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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節


  啊呀,大姐,你可回來了!莊羽一見范青稞返回病房,張牙舞爪地表示高興。這表情不是裝出來的,在病房裡住著,消息閉塞,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帶回新聞。
  回來了。范青稞回答。經過這一番遊歷,她對莊羽他們有了更深的體察。
  院長說什麼來著?去了這麼長時間,就是三國四方會談,也該結束了。莊羽說。
  你不是讓我問咱們用的0號方案嗎,我給你問出來了,是中藥戒毒。范青稞回答。
  嗨,就這個呀,不用你問,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藥就在小櫃上擱著呢,剛才孟媽送來的。莊羽用手指指一個杯狀藥瓶。
  不是蔡醫生管我們嗎,怎麼換了孟媽?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納悶呢。孟媽說,咱們還是蔡醫生的病人,她不過是順路,幫著把藥帶過來。她一會兒還要來親自看著你把藥喝下去呢。這是規矩。
  支遠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張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後了,前襟就繃得書皮一般平滑。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動起來,好像那裡潛伏著一隻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麼了?范青稞叫起來。
  支遠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說,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說啦,都是一個屋裡住著,瞞得過今天,瞞不過明天,藏著掖著,傷了和氣。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遠的褲帶上,拴著一個BB機,正在有規律地振動著。病號服是緬襠褲,沒法系皮帶,BB機沒地方懸掛,真難為支遠,他把布帶子打了個死扣,小黑匣子捆在裡頭,像長了個瘤子,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幸好他瘦,要是個胖子,布帶子就不夠長了。
  檢查得那麼嚴,你怎麼帶進來的?范青稞好奇更大於吃驚。
  是啊,週五那小子,連老子襠裡都摸了兩把,真是毫毛也難帶。但真住進來,發現外緊內松。別的不說,病房裡就有大哥大……支遠奉行一條主張,如果你要瞞一個人,你就瞞他到底,至死不改,說謊有說謊的規矩和氣節。如果你瞞不了嚴絲合縫,終要被人發覺,索性一開始就不要瞞他。對方認為你信得過他,沒準還助一臂之力。
  他現在用的就是這套戰術。
  誰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飾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簡方寧。
  看大姐這麼上心的樣子,該不是想從我這裡打探到情報,報告院方吧?支遠好像一下子就把她看穿。
  哪裡……我不過是吃驚誰這麼有本事,戰鬥在敵人心臟。范青稞急忙掩飾。
  大姐講話還很逗樂。但是究竟誰有大哥大,大姐還是不知道的好。不然,萬一露了湯,院方追查起來,人家不會說大姐什麼,反倒認為我支遠不仗義,出賣了朋友。支遠軟中有硬地說。
  范青稞只得說,好,這樣好。沒我什麼事,我不過是好奇。好奇沒罪,大家上了毒品的當,不也是好奇。你憑什麼就斷定我會當叛徒?紅嘴白牙地誣陷人,可是不仗義。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點,反戈一擊,引起莊羽共鳴。她說,支遠你別瞎猜疑,你愛說就說,不愛說,就讓那個秘密在你肚裡下小崽。大姐還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
  范青稞忙下台說,就是,管它誰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著。
  支遠說,後面的事就很簡單了。我叫大哥大給朋友通了個信,把我的BB機帶來。就這樣。
  汪羽說,他是做買賣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時不能斷檔。朋友把各種信息報來,一般的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決策,還得他拍板。正壓在手裡的一批「槍手」車,一天一個價,必得趕快脫手。他定了賣,就讓大哥大發出去,賺錢戒毒兩下不耽誤。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點點頭,趁他們不防繼續問下去,可這BB機怎麼帶進來的?
