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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真大。
  像有人用高壓水龍帶在往窗戶上噴。流動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變幻得撲朔迷離:樹幹比樹冠還要粗大,蝸行的公共汽車像一縷漸漸洇開的血跡……風雨的轟鳴淹沒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聲。
  偉白和甘平坐在沙發上,安安穩穩地在看各自的書。每當偉白偶爾抬起頭時,像有什麼心理感應,甘平恰巧也在看他。於是兩人相視一笑,傳遞一個沒有什麼內容而又包羅萬象的眼波。偉白是廠裡的政工幹事,甘平是醫生,他們有牢靠的鐵飯碗。今天恰逢廠休,他們不必擠車上班,去和惡劣的天氣搏鬥。放假的兒子在離休的姥姥家遊玩,他們不必擔心他在放學的路上被汽車撞著。風雨再大,他們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兩室一廳會漏,那上面還有兩層呢。
  他們的世界,安寧而平和。
  砰!砰!砰!
  有人敲門。
  風雨中的敲門聲,使人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和好奇心。
  偉白走到門前,從門上的「貓眼」往外窺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見了什麼妖魔鬼怪似地閃開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認識她。」偉白很嚴肅地說。
  甘平趴在門鏡上。
  圓形視野裡,竟是一個極美麗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濕,乳白色的連衣裙緊裹在身上,毫不隱晦地勾勒出優美的曲線,使她近乎一個裸體模特。
  甘平下意識地退後半步。
  「你也不認識她?」偉白問了一句。
  甘平很肯定地點點頭。
  「你找誰?」偉白大聲說。
  門外靜了片刻。然後是輕微的咳嗽,接著一個低沉的男音,很準確地報出了甘平的名字。
  見鬼!怎麼是個男人的聲音?甘平又趕忙把眼睛湊近門鏡。而那男的偏偏站在門鏡的視野之外。
  門還是出於禮貌地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踏著水漬,閃了進來。
  好一副兇惡的長相!亂蓬蓬的頭髮被雨澆得透濕,仍不失其鋼絲般的堅硬,不安分地朝四下支楞著。滿臉針芒似的絡腮鬍子,使得整個顏面直至頸部喉結處都呈現出一種鐵青色。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桀騖不馴地盯視著前方,閃動著綠瑩瑩的光。
  甘平驚懼地望著他。天哪!剛才若是他站在門鏡中,就是說出甘家祖父以至曾祖的名字,她也不會輕易開門的。
  「你是——」偉白搶上一步,堵住了門口。
  「我是張文呀!」那男子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疹人的牙。
  張文?張文是什麼人?偉白看看甘平,甘平的反應比他還漠然。
  沒什麼好說的了,偉白不客氣地準備關門。
  「您不認識我了?您是我姨媽呀!」張文急了,甩開偉白,直衝著甘平說道。
  姨媽?誰是誰姨媽?我是他姨媽?甘平一下子懵子。然而姨媽這個遙遠而陌生的稱呼於片刻之後突然化做一把鋒利的冰鎬,將歲月的冰河洞穿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活靈活現地蹦跳出來。她與眼前這個兇惡的漢子,確實是沾著親的!
  「請進請進,你媽媽好嗎?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吃飯了嗎?喝點姜茶沖劑吧,這麼大的雨,可別感冒了……」甘平熱情地招呼著他們。
  偉白被搞糊塗了:甘平只有兄弟,並無姐妹,也從未聽她說過什麼表姐堂妹的,從何而來這麼大的一個外甥!
  張文有條不紊地回答著甘平的問話:他媽媽挺好的。姑娘叫大紅。他倆剛從西北H市來。剛下火車就遇到大雨,隨身物品都放在行李寄存處了。打算在姨媽這兒小住幾天,看望一下姥姥姥爺,也就是甘平的父母,然後南下廣州。
  說話間,來客洗完了臉,大紅越見其清秀,張文也比初見時順眼多了。
  偉白抱著兩套衣服走過來:「快換上吧,省得著涼。衣服是我和你……姨媽的,不一定合適,但總比穿濕的要好些。」為找衣服,他可真費了斟酌,張文的好說,大紅的可就難辦了,甘平所有的衣服,對這個漂亮姑娘來說,都顯得黯淡而陳舊。
  客人感激地笑笑,一同走進孩子平日住的小屋去換衣服。
  偉白望著甘平,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有說。牆壁很薄,又不隔音,倘正議論著,被人聽見,該多尷尬。還是把疑團暫且忍著吧。
  換上偉白舊軍裝的張文,顯得樸素而精幹,還多少有點憨厚,大紅可像是一件被草率包裝起來的細瓷瓶。
  「姨夫姨媽,多謝你們了!我們得出去買點東西,咱們晚上再見。走吧,大紅。」張文說道。
  「這麼大的雨,別出去了。」甘平當真端起姨媽的架子,不容分說地阻止他們。
  「確實是急事。」張文歉意地笑笑,用目光催促著大紅。
  「等我十分鐘,行嗎?」大紅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懇求。
  「不行。」
  大紅好看的嘴唇一撇:「那我不去了!」
  甘平見狀趕忙調和:「張文,你就等她一會兒吧!」
  「好吧,你可得快點。」
  大紅立即活潑起來,穿梭似的忙活開了。她先把換下的濕裙子泡在洗衣粉裡,三把兩把揉搓出來,然後用清清的流水漂淨,接著放進洗衣機內用干,再把半干的裙子用衣架撐好掛在地當央,最後一邊說著「用姨媽一點兒電,可別心疼」一邊將落地電扇推了過去,撳下最高速的轉檔。
  這真是一條令人歎為觀止的裙子。上半身的樣式極為瀟灑不說,最奇特的是它的裙裾。在像手風琴琴箱一樣打著縱襉的柔姿紗下擺上,手繪著幾幅立體的圖案。合攏時是一叢修長的青竹;向左展開,是幾枝斜出的紅梅;向右展開時,又變成一群翩飛的彩蝶了。
  不到十分鐘,纖巧的裙子就全干了。大紅換上,將甘平的衣服——藍裙子和白襯衣,加上一股令人暈眩的香氣,恭恭敬敬地還了回來。
  「走吧。」她仔細調整好裙帶,拎起防水帆布提包。
  「把東西放姨媽這吧。」張文說著,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了提包上的小鎖。
  於是,甘平和偉白看到了提包內的「東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幣!十元一張,簇新堅挺,用細韌的牛皮紙帶纏繞著,像一塊塊磚頭。
  偉白像突然遭遇敵情一樣,努力鎮定住自己,思索著判斷著形勢。甘平能做的唯一件事,就是緊緊閉住嘴唇,不要在無意之中發出驚呼的聲音。是的,除了在電影上看到收繳敵特的活動經費,他們還從未見到如此大量的屬於私人所有的現鈔!說起來,甘平的父母也有一筆數目可觀的積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幾張,全不似這些真正的面幣,令人覺得虎視眈眈。
  張文和大紅在小聲商量今天出去購物大約需帶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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