路的蚯蚓。
  「媽媽,你為什麼還不進來?我還以為你丟了呢!」小也跑過來,很親熱地說,好像他媽媽是他的一件玩具。
  人們響起輕微的哄笑。這下好了,證據來了,對雙方都好。
  紅衣青年略略有些緊張。當然他是秉公辦事,當然他明明看清楚的。可這個逃票的女人不像別人那樣心虛,也許,這才更可惡。他想。
  陶影果然很鎮定,甚至有點洋洋得意,兒子喜歡熱鬧,喜歡被人注意,這種有驚無險的遭遇,一定會令小也開心。
  「你過來。」紅衣青年簡短地命令小也。
  人們屏氣靜心等待。
  小傢伙看了看他的媽媽,媽媽向他鼓勵地點點頭。小也很大方,輕輕地咳嗽了一下,又揪了揪衣服,像百米賽跑衝刺似地撞開了眾人的視線,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了紅蚯蚓旁。
  於是——人們無可置疑地看到——紅蚯蚓掛在小傢伙的耳朵上。
  這怎麼可能?!
  陶影一個箭步衝過去,啪地一下打在孩子的頭顱上,聲音清脆,彷彿踩破一個乒乓球皮。
  小也看著陶影,並沒有哭。驚訝大於疼痛,他從未挨過媽媽如此兇猛的一掌。
  「打哪也不能打頭哇!」
  「這當媽的!有錢就買張票沒錢就算了,也犯不著拿孩子撒氣哇!」
  「是親媽嗎?看模樣倒還像……」
  人們議論紛紛。
  陶影真慌了。她並不是想打小也,只是想把他那雞冠子一樣高聳的頭髮撫平。她悲慘地發現,小也縱是此刻變成一個禿子,身高也絕對在這條紅蚯蚓之上。
  「小也,別踱腳尖!」陶影厲聲說。
  「沒有,媽媽。我沒有……」小也帶出哭音。
  是的,沒有。紅蚯蚓殘忍地伏在比小也眉頭稍高的地方。
  紅衣青年突然像早晨醒來時伸了一個懶腰,他的眼光很犀利,抓到過許多企圖逃票的人。「買票去!買票去!」他驕橫地說,所有的溫文爾雅都被紅蚯蚓吮去。
  「可是,他不夠一米一。」陶影感到了自己的孤立無援,頑強地堅持。
  「所有逃票的人都這麼說。信你的還是信我的?這可是全世界統一的度量衡標準,國際米尺證存在法國巴黎,是純鉑製成的,你知道麼你!」
  陶影目瞪口呆。她只知道做一身連衣裙要用布料兩米八,她不知道國際米尺保存在哪,只敬佩這座廟裡的神佛,它使她的兒子在頃刻之間長高了幾厘米!
  「可是,剛才在汽車裡,他還沒有這麼高……」
  「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更沒有這麼高!」紅衣青年清脆地冷笑。
  在人們的哄笑聲中,陶影的臉像未印上顏色的票根一樣白。
  「媽媽,你怎麼了?」小也逃開紅蚯蚓,用溫熱的小手拉住媽媽冰冷的手。
  「沒什麼,媽媽忘了給你買票。」陶影無力地說。
  「忘了?說得好聽!你怎麼不把自己的孩子給忘了?」紅衣青年還記著這女人剛才的鎮靜,不依不饒。
  「你還要怎麼樣?」陶影盡量壓抑怒火,在孩子面前,她要保持一個母親最後的尊嚴。
  「嘴還這麼硬!不是我要怎麼樣,是你必須認錯!不知從哪混了張專供外賓的贈票,本來就沒花錢,還想再蒙一人進去,想的也太便宜了是不是?甭囉嗦,趁早買票去!」紅衣青年倚著牆壁,面對眾人,像在宣讀一件白皮書。
  陶影的手抖得像在彈撥一張無形的古箏。怎麼辦?吵一架嗎?她不怕吵架,可她不願意孩子看見這一幕。為了小也,她忍。
  「媽媽去買票。你在這裡等我,千萬別亂跑。」陶影竭力做出笑容。好不容易領孩子出來一天,她不能毀了情緒,要讓天空重新燦爛。
  「媽媽,你真的沒買票?」小也仰著臉充滿驚訝與迷茫。這神情出現在一張純正的兒童臉上,令人感到一絲恐懼。陶影的手像折斷的翅膀僵在半空。今天這張票,她是不能買!。若買了,她將永遠說不清。
  「我們走!」她猛地一拉小也。若不是男孩子骨縫結實,幾乎脫臼。
  他們到別的公園去玩。陶影要逗小也高興,但小也總是悶悶的,彷彿一下長大許多。
  走過一個冰棍攤,小也說:「媽媽給我錢。」
  小也拿了錢,跑到冰棍攤背後:「老奶奶量量我多高。」陶影這才看到有位老太大守著一盤身高體重磅。
  老太太癟著嚙,顫微微扶起標尺,一寸寸拔起,又一寸寸往下按:「一米一。」她湊近了看。
  陶影覺得見了鬼:莫非孩子像竹筍一樣見風就長?
