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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木鼻子


  我是一位外科醫生,做過的手術不計其數。單是給病人切除的胃,就是俗稱為「心口」的那個東西,足夠裝滿一馬車。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病例,是一個女人。正確地講,是那個女人的鼻子。
  那時候我剛從醫學院畢業,瀟灑而熱情。眼睛除了觀察教授的操作,還關照漂亮的女護士。
  「小伙子,我想從教你怎樣戴工作帽開始,指導你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教授的目光象雙筒顯微鏡,無遮攔地瞄準我工作帽邊探出的那縷黑髮。
  我的帽子略微有點歪斜,像一個快樂的水兵。教授殘酷地剝奪了我的瀟灑,從此不得不經典地把帽簷壓得很低,以至於使人懷疑我還有沒有眉毛。
  一天深夜我值班,樓道裡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院裡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裡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並在一處。那男人千癟瘦削,眉頭緊鎖,嘴角翁動,兩眼通紅,像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我的臨床經驗尚不十分豐富,一時竟分辨不出誰是病人。
  「你……怎麼了?」我朝他倆發問。
  女人石像似地不動,男人小心翼翼地去解女人的口罩,動作極輕柔。
  我終於發覺了一點怪異:那口罩樣式古怪,過於平坦……不……不是口罩的問題,口罩很正常,而是……
  口罩終於解下來了。我於是犯了一個醫生的大忌,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
  啊!
  口罩下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向外冒著騰騰的白氣,深不可測。
  我竭力鎮靜住自己,才想起那被黑洞霸佔了的地方,原來是長鼻子的部位。
  沒有鼻子的人面,是一種陌生的東西。平鋪直敘到難以容忍。眼睛沒有來由地同嘴靠得很近,兩頰不可遏制地向黑洞滑去,只有失去血色的上唇,還像破敗的灰牆狙擊在黑洞的邊緣。
  它甚至不如骷髏好看,骷髏骨質潔白,簡練合諧。眼眶、鼻准、口頰均為結構對稱的洞穴,通暢練達,自成風格。
  「這是用什麼東西……搞的?」
  我急切地想搞情凶器的性質。本想用「剜」或是「削」那種字眼,怕太刺激病人和她的家屬,才臨時調換為詞意模糊的「搞」(護士在一旁緊張地登記,我已知道女人叫小茶,男人是她的丈夫老薑)。
  「用刨刃,剃的。推木頭的那種。」老薑用目光撫摸著創口,那裡邊緣清秀。想像得出凶器一定薄利如風。他回答得很清楚,用詞也準確。
  「是誰幹的?」我怒火中燒,義憤填膺。這罪行太野蠻大凶殘了。
  不知何時,教授到了。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問話:「要記住我們是醫生,而不是法官。醫生最重要的職責是挽救生命,修補人體。至於其它的事,自有其他的人去售。」
  是的。我應該首先處理病人,可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是個優等學生,可沒有任何一本教科書上寫過:鼻子被刨刃剃掉的病人該如何處置。也許我應該去讀法醫系,現在只有機械地服從教授的安排。
  常規沖洗消毒,就像處理一顆蟲牙被拔掉後的窟窿。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體,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皮膚上漫過,使這張一馬平川的人面,像收藏已久橫遭破壞的蠟製品。
  憑心而論,只要躲開臉中部那個巨大的三角形洞穴,小茶的臉還是很美麗的。眼睛象黑杏仁一樣,反射出無影燈眾多的光斑,如沒有月亮的晴朗的星空。嘴有一個極精美的輪廓,像一顆飽滿的花生米。
  我不禁升起好奇:原來屬於這張美妙絕倫臉龐的鼻子,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種時候想這種問題,似乎有點不倫不類。病人家屬在一旁長吁短歎,我動作幅度稍大,小茶尚未反應,老薑就吸開涼氣了。
  「痛嗎?」我問小茶。對這永遠失去親生鼻子的年青女人,頗多側隱,生恐自己弄痛了她。
  「一點也不痛。那刨刀是新磨的,很利。嗖的一下,涼涼快快,像雨後的風。」
  聲音是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出的,單調、刺耳、尖銳。沒有鼻腔共鳴的聲音。類似秋蟬或毒蛇的嘶鳴。
  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恐懼。不單因為這怪異的聲音,更因為小茶臉上那似笑作笑的表情,她好像並不感到痛苦,甚或還有幾分自豪。
  傷口處理已畢。只要鼻腔切割權部不感染,生命便無妨。作為外科醫生的職責,已告一段落。至於以後的事,那是整容醫生的範疇。
