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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畢淑敏

  又堵車了。
  朱葉梅靠著公共汽車的窗戶,有極微細的風像無所不在的謠言,撲進燠熱的車廂。朱葉梅很知足,比起密不通氣的車廂中部,她這個位置要算高級住宅區了。
  路像沒有生命危險的中風病人,只堵了半邊,對側的路還像自來水管一樣暢通。朱葉梅強迫自己不去想一家人的晚飯。在高度密植的人海中,任何思索都毫無意義。看風景吧,有形形色色的車,拉洋片似的從車窗外通過。絞鏈式公共汽車像寬大的海帶,粘滯地滑了過去,她看見一張張抹滿油汗的臉擠滿對面的窗戶,下意識地抹了抹自己的額頭。無數小轎車像輕盈歡快的熱帶魚,打著旋地掠了過去。它們車窗緊閉,窗簾平穩得像掛在三月無風的晚上自家的臥房裡,看不清裡面人的模樣,朱葉梅無聊地開始揣測坐小轎車的人的身份,標有「出租」字樣,她斷定裡面坐的都是闊佬,他們沒有地位,可是有錢。什麼字樣都不標的小車,往往更漂亮,裡面都是有身份的人……
  當她數到第15輛標有墳包似勺「taxi」和第98輛什麼標誌也沒有的小轎車時,她坐的大公共終於像冬眠的蛹蠕動起來。
  丈夫李科還沒回來,當個小科員,卻比誰都忙。侍候孩子李約吃了飯,朱葉梅開始削鉛筆。
  這可是個技術活。露出來的鉛筆尖要細而勻,後頭的木坡也要足夠的長。好比自由市場上的大蔥,蔥白要長,蔥青要短,才是上品。鉛筆尖後面要尾隨著悠長的坡度,就像小樹四周培著高高的小丘,才不易折斷。
  清一色的hb中華繪圖鉛筆,支支鋒利如箭簇,整整齊齊排列在鉛筆盒裡,像墨綠色的柵欄。鉛筆很高級,鉛筆盒卻是最普通的那種。好鉛筆盒要二十幾塊錢一個,一按開並就能彈出轉筆刀、溫度計、橡皮盒、放大鏡……像個新式武器,價格抵得上車工朱葉梅一個星期的工資了。朱葉梅可不是心疼錢,為了小約,她割身上的肉都捨得。她是看了教育雜誌上說的,用那種鉛筆盒,孩子上課時容易分散精力。啪的一按,好像要發射飛毛腿導彌似的。朱葉梅不希望唯一的兒子以後當車工,雖說她工作得挺認真,還當過先進生產者。
  朱葉梅天天晚上替兒子削鉛筆,技術高超得如同山西刀削面大師傅。她羨慕兒子,他有一個多麼關心他的媽媽!她記得自己的媽媽從來沒有給小時候的自己削過鉛筆,給其他六個兄弟姐妹也從來沒有過。媽媽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他們的嘴巴填滿。
  朱葉梅小時候用的鉛筆都沒漆過油漆,像被秋鳳吹折的枯樹枝。那是媽媽托人從鉛筆廠買出來的次品,論斤稱。媽媽能在那頂窘逼之中將朱葉梅供到初中畢業,實在不容易。沒塗油漆的鉛筆拈在手裡像一根火柴,鉛芯又很愛斷。但朱葉梅用這種鉛筆得了全校寫字比賽的第一名,獎品是一支真正的鉛筆。退到前二十幾年,那時的獎品實在菲薄。那支鉛筆塗滿金黃色的油漆,好像金箍棒一樣。朱葉梅非常珍愛,媽媽卻毫不留情地讓她給了弟弟。她不敢忤逆媽媽,暗地裡祈告弟弟不要削那支鉛筆。弟弟答應了,可所有的小男孩都存不住東西,第二天就把那支鉛筆削了。紛紛揚揚的金色木屑像麥穗一樣掉在地上,朱葉梅下定決心以後掙了錢要給自己買十支,不,買一百支這樣的鉛筆。
  後來她果真掙了錢,不過已經是在西雙版納的橡膠林中,那裡有許多樹。可以製成無數支鉛筆,但兵團戰士朱葉梅每天累得已經拿不動鉛筆了。
  後來她回了城,又開始尋找那種鉛筆。那種鉛筆沒了,無論多麼偏僻的小店裡,都沒有那種鉛筆。它消失得那麼乾淨徹底,彷彿世界上從來就沒有製造過這種東西。
  那種鉛筆便以永遠的金黃和不變的長度,留在朱葉梅的印像中了。
  朱葉梅對李約說:「我天大為你削鉛筆,削下的木頭屑也有幾斤了。你應該好好學習,才對得起媽媽。」
  李約說:「您別什麼事都扯到對得起對不起上去。我們班每個同學的鉛筆都是家長削的,不信您到學校問去!」
  現在孩子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了!十歲的李約會很規矩地口口聲聲地言必稱「您」,朱葉梅記得自己小時候遠沒有這麼斯文。可他們其實才不把大人看在眼裡,他們敢頂嘴,各抒己見,時不時還能蹦出一句叫你詫異不已的幽默。
  「作業做完了嗎?」朱葉梅合攏鉛筆盒,磁鐵盒蓋發出沮脆聲響。
  「做完了做完了做完了!除了作業您就不能問點別的了嗎?親愛的媽媽?我得玩會兒了,您別理我了,好不好!」李約說著戴上一個忍者神龜的面具,那翠綠色的臉龐使朱葉梅不折不扣感到自己的孩子變成一個陌生人。
  她沒有惱。生李約的時候,她已經過了年輕女人只顧自己不顧孩子的年齡。她在李約身上,澆灌了自己所有的液體。血液,她是高齡剖腹產大出血。乳汁,她才不管什麼體形不體形,衰老不衰老,她不能容忍餵養小牛的那種東西來哺育自己的孩子。還有眼淚.小約生病時她哭,學習不好她也哭。
  幸虧小約成績挺好,在班上男孩子裡算數得著的。男孩在小學時不能和女孩比。女孩是發達國家,男孩是第三世界。
  李科回來了。從他踏上一樓第一級台階,住在筒子樓盡頭裡的朱葉梅就能感到一種特殊的震顫。等丈夫的腳步邁到走廊,她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緒如何。有時候李科說她不妨到地震局去毛遂自薦,看能否預報地震。
  今天的事情不好。
  「怎麼了?」在丈夫的腳抵近門的那一剎那,門無聲地開了,將蛋黃色的燈光瀑布似地瀉了出來。朱葉梅接過李科的公文包,低聲問。她並不指望得到具體的口答,只是放出一隻探測氣球,試試風向。
  「什麼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也沒怎麼,就是肚子餓了!」李科吼道。
  朱葉梅放心了一些。丈夫發火了,這在她意料之中。能發火就說明事情還沒糟到不可收拾。要是問了之後一句話也沒有,好像撞到一堵海綿牆壁上,那才真真是事態嚴重了!