  小也眼嶇生出一種冰晶一樣的東西,不理陶影,一甩頭,往前跑。突然,他摔了一膠。騰起在空中的一剎那,他像一隻飛翔的鳥。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陶影趕快跑過去扶,就在她走近的一剎那,小也忽地爬來,兀自往前跑。
  陶影站住了。她想如果自己追過去,小也會摔第二跤的。望著孩子漸漸遠去的身影,她傷心地想:小也,你真的不回頭看媽媽了?
  小也跑到很遠,終於還是停下來,回過頭尋找媽媽。找到了,就又轉過身跑……
  陶影覺得事情不可思議。她問老奶奶:「大媽,您這磅……」
  「我這磅准讓您高興!您不就巴著孩子長高點嗎?別巴望著孩子長!孩子長大了,當媽的就老嘍!」老奶扔把啼呷得吧吧響。
  「您這磅……」陶影又一一次問。老人很和善,可她沒把問題說清楚。
  「我這磅大點。讓您貴著個頭高點,份量輕點,時下不是都興健美嗎?我這是健美磅。」老人慈樣的臉上露出狡黠。
  原來是這樣!應該讓小也聽到這話!小也已經跑遠,況且他能否明白這其中的奧妙?
  小也的目光總是怯怯,好像媽媽是大灰狼變的。回到家,陶影拿出捲尺,要給小也重新最一下身高。
  「我不量!人家都說我夠高了,就你說我不夠。你不願意給我買票,別以為我不知道!只要你一量,我一定又不夠了。我不相信你!不相信!」
  陶影拽著那根淡黃色的塑料尺,彷彿拽著一條冰涼的蟒蛇。
  「陶師傅,您烙的小火燒穿迷彩服了!」一位買飯的人對她說。
  小火燒糊了,凹凸不平,像一隻隻斑駁的小烏龜。
  真對不起。
  陶影很內疚,她對工作還是很負責的,這兩天常常走神。
  一定要把事情挽回來!夜裡,小也睡了,陶影把兒子的雙腿持直,孩子平展得如同縮過水的新布。陶影用捲尺從他的腳跟量到腦瓜頂,一米零九厘米。
  她決定給紅衣青年的領導寫一封信。拿起筆來,才知道這事多麼艱難!
