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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上貼著大紅標語:是好兒男當兵去!
  那時候國防綠是世界上最醒目的色彩。當兵衛國,又威武又風光,走南闖北,到處見識,開槍扔手榴彈,沒準還能到前線打死美國鬼子蘇修特務……年輕人的血被這些念頭,攪得冒氣鼓泡,像一鍋沸騰的粥。
  報名參軍的名單上,桑平原寫的是血書。名單貼出來一看,才發現許多人寫的都是血書,而且字比桑平原的大,顏色也更鮮艷。
  「我的血稀。」桑平原沮喪。
  「不是你的血稀,是有的人摻了廣告色。」王五一說。
  王五一是桑平原的同班同學,貧農後代,真正的根正苗紅。他是五一節生的,可惜他的學習成績和這個光輝的節日一點也配不上。不過天下大亂之後,學習不好也成了光榮的事情,桑平原的品學兼優,反成了不足掛齒的經歷,兩個人成了好朋友。
  政審合格之後是檢查身體。聽說地方醫院正鬧派性,不堪信任,都由軍醫軍護們檢查,十分嚴格。
  桑平原和王五一捏著體檢表,像捏著自己的前途,在迷宮般的體檢部,進這個門,出那個門,繞八封陣一般。哪兒都要查,連肛門都查。王五一說:「要是當不上兵,真虧!查那兒的時候,我直想拉屎。」
  桑平原可不理會這些小小的難受,他拿著體檢表橫豎端詳:「怎麼這表上有的畫減號,有的還要在減號上再串一個零,跟吃得只剩一個的糖葫蘆似的?」
  「那叫雙重減號,省得你瞎改。」王五一學習不怎麼樣,這倒挺明白。
  因為體檢的人太多,護士指示他們甭按表格上的順序,哪兒人少先上哪。查視力那兒總擠成一團,他倆最後才去。
  牆上的視力表,經過無數雙激動的視力掃瞄,已變得破舊不堪。橫躺豎臥的「山」字,山頭已模糊得看不清走向。桑平原平素視力極好,不知怎麼,第一隻眼1.5,第二隻眼只有0.9,整個一個斜眼。
  輪到王五一了。他的眼睛銳利得像夜間出沒的豹子,響噹噹硬邦邦兩個1.5。王五一興奮的唾沫星子亂濺:「真可惜沒有2.0這一項,不然我也能一瞧一個准!哎,你聽人說過沒有?空軍招飛行員,視力表上都是些C。就那麼頭髮絲細的一點缺口,跟鐵環似的,稍一走神就看成圓圈了,真的,不騙你!」
  桑平原毫無興趣。騙不騙他現在都無所謂了。關鍵是他是個斜眼,是個斜眼!
  看著好朋友垂頭喪氣,王五一說:「你哪只眼不好來著?」
  「左眼。其實瞄準用右眼。再說十大元帥十大將裡也有戴眼鏡的。元帥都能戴眼鏡,小兵就不行了?」桑平原不服。「我得跟接兵的講理去!」
  「你能跟元帥比啊?人家元帥當兵時並不戴眼鏡,那是以後配的。要是當兵時就是近視眼,當到團長時沒準眼就瞎了!」
  「你的眼才瞎呢!」桑平原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正好亮出拳頭。
  「別呀!我正幫你想主意呢!他們是不是讓你用一個黃紙板子糊的圓形眼罩擋住一隻眼,先測右眼,後測左眼?」王五一邊擋拳邊說。
  桑平原不好意思了:「是啊。」
  「是不是查完一隻眼,他們嚷一聲,換一隻眼。」
  「對啊。」桑平原不知道這其中有何奧妙,無精打采地說。
  「換眼罩子的時候,有人盯著你沒有?」王五一興奮起來。
  「好像……沒有。」桑平原回憶著。查視力的護士一天用竹棍點戳小山字千百次,早麻痺得如同機器人了。
  「這就對了!」王五一完全不計前嫌,高興地一拍大腿:「你再進去測一回。這次換眼的時候,你把紙罩子倒一下手,然後還照剛才那樣擋上,用你那只好眼看。這樣,你兩隻眼不都是1.5了!咱倆一塊當兵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那行嗎?」一想到要弄虛作假,桑平原便覺得沒底。
  「怕啥?了不起跟現在一樣唄!走!那倆護士早就暈頭轉向,自己連左右都分不清了。」桑平原被王五一拽著往回走。
  他們策劃得天衣無縫。只可惜兩位頭暈腦脹的女護士堅決拒絕重測:「我們不複查!都來重測,還不得把人給累死!」
  王五一最後也被刷下來了。他的肺上有一個鈣化點,複查了,還有。鈣化點是什麼東西?是象粉筆頭或是白石灰那樣的斑點嗎?不知道,也沒人給解釋。反正,他是當不成兵了。
  王五一倒挺想得開。「不當就不當唄,聽說咱們這屆留城裡的名額挺多。」
  桑平原皺著眉頭,鼻樑上方縱起極細的紋線。少年光滑的皮膚,要想攏出幾道皺紋,挺費力的。
  「我要當兵去!」桑平原說。他為當兵這件事,已經朝思暮想了這麼多天,當兵的念頭已經融化在他的血液裡,成為他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他不能容忍那些在血裡摻了廣告色的少年當兵走了,而把他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怎麼去?」平時鬼點子挺多的王五一,也被桑平原的果決驚住了。
  「挺簡單。跟著他們走,直到收下我。就像紅色娘子軍裡的吳瓊華。」桑平原成竹在胸。
  「那是打仗時候,現在行嗎?」王五一不相信地搖搖他的小腦袋:「平原,別恨我,我可不敢幹這冒險的事。聽說咱們這屆分城裡的名額挺多,咱當個小工人也就知足了。你好好幹,到時候當個師長旅長的,咱也好跟別人吹吹牛。」
  新兵們集合發衣服了。桑平原對那套衣服的羨慕倒還在一般,他主要是眼紅那根綠色蟒蛇一樣的背包帶。一寬一窄,成龍配套,綠得那麼純粹那麼地道,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買不到。就是飛揚跋扈的革命子弟也沒有,這是真正的士兵的標誌。
  新兵們上了悶罐車。
  追!