  朱葉梅和丈夫一同吃飯。菜裡營養挺豐富,李科遇到為難事,飯量非但不減,比平日吃得還多。朱葉梅巧妙地把肉片翻捲到菜的表層,然後把筷子順到一邊去夾豆腐。粗心的男子漢就把肉鉗到自己嘴裡去了。
  「你刷碗吧!」朱葉梅把盤握在一起說。
  如今的男子漢都愛炫耀自己在家刷碗,表示自己的現代人風度。世界進步文明的潮流就是男人進入廚房。只有最土的大男子主義者,才標榜自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其實單是刷碗算什麼呢?相當於清理廢墟,不需一點技術。
  朱葉梅早把鍋鏟和案板收拾清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幾個碗和漬了殘湯的淺盤,維持著碗還沒刷的表面形式。這點活,要是在她手下,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可她偏不做,每天都留給丈夫,然後靜靜站在一旁,看老李把圍裙裹在微微發福的肚子上,自己過去從後面幫他繫上帶子,老李總說我自己能系,她也總回答我願意幹嗎!李約聽到了就說:天天都說一樣的話,跟對口令似的。煩不煩嗎!
  不煩。朱葉梅看丈夫倒洗滌靈,用雪白的絲瓜瓤子細心而笨拙地拭那幾個並不很髒的碗……她送給丈夫一份可在人前誇耀的資本,留給自己一份難言的快樂。
  「你這輩子跟了我,虧了。」李科控著碗裡的殘水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好端端地怎麼想起說這個?到底怎麼了?」朱葉梅愣了,她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丈夫今日的煩惱,非比尋常。
  「古語說三十而立,我如今都四十多了,還沒立起來。雖說由於大家都長壽,青年的標準也跟物價似的提了又提,我也得算中年了。提拔幹部,要有文憑……」李科對著牆壁說話,並不著朱葉梅。好像牆壁裡隱隱寫著他要講的內容。
  「你不是有了一張業大的文憑了嗎?」朱葉梅小心翼翼地問,好像醫生換藥,生怕磕碰了剛長出嫩肉的傷口。
  「那是大專,現在要大本了。」
  「我有大本!」正在洗臉的小約,胡亂往肚子前的衣服上抹了抹手,捧出一個碩大的本子。那是朱葉梅一位留了東洋的同學送給小約的,日本產,封皮上印著:一萬年以上永久保存(這幾個日本字同漢字一模一樣的),個頭有半張書桌那麼大。
  「去!去!大人講話,你小孩搭什麼碴!留神我抽你!」
  小約從沒見爸爸對他這麼兇惡,乖乖抱起大本,躲到一邊去了。
  「大本就是大學本科。」李科也感到自己濫施淫威,苦笑著對妻子解釋。
  朱葉梅愛孩子,可並不為小約抱屈。男人在外頭窩囊了,你總得讓他有個地方撒氣。不找自己的老婆孩子瀉火,你讓他跟誰說呢?要是跟外人吵起來,那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人家能讀,咱也讀唄!」朱葉梅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你別擔心我。家我能招呼,孩子的功課我也能管。從今以後,碗也甭你刷了。你就安心讀吧,誰讓咱小時候沒趕上讀書的好機會呢!要是公家不給你出學費,咱自己出……」
  朱葉梅溫柔地撫摸著丈夫的頭髮,覺得同兒子的頭髮真是一模一樣,筆挺剛硬,好像一樹蓬勃的松針。
  「不單是這個,還有歲數!等你讀出來,就老了!不學吧,提不了!學吧。也提不了!跟你說了這麼老半天,你怎麼老也不明白哇?」李科又火了。這一次,是因為女人的周到。她的心怎麼那麼細密,把李科想了無數遍的事,又這麼明明白白地端上來,叫李科又經受一次失望的折磨。女人,該糊塗的時候就得糊塗!
  「這事最壞能怎麼著呢?」朱葉梅約略明白了,她還要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
  「最壞就是當不成官。」李科像念悼詞一樣地說。
  「當不成就當不成吧!我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我當初嫁你也不是圖你能當官,圖你心好是最重要的。天底下,能當官的畢竟是少數,不當官的還是多。當個小小老百姓,不拿那份錢,不操那份心,不是過得也挺滋潤的嗎!咱不當官!」朱葉梅把丈夫的頭髮使勁往下壓了壓,那髮絲強烈地反彈回來。
  「女人不當官可以,男人不行!都是當幹部的,你幹得好不好,拿什麼來評價,不就是看提拔不提拔你嗎?要不電影裡說誰誰陞官了就說你又進步了,陞官就是進步,進步就是陞官,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我什麼都不比人差,偏偏卡在這文憑上年齡上,你說我能不憋氣嗎?」李科捶著自己的頭。
  「當官就真那麼重要嗎?」女人輕輕地問。問男人,也問自已。
  「當農民的得有收成,當工人的得出活,要是當知識分子,就得出書,出技術職稱。咱一個當小職員的,不就得爭個官當嗎!當了官,能有房子,能有汽車,還能出國什麼的……你沒看文件上規定了哪哪級有什麼什麼待遇,它可沒規定小民百姓至少有什麼待遇!當官和不當官可不大一樣,現在不興說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其實還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大伙嘴上都不說,心裡朝也思暮也想。一個男子漢,也得有個心勁,有個奔頭。不說對得起父母對得起你們娘倆,我也得對得起自己哇……現在,我這輩子算是沒什麼指望了……」李科不再捶頭,他把頭倚靠在妻子的胸前,聽到那裡有一顆心像春天連綿不斷的雪滴,平穩而很有韌性地擊打著。
  朱葉梅輕輕捏捏丈大的耳垂,好像要給他扎個耳朵眼。她當過幾天兵團的赤腳醫生,知道那裡有個能使人鎮靜的穴位,叫作「安神」。
