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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工資的消息,像一個美麗的神話,被人們口頭加工得越來越美好。每過一天就像過了一個世紀,大家翹首以待。
  甘平已經把她和偉白即將增加的工資數額打進了她的財政預算,他們似乎不應算窮人,按著報上公佈的市民生活費人均統計指數,他們要居中等偏上。但他們卻總是處於無法解脫的經濟危機之中。哪一樣東西不需要錢呢?況且,她可能真屬於不會過日子的女人,如果世界上有一種「過日子學」之類的書,她一定會掏出僅剩的錢去買一本。這能怪她嗎?媽媽從來不用精打細算。可她過了一輩子優裕富足的日子。誰教給過甘平把一分錢掰成兩瓣花的藝術?埋怨牢騷誰都會發,但日子總得過下去。節流既不可能,開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十五日,他們會接到用計算機打印好的袋子裝著的工資,數額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多。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穩定,漲落有時,甚至人死後還會延續一段時間,好像慣性似的。可面對著「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它太涓細了,無法灌溉這樣一片乾旱的土地。甘平和偉白沒有別的掙錢門路,他們不會養蝸牛,不會養蠍子,祖上也沒有傳下什麼貌不驚人實則價值連城的寶物,也沒有什麼從小遠涉重洋如今回來尋根的華裔親戚,他們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鐵飯碗內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長工資的名單採取了極嚴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絕密文件,而且遲遲不見公佈。世界上的好事總是多磨,但焦急的人們開始惴惴然起來,每日到處打聽。現代人自有現代人的煩惱。中國猿人也有他們的幸福,只要火種不滅,人類不是就延續下來了嗎?
  甘平安靜得像一粒白色藥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與才幹,肯定會在那份絕密的名單之上。
  張文夫婦還住在她家。在發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後,甘平實在不想再留他們了。爸爸媽媽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去赴張文的便宴。一頓海參全席,她吃得索然無味。她討厭這種一遇強敵便連臟腑都吐出來的軟體動物。但偉白卻慇勤地挽留他們又住下了,還說他們「姥姥」也是這個意思。
  住就住吧,好在他們早出晚歸地跑買賣,彼此應酬的時間並不多。
  不知怎麼,偉白對做買賣也來了興趣,得空便圍著張文問個沒完。也許是想鬆弛一下為長工資繃得快斷了的神經。
  張文並不想說。哪個買賣人能把做生意的訣竅和盤托出呢?出於某種動機,他講了些認為應該讓偉白夫婦知道的事——
  沒做買賣之前,我是個養路工。只有這種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輪到我們這種人頭上。在山的最高處,有幾間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們養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車從山下運上來。生活很苦,有時幾個月不見油星兒,再具體的怎麼苦法,我都忘記了。我記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黃的,到處是風沙;地是黃的,到處是沙石。在這天和地的夾縫裡,我牽著駱駝往前走,用駱駝拉著一種像輪子似的東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來,比紅軍長征走的路還遠了。我裹著件沒有面的老羊皮襖,腰裡捆著根舊電線,又結實又暖和,天天跟駱駝說著話,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我們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後來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許我這一輩子就這樣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發燒,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頂上海拔高,不趕緊送下山,怕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我們的交通車誰知什麼時候上來。大家商量著攔個便車,把我捎下去看病。第一輛是大轎車,先問我是不是傳染病,聽到說不知道,就說擠不下了。下一回來的是輛麵包,明擺著車裡有地方,可還是不讓搭,說要到前頭捎時鮮的山貨。一連幾輛車,都是這樣屈服後頭捲著塵土,跑了。弟兄們這個罵娘啊!我躺在那兒,燒得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明白,糊塗的時候,自然是什麼也不知道,明白的時候,我咬牙切齒地想:我明天就上班養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壟溝一樣。
