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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進入無人區了。一眼看去,它並不像想像中那樣恐怖,只是極為荒涼。什麼都沒有,連高原上無處不在的石頭都沒有。也許幾億年前曾經有過,風用巨掌揉碎了它們。無人區簡直就是由土黃色沙礫組成的一片死海。
  甩掉老弱病殘的隊伍,還是極快地衰竭下去。馬匹抽去運送傷員,所剩無幾,剩下的因為過度負載,比人還疲乏。只有一號的馬,還算強健。一號蹣跚著,喝令警衛員離開自己,去救護更困難的人。
  白牡馬垂頭站在路邊,如果把人的腳印稱作路的話。
  「拉住。」警衛員把馬尾巴遞給肖玉蓮。
  肖玉蓮甚至不知道遞過來的是什麼東西,就拉住了它。馬的力量使她向前。節省下來的體力使她的神智剛剛略為清明了一點兒,她立刻像握著蛇一樣,把馬尾巴鬆開了。
  「咋?怕踢?這會兒它連自個兒的命都顧不上,哪有力氣尬蹶子。」。
  「不……我能……走。」
  警衛員又牽著馬立在路邊。他一次次向人們走去,一次次退回原地。路過的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彷彿他是個不祥之物。
  冰磚潮潤了。時值正午,傳令做飯。不過,需統一檢查合格後才許下肚。
  甘蜜蜜先在地上扒了個淺槽,安頓肖玉蓮半臥著休息,然後開始做兩個人的飯。
  先得支灶。甘蜜蜜好不容易搗出兩個淺坑,四周墊一圈粗砂,灶坑勉強塞得進一片干牛糞。
  該破冰了。要恰到好處地鑿下一塊也不容易。甘蜜蜜索性將兩塊冰磚對砸。乒乓一陣後,冰裂成數塊,填滿兩罐頭盒後,開始點火。
  犛牛糞燃起雪白筆直的煙縷,古烽火台上報警的狼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其它的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粗大的防風火柴扔了滿地,陰沉的偽毛刺,滾著濃黑辛辣的煙,就是不肯燎起火苗把自己含辛茹苦積聚的熱量奉獻出來。
  亙古荒原上第一次升起了炊煙。無數道煙塵,使人想起鑽木取火或減灶增兵之類的故事。
  歇了一會兒,肖玉蓮有了點力氣,她要爬起來幫忙,被甘蜜蜜死死按住。她焦渴異常,真想把罐裡剛開始融化的冰水一口氣喝光。想起不經檢查不能吃飯的禁令,她只好舔舔手指,把散在沙地上的冰晶蘸撿起來吃。裹在沙粒裡的小冰塊噙在嘴裡,像冰糖一樣。
  水,發出極輕微的嘶嘶聲。甘蜜蜜把乾糧袋裡的米倒進去,頓時沒了聲響。她只好躍在地上吹起火來。
  旁邊有位醫生,正端著盒子往肚裡吸溜麵糊糊,見狀走過來,幫著吹火。「下麵糊糊要快得多。」他說。
  甘蜜蜜沒答話,盛面的乾糧袋已隨金喜蹦墜下了山崖。
  「你不等著檢查了。」她問那個醫生。
  「若等檢查的來,我的漿糊早凍成冰塊倒不出來了。誰要願意查,」他指了指胃的部位,「到這兒來查吧。」
  人們都半生不熟地吃上了。甘蜜蜜一人顧兩攤,哪攤也沒熟,她一急,抓起一大塊干糞就往灶坑裡塞,小小的灶坑先是落沙,緊跟著四週一松,匡啷一聲,一盒稀飯倒扣過來,白生生的大米粒正好捂在糞火上,火,熄滅了。
  甘蜜蜜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嘴巴肆無忌憚地哭起米。哭聲驚動了四周的人們。部隊快要出發了,補做肯定來不及,一個又一個罐頭盒湊過來,裡面盛著或多或少的麵糊和米湯。
  「別哭別哭,你要是早點兒扣就好了,大家剩得還多些……」醫生開著玩笑。
  甘蜜蜜不理會,眼淚順頰湧流。
  「蜜蜜,眼淚也是水啊,」肖玉蓮說,「我不吃了。你快把那盒喝了吧!」
  甘蜜蜜不聽她的,將另一盤夾生的稀飯分作兩份,把多一點兒的捧給肖玉蓮。
  肖玉蓮不再推辭,一口氣將上面的稀湯喝完,把盒放在沙地上,淡淡地說道:「我實在是吃不了。你倒了算了。」然後,合攏了眼皮睡覺,任憑甘蜜蜜說什麼,她都再不開腔。直到集合號響,甘蜜蜜才將剩餘部分喝了。
  無人區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開始了瘋狂的報復。颶風挾著漫天黃沙滾滾而來。砂石填平了人的耳輪、眼窩、頭髮的每一根縫隙、皮膚上的每一條紋路。肺腑裡都塞滿了沙塵。行進中的軍人,像一排排沙柱。倒下的人像一座座沙丘。風沙極大地遲滯了部隊的速度,原定兩天走出無人區的計劃徹底破滅。
  已經是第四天了,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走出這片死亡地帶。
  這是一支逐漸乾枯的隊伍。全軍涓滴皆無。帶冰時雖已留足餘地,但冰磚分割時多有遺失。狂風又加速了水分的蒸發,一部分冰直接由固態氣化了。當然最主要的,是行軍時間拖延了一倍。