  看來,可以結束了。我用眼睛請示教授,發現他正在觀察老薑的手。老薑的手虎口處生著厚厚的繭子,簡直像那裡多長了一塊骨頭。只有長年握持某種工具的匠人,才會這樣積重難返。
  「看來,咱們倆是同行嘍。」教授對老薑說,老薑正充滿憐愛地看著小茶,被這突然的問話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點點頭,又立即搖頭。
  「我哪能跟你比呢?您是修理人的,我是修理木頭的。」
  「你是個木匠,這麼說,這件事就是你幹的了?」教授壓得很低的白帽子聳起一道粗重的稜。我知道,白布遮掩下的眉毛皺縮起來。
  我想教授一定是被這張沒有鼻子的女人臉唬得思維混亂。老薑一定得捶胸頓足,因為不僅不可思議,而且近乎誣。退一萬步講,即令真系他所為,也斷乎不會承認。
  不想,我錯得一敗塗地。老薑很痛快地回答:「是我。」
  也許我驚愕之色過於外露,老薑受了委屈,指著小茶:「你叫她說!是不是我?」
  「是哩是哩。你別看他這個樣子,真是個好木匠,刨刃磨得最快。冬天若吃涮鍋子,讓他給刨羊肉片,薄得能透過書上的字。」小茶的聲音象急剎車時輪子與水泥路面的尖嘯。
  這一對男女!吃他們的涮羊肉,只怕自己的鼻子也會掉進火鍋。
  教授深長地歎了一口氣:「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我沒有興趣。我只想問一下,用刨刃刨下的那個東西,還在嗎?」他的眼內充滿天真的渴望,像一個企盼壓歲錢的孩子。
  「在。在。」老薑忙不迭地回答,回頭白了他年輕但已經不美麗的妻子一眼:「我說拿上,你說沒用了。怎麼樣,還是我想得周到吧!」聲音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驕傲。
  事情愈發變得令人瞪目結舌。老薑掏出一個很乾淨的手絹包,窩在手心,一層層打開。於是我看見一條鼻粱骨朝下的完整的人鼻子。
  教授不動聲色地翻看著,像在鑒別這條鼻子的真偽。我猜他也感到好奇。沒有誰在這個角度觀察過人人都有的鼻子。司空見慣的東西,僅僅換一個方位。就變得令人驚詫不已。它玲瓏剔透,曲線優雅,就像一件小型樂器。
  我們都圍過來觀看小茶的鼻子,包括她本人。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教授徵詢地望著我。
  人有時候問詢別人,並不是為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堅定信念。
  這是一個玄妙而充滿風險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像未人活的枯樹一樣拔出來,而且性命難保。
  「沒有鼻子,除了影響美觀,妨礙並不太大。」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數鼻子沒用了。
  「可人是一個整體,人應該是完美的……」教授注視著黑洞說。
  「您老若是能給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給您老打雕花的五斗櫃……」老薑虔誠地央告,一眼瞥見我這個反對派:「給您也打一個……」
  只有小茶沒說話,彷彿這事與她毫無關係。
  「準備器械。」教授簡潔地對我下達命令,口氣不容置疑。
  我們通宵達旦地手術,細節我已記憶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塊使我們耗費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樣獰厲而刻薄。一個愚蠢木匠舉手之勞,害得我們付出百倍千倍的時間與汗水。教授的技術精巧嫻熟,我想任何一個偉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風。他面對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血管神經都接洽得天衣無縫。老薑在電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壞,終於被教授(當然也包括我)慘淡經營地修補起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道工序了——將薄薄的表皮縫合到臉模上。我們碰到了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沒有合宜的縫合線。小茶的皮膚極細膩潔白,所有的絲線都嫌太黑太粗。
  「就這樣吧。鼻子能長上去就很不錯了,沒有人挑剔黑和白。」我的白色手術服下扭動著僵硬如鐵的腰頸,長時間俯身操作,即使在無影燈下,我看所有的線條也都成為重影。助手如此,擔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如果是這樣,她的鼻翼周圍會遺有一圈密集的雀斑……不!只差這最後一層,我要完美……盡量完美……」教授喃喃自語。
  他摘下自己壓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潔如月的禿頂,四周還殘存著幾根銀絲般的白髮。教授叉開五指,梳理他的白髮,平均每個指縫不到一根,他很心痛地遲疑了一下,然後猛地一用勁,把白髮拔下來,泡進消毒液。