  莊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單。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單,同她離開時一樣,橫平豎直的,沒什麼異樣。便說,看不出什麼呀。
  莊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個粗心人。看來我以後當個護士,鋪個床疊個被的,也還夠格。你再仔細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視一遍,才看出單子有個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塊新蹭上去的髒。
  好像是把我的單子抽了去……范青稞說。
  這回說對了。支遠讓人把BB機送到樓下,我們把幾條床單連在一起,連成繩子。窗戶雖上了鎖,窗紗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個洞。單子從洞裡順下去,下頭把BB機裹在裡面,再拽上來,就這麼簡單,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范青稞撫著胸口,雖然心裡巴不得被院方發現,設身處地,又真為他們捏一把汗。
  發現就發現了唄,了不起罰款,趕出醫院,也不是死罪,不過就是損失點錢。其實也說不上是損失,恢復了通訊聯絡,一條信息,沒準帶來幾萬幾十萬的收益,商場如戰場,不定誰賠誰賺呢!莊羽傲慢地抬抬下頜,范青稞看到她的紅唇沾上了中藥的褐黃,成了一種污穢的紫色。
  哎喲,40床,你可回來了。為了你這點藥,我都跑了好幾次了。這下可把你逮著了,你得當著我的面,把藥喝下去。隨著親切無比的聲音,孟媽老天使般地出現了。范青稞發起愁,原是護士長負責她的服藥事宜,換了不知就裡的孟媽,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來她得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價。她想起那個捨身嘗海洛因的醫生,但願這戒毒的藥,不會像毒品那樣,引狼入室。
  不單孟媽,就連支遠和莊羽,也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且看她如何處置這瓶藥。簡方寧早上對她的青睞,引起了普遍的關注。
  范青稞毫不猶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個底朝天。
  好樣的。支遠讚道。
  什麼味?孟媽非常關注地問。
  中藥,還能有什麼味?就是苦唄!范青稞沒好氣,倒不是操心藥的成份,反正已經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這個好管閒事的孟媽,立逼著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裡呼出的氣,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藥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媽不肯罷休。
  甜?藥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蘿蔔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來。裝扮病人,一大好處,把你從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裡解放出來。這種純棉製成的沒有褲線沒有墊肩鬆垮晃蕩的簡易服裝,隨體賦形,讓人有一種輕鬆的浪蕩感,好像赦免權。你可以不顧形象,可以不負責任,亂吼亂叫。因為病,你就有了某種平日無法享受的特權。
  孟媽謙和地微笑著,全然不計較范青稞的態度,從白大衣的兜裡,掏出一個裹著紅塑料紙的蕉柑,親熱地說,嘴裡苦,沒辦法的事。良藥苦口利於病,雖是一句老話,念叨念叨也就不覺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許會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憐。除了供應飯,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會推辭,此刻實在口苦咽千,接過紅紙團,剝開就吃。桔皮豐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槍似的,四處迸濺,她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孟媽偏心啊,剛才我們也吃藥,怎麼不給我們吃?支遠和莊羽大叫冤屈。
  現在水果什麼價錢,我哪有那麼多?這個還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裡捨得買?每天上班時帶一個,今天是最後的一個了。剛才看你們吃藥,也想掏出來,看到你們從護士長那兒買了水果,我還暗自高興,心想今天輪到自己吃個新鮮。不是我吹,哪天我帶的水果,最後都進了病人的肚子。誰讓我這個人心軟呢……孟媽眉毛跳蕩著說個沒完。
  護士長那兒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準是處理貨。我們哪兒吃過這種下三爛的東西!莊羽說著,拿出幾個桔子擺弄,果然不及孟媽的水靈。
  批發來的水果,哪如零買的好?孟媽說。
  可賣給我們的價錢,一點也不便宜。莊羽氣哼哼。
  也許護士發獎金了。我說,你們那麼大款,省出幾個錢來,支援一下貧困的知識分子,也是善舉啊。孟媽振振有詞。
  話可不能那麼說,一碼是一碼。你們也拿著國家的俸祿,我們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明處,不能暗裡揩病人的油。我有錢是不假,但不吃啞巴虧,要是你個人要,送您多少是我樂意……
  支遠也動了氣,噴著唾沫星子剛說到這裡,孟媽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支遠,說出來的話,就像拉出來的硬屎,可不興坐回去。要是我孟媽真跟你要個仨瓜倆棗的,你是給也不給呢?
  支遠一點磕絆不打地說,給。當然給。
  孟媽滿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還當了真。孟媽是跟你開玩笑。
  范青稞一顆桔子下肚,解了嘴裡的澀苦,順手要把藥瓶放進床頭櫃,孟媽忙說,我給你把瓶子帶回護士站吧。
  范青稞說,那就謝謝您了。
  孟媽說,就手帶去,也不是專程為這個瓶子。不值一謝。說完,款著腰肢走了。
  莊羽笑道,支遠,想不到你在醫院,還認了個媽。以後擎等著你媽跟你要零花錢吧。
  支遠說,她那麼大歲數了,不至於吧?人老珠黃都算不上了,簡直就是人老珠黑。
  莊羽吟吟一笑說,走著瞧。
  范青稞實在為孟媽抱不平。心想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遠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來。他一眼掃過,眉字間湧出焦慮的神色。糟糕,讓他們把簽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長夢多。他自語著,站起身,出了13號病室的門。
  肯定是借大哥大傳達最新指示去了。范青稞真想跟了走,這樣她的情報,就更有價值了。但是,不知莊羽看出了她的心思,還是恰巧想到,拉著她的手說,大姐,不想再聽我的故事了?