  「要就是為這事,值不得心煩。我打嫁你那天起,就沒指望你能陞官發財。所以,再別說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話,因為嫁了你,我才有了小約這麼一個又聰明又懂事的孩子,為這事,我一輩子都感謝你。不過,你的話倒真讓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可真不一樣。」
  「今後,我跟你一樣了。別老那麼周到的侍候我,那樣我心裡更難受。」
  「別難受。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們還有孩子。」
  「叫你家長到學校來一下。」班主任毛老師說。
  李約很害怕,找家長絕不會是好事情。這條鐵的規律,已經像與生俱來的怕火怕疼怕飢餓一樣,蝕刻在每個少年的腦溝裡。
  「你做了什麼壞事,老實告訴我,這樣老師問起來,我就說早就知道,也好結你遮遮醜。要是你不說,我到了老師那兒也會知道,你也得露餡。我臉上無光不說,你做了錯事自己又不敢承認,這是第一個錯誤之後又犯第二個錯誤。你要是個聰明孩子,應該會算這個帳,撒謊也得看個時候,像這種遲早要穿幫掉底的事,你趁早實打實地說。」朱葉梅威脅利誘,胡蘿蔔加大棒,想叫小約說出個所以然來,自己見老師也好心裡有個譜。
  「真的沒有。媽媽,我不知道。我沒做錯過什麼事……」小約直蹬蹬地看著朱葉梅,眼神清亮得像精煉過的頂好清香油。
  面對這一汪未經污染過的純正,朱葉梅心中再忐忑不安,也不能再追問下去。她相信自己的兒子。
  朱葉梅換了一身潔淨的外衣去學校。毛老師是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女人見女人原不必刻意打扮,但朱葉梅想讓毛老師對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以便格外看顧自己的孩子。
  「請坐吧。」毛老師隨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朱葉梅做好了受冷遇遭訓斥的心理準備。小學老師喝斥慣了孩子,對家長也愛數落。雖然毛老師只顯示出最基本的禮貌,朱葉梅還是受龐若驚。她雖然頻頻點著頭,卻不肯貿然坐下。
  執教多年的毛老師看慣了家長們的唯唯喏喏,並不再勸,兀自說下去:「李約這個孩子,腦瓜靈,理解力強,反應快,記憶力也好……」
  朱葉梅背後沁出一層冷汗。毛老師以前從未這麼誇獎過李約,現在是什麼意思?她補休一下午,特意跑到學校,就是來聽這些表揚的話嗎?優點不說跑不了,缺點不說改不了。這是幾十年前風行過的天天讀的語言,至今還控制著朱葉梅的思維。一個當媽的,聽別人特別是老師誇自己的孩子,當然高興。可事情絕下會這麼簡單,老師肯定使的欲擒故縱之計,玩的是先甜後苦的把戲。前面墊底的好話越多,後面正文的份量越重。
  朱葉梅內心越來越緊張地等待著。終於,藥片外面那層糖衣融化完了,黑而苦的粉未滲露出來。
  「今天請您,主要是我想在孩子的心理素質建構上再下一番功夫,而不是就事論事……」毛老師寫一篇少年心理研究的文章,所以還真不是單純告狀的。
  什麼叫心理素質建構?李約那小腦袋瓜裡有存這個東西的地方嗎?朱葉梅好看的大眼睛毫不隱瞞地表示迷惘。
  「舉例說吧,要培養孩子堅韌不拔的毅力,比如李約自制力差,上課不注意聽講。講新課還老實5分鐘,聽懂了,就再也坐不住,那天上課逮了個蒼蠅攥在手心玩,也不嫌髒,基礎知識是很重要的……」
  「您說這可怎麼辦呢?這孩子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朱葉梅一聽就急了顧不得禮貌,打斷了毛老師的話。
  「慢慢督促吧!對這種孩子,我們一般採取兩種辦法,一是加大他的壓力,人無壓力不進步,井無壓力不出油。這句話好像是王鐵人說的。我們就讓這種成績和天賦都很好的學生跳級……另外一種是……」
  毛老師繼續和風細雨,侃侃而談,朱葉梅卻突然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只看見一個一個「跳級」的字樣,像閃光雷的子母彈一樣,從毛老師的口中蹦出來,躍到半天空,炸出五顏六色眩目多彩的閃光,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
  孩子跳了級,就等於憑空小了一歲,這是千金難買的年齡上的優勢啊!
  「讓小約跳級吧,毛老師!求求您了!」朱葉梅雙手緊握毛老師的手,好像那是她剛車出來的一個高難度零件。
  「跳級?」輪到毛老師驚詫了。如果真有一個學生能跳級,班主任會因為教學成績突出而受到晉級的獎勵。但跳級談何容易!毛老師以職業良心提醒這位利令智昏的母親:「請問,您是什麼文化程度?」
  「初中。初68的,老三屆。」朱葉梅鼓足勇氣回答。她為自己學歷的輕淺第一次感到深重的內疚。
  「那麼,李約的父親呢?」毛老師窮追不捨地問。
  「他是大專。黨校黨政專業的。」朱葉梅來了精神。
  毛老師明顯地歎了一口長氣,完全不顧這會傷了學生家長的自尊心。
  朱葉梅反倒莫名其妙了。小約現在上二年級,他要跳的是小學三年級,又不是高中三年級,用得著老師這麼大張旗鼓地長吁短歎嗎?她寬慰老師說:「您甭擔心」,我小時候學習很好,還是班主席呢!三年級的課,我完全可以輔導,甚至都不用他爸爸。」
  「您知道巴甫洛夫嗎?」毛老師不死心地又問。
  朱葉梅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毛老師決定勸阻這位孤注一擲的母親:「那您一定知道巴甫洛夫在寫給青年們的一封信中,所提出的著名的關於循序漸進的告誡了?」她充滿善意地看著朱葉梅。
  朱葉梅茫然地搖了搖頭:「巴甫洛夫不就是有一年春節晚會上,相聲領導『冒號』要吃的那位老先生嗎?」
  毛老師不想再說什麼了。也許,愛是可以創造奇跡的,這位執拗而又興趣盎然的母親,已經走火入魔,沒有人能夠勸阻她,那麼,就讓她試試吧!即便不成,李約跳不成級,也依舊是班裡的好學生。萬一成功,也是老師莫大的光榮。只是她可不準備參與此事,這太像一個拔苗助長的笑話。她還有許多正常的同學需要照料,讓這個母親去做她獨出心裁的試驗吧!
