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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鄭偉良又一次將傷亡數字統計表遞過來。氣候酷寒,鋼筆水凍住了,圓珠筆也不下油,字是用鉛筆寫的。
  鄭偉良垂著眼瞼站在旁邊,其實卻在很仔細地觀察著一號的表情。憑著對一號的瞭解,他自信只要一號神色稍有異樣,他就能摸到一號思緒的脈絡。然而一號頭也不抬地揮了揮手,示意說離開。一號需要一個人和這些數字呆在一起。作為一個老兵,他太知道它們的份量了。而且,說到底這還不是打仗!犧牲的不算,還有那麼多凍傷的肢體,嚴重的需要截趾截肢……一號只覺得那些不祥的黑色數字,像沒頭蒼蠅似地圍著他亂轉。
  他煩躁地躑躅在帳篷城內,想借寒冷清醒一下頭腦。大出一號料想的是,他的部隊四處都是低低的呻吟聲。凍傷在最初的麻木緩解之後,便會刻骨銘心地疼痛。起初,軍人們咬緊牙關隱忍著,不知誰先哼出了聲,於是多數人的鼻腔便打開了。呻吟是富有傳染性的。
  一號大為惱火,剛才僅有的一點兒體恤之情,此刻也跑得精光。這像什麼樣子!輕傷不哭,重傷不下火線,這個光榮傳統,如今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要是有個敵特潛伏在暗處聽了去,整個崑崙防區的臉都將被丟盡!他氣哼哼地剛想傳令任何人不得再哼出聲來,忽然聽到一處帳篷裡傳出嚴厲的訓斥:「都給我閉上嘴!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們,你們要帶頭咬緊牙關!想想紅軍!」
  好樣的!一號暗自讚賞。以那聲音為軸心的一大片區域,呻吟之聲果真停止了。一號的心情稍為好轉,不想呻吟之聲復又響起。正確地說,這一次是一種深重的喘氣和歎息之聲。它們較之明明白白髮出的呻吟,更有一種催人淚下的效果。一號真恨不得堵起耳朵。這聲音比那些數字更令人不安。
  必須制止它!這種聲波是一種銷蝕劑。如何制止呢?強行命令顯然行不通。思忖片刻,一號有辦法了。呻吟的士兵無非是喪失了自己的自尊心,現在索性讓他們把自尊心喪失殆盡吧。一號傳令:凡是疼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產黨員共青團員也可以哼哼,各級指揮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帳篷裡表示慰問。
  命令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所有的聲音都噎住了。痛苦中的士兵記起了自己的尊嚴,整個營地進入了死一樣的假寐之中。
  一號從這種寂靜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終於下定決心,不理睬那些黑色的數字。事至如今,他只有義無反顧地將拉練進行下去,而絕無其它選擇。犧牲對於勝利來講,永遠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勝利,唯有勝利,唯有輝煌的勝利,才會像正午使人不敢正視的陽光一樣,將犧牲壓搾得匍匐在腳底使人不會去注意它。而失敗,是夕陽,是掃帚星,它會把犧牲的陰影拉得長長的,永遠橫亙在指揮者走過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復生,凍殘的不能復原,但勝利是可以爭取的。崑崙部隊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就此收兵,犧牲的價值將化為烏有,前功將統統付之流水。即使在戰爭年代,死於勝仗的烈士們,也比在敗仗中陣亡的人,享有更高的榮譽,儘管他們同樣英勇。此刻,拉練的成敗與否,不僅關乎一號,關乎崑崙部隊的聲譽,也關乎犧牲將士的榮辱。想到這裡,一號覺得自己肩負的使命莊嚴而神聖,為了活著的和死去的,我必須將拉練進行下去!一種近乎悲壯的情感轄制了他。
  在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一號又審慎地開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動。
  首先,他向軍區發報,如實匯報了傷亡的數字,然後表示了自己的決心。
  一號永遠問心無愧。沒有隱瞞,沒有欺騙,沒有文過飾非,沒有報喜不報優。不過在對軍區的態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的同時,他還是為自己留下了那百分之一可能的退路。如果軍區令他撤回,他將服從。一號是服從的楷模。
  他的估計是正確的,軍區發來了鼓勵電,對所報數字未置一詞。
  此後,一號的心情象秋水般平靜,一切都簡單明瞭,以軍區電報為界,所有的傷亡都被勾銷掉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任何勝利都將付出代價。像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損耗一樣,那些鉛筆所寫的黑色數字,也是鉛筆的一種損耗。
  這一時期,軍報上連篇累牘地登出拉練的新經驗、新介紹,未被填補的空白象夏日的冰雪一樣消融著,到現在只剩下高海拔地區拉練這樣一條窄窄的邊緣地帶了。軍區的電報中透露出焦的和期望,一號敏銳地覺察到,呢軍帽不行了。現在,他身上不但維繫著崑崙部隊的威望,也關乎到軍區的榮譽。
  但是,高原並不是崑崙山所獨有,此時,焉知全軍有多少部隊在高海拔區跋涉著。
  要超過他們!崑崙防區必須創造出獨特的、英勇的、足以震懾全軍的光輝業績來。
  道路只有一條。其實一號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只是他沒有勇氣下這個決心。現在,他無路可走,無法可想,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這就是——穿越無人區!