  聽,想聽,哪能不想聽。范青稞只好穩穩坐著,眼睜睜地看著支遠不知去向。
  我後來在吸粉和犯癮之間,找到了一個槓桿支點。每隔一定的時間,不等犯癮,就把毒品接續上去,兩相安妥。
  當然,這是玩火。按時吸毒,毒品的量越來越大,一頓飯接不上來,人會餓得眼冒金星,到時候吸不上毒品,會滿地打滾,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規律,只要有足夠的金錢供應毒品,暫時大面上還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睜得那麼大,好像我騙你。其實只要有錢,吸毒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可以過幾年體面乾淨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裝在燈籠裡,放在爐子裡,就可以又溫暖又明亮。關鍵是找到那個平衡點,這是一種地獄裡的智慧。
  舊社會好多人吸毒死了,這不假。可我聽說不少演戲的名角,都吸大煙,抽白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紀。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會不會保養。好像是個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上台的時候,都要抽幾口大煙,要不他唱不出精氣神來。既然大師級的人物,都捨不得戒了這口喜好,我一個小女子,何不也風流瀟灑一回?
  從此,我乾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樣,服用毒品,並且認真地尋找吸毒規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時間,我真的偽裝得不錯,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掙的錢,養著毒。舞會照常參加,呼風喚雨,常烘上的風雲人物。不斷坐著飛機,從南到北地闖蕩。只是在我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永遠帶著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來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時間了,不管多麼要緊的事,我都非常有禮貌地說一句,對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靜角落把毒品補進身體,又可以精神煥發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貼身女僕知道這一切。她每天晚上,給我堡人參、桂圓、枸杞當歸、烏雞……湯,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貴藥材,也混在裡面一齊煮。這種湯的味道不鮮美,但藥力很大。它在很長時間內,使我臉色看起來不像吸毒的人,甚至還有些養顏的功能。其實已是窮途末路了,以我當運動員的身體,這才幾年,小小年紀,就需用參湯來補,不是太可怕了嗎?我想,但願這樣一直維持到白髮蒼蒼。
  要命的是,出遠門,要帶著毒品上飛機。海洛因對我比水還要寶貴。不喝水人能堅持幾天幾夜,沒了粉,我就要現原形。到別的城市,雖說憑著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販賣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時,萬一不趕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從英姊手裡買到足夠的貨色,帶著上路。
  報上總是登載如何破獲毒品,聽說還有把老母豬訓練成緝毒衛士的,鼻子特別靈。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敵。我得多加小心。飛來飛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經驗。最簡單的,有時是最保險的。每回飛,我都用一個有很多拉鎖的大旅行包。進機場的第一關,是檢查托運的行李。我規規矩矩把包放在寫著「膠卷安全」的傳送帶上。肯定能順利過關,因為包裡乾乾淨淨,絕無毒品。毒品在哪兒?在我的身上。那時只檢查行李,不查旅客身體。過了這道關口、我就找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開包上的某一個拉鎖,然後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進去,再照原樣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廁所做這件事,別人能說什麼呢?我把行李帶進衛生間,怕它丟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按說檢查的時候」在拉鎖上貼了一張紙條,類似封條的作用。但那麼多個口袋,它哪裡封得過來?這一步,絕無危險。
  到了換登機牌托運行李的時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裝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嘰哩咕嚕地滾:上傳送帶,把危險帶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點污點都沒有,你可以放心大膽地過安檢那一關,談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機場,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把毒品取出來了。
  就這麼簡單,我從來沒有出過紕漏。當然了,有時在外地停留的時間,超過了預算,匆忙之中,我也現買過毒品。雖說麻煩些,也都還買到了。就像一個做過賊的人,在哪兒都能偷著東西。
  一天,那位副總突然找我。聽說他自己拉桿子出來干了,挺火。
  舞廳裡燈光很暗,一隻透明的蓮花燈盞裡,紅蠟燭一跳一跳,瘋狂的迪斯科伴隨著我們。他說,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
  我說,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發生著事情,比如政變和火災、地震和戰爭什麼的。
  他說,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張離婚證書,平平地攤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說,把你的這張自由契約收好,留神別叫酒水弄髒了,它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看。
  副總說,我是為了你,才去爭取這張紙的。
  我說,別把這麼沉重的責任,卸到別人身上。不合適。我什麼時候說過,需要你的自由?