  後來、來了輛軍車,聽我們說完,二話沒講,司機助手騰出駕駛位子,自己去蹲大廂板。西北的冬天,大廂裡能把人活活凍死。養路工都是粗人,不會說感謝的話,只知道一件又一件地往大廂裡墊老羊皮襖,給解放軍絮了個窩,把我抬進了駕駛室。從那以後,我對當兵的特別好,我那個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頭上腳下全是一片國防綠。有人說,當兵的光棍多,衝著大紅來飽眼福。我看倒是衝著我來的。我從不欺瞞他們,不像有些個體戶,專抓當兵的大頭。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兩回也就得了,誰還老來。
  這說的是後話了。那會我在家治病,還沒好利索,繼父又逼我上山。我們是干一天給一天的錢。我已經不小了,偏不聽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還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亂逛。滿街的招牌,這公司那中心,花花綠綠像雨後的毒蘑菇。怎麼人們都一窩蜂地做開了買賣?我開始研究這事。其實就是為了賺錢,經商是一本萬利的事情,西北和內地有地區差價,做生意的利潤更高。我年輕,不怕吃苦,自認為腦瓜子也還活泛,為什麼眼看著別人發時,自己就不試一試呢?養路工我是再不想幹了,苦累姑且不論,在人們眼裡毫無地位。我從小看繼父的冷眼,長大了又遭世人的輕視,我難道就這樣一直混到死嗎?有人會說,你可以當兵立功,上大學當科學家什麼的,都是騙人的鬼話!我能當兵嗎?有著那麼一個不光彩的繼父。上大學,更是沒門,別說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裡也出不起學費。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實留給我們這種人的,只是一條極窄的縫……
  我決定從這個縫鑽進去,大不了失敗了重回山上當養路工!那個行當永遠缺編,什麼時候去都受歡迎。
  做買賣賺錢的決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沒本錢,二沒鋪面,我打算先打進一家店舖做夥計,然後再篡奪它的領導權。我開始走進一家又一家商店。國營的、集體的、私人的,都轉了個遍,沒有一個人肯雇我。山裡風大,吹得我像個放羊的,沒人相信我能做買賣。我一賭氣借了一提包書,又回到山上去做了養路工。
  都是什麼書?什麼書都有,服裝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妝的、百貨的、化工的……一邊牽著駱駝一邊看。幾個月後,當我重新下山的時候,我已經「鳥槍換炮」了。
  我走進大紅她媽開的這個店,說要見店裡主事的。大紅說她就是。我已經知道了待業知青開業,可以免稅三年,她就是再能幹,也得有幕後操縱之人。所以我說要見主事的,而不是立營業執照的那個名字。正說著大紅她媽走過來了。怎麼形容我這位丈母娘呢?說好說壞都不合適,隨你們想去吧,無非是那種家庭婦女式的女掌櫃。聽我說明來意,她一指門外:「你要能把這批貨給我賣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塊破爛不堪的紙上寫著:快來看快來買!跳樓貨!不惜血本甩賣……底下的貨名和價錢可就看不清了,貼出來的時間不短了。什麼東西,值得老闆娘和她的漂亮女兒跳樓?我頓時來了興趣。等打開庫一看,我也傻了眼,從貼出廣告到我進來,或者說從買進那天到我進來,她們連一分錢的貨也沒賣出去,看來,這母女倆真得跳樓了……
  「你別拿人開心好不好?廣告上的話哪有當真的!」大紅假嗔著打斷了張文的述說,「也不看看幾點了?姨夫和姨媽明天是要準時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們吃公糧的人,不像我們,時間是自己說了算的。」張文有些歉意地說。
  甘平和偉白回到自己屋裡。
  「看來,張文也不容易。」偉白若有所思地說。
  在這個世界上,誰容易呢?甘平沒說話。
  「我跟你說個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偉白嚴肅地掉轉了話頭。。
  甘平為之一驚,隨之又有幾分氣惱,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職業病,凡事不弄玄虛就顯不出其重要性。能跟張文海闊天空聊半夜之後才談的話題,諒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