  看著她冥思苦想的樣子,當鉗工的丈夫說:「寫了又能咋樣?」
  是啊,小也不知道能咋樣,只是為了融化孩子眼中那些寒冰,她必須要幹點什麼。
  終於,她寫好了。廠裡有位號稱「作家」的,聽說在報屁股上發過豆腐塊。陶影恭恭敬敬地找到他,遞上自己的作品。
  「這像個通訊報道。不生動,不感人。」作家用焦黃的指頭戳著陶影給報社寫的讀者來信。
  陶影不很清楚通訊報道到底是個啥樣子,只知道此刻這樣講,肯定是不滿意,看著焦黃指頭上的繭子,她連連點頭。
  「你得這麼寫,開頭先聲奪人,其後耳目一新。得讓編輯在一大堆稿件裡一瞅見你這一篇,眼前呼地一亮,好像在土豆堆裡突然見到一個蘋果。最重要的是,要哀而動人。哀兵必勝你懂不懂?」
  陶影連連點頭。
  作家受了鼓勵,侃得越發來勁:「比如這開頭吧,就改成:佛法無邊,五齡孩童未進寺門先長一寸;佛法有限,剛回到家就跟原先一樣高了……當然後頭這句對偶還不工穩,你再考慮一下……」
  陶影拚命心記,還是沒能記全作家的話。不過她還是又修改了一遍,抄好掛號寄出去。
  作家吃飯時來買小火燒。「您稍等。」陶影的臉鑲在收飯票的小窗口,像一張拘謹的照片。
  作家想可能是今天的小火燒又烤糊了,為了酬謝點撥之功,給幾個糊得輕的。
  「給您。這幾個特地多放了糖和芝麻。」陶影怯怯地說。這是一個白案上的烤活女工所能表達的最大的謝意了。
  其後,是漫長的等待。陶影每天都極其認真地看報紙,連報紙中縫作錄相機的廣告都不放過。然後是聽廣播,她想那些聲音甜美莊重的播音員,也許會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一字不差地把自己寫的那封信念出來。最後是到收發室去看信,她想也許寺院管理部門會給她回一封道歉信……
  她設想了一百種可能,但一種可能都沒有發生。日子像雪白的麵粉,毫無變化地流瀉過去。小也外表已恢復正常,但陶影堅信那一幕絕沒有消失。
  終於,等到了一句問話:「哪裡是陶影同志的家?」
  「我知道。我帶你們去。」小也興高采烈地領著兩位穿幹部服的老者走進家門。「媽媽,來客人啦!」
  陶影正在洗衣服,泡沫一直漫到胳膊肘。
  「我們是寺廟公園管理處的。報社把您的信轉給我們了。我們來核實一下情況。」
  陶影很緊張,很沮喪。主要是家中太亂了,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們會覺得她是一個懶女人,也許不會相信她。
  「小也,你到外面去玩好嗎?」陶影設想中一定要讓小也在,讓他把事情搞清楚。真事到臨頭,她心中不安,想像不出會出現什麼情景。能有紅衣青年那樣的下屬,領導估計也好不到哪去。
  「我們已經找當事人調查過了,情況基本屬實。不要叫孩子走,我們要實地測量一下身高。」那位年紀較輕的說。
  小也順從地貼在牆壁上。雪白的牆壁襯著他,好像一幅畫。他不由自主貼得很緊,測量身高勾起了他稀薄的記憶,重又感到那一天的恐懼。
  幹部們很認真。他們先是毫不吝惜地在牆上劃了一道槓,然後用鋼捲尺量那槓刻地表的距離。鋼捲尺像一條閃亮的小溪,跳動在他們身邊。
  鎮靜回到了陶影身上。
  「多少?」她問。
  「一米一,正好。」較年輕的幹部說。
  「不是正好。你們過了一個月零九天才來。一個月以前,他沒有這樣高。」陶影平靜地反駁。
  兩位幹部對視了一眼。這是一個無法辯駁的理由。
  他們掏出了五元錢。錢是裝在一個信封裡的,他們早做了準備。他們量過牆上那條紅蚯蚓,知道它的缺斤少兩。
  「那天您終於沒有參觀,這是我們的一點賠償。」年長的幹部說,態度很慈樣,看來是位領導。
  陶影沒有接。那一天失去的快樂,是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了。
  「如果您不要錢,這裡有兩張參觀券。歡迎您和孩子到我們那去。」年輕些的幹部更加彬彬有禮。
  這不失為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建議。但陶影還是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那個地方,對於她,對於小也,都永遠不會激起快樂的回憶。
  「你到底要哪樣呢?」兩位幹部一齊問。
  是的,陶影在這一瞬,也在問自己。她是個生性平和的女人,別說是兩位素不相識的老年人登門致歉,就是紅衣青年本人來,她也不會刁難他的。
  她究竟想要什麼呢?
  她把小也推到兩位老人面前。
  「叫爺爺。」她吩咐。
  「爺爺。」小也叫得很甜。
  「兩位領導。錢請你們收起,票也收起。就是那天當班的查票員,也請不要難為他,他也是負責……」
  兩位幹部。一看陶影說得這樣寧靜,反到有些無措。
  陶影把小也拉得離老人更近些:「只請兩位爺爺把那天的事情同孩子講清楚,告訴他,媽媽沒有錯兒………」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