  副總說,我只有是一個自由人的時候,才有資格對你說,我愛你。
  我說,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聰明人,從你說了剛才這句話,我發覺你很傻。如果你想過一個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對我這樣的女人說愛。
  副總說,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你那樣顯赫的家世?
  我說,不是那個意思。這和家庭無關,我比你想像的要壞得多。
  他說,無論你有多壞,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獄。
  我說,我已經在地獄裡面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摀住我的嘴說,別說這件事。我知道那是從前。
  他的動作太猛,掀起的一陣風,把紅燭都撲滅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機來點燃,他說,黑著好。
  我掙脫開他的手,冷冷地說,那不僅僅是從前,也是現在。
  他說,我會把你從地獄裡拯救出來。
  我說,你趕快離開我。吸毒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你偷雞不成蝕把米,到時候咱倆一塊吸,就真是並肩下地獄了。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我知道你已經戒了,我知道這是你在考驗我。我喜歡你直率坦蕩的性格,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嚇唬我。無論你把自己說得怎樣壞,我都要娶你。
  我看著他癡情的樣子,說,你這是熬米湯當洗髮香波,糊塗到頂了。快閉嘴!再求下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場不穩,就會答應了你的請求。我畢竟也是個懷春女子,你也是個英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別人有的弱點我都有,別人沒有的我也有。落水鬼還想拉上個墊背的,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說,你的錢,也很吸引我。因為吸毒,我的資產入不敷出,大面上還撐著,但實力已很弱了。咱們倆要是成了一家,我會把你的錢,都燒光的。到那時候,你後悔就晚了!聽我的話,快離開我,走吧。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就會答應你,勾引你,再不說這種誠實的話,我會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快走!
  我拚命推他。
  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場上那樣英明果斷的男人,怎麼在男女之事上,這麼糊塗?他淚流滿面地對我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離開我。今生今世,他只愛我一個人。
  我對英姊說起他。英姊說,難得有這麼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應了他吧,吸毒的人,不是我嚇你,一般的壽數,從開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過八年,人就完了。再過些時間,你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現在還好,不妨嫁了他,還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著英姊的鼻子說,好你個壞女人!你怕我的錢吸完了,沒法再買你的粉了,就讓我拖上一個人,又有許多錢,流到你的腰包裡。
  英姊說,你不要不識奸人心。我這是為你著想。你既是這麼為那副總著想,我教你一法。你到了毒癮快發作的時間,不要吸毒,特地約了他來,讓他再看你一次大發作的樣子,到那時,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就像是西湖邊的白蛇,要讓許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黃酒,顯一次真身給他看。這是救他的最後一招了。
  我沒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紅會用完一樣,只剩下一個空殼,我的心堅硬如鐵。我想,這也許是我在地獄台階上最後的緣分吧。為什麼不抓住他?
  我們結婚了。
  我幾乎沒有給他快樂。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他。我把殘酷的事實像蛋糕一樣擺在他面前,自己不負一點責任,欣賞著他的驚愕,惡意地看著他對我揮金如土買毒品表示驚訝,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著我,我說,看什麼呀,也不是沒看過。
  他說,我要把你救出來。
  我說,你後悔了吧?
  他說,我不後悔。你真的是這樣,就更得我救你了。因為我依然愛你。
  為了他的這句話,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說這家醫院是全國最好的戒毒醫院,我就特地飛了來,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藥戒毒,效果還可以。一個月後,我出院了,醫生對我說,半年以內,身體各部分的機能還在恢復之中,毒品造成的影響,遠比人們想像的要大。要我務必擺脫原有的生活環境,到新的地方去,開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邊呆著。真的,沒有了英姊,沒有了燈紅酒綠的歌廳,在我從小熟悉現在陌生的環境裡,人有一種回到嬰兒的感覺。我每天就是做些輕微的運動,餘下的時間就看看雜誌和文學作品。它們不能吸引我,但能幫助我打發時間。副總幾乎一天一個電話,前來問候。我家剛開始嫌他離過婚,現在看我都這個樣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認了他。
  時間過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也得開始幹點事,不能老是這樣游手好閒。
  我的身邊並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後,有一段時間,我老睡不著覺,有時抱著被子到天明。醫院給了我催眠的「鋼絲針」,這個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個很正規很科學的名字,但病友都這麼叫它。它挺靈,打了就能睡著。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醫院去打針,有一位年輕的醫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靦腆,像香港言情片裡的奶油小生。他對我說,打了這針以後,你還要走著回家,才能睡覺,我不放心你。以後,我利用下班時間,到你家給你打針吧。
  我說,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說,小心什麼?