  「毛老師,您能幫我借一套三年級的教材嗎?能有老師專用的教學參考資料就更好了。」朱葉梅是個幹活麻利的女人,她迅速廓清了思路,開始有條不紊地實施起來。
  「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毛老師很矜持地拒絕了。
  朱葉梅不在乎,這難不倒她。她記得市裡有家教育書店,專門賣學生課本。
  「現在一個學年都快結束了,您卻要買上學期的書,這哪裡有哇?好比大夏天您要買棉襖,沒處找。」
  「還有哪兒賣的課本全?」
  「我們這兒最全。我們這兒沒有,哪兒也沒有了。」
  「那可怎麼辦呢?」朱葉梅感到惶恐了。出師不利,這不是好兆頭。
  「買不著就借借唄!借上學期的書,人家現在又不用,這有什麼難的?這個人,真是不開竅!」售貨員甩著閒話走到別的櫃台去了。
  朱葉梅挺感謝這個態度不好的售貨員。要是態度和顏悅色,不給她出這個主意,她才真沒轍呢!
  只是跟誰借呢?
  住在工廠家屬區裡,誰家孩子上幾年級,彼此都清楚。生孩子也跟蘋果樹似的,有大年小年之分。李約這一撥孩子多,朱葉梅記得一張產床上要躺兩個孕婦,再往上一年的孩子就很稀少。比李約高一年級的孩子只有3個,朱葉梅同其中兩家很熟。正因為熟,才不能去借。張開口,人家是一定會借的。借完也一定會問。朱葉梅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在上頭」(這句詩也是好多年常在社論裡出現的)。那麼只剩下最後一個孩子——胖三。胖三的親媽死了,後媽又生了一個小妹妹。朱葉梅知道再賢惠的女人有了自己親生的骨肉,對前一窩的孩子就不會太上心了。這最合適不過。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胖三,吃,使勁吃!瞧你這一身肉,多累贅,可你要是餓掉了膘,人家準得派我這個後媽的不是。吃!」一個精瘦的女人把一筷子肥肉遞過去。
  「我體育課都不及格了!」胖三嘟囔著,然而還是很香地吃著肉。
  朱葉梅說明來意,瘦女人果然不問原委:「去!給你朱姨找書去!」
  上學期的課本,破爛得如同皇歷。朱葉梅翻了翻說:「前頭目錄表沒有了,後頭總複習也不全了。還的時候,胖三,可別怪阿姨給你弄壞的。」
  「嗨!一本破書,拿去看就是了,還什麼還不還的!」瘦女人很慷慨。
  「阿姨,您甭聽她的!這本書您還得替我經意存著。沒準……我還得補考呢……」胖三把朱葉梅送出門時說,油油的小嘴唇在黯淡的燈光下閃著亮。
  後媽和親媽就是不一樣啊!朱葉梅在心中感歎了一聲。
  家裡一大一小兩個男子漢,正眼巴巴地嚥著口水。
  「今天回來晚了,來不及做飯,吃包子吧!」朱葉梅掏出塑料袋,膨脹的水氣中散發著濃郁的蔥味。
  「媽,老師今天說什麼啦?」小約察顏觀色,弄不清媽媽興致勃勃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小孩蒙不住話,乾脆直通通地問。
  「說你各方面都挺好的。」朱葉梅和顏悅色地對小約說。從此革命的重擔就落在這孩子的肩頭,她得採取鼓勵為主、批評為輔的策略。就像比賽,無論教練員多麼地上心,真正要金牌還得運動員去創,要把這個關係理順。不過。她現在不忙著對兒子攤牌,得先跟丈夫達成共識。朱葉梅示意小約吃完飯做功課去。
  「今後還得你刷碗了。」朱葉梅很嚴肅地對李科說。
  「剛實行了幾天的最惠國待遇,就又翻案了。」老李懶洋洋地把碗摞得像一疊寶塔,不過小的在下,大的在上,晃晃悠悠,像演雜技。
  「我從今以後得輔導小約學習。我跟你說個事,你可別著急。今天老師叫我去,是決定叫小約跳級。」
  朱葉梅知道自己做不了丈夫的主,所以她決定拉大旗做虎皮。也不完全是撒謊,在反覆的考慮與行動中,她已經越發堅定了這個想法,而且自己也相信了這就是毛老師的意見。
  「當老師的怎麼異想天開!她可以決定誰留級,可她不能決定誰跳級!」李科果然火了。
  「跳級是好事。」朱葉梅輕聲細氣地說。
  「什麼好事!還不是老師為了撈個人名譽,往自己臉上貼金!甭聽她那一套,咱們不跳!現在這樣按部就班地學,孩子就累得夠嗆,再要跳級,還不要了小命?我們不跳,我就不信老師敢把小約從教室裡提拎出去!」老李氣哼哼,桌上的碗也像助威似的跟著搖晃。
  丈夫的反應完全在朱葉梅意料之中,她款款笑著:「你說的也是實情,跳級實在是件苦差事。咱們這麼著吧,把小約叫來,聽聽孩子自己的意見。咱們就按他說的辦,你說好不好?」
  「行!天下沒有哪個孩子不願意玩的,咱們就聽他的。要是孩子說不願意跳,校長讓跳咱也不跳。你要是抹不開面子,由我去說!」
  「好!可孩子要說他願意跳級,你也別再攔著擋著。要不孩子以後在這個老師手下的日子也好過不了。」朱葉梅輕聲曉以利害。
  「成!」
  兩口子就這麼一言為定了。
  「誰問呢?」老李提出這個問題,他知道誘供是厲害的。
  「自然是你先問了。」朱葉梅柔柔地說。
  老李想這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信號:妻子說的是你先問,這樣就保留了自己也參與詢問的權利。
  小約懵懵懂懂地走過來,中指上有半圈紅痕,那是長時間用鉛筆硌的,彷彿勒著一根紅皮筋。
  「小約,你們老師想讓你跳級,你跳不跳?」老李單刀直入。
  「跳級?跳級有意思嗎?」孩子已經被單調乏味的作業約束得像只小木箱。任何一個提議都會使他浮想聯翩。他那像頂好清香油一樣明澈的眼波,從他爸爸的臉上流到他媽媽的臉上。
  老李一下怔住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跳級是否算一件有意思的事。
  朱葉梅毫不遲疑地從這個空隙插了進去。
  「小約,你覺得上學苦嗎?」她輕輕地問。「苦。」小約回答,他甩了甩手指,紅痕已經漸漸地消退了。