  現在,教授的頭顱是大一統了,光可鑒人,顯露出巨大的前額和高聳的枕鄰。在這兩塊隆起的頭骨之下,是人類智慧最密集的腦葉。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髮,婉蜒伸展,像一條條閃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髮,固定在她自己的臉上了。渾然一體,宛若天成。
  任何天然的東西,終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狀如一隻小小的蚊蟲。教授為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現在堪稱人世問最傑出的鼻子了,造化之靈加鬼斧神工,精妙絕倫,無以復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貴優雅,像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閃著晶瑩的光潤。經過它共鳴過的小茶的聲音,柔美動聽。
  小茶自然很高興,時常把手掌擋在面前,無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手心裡有一片小小的鏡子。有時也會把鏡片胡亂扔到鬆軟的床上,顯出莫名的憂鬱。
  認識小茶的人,都說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老薑的態度卻令人莫名其妙起來。他非但不再提起雕花的五斗櫃(當然我和教授都不會接受這種饋贈,但收不收同給不給是兩個範疇),而且雙眼不時露出凶狠的敵意。對小茶倒是很好。因為鼻子做手術,嘴的活動大受影響,老薑就給小茶包極小的餃子,餵給她吃。餃子只有拇指蓋大小,令人想到他做木匠的手藝也一定精良。
  這真是一對古怪的男女,我開始打聽他們的身世。如果教授知道,一定會斥責我。他是只認病不認人的。我還沒有老練到他那種程度,對病和對人同樣感興趣,更不用說擁有這樣一隻美麗鼻子的漂亮女人了。
  事情簡單到今人遺憾。好漢沒好妻,賴漢娶仙女。不知是出於政治還是經濟原因,年輕貌美的小茶嫁給了醜陋的老薑。姜木匠夜以繼日地為人打傢具,為小茶添置許多衣物,小茶卻不願為老薑添一個孩子。終於有一天,當老薑手提斧鋸外出而歸的時候,看到一個高大俊俏的小伙子,正在吻小茶鼻樑上的那顆痣,於是……
  這故事遠沒有書本上舞台上纏綿緋側,但因為活生生發生在眼前,我還是很關切它的結尾。
  「為什麼單要剃鼻子?在臉上劃幾刀不是也可以麼?」有人問木匠。
  我覺得這問話很卑鄙。小茶那張美妙絕倫的臉龐,若是被亂刀劃破,縱是教授再巧奪天工,恐怕也難以完壁歸趙,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嘛!
  「沒有鼻子的女人,比老母豬還要醜。別人不要,我不嫌。家中就太平了。」姜木匠很憨厚地答道。
  教授對這一切都不知曉,每天只是很認真地觀察鼻子,好像那是他檀下的一株珍稀植物。鼻子很爭氣,長得結實挺拔,欣欣向榮。我想把小茶的病歷整理成資料,投往醫學雜誌發表。這是外科史上一例罕見的鼻子再植成功病例。
  教授擺擺手:「不忙,再看一段時間。醫學追求完美,更追求長久。不是急功近利的事情。」
  鼻子也像家用電器,有保修期嗎?我悻悻然,又不得不服從。
  小茶出院了。用極清亮極柔美的聲音同我們說:「再見。」想起她入院時那毒蛇般的嘶鳴,你會覺得鼻子對於音色比對於美觀要重要百倍。
  老薑什麼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好像怕小茶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茶沒有再來。連例行的追蹤複查也沒有來。有人說她的鼻子長得很好,同老薑也過得可以,只是還沒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這病例報道出去,教授依舊不慌不忙:「要注意遠期效果。我們一定要親眼看一看病人的恢復情況,而不要匆忙下結論。」
  隨時留有充分的餘地,也許是成熟醫生和實習醫生最大的區別。
  看來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試一下它的鋒利程度。
  這件事一直拖延著,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樓道裡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院裡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衛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並在一處。那男人乾癟瘦削,眉頭緊皺,嘴角翁動,兩眼通紅,像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這是小茶和老薑。
  老薑很熟練地解開口罩。
  我已經是見過一些世面的醫生了,終於沒讓什麼聲音從嘴裡發出來。
  口罩下又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都依舊。只是黑洞四周有線團樣的白絲,隨著呼出的氣流,旗旛似的拂動。那是教授充作縫線的白髮,依然晶瑩雪亮,結實柔韌。
  「還是用的那個東西嗎?」我克制住心中的厭惡、恐懼和憤怒,不願說出那凶器的名稱,盡量平穩地問。