  我說,小心愛上我啊。我看你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得的是什麼病,你知道嗎?
  他說,我是醫生,你別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說,啊,你挺明白。原諒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說,愛是沒有罪的。
  我說,話在平日可以那麼說,但那是愛一個無罪的女人。我是個邪惡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愛一個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說,吸毒不是罪過,是一種錯誤。
  我說,你說這個話,我愛聽。但你不要繼續說下去,那樣我會失去對你的抵抗。我看你沒有什麼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煩。
  他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的所有麻煩,都是我的幸福。
  面對這樣的男人,你除了在心裡嘲笑他的愚蠢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況且我是一個虛榮的女人。我在這種失魂落魄面黃肌瘦名譽掃地的情況下,依然對一個正派的男人有足夠的吸引力,不瞞你說大姐,我挺驕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癮,內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當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話,心想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所以我一邊拒絕,一邊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題的答案,它到底對不對,你沒有把握,就得來驗算。我發現對男人,特別是好男人,拒絕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體,每天都到我家來,趕也趕不走。
  終於,在一次打針以後,我們睡在了一張床上。我發現他還是一個童男子,才知道複查成功,確認他是愛我的。我很好笑,覺得自己吃了虧。我需要一個成熟的男人來滿足我,而不想給一個青檸檬當性啟蒙老師。
  我說,你不合格。
  他還沒有從初次的驚喜中完全清醒過來,喃喃地說,我會越來越棒的。
  我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你對我沒有用。養活我這樣一個女人,是需要很多錢的。沒有錢,就沒有我。你是一個沒背的沙發,不能依靠。
  他說,我會去掙。
  我說,來不及了。等你掙到足夠的錢,我早已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了。聽我的話,馬上去找一個安分守己的姑娘,過一份平平淡淡樸樸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無的微笑,我說,你是在笑我嗎?你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沒有資格來教導你嗎?你錯了,那些一輩子方正規矩的人,沒有深刻的體驗,才沒資格來指導別人的人生呢。他們憑的是想像,我是肺腑之言。
  他說,我沉浸在幸福裡。明天我會準時來給你打針。
  我說,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有這一回,就足夠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個小男人,總是要征服一個他覺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後長大。我也合算,有了這一回,我知道迄今為止,我還被正派的男人所著重。咱們都不虧,已交割清楚,再沒什麼關係了。你走吧。
  他悲痛欲絕地說,想不到,你這樣心狠。
  我說,這是我對你真情的回報,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這樣的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也許會曬著太陽對你的夫人說,幸好我及早識破了那個壞女人,才有機會認識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個像下雨時打出的水泡一樣清新的男人,捂著耳朵說,太可怕了,我不要聽你說這些話!
  我大笑起來,說,那就請你永遠離開!
  你也許會覺得我是一個放浪的女人。其實我是用這種方法,證明我的愛。人經常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一個人,愛的程度。你找別人一試,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並不愛那個醫生,明白我離不開副總。
  我回去了。這是我第一回沒在行李裡夾帶毒品,清爽地上飛機。
  副總到機場來接我。他說,你臉色紅潤了,胖了。真好。
  我說,真要這樣下去,過不了多長時間,也許就要減肥了。
  副總說,那太好了,我會給你把市面上所有的減肥藥都買來。
  我們說著話,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癮極大的時候,離開這個家的。現在一回來,一看到吸毒時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氣,全身的細胞都激動了。恰好茶几上有一塊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種強大的慾望像黑色的毯子,裹著我橫飛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錫紙,有最好的導熱和抗燃性。我吸白粉時,只用這個牌子的錫紙。這一塊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癮勾起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推開要和我親熱的副總,對他說,我很累,讓我獨自休息一會兒,好嗎?