  無人區,的確是崑崙防區所獨有的。那是一個極端猙獰而殘忍的地方。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甚至沒有死亡,因為那裡從未存在過生命。從最低等的苔蘚小球藻,到最富有犧牲精神的探險家,都不曾在這裡留下絲毫痕跡。它沉睡了億萬萬年,至今保留著我們這個星球凝結為固體時的風貌,人世間的世道輪迴,自然界的滄桑變化,都遠遠避開了這塊神秘的荒原。人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只有一點確定無疑:無人區內無水。正確地講,是無冰。這個季節的崑崙山,是不會存在一滴液態水的。沒有水,自然就沒有了一切生命。
  一號看著軍用地圖。無人區內是一片空白,邊緣處僅有的幾處符號,還與其它標記不同。這表明數據系航測所得,結果僅供參考。
  誰知道無人區裡潛伏著什麼樣的厄運!一號用一隻拳頭狠狠地砸著另一隻手掌,兩隻手都感到疼。
  「一號,軍區的電報。」機要員又來送報了。
  這份長達數百字,不惜冒失密風險的電報,送來的是「大革命」中的又一次特大喜訊。一號匆匆掃過一眼,電波挾著人所不知的密碼,穿越遼闊的疆域,將軍區的壓力,將最高統帥部的壓力,將一個大時代的壓力,將還有他說不清是恐懼還是狂熱、是憎惡還是渴求的自我意識統統壓在他的頭上。
  一號決絕地拿起紅鉛筆,在無人區上劃了一條弧線。很細,幾乎看不清,但這畢竟是無人區上第一次以人工留下的痕跡。像一個家無長物的破落子弟,他曾珍藏著家傳的一件寶物,如今萬般無奈中,他只得把它拋了出來。然而一旦拋出來,一號的思想就在飛快地起著變化:這是全部的希望所在,孤注一擲才可能得到巨大成功。
  他用紅筆用力描了描,一條鮮艷粗重的紅線,將無人區剖開了。
  一號在作出最大膽決定的時候,也是慎重的。他開始在部隊進行更深入更廣泛的動員。並將一部分重傷員就近折向公路,要留守部隊速來接應及時治療。剔除了老弱病殘之後的精悍部分,擬用兩天時間,掠過無人區。
  無人區內有無生物,對於匆匆路過的軍人們來說,並不具備太大的意義,重要的是,他們在超飽和負載之後,還要背上足夠用的冰。另外還得背負融冰化水的燃料。明確無誤的目的是達到「會吃飯」的標準。
  準備工作開始了,戰士們在冰河內砸冰。部隊裡人才濟濟,石匠們派上了用場。岸上壘著一道冰牆。淡藍色的冰磚中間,夾雜著凍結時未及逸出的氣泡,晶瑩剔透。
  更多的人在準備燃料。崑崙山上可供燃燒的東西,委實太少。最高級的燃料要數犛牛糞,質輕易著,但稀少之極。稍多一些的是一種叫「毛刺」的植物。它趴在荒漠上,像一團長刺的毛,或者是長毛的刺。沒人知道它屬於哪科哪屬,甚至連它的名字,也是一種剽竊。真正的毛刺,是一種低海拔沙生植物,要高大得多。欺世盜名的偽毛刺,被連根掘了出來,堆成小丘,又按人頭均分下去,成為穿越無人區時的能量來源。
  女兵們幾乎無事可幹,她們享有乾燥的犛牛糞和最晶瑩的冰磚。戰士們用近似憐憫的態度,看顧著和他們一道忍受非人苦難的姑娘們。
  「你『倒霉』完了嗎?」甘蜜蜜小聲問肖玉蓮。
  肖玉蓮沒做聲。
  每月一次的生理現象,帶給肖玉蓮的,豈止是「倒霉」,簡直是災難。綿延不止地出血,使她十分虛弱。
  「我看你算了吧!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去找領導說。」
  肖玉蓮遲疑著。前面就是無人區,一片迷濛的黃色。她打怵了。也許,應該點一下頭?那麼,不用肩冰負薪,有馬匹殿後,有炊事班燒的熱湯……因為出血過多,她太想喝一口熱湯了。點一下頭吧!她哀求著自己。只要點一下頭。不點頭也行,保持沉默就成。甘蜜蜜已經站起身來,五分鐘後,一切都輕鬆了,她將同老弱病殘直抵公路……老弱病殘!這稱呼象錐子一樣刺穿了她的心,卻沒有血液流出來,她身體裡的血液太少了。血…血書……血紅封面的入黨志願書……她猛地清醒過來,一把拽住甘蜜蜜:「我能走!」
  「你這種情況,不能走。」
  「誰說不能走?我問你,紅軍中有沒有女兵?她們有沒有這種情況?她們不是照樣走完了長征嗎?她們能,我就能!」
  甘蜜蜜愣住了。爸爸講過許多長征的故事,但從沒講過女兵們的這種事。也許他的隊伍裡沒有女兵?也許女兵們「倒霉」了誰也不知道?也許那時營養極端缺乏,女兵們都不再「倒霉」?也許……甘蜜蜜腦海裡走馬燈似地閃著種種念頭,企圖說服肖玉蓮。抬頭一看,肖玉蓮倚著背包,好像已經睡著了。
  太陽像一面剛被冰雪擦拭過的鏡子,明亮卻並不溫暖地照在肖玉蓮蒼白果決的面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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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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