  「跳級就可以使你少受一點苦,提前學到許多新知識,認識許多新同學……」朱葉梅神色鄭重地對小約說,彷彿面對一個成人。
  「噢!我跳級嘍!我跳級嘍!」小約立即蹦跳起來,用手圍著媽媽的脖子打轉。新的生活像童話中的秘密寶窟,在小約的眸子裡閃爍。
  老李瞠目結舌,他記起了弗洛伊德的一條重要定律:所有的男孩子都同他們的媽媽好。
  「葉梅,你不該騙孩子。」夜裡,老李說。
  「我沒有騙。和他一生將要遭受的苦難相比,這點苦算什麼呢?我們一個普通人家,能給孩子留下什麼呢?沒權沒勢又沒錢,也沒海外華人的親戚,我們送給孩子一年的時間吧。不是說時間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是無價之寶嗎!你看晚報中縫登的那些個招聘啟事,第一條是文化,第二條就是年齡了。年齡小,書讀得多,將來這就是誰也奪不走的金子……」朱葉梅又撫摸起丈夫耳垂上的「安神」穴,說:「你不是答應了孩子怎麼說就怎麼辦嗎!」
  「你把這麼大的事,讓一個這麼小的孩子來決定,不是太兒戲了嗎!他會因此吃許多苦頭,長大了會埋怨你的。」
  「他以後會感謝我的。」朱葉梅很肯定很冷靜地說。
  「歸到底,是我傷了你的心,你才這麼拚命地逼孩子。」
  「這跟你沒關係。你知道我從小就想上大學。那時候,報上老登誰家祖祖輩輩才出一個大學生,我就憋了一口氣。雖說我媽早就揚言說她不供我們,可我想我可以考師範,掙個甲等助學金,自個供自個。後來,一場大革命,永遠讓我絕了這個念頭。人小時候學的知識,那才叫真的。長大以後甭管你再讀了什麼,哪怕是大本哪怕是研究生碩士博士的,都不成。那是一茬莊稼過了返青的節氣。咱們這輩子就這樣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壞也壞不到哪去,我要把全身的心勁都使到孩子身上,哪怕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換回他一年的光陰也值得!」
  他明明知道這個女人的想法很偏頗甚至愚蠢,可李科還是被感動了。由她去吧,除了兒子多受點苦,這件事最壞也壞不到哪去。李科說:「睡吧。」
  朱葉梅知道丈夫終於同意了,她緊追不捨:「求你一件事,以後千萬別在小約面前說一句洩氣話。還有就是得到銀行取點錢,要把孩子的伙食搞好點,再有是得跟他奶奶那兒打個招呼,就說他的寶貝孫子複習功課忙,不能跟以前似的老去看她老人家,還有……」
  身旁響起丈夫輕微的鼾聲,這就是安神穴的功勞。
  自己幹吧!朱葉梅原也沒有指望丈夫。
  李科第二天下班回來遞給妻子一摞錢:「給你,買點好吃的。小約吃,你也得吃。」
  朱葉梅想存折都在自己手裡摸著,還沒顧得上取,這錢是哪來的?
  「又發獎金了?」她問。
  「一個月只發一次獎金,我不是已經交過了!」丈夫回答。
  「這麼說是你的小金庫了?」朱葉梅不無疑惑地問。
  「有你這麼賢惠的老婆,我買什麼都是實報實銷,大金庫不比小金庫好哇!」老李賣關子。
  「莫非是你撿的?」
  老李看朱葉梅真著了急,忙說:「我把小約的獨生子女費取出來了。」
  他倆從小約降生那天起,就把這份錢單放著,說是等他長大了再交給他。到那時攢得夠買一輛摩托車了。
  「你不該動孩子的錢,拿出這些。摩托車就剩一個□轆了。」朱葉梅輕撫著錢,好像那是孩子柔軟的胎發。
  「咱們先用這錢供他讀書吧!摩托車缺個□轆好攛,人要是累傷了元氣,可就不好修了。」老李搶白她。
  朱葉梅還是挺高興,為了丈夫這份「理解的執行,暫時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李小約從第二天起,發現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毛老師隔岸觀火,二年級該做的作業一點不減。補習三年級功課的事,就全部壓在了深沉的黑夜。李小約開始撒嬌,反悔,但一向慈愛的媽媽變得異常凶狠,不學完每天必修的課程,絕不提前放他去睡覺。只要他稍稍露出懈怠的神氣,媽媽就威脅他:「小約,我可是跟你們老師和所有的同學都說了你的事,是你自己要跳級的,你要是現在打退堂鼓,就是騙人,跟那種嚷『狼來了』的孩子一樣,沒有人再相信你。你只有一條路,就是咬著牙堅持下去。」
  人有臉,樹有皮。小孩也有小臉,小樹也有小皮。李小約只有含著眼淚學那些陌生的漢字和功課。
  媽媽也並不總是兇惡的,她給小約買來許多好吃的東西,八塊錢一斤的莊園火腿,往常逢年過節時才捨得買,而且片切得像紙一樣薄,對著燈光可以看見人影,爸爸總誇媽媽好手藝,現在隨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可小約不想吃,只想睡覺,永遠永遠不要醒來。不要再看見媽媽,不要再看見書。可惜天總要亮,學校的日子還好過一點,回到家,才是真正上學的開始。媽媽留的作業比老師難。媽媽把書翻得嘩嘩響,好像那是一沓撲克牌。媽媽不會講課,不會深入淺出,不會舉一反三,只會把字的筆畫寫一遍,然後說:「記住了嗎?」小約說:「記不住。要是我這樣就記住了,還不成了神童!」媽媽說:「少廢話!寫!每個字寫100遍,你就記住了。」
  一個字寫100遍之後,小約就不認識它了。那個熟悉的字變得非常陌生,好像是用一堆白骨搭成的骷髏,他恨這個字,也恨讓他把字寫100遍的媽媽!這個撒謊的媽媽!這個狠毒的媽媽!毛老師說了,根本就不是毛老師要讓他跳級。是這個女人自己決定要讓他跳級的!這個女人一定不是他的親媽媽,李小約一定是從垃圾箱被人檢來的!
  李小約深深地同情自己,對他的媽媽充滿了刻骨銘心的仇恨。他決定反抗,不聽她的話,不記她讓自己學的知識,但是肉還是要吃的,那種美味誰也抵禦不了。而且他要不吃,爸爸媽媽是一向不吃的,那麼好的火腿不是就要壞了嗎!