  偉白見她不吭聲,以為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接著說下去:「這次的調資名單已經內定了,馬上就要公佈。名單裡沒有你。」
  甘平呼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不可能!」
  「我還會騙你不成?消息絕對可靠!」
  「為什麼?不是說人人有份嗎?」甘平已經記不得「按勞分配」之類的話,只覺得受到莫大的歧視。
  「話是那樣說罷了,你怎麼能事事當真。因為你是大學生,比同工齡的工人已經高了一級,所以這次沒有你。這話也不算錯,總之不是因為你個人有什麼表現上的問題,你也得想開點。」
  想開點,這是能想開的事情嗎?她著急地問:「這消息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路
  「現在告訴你,你還急成這樣,要早告訴你,你除了多著幾天急外,有什麼好處。」偉白一副關心體諒的樣子。
  「照你說的,我該怎麼辦呢?」甘平確實沒了主意。
  「既來之,則安之。等到下次調級,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時,不用你爭,不用你搶,自然會分你一杯羹的。」
  甘平氣得幾乎落淚:「這是不公正的!我沒有遲到,沒有早退,勤勤懇懇。
  偉白用枕巾給她擦擦眼睛,勸慰地說:「你呀,太急脾氣。世界上的許多事,偏是急不得惱不得,哪有那麼多公正可講。眼前就是例子,張文他們可以成千上萬地拿著錢不當回事,我們卻要為六塊錢一級的工資在這裡大傷腦筋,咱們是比他們笨,還是比他們懶,這公正嗎?不公正!但你沒辦法。做為一個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組織上抗衡。只能是忍受下去,順其自然。而且,你沒長上級,領導上便要格外關注你的表現,會不會鬧情緒?說風涼話?甚至甩耙子不幹了?這種時候,你尤其得謙虛謹慎,比干日更加勤勉………」
  偉白還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聽不進去。她要找個地方講理去!她要為自己報不平!她不稀罕萬元戶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塊錢一級的工資。錢和錢是不一樣的!
  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漸涼下去的溫水,令人於溫罪之中覺得不舒服,不痛快。甘平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起衣服走出臥室。
  小小客廳裡,紅紅的煙頭閃動著,飄下點點火星。
  「你也沒睡?」甘平有點喪氣地問,她原想自己安靜地呆一會。
  「買賣人,傷心勞神。」張文輕輕彈了彈煙灰,不經意地反過來問甘平,「你和姨夫好像吵架了?」
  甘平一驚。這房子的牆實在是太薄。
  孤立無援的窘境,使甘平淡忘了老一輩之間的恩恩怨怨。她樂意有個人能傾聽自己的心裡話。張文其實是有意等在這的,他極想知道他以為是極樂世界中的煩惱。於是,官宦之女與鄉下窮寡婦的兒子,在融融的月光下,面對面坐下了。
  初時,張文一直沉浸在幸災樂禍的快感當中。六塊錢,讓這位小姐難成這般模樣。他幾乎抑制不住地想大笑一陣。聽到最後,他有些代為打抱不平了:這不是長工資,是用六塊錢拿人開心。他那顆不安分的抗爭之心,使他順嘴滑出一句話來:「這事絕不能就這麼算完!」
  這句和偉白的勸說完全風格不同的話,頗使甘平受了感動。她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也想找個人講理去,可是找誰呢?」
  「誰官大跟誰幹!」連張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為什麼那麼快地從牙縫裡又擠出這樣一句。是說自己呢?還是挑動這個大官的千金反叛呢?
  甘平卻當作一個很認真的主意聽進去了。她知道廠子是「廠長負責制」試點單位,廠長個人是有很大權力的。「可是,我怎麼說呢?為了六塊錢……」甘平還是遲疑著。
  到了這種時候,還要如此遮掩虛榮!張文又生出鄙夷之心。這世上成千上萬自以為清高的人們恥談錢字,可離了錢他們又寸步難行。他真想拋手不管,由著甘家小姐清高去,但他在最初聽到「姨媽」、「姨夫」為六塊錢發生不快時就悟到了一個天賜良機,這下輪到他來救救甘家後人了。在甘平沒到這小客廳之前,他曾面向西北,從內心喚了一聲:「媽媽,從此我們將平起平坐地面對甘家了。」
  「甘平,你如果需要給廠長表示點意思的話,我張文可以……」
  已經徹底失去「姨媽」頭銜的甘平正想著明天見了廠長該如何措詞,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使她差一丁點兒像她媽媽一樣地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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