  他一點也沒發覺危險像狼群一樣迫近,很體諒地鬆開我,說,那好吧。我去給你熱飯。
  他剛一出門,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開始搜尋毒品。呼英姊肯定來不及,況且副總要是發現了她,一定會打出門去。我記得在副總手裡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為他看到過我的大發作,怕一時找不到東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嚴密保管著,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畢竟是女主人,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馬上撕開白箭,把柔軟的膠質糖塊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錫箔上,點燃火柴,均勻地加熱。一縷煙氣裊裊升起,我飢渴萬分地用小管追著那煙氣,拚命吸人肺內……一個虛無飄渺的神仙世界,閃現出來。戒毒的確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喪失的快樂,翩翩來臨。
  就在這時,彭的一聲,門開了。副總端著餐盤走進來。他愣了一秒鐘,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嚇呆了。但馬上醒過來,甩了盤子,猛撲過來,瘋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頭蓋臉給了我幾巴掌,大罵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沒想到你是一個大騙子,一個毫無廉恥的蠢貨!你對得起你的父母,你對得起我嗎?!你…
  我撫摸著臉,微笑著對他說,你罵得好,你這麼一罵,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服,像是撫摸。很久沒人這麼誠心誠意地撫摸我了。我對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這不是我的過錯,是你糊塗。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殺是需要勇氣的,我是個膽小鬼,下不了決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勁打吧,別心疼。你沒吸過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現在怎麼打我都不疼,只覺得從骨頭縫裡舒服……
  他癡癡呆呆地看著我,說,白粉就真有這麼大的力量嗎?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鐘內就崩潰了……
  我說,你沒吸過這玩藝,不知道它的妙處。跟你說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腳,抓過來另一包白粉,瘋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獄,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鍋!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個人的意志更頑強的東西!我吸給你看,我再戒給你看。我要拉著你,一道從深淵爬出來,要不就一齊毀滅!
  他果真開始吸毒,當然技術很不熟練……
  我看著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狀態,我擠死也會攔下他的,但當時我充滿了虛妄,我感到一種深深的解脫。今後,我跟這個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掙扎.有一種恐懼中的幸福。
  副總最大的失誤,是他高估了我對他的愛,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間,我更愛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間,更強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在我的面前,癱瘓成泥,我毫無自責,因為我從來沒有逼迫過他。一切都是自願。副總也成了癮君子。但他比較有節制,沒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癮上來的時候,他可強忍過去。當然也很難受,躺在那裡,一言不發,好像重感冒的高燒病人。我們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我有時說,就這樣,也很好。我們就作這樣一對毒鴛鴦,到了沒錢買毒品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用最後的力氣,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幹。說我們還年輕,為什麼不再試試戒毒呢?
  於是我們雙雙北上……
  范青稞聽到這兒,恍然大悟道,原來副總就是支遠啊。
  莊羽說,是啊。不過支遠不是他的真名,那張身份證是他買的。我在這裡可以喊他,甚至覺得這個名字挺順嘴挺藝術的。可我說他以前時,沒法這樣叫。我寧可稱呼他副總,好長時間內,我的確是這樣稱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說,但願這回中藥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莊羽說,怕未必。這樣那樣的藥,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許應該讓一個最高明的戒毒醫生,也吸上毒,他才會全心全意地找個好辦法出來。
  范青稞說,人自然都巴著有好藥。但你這樣想,也忒毒辣了些。
  莊羽說,以毒攻毒嘛。不過,這回的中藥,看來很受重視。單是一個藥瓶子,孟媽專來要了一回,也許有什麼名堂?
  正說話間,栗秋走進來,說,你們的中藥吃完了嗎?
  兩人齊答,吃完了。
  栗秋說,藥瓶子交我帶回吧。
  莊羽問,這瓶子是水晶制的嗎?可惜我沒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莊羽說,你還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倒要問你們是什麼意思。一個破藥瓶,這個問完那個問,煩不煩啊?
  栗秋說,沒有就算了。說著走了。
  莊羽說,我上回住院,她就在。聽說現在和外國人還有瓜葛,以後也許能出國。我這個人,沒什麼大優點,但是愛國,看不慣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裡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勸。
  莊羽道,這麼多人關心咱的中藥,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
  范青稞說,你既然已經戒過毒,就有些經驗了。你覺得呢?
  莊羽說,要是往日,這麼長時間不吸粉,就該有感覺了。現在還忍得過去,大約就是療效了。到底靈不靈,還得看後面幾天,那時才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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