  小約開始不停地打呵欠,每一個懶腰都伸長得彷彿要把肺吐出來,這並不是成心裝的,小約太睏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太空人,從頭到腳都輕輕飄飄的。
  「讓他睡去吧!今晚放一回假。」爸爸懇求媽媽。
  「不。」媽媽簡明扼要地拒絕了。自打宣佈小的要跳級以後,這個家也變了樣子,以前是爸爸說了算,現在成了媽媽的天下。
  「要不你就給他抹點清涼油,這個樣子,能記住什麼呢?」爸爸說。
  「清涼油萬一蹭到眼睛裡,太難受了。」
  這還有點像個媽媽說的話。
  「小約,媽媽給你吃塊糖。」
  小約半閉著眼,張開嘴,吐出舌頭。他知道,除了學習上的事,媽媽全都樂意為他幹。
  朱葉梅洗了手,剝去糖紙,把糖粒很小心地粘在兒子的舌頭上。那舌頭像一隻溫順的小狗,輕輕抖動。
  「哇——」小約大叫一聲,眼珠瞪得像兩枚煤球,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是超霸檸檬糖,進口的,好幾塊錢一盒呢!提神是最好的!」朱葉梅不無炫耀地說。
  李小約現在很清醒,明白得如同剛從深山裡冒出來的一股礦泉水。
  他在寫了100遍之後還不會寫那個字。
  朱葉梅掄起了一根拐棍。
  那是很結實的木頭削制的,是一位叔叔從廬山回來帶給姥爺的。姥爺說拐棍這東西原有一根就夠用了。媽媽就把它拿回家了。她喜歡拐棍上刻的「壽比南山」幾個字。
  媽媽打過小約了,因為他學新課不努力。用的武器是拖鞋。拖鞋打在身上軟綿綿的,扇起的風還有些涼快。鞋底打在身上之後,很有彈性地跳起來,好像用一個橡皮圖章打了一戳,小約不怕拖鞋,拖鞋打人有一種被撫摸的感覺,很舒服,雖說稍微重了一點。
  朱葉梅發現了小約的不怕打。她這次換了一件新式裝備——壽比南山。
  小約愣了一下。但他不相信朱葉梅會打他。他長這麼大,朱葉梅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打過他。
  他決定堅持下去,決不被壽比南山所嚇倒。
  朱葉梅毫不猶豫地揮起了拐棍,啪地打在小約稚嫩的肌膚上。孩童十分飽滿而又充盈水分的胳膊,並不像成年人挨了打那樣凹陷下去,而是像突然修築了一道土稜,應聲而起。
  小約沒有哭,也沒有被嚇傻。他已經決心要和這個被稱作媽媽的壞女人決一死戰了。他充滿仇恨地盯著朱葉梅,呼地把書推到桌下,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讀這本破書了!」
  胖三那本原已搖搖欲墜的課本,徹底地散架了。
  李科在一旁大口地吸著煙,彷彿他是一捆被淋濕的木頭,正在蓄積著能量,準備在某一個瞬間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去勸妻子,這個女人,看似柔弱,其實極倔強。這個孩子,累得夠慘了,讓他發發牛犢子脾氣吧!且看他們如何動作,李科知道自己有駕馭這一切的能力。
  朱葉梅被自己的毒辣嚇住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兒子被壽比南山擊中的部位,看那裡像被施了高效發酵粉一樣,蓬勃鼓脹起來。她非常精確地感覺到自己的相同部位——胳膊上方經常打預防針的那個地方,猛烈地疼痛起來。她充滿狐疑地看去,千真萬確,在兒子紅腫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蠍子爬過一樣腫脹起來。
  她和她的兒子是如此的血脈相連!
  她無力地閉上眼睛。就在合上眼簾的那一瞬,她看到兒子充滿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學不學?」她不能手軟,不能功虧一贅。朱葉梅聲色俱厲地問。
  「不學!」十歲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膽子夠大的了,敢和大人頂嘴!你什麼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葉梅不由分說,又掄起了壽比南山。
  十歲的少年終於草雞了,倒不是胳膊上的傷教育了他,那傷並不疼,還沒有從最初的麻木中甦醒過來。疼痛像一發已經脫離了槍膛的子彈,尚未擊中目標,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震驚他的是朱葉梅憤怒而猙獰的面孔,他知道媽媽的怒火已到了無以倫比的地步。
  每個孩子都是審時度勢的專家。他們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長,他們的這種研究史就有多長。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懂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約準備軟下來的同時,他瞥見了一直站在陰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他的。那個青銅似的人影像火爐發熱一樣,給他發送來看不見的強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頂住。是你媽媽非要你這麼自討苦吃,我可沒逼你。我和你媽媽是不一樣的。到時候我會站出來說話,我在這個家裡是說了算的,這你清楚,孩子!現在就看你是否堅持得住,就像上甘嶺要頂住美國鬼子的轟炸一樣,我的援兵馬上就到!
  李小約索性把眼睛閉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壽比南山,害怕眼前這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看著她親手打自己,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須付出這種代價,才能換來今後早早睡覺、去公園遊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鴨的權利!他算術很好,會算這個賬:要忍受一時皮肉之苦,換回今後的安寧幸福!
  一向細緻的朱葉梅在暴怒之下,忽視了這父子倆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緊咬著嘴唇,像舉鐵錘一樣,把壽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兒子緊閉的眼睫毛,快速地顫抖著,好像一隻剛孵出來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縫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龍眼核在游動……
  小約發現了媽媽已知道自己偷看,這一次真的閉上眼睛,耳朵卻像蝙蝠一樣靈敏。他清晰地聽到了壽比南山劃開空氣的尖銳音響,彷彿撕一塊很結實的布料。聽到受傷的空氣像溪流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填補在壽比南山拋開的黑洞裡,然後是很沉悶的一聲,好像是一個盛滿白糖的罐子敲碎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嚏了一下。
  不疼。依舊是不疼。痛苦比想像中的要好忍得多,小約鼓勵自己挺住。
  啪地又是一下。
  仍舊還是不疼。皮肉完全木了。最初挨的一棒子甦醒過來,開始火辣辣地疼。小約開始害怕,他知道後面這幾下要比開始時重得多。當時越是感覺不到痛楚的傷痕,後勁越大。
  啪……啪……
  「你給我住手!」李科像獅虎一樣地咆哮起來。
  小約淚水漣漣充滿悲憤地睜開眼睛:爸爸你為什麼不早來救我!