  已經遠遠地望得見雪山了。銀白色的冰雪,閃爍著誘人的光彩,非但不能解渴,反倒更使人感到難以忍耐。曾經誕生了無數條江河的崑崙山,此刻冷酷地看著這支部隊走向死亡。
  「殺馬。」一號向他的白牡馬走去。
  白馬馱著幾個背包,它那曾筆直而富於彈性的四蹄,如今無力地屈曲著,曾象白緞子一樣閃亮的皮毛被干結的汗水和泥污粘結成縷,骯髒地垂在那裡。它充滿信任地盯著一號,相信主人總有一天會把它領到一片豐美的草原上,恢復它往日的神威。
  一號取下它的負載,伏在它的耳邊說了句什麼,白馬順從地臥下了。冰涼的沙地使它打了一個寒顫。
  一號拿過一條背包帶,將它的後腿綁在一起,又用一條背包帶,將它的前腿綁在一起。白馬似乎意識到了某種危險,驚恐地看著一號,但它仍一動未動。
  一號又用一根粗壯的繩子繞在馬頸上,把兩頭遞給幾個高大的戰士,交代道:「如果它不動,就不要……勒。」最後一個字說得十分困難。
  一號伸出手,像往日讚賞白馬時一樣,拍拍它那有著一塊菱形黑色圖案的腦門,然後,用手指輕輕合上白馬美麗的有著長長睫毛的眼睛。
  白馬無聲地躺在那裡。除了它的腹部像風箱似地緊張起伏外,安靜得像失去了知覺。
  鄭偉良拿起匕首要上,一號攔住了他。自己用手觸摸到動脈搏動最明顯的地方,猛地將匕首刺了進去。白馬劇烈地痙攣了一下,痛苦地抽搐著,但它硬是沒有動。大家都看呆了。
  醬色的粘稠得像膏脂一樣的馬血噴湧出來,順著污穢的皮毛流進早已準備好的桶內。
  「快!趁血還沒凝,趕快分給最困難的戰士。」一號眼望別處,下著命令。
  警衛員遞過一罐頭盒滾燙的馬血。「拿開!快給我拿開!」一號幾乎咆哮起來。
  馬血已經放不出來了。白馬的軀體還在不規則地抖動著,必須趁熱將血淋淋的馬肉分下去,其中殘存的濕氣也可以救命。一號拔出手槍,對準白馬額心,扣響了扳機。
  白牡馬不動了。一號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它那柔軟的逐漸涼下去的耳朵。自馬突然睜開眼睛,澄清的眼珠善良地毫無幽怨地望著他,但不久便渙散下去,暗淡下去,最後終於像兩個瓷球似地固定住了。
  一顆巨大的混濁的淚,從一號土黃蒼灰的頰上滾落下來……
  「傳達下去,凡是殺馬,都要用這種殺法,才能放出更多的血。不到萬不得已,不許用槍。」話剛說完,一號猛然一暈,險些栽在地上。
  警衛員忙扶住他,趕快遞過一塊馬肉。一號用力推開了:「去!去接一碗別的馬血來。」
  他得活下去,活著走出無人區。
  他不畏懼死,但他不能死,生命不屬於他自己,他必須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帶領部隊走出無人區。
  時至今日,一切爭論都沒有意義了。向前,唯有向前,才是生路。
  傍晚到了。這是原定走出無人區的時間,雪山仍像最初看到時那樣遙遠。幸好風停了。湛藍的天,蒼黃的地,像兩頁色彩瑰麗的貝殼;而嵌著的夕陽如同一顆血球般的珍珠。
  肖玉蓮像片枯葉,突然撲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事情似乎發生的毫無徵兆,在這之前,她一直緊跟隊伍,寸步不落。
  「我就要堅持下來了!」她欣喜地自語著。當她分辨出自己是躺在甘蜜蜜懷裡時,反倒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走啊!這是幹什麼?」她不解地問。甘蜜蜜試探著鬆了手,她立刻傾在地上,又昏厥了過去。
  再次醒來後,肖玉蓮變得寧靜了。
  「幫我擦擦臉吧。」她輕聲請求。
  甘蜜蜜用衣袖將她臉上的浮塵拭去。
  「你……」她露出乞求的神色。
  甘蜜蜜急忙俯下身。肖玉蓮艱難地說道:「你告訴他,別生我的氣……」甘蜜蜜使勁點著頭,表示自己知道這個「他」是誰,「還有……幫我把抽屜裡的信……燒了……別看……他們也不是惡意……」她努力想做出一個笑容,已經來不及了。
  「把我留在這裡吧……」最後幾個字她越說越低,甘蜜蜜也不知自己是否聽清了,「早知道……這樣……我……」
  什麼都沒有意義了。肖玉蓮死了。
  甘蜜蜜站起身,乾澀的眼睛向四處看了看。她對女友的死沒有做出更多的表示。
  即使肖玉蓮不留下遺言,她的屍體也無法運走,這裡雖已臨近無人區邊緣,但每個活著的人也都臨近了死亡的邊緣。甘蜜蜜只是從身旁醫生手裡接過行軍鍬,立在肖玉蓮頭前,留下一個標誌。
  從此,這裡不能再稱作無人區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兵長眠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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