  「是。還是上回用過的那種,我覺著挺好使。」老薑恭敬地回答我。知道醫生需要瞭解詳情,便努力周全。
  小茶什麼也沒說,像凝固的蠟像。
  我點點頭,不再詢問別的。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救治病人。
  教授到了。我明顯地看出他踉蹌了一下,然後倚靠在一旁,看我情洗傷口。
  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體。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皮膚上漫過。老薑象自身受酷刑一般長吁短歎,每當我手勢略重,他便不滿地重重斜視我一眼。
  傷口處理完畢,後來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教授突然按住我的手,猶豫不決地對老薑說:「那個……我說的是那個……還在嗎?」
  我從未見過學問精深德高望重的教授這般畏葸不前。他面色蒼白,目光焦的,雙手微微發抖,急不可待又驚惶不安。
  「帶著哩。帶著哩。」老薑顯出先見之明的得意之色,從一塊油污的紙裡,模出一團東西,伸到教授面前。
  於是我看見了小茶那條光潔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現在類似一個柿餅。也許叫肉餅更恰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兩個鼻孔蠻不講理地重疊在一起,像火車失事後的鋼軌。唯有教授白髮的殘根,依舊閃亮如銀。頭髮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質,人體可以腐爛,頭髮卻依然長存。
  「這是什麼?」教授茫然地掃視四周,希冀什麼人能給他一個回答。他真的不認識這團橢圓形污濁的物體。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問小茶。」老薑耐心地解釋,並找出證人。
  「那是我的鼻子。」
  聲音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出,單調、刺耳、尖銳。卻沒有悲傷。
  「它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教授咆哮起來。全然不顧醫學專家溫文爾雅的風度和對面牆上斗大的「靜」字。
  這問題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可惜老薑是很實誠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腳踩的。我用腳後跟在地上碾著踩了一圈。」
  這方法的確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細結構消失在肉醬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藝都將望洋興歎。
  「很好!好極了!」教授的白眉毛從帽子裡探針般地刺了出來,根根倒立:「那你還把這東西本來給我看什麼?!你可以拿它去餵豬,當肥料,扔到墳堆裡!可你偏要給我看!我不看!我不認識這東西……永遠……不看……」教授的話,開始時氣壯如牛,其後卻迅速萎頓下去,像行將熄滅的蠟燭,尾聲竟帶出了嗚咽。
  老薑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繩扯著,慢慢裂了開來,不知是哭還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時,我不得不同時對教授實施急救。他的心臟在頃刻間衰老,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跳動。
  「看來,你的鼻子只能這樣了。」面對小茶臉上那個簡潔的黑洞,我愛莫能助,用殘存的側隱之心說。
  「這樣也好。早這樣,早好了。」小茶的聲音高細單調。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這一次沒有說「再見」。她戴著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遠看像是糊了一塊白紙。
  後來,聽說她給姜木匠生了一個兒子。再後來,聽說她依舊戴著口罩,口罩布很白,天天都換洗。口罩也不再那樣扁平,豐滿地膨隆起來,一如其下有個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是老薑給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細的白楊木。春天葉子綠了的時候,走過小茶身邊的人,會聞到白楊樹的清香。
  「可是那白楊木的鼻子,是怎樣安到臉上去的呢?」有人問木匠。
  「用膠。粘櫃櫥拉手的那種。」姜木匠並不保守,很和氣地告訴別人。
  我於是想到我們用過的縫合線,覺得不很聰明。教授絕口不提這件事了。好像它從未發生過。我卻始終存有淡淡的遺憾,它是一次那樣成功的手術。卻永遠無法報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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