  他看到媽媽的手臂上,橫七豎八佈滿紫色的印痕,好像一堆少先隊幹部的幾道槓標識,全部釘在了媽媽的左臂。
  「小約,你看好。今後你要是再寫錯字,我就打我自己。」朱葉梅異常平靜地說。
  她示意小約仔細去看自己的傷口,被壽比南山擊打過的傷痕像一條條粗大的葉脈,周圍無數小血珠像春天最初的嫩草,齊刷刷地從潔白的皮膚中迸射出來,漸漸佈滿整個胳膊,彷彿那裡貼著一片又一片如火如條的香山紅葉。
  「媽媽——」小約撕心裂膽地叫了起來。不僅是這些鮮艷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媽媽臉上那種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這樣做,太殘酷了,無論對你自己,還是對小約。」深夜,李科對妻子說。他們都沒有睡著,但誰也不先開口,還是男子漢姿態高。
  「這個世界原本就很殘酷。我曾經多麼想要一個女孩,我想我一定會把她培育成一個美麗善良人人喜愛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傳給我的女兒。可惜,上天給了我一個兒子。」
  「這麼說,你不喜歡小約了?」
  「等到我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挑選,也沒有資格說喜歡不喜歡,你只有一個責任,就是把他培養成人,培養成一個有用的人……」
  「不跳級就等於沒有用了嗎?你太絕對了……」
  「別打斷我的話。假如他是個女孩,我知道我該怎麼辦。可他是個男孩。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樣的,他們必須要建功立業,成名成家。一個好女人,只要相夫教子就夠了。你是我的夫,可你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助了,你的一輩子就是這麼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件事:教子。孩子還是個未知數,像當年老人家所講,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我就是要製造些苦給他吃,我就是要給他選一條常人都不敢走的路。他以後若真成了器,他會感謝我,他會回憶起他的母親曾給他嚴厲而慈愛的教育,就像許多偉人所寫的回憶錄那樣。為了這個,我就是受再大的苦也心甘情願。假如他終於什麼也不是,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到了也不過是個小科員,那我也是盡了心盡了力,終究是他自己無能……」朱葉梅突然閉了嘴,她察覺到自己無意間傷了丈夫。
  李科什麼也沒有說。他悲哀地認識到:一個在社會上沒有地位的人,在家裡也同樣沒有地位,無論他的妻子多麼想賢惠。
  小約在黑暗中聽到了這些對話。他的胳膊把他疼醒了。
  最後的日子到了。
  毛老師在將近期末的時候表示了熱情,減免了李約的部分作業,並送來三年級的教學參對資料和一些複習卷子。這種卷子被學生們習慣地稱為「大篇子」。朱葉梅知道,這是到了摘桃子的時候了。但她仍舊很高興,樂意叫毛老師摘這個桃子。這說明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富有經驗的老教師已看出成功的端倪。況且她已心力交瘁,任何一點外援她都感激涕零。
  毛老師主張單獨對李約進行考試。如果合格,就可以徑直從二年級升入四年級了。朱葉梅堅持讓小約參加三年級的期末考試,像一個正正規規的三年級小學生。卷子上的分數將說明一切。她覺得這樣更嚴謹,更光明正大。
  校方同意了朱葉梅的要求。考試的前一天,小約把自己的桌子從樓下搬到陌生的三年級教室。「老師,我頭暈。」小約搬不動了,樓梯很高很陡,孩子們對跳級生充滿了嫉妒。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孩子都被父母指責為無能,他們不願意幫助這個面色蒼白的男孩。
  「叫你媽媽來幫你搬吧!」毛老師不願公開顯示出自己的熱心。這孩子萬一考不好,要知道這可是硬碰硬的考試,她不願留下越佾代包的話柄。
  小約自己吃力地把書桌搬進三年級教室。三年級老師讓他把桌子緊靠著講台,這樣在考試全過程老師都可以嚴格監視他。三年級老師不相信這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學三年級的課,就能考三年級的試。她要看他是否作弊。
  小約不願意再勞累媽媽了,因為他知道媽媽已經太累。
  一個挺好的晴天。這是個好兆頭。
  老李去買的早點。每人一根油條,兩個雞蛋。小約已經很長時間胃口不好,再也沒有那種像小老虎一樣的吃相了。他勉強吃了一個雞蛋,不肯吃油條。
  「得吃下去。這是圖個吉利,象徵你考100分。」老李說。
  朱葉梅把油條接過來說:「媽媽替你吃下去,咱們倆是一個人,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別把今天的考試太當回事,別抱不合實際的想法。你沒聽人家的課,都是媽瞎給你講的,考不了100分不要緊,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級,跳上去再說吧。」
  小約乖乖地點了點頭。
  小約拿起鉛筆盒要走,朱葉梅說:「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經越來越大了。小的時候,朱葉梅天天騎車帶他上幼兒園,當然看見警察要提前下來。到學校的路雖遠,但很僻靜,沒有警察,朱葉梅卻不騎車。只是推著走。她已經帶不動兒子了。
  「喲!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繼母問。
  「上學校。」朱葉梅簡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誤工夫。
  「孩子的腿怎麼了?傷得厲害嗎?」瘦女人很關切地湊過來,恨不能扒開小約的褲腳看看。
  「腿沒什麼事。我只是想給孩子省點力氣。」
  「孩子的力氣還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樣滿滿的。倒是咱們這個歲數,該給自己保養保養了。」瘦女人撫摸著自己乾燥的頸子。
  朱葉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這樣她的兒子就快些長大了。
  她本想藉著走路再給兒子最後叮囑幾句,但十歲的男孩坐在後座上,雙腿快耷拉到地上了。人又是個活物,磕磕碰碰並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媽,還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約說。這一段沒日沒夜的讀書,好像是給生果子施了催紅劑,小約明顯地長大了。他知道正面勸媽媽肯定不行,便施了個小小的計策:「我的腿坐麻了。」
  朱葉梅不說話也不停車,知子莫若母!
