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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性,是陽光下的火炬


作者:畢淑敏

  一位研究性醫學的專家,在某次會議的間隙鄭重對我說,他在臨床上醫治女患者時,需要充滿美好情趣的性幻想文字輔助治療。而這類文章在中國幾乎完全空白,不知道文學家能否做這件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嚴肅地註釋著我。我猜到了那目光後面的含意:您能幫這個忙嗎?
  我趕緊裝作不曾覺察他的微言大義,把話題岔了開去,他也再不曾提起。但這個題目,卻像一枚竹刺扎進指甲,久久地梗在那裡,敏感且令人作痛。
  我本來想說,讓那些女人看看《金瓶梅》吧。但又一想,它不符合美好情趣這一條,再加上也太古老陳舊了。那麼當代中國有多少符合美好情趣的性文學呢?
  巡視四周,難以尋覓。
  當我認真地思考這一問題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啞區。也就是說,我們這個民族,在這個非常重要的領域,當代集體失語。
  食色,性也。我們是食的大國,我們有非常發達的烹調術語。它從古至今,源遠流長地傳遞下來了,並有遠播世界的可能。在我們悠久的古文化裡,也有關於性的文字,但夾雜著對女性的歧視和單純技術觀點,很有分析提煉的必要。可惜近代以來,玉石俱焚,基本中斷了。一般人無法得見。
  我們現在實用的性語言體系,大體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民間的俗語,它們生猛下流,把對女性的欣賞求索和強烈的歧視,把對性的生殖本能崇拜和道德倫理層面的蔑視,奇異複雜地糾纏攪拌在一起,色厲內荏,泥沙俱下。那些市井流布近乎狎妓和流氓的語言,實在令今日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階層,無法在二十世紀的夕陽和二十一世紀的曙光裡,心甘情願地接納和重複運用它們。
  一部份是醫學術語。準確但是粗疏,拗口且不靈便,實用性很有幾分可疑。一位做心理咨詢的朋友說,半夜時分,常常有咨詢性問題的電話。對方的口氣十分為難,結結巴巴,倒不是不好意思,因為反正彼此不見面,說什麼都無所謂。主要是因為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述說自己的苦痛。他會吭吭哧哧地嘟囔……我的那個地方,就是……男人的那個地方,叫……咨詢員一般會適時地解救他,以平穩的口氣說:您說的是陰莖嗎?那個人如遇大赦,趕快重複:是─陰─莖陰……口氣極生疏和晦澀,稱呼自己的器官,好像在會談一位外星來客。某作醫生的青年朋友,說她在作愛的前戲時分,不知如何表達,只得把一堆形容生殖系統的醫學術語拋出,她先生說自己有被推上手術台的感覺,興趣頓時索然。
  順便說一句,我以為當初漢語言翻譯界,以醫學術語為人體生殖器官命名的時候,好像欠周詳且漫不經心。比如陰莖這個詞,就很有些莫名其妙。女性的那一整套系統,統以「陰」字打頭,這或許是受了中國傳統哲學的影響,以為世分陰陽,女子為「陰」,因此沿襲下來,也算言之有據。但夾了男子的這樣一個陽物在內,不倫不類的,造成了理解上的模糊。再比如,人對一朵花,尚且有花蕊、花瓣、花莖等等一系列的細緻區別,對人體的其它重要的器官,也不厭其煩地分段命名。例如牙齒,就有門齒、犬齒、臼齒等不同。一個空空如也囊似的胃,進口和出口,也分了賁門、幽門,好像命名一間書房。唯獨對繁瑣的生殖系統,卻一言以蔽之,馬馬虎虎地以「頭」、「體」、「尾」粗略剁開,就算交了差。好像那是一條無關緊要的小魚,值不得認真對待。
  人們兩難。於是我們的文學書籍,當必不可少地需提及性的時候,巧妙地用「××」來代替,近年來又有了方框一法。但我不知在清掃了視覺污染的同時,考慮到了讀者閱讀的心理過程沒有?通常遇到「××」的時候,人們會在默誦中,將它用自己已知的各種民間俚語或是更為粗鄙的市井語言,一一復原。甚至反覆順暢,默誦再三,以檢驗自己復原的妥貼性。於是那印刷者最初的潔淨苦心,就悲哀地付諸東海了。至於方框,更引起了撲朔迷離的爭執,以為那不過是描寫和印刷雜交的噱頭。
  面對瘖啞,人們於是因陋就簡地尋找用品,有時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比如「睡覺」這個詞,和吃飯讀書一樣,原本的涵義是再清楚明白沒有了。但現在成了性的隱喻,一般人竟不敢隨便用了。其實誰都知道,那件事並不一定非得合上眼,安了眠才做得。人們正正常常睡覺的時候,一定比用這隱語的時辰要多,但現在鵲占鳩巢,反倒失了本意,讓人用這詞的時候,常常三思而後行。
  作家是以運用語言為愛好並為職業的。文字是作家的磚瓦,人人守土有責。現代漢語,如波濤滾滾的江河,不斷受納各行各業的專業術語,豐富發展並澄清積澱著自身。比如近年來電腦語言的大舉入侵,就很令人欣喜和警覺。但是我們的性語言體系,至今令人悲哀地僵化著,陳腐著,粗鄙著,不登大雅之堂地低級著。
  人的每一組器官,都是神聖和精彩的。人體的生理活動,更是科學和文學重要的研究和組成部份。美好的性,是陽光下的火炬。21世紀,是生物和心理學大發展的年代。在這個世紀的門坎上,中國的語言學家、性學家和文學家,應當攜起手來,創建漢語高雅美好的性語言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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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青年》199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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