  朱葉梅放下兒子。前方就是學校的鐵柵欄門,家長們必須止步了。
  「去吧!」朱葉梅什麼都不想再叮囑了,該說的話早已說完。
  「媽媽,再見!」畢竟是孩子,小約似乎忘記了這種大戰前的肅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喚了一聲,蹦蹦跳跳地閃進鐵柵欄門。
  「你回來!」朱葉梅聲音嘶啞地叫起來。
  「媽媽,您還有什麼事嗎?」小約像被繩子拴著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來。
  「媽媽只是想告訴你,就是考壞了也不要緊,媽媽再也不會打你了,媽媽還要帶你去公園玩……」朱葉梅猛推轉兒子的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眼裡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葉梅無力地倚靠在學校漆著綠漆的門框上,萎頓得像一個甩盡蠶籽的蛾子。她看著兒子在學校筆直的甬通上越來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個黑匣子的教學大樓所吞沒。
  現在,她該幹什麼,該上哪裡去?多少日子以來,支撐她整個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走,思緒像碎礦石一樣坍塌下來,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輕鬆了。
  她請了整整一天假。現在還很早,太陽像一顆銅鈕扣,懸掛在天的頸子上。
  她覺得沒有任何事值得她現在去幹,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個乾燥的軀殼,那個汗淋淋的靈魂,已隨那個小小的人兒走了,走進一間森嚴陌生的教室,鋪天蓋地的卷子發下來,鉛字排成的蟻陣絞結成一個個死扣……
  朱葉梅呻吟了一聲。一個過路人關切地看了她一眼,以決定這個面色蒼白的女人是否需要人幫助。
  朱葉梅搖了搖頭,並不是她自身有什麼痛苦,她很好,或者說她己完全喪失了對自身的感覺。她纖細的神經像網一樣地鋪開去,罩在那個小小人的手上臉上心上。在上課鈴響的那一瞬,她感到那個孩子琴弦一樣地顫抖……
  也許,真的是她太殘忍了?她有什麼權利把孩子逼成這樣?僅僅因為她是他的媽媽,給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這樣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嗎?他無法操縱自己的命運,他還小,他在一片混飩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親強行送上一條充滿艱辛的小路。母親用自己的雙手編織了一頂荊冠,逼著小的從中穿行……
  朱葉梅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時的夢,對丈夫的失望,對今後命運的賭注,像拾破爛的一樣,雜亂地丟進一個大筐,再蓋上一塊美麗的毛巾,把筐劈頭蓋腦壓在孩子稚弱的雙肩……
  我真是那樣卑劣下作嗎?不!不是!朱葉梅激烈地為自己辯護:我沒有辦法護衛孩子的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計地教會他在這個充滿競爭的世界裡生存。有一天,我會死,化成白煙,在空中飄蕩,可我的兒子會體面而榮耀地活下去。一個女人最大的事業在於她塑造了人,我想把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經是一個優秀的學生出色的車工一樣,我有什麼過錯?
  她面對的是一個絕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傳下來的孤本書一樣,弄壞了,她再也無法修補。她的媽媽曾經有過七個零件,她漫不經心地養活著他們,知道遺失了一個還完全可以補救。朱葉梅這一代人,都沒有這個資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朱葉梅決定哪也不去了,就這樣倚著校門前的老槐樹,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兒子吐出來。她急切地想撫摸他松針樣堅硬的短髮,想親吻他那汗濕的額頭,想摩掌他那因為過度握筆而略出紅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麼樣,她都不會再說一句關於考試關於跳級的話了。見鬼去吧!萬惡的考試和跳級!她只要兒子,要那個屬於她的男孩!
  起風了,夾著涼意的雨絲毫無徵兆地飄落下來,老槐樹的葉子像風鈴似的劇烈搖曳。天可在一瞬間突然暗淡,彷彿有奇異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彌騰。
  一個硬而脆的東西尖銳地擊中了朱葉梅的頭顱兒,她覺得眉心之上被鑽了一個洞。她驚駭地昂起臉,那玩藝兒迅即滾進她的耳輪,在溫暖的耳窩裡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裡彷彿埋伏了無數面錫鼓,在同一瞬間被來自天空的指甲敲響。無數只潛伏的青蛙開始鳴叫。
  朱葉梅無處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圍僅有的幾家小鋪面已擠滿了人,再無立錐之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樹下,看冰雹劃著優美的白線,把樹葉打得像羽毛樣逃竄,沉沉地墜落地面,城市骯髒的地面彷彿成為潔白的海灘。
  小約……小約現在在做什麼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為自從他誕生以來,城市還沒下過像模像樣的冰雹。
  小約,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後做完你的卷子。媽媽給你去撿冰雹,等你考完試出來就能看到了。
  朱葉梅撕碎人們驚訝的目光,衝進碎石一般的冰雹,任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個空鐵皮桶。她俯下身,像拾麥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撿著,企圖揀一粒最粗壯飽滿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彷彿,在同一塊雲彩裡儲存的,質量都一樣。
  朱葉梅便把手心窩成盆地的模樣,迎著天空,想接住一顆美麗碩大晶瑩的冰雹,送給自己的兒子。他還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驟然而來驟然而去,天像鴨蛋皮一樣清爽潔淨。一道虹,像時下女人們時興的扎染綢中,斜繫在天的胸前。
  朱葉梅的十個指尖都往下滴著冰水。冰雹無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變成一把迷濛而冰冷的水汽。
  朱葉梅非常思念丈夫,這個陰鬱得一言不發的男人,她知道無論多麼不贊成,丈夫是從內心裡希望她能成功。
  朱葉梅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一個孩子,從黑洞洞的教學樓門走出來。看不清臉,只看見那孩子穿著一雙嶄新的白色網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積水與泥濘中,那白色像銀子一樣觸目驚心。
  只有她的小約才穿著這樣纖塵不染的白網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從家到學校,他幾乎沒有用自己的腳在地上行走。
  一種來自血緣的震顫,使她感覺到那個孩子是從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葉梅瘋了似的撲了過去。
  「這是我的孩子。小約!他怎麼了?怎麼了?」
  隨後趕來的毛老師把小約交到朱葉梅手中,對男老師說:「謝謝你!這麼大的孩子,夠重的了!」
  朱葉梅一點也沒感到小約沉重,她抱著他,好像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小約臉色慘白,但朱葉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額發,被孩子輕輕的鼻息吹動。
  「別緊張。我們剛開始也以為他是昏過去了,其實,他只是睡著了。剛一交卷,就在考場上很香很甜地睡著了。」
  朱葉梅不相信毛老師的話,她伸手去摸小約的額頭。滿手的冰水,強烈地刺激了小約,他被凍醒了,看到澄澈明艷的藍天。
  他看到了媽媽,他打了一個寒戰。他多麼不願意醒來啊,他願意永遠永遠地睡去。
  小約,我剛才給他攢了許多許多冰雹……朱葉梅張開手,那裡有一團淡藍色的冷煙。
  小約看著媽媽的手,想到那裡曾經存在的溫暖和傷痕。他說:「媽媽,媽媽,假如我考的不好,您也千萬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師微笑著說:「小約母親,祝賀您,小約的卷子,已經最先判出來了。他考得很好,可以跳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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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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