  桑平原給家裡留了個條,揣著平日賣大字報紙攢下的錢,也上了西去的火車。剛開始的時候,他比新兵還舒服。客車走得快,他不時下車等悶罐子軍車,看著新兵吃兵站的大白饅頭。
  接兵的連排長對他挺友好,有時還給他一個兩個饅頭。每年都有這種死心眼的小伙子,不用勸,隨著車輪滾滾向西,沙漠和戈壁灘就把他們打發回去了。
  桑平原真還在路上結識了兩個伴,大伙拜了把兄弟,對天盟誓,一定要當上兵。過了蘭州,一個小伙子突然不見了。他們剛開始還四處找他,後來才悟到他是自己折回去了。過了哈密,剩下的那個對桑平原說:「明天我也往東走了。本來不好意思跟你說的,怕你一個人找我怪著急。你要罵我就罵吧!咱們都聚在一塊要當兵也不容易,剩你一個,也許還好辦些。這是我的地址,當上兵,別忘了告我一聲。」
  桑平原沒要他的地址。
  路,愈來愈荒涼了。火車,像一隻頑強的鐵蛋,吞噬著無邊沙漠的邊緣,蜿蜒向前。運載新兵的悶罐子夜裡常發出哭聲,帶兵的大聲喝問,哭聲便鎮住了,說是做惡夢了。
  終於,到達本次軍車的終點——干溝車站。這是一個可怕的名字,令人想起敵敵畏瓶子上那個沒有肉的人頭形象,這是一條貨運支線,沒有客車。清點隊伍的時候,新兵師師長看到一個滿面生灰煙火色的少年。
  他的衣服破爛如縷,頭髮象雀巢似的高揚著,這是被狂烈的漠風塑造出的髮型。唯有他的牙齒,白而尖利,在戈壁灘無遮掩的陽光下象枯骨一樣乾淨。
  「你一直跟著我們,到底要幹啥?」師長問。
  「還能幹啥!當兵唄!」一口純正的S市口音,標明了漫長的路程。
  「你多大了?」師長問。長途跋涉使目測人的年齡成了一門高深的學問。這話的意思已很明顯,若要趕你回去,誰還在乎你的年齡。
  「十八。」
  「正好。」
  「身體合格嗎?」師長問完又覺得多餘。他不相信體檢表上那些圈圈點點。打仗的年頭,哪有那麼多講究!沖這小子沒吃沒喝能相跟萬里跑到這山溝裡來,錯不了。
  「合格。」桑平原回答得斬釘截鐵。多少個夜晚,他在想0.9。他瞇了左眼瞇右眼,兩眼都能看清鐵路邊倏忽而過的鬼火,他絕不是斜視。一定是眼睛被紙罩子壓花了。「不信,您可以檢查。」
  「荒郊野地的,你讓我到哪兒去給你查!」師長搶先不耐煩起來。「你怎麼這麼黑?」話題一轉,這說明當兵與否已經不成為問題了。
  「我昨晚上趴在兵車頂上。火車鑽山洞,車頭冒的黑煙散不出去,順著車廂蓋子往後溜象拖了一根黑辮子。我很黑嗎?」桑平原齔著白利的牙,想找面水窪照照自己的尊容。可惜,這是干溝。
  師長不由得內疚。昨晚上自己做好夢的時候,想不到車頂上還趴著一個黑孩子!早知道應該把他請下來。
  「鑽山洞時,沒叫洞頂把你的腦袋刮了去!」師長已經開始心疼這個未來的兵了。
  「報告首長,山洞頂子挺高。就是煙嗆,灰還迷眼,別的沒啥,腦袋碰不著。」桑平原挺實事求是。
  師長揮揮手,有參謀湊上來。「領他去吃飯。發他一套軍裝。」
  桑平原知道自己夢寐以求的願望就要實現了:「我要一套三號軍裝!」他跳著腳喊。一路上他注意觀察,早為自己設計出了衣服的最佳型號。
  「三號?」師長原本已經走了。這樣的決定在他是小事一樁。又轉回身,細細地打量了桑平原一眼:「要二號的。你還要長。」
  「是!要二號的!我還要長!」桑平原大聲地重複。
  師長難得地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師長就是後來的司令員。他知道自己收下的這個兵不錯,但也並不曾給桑平原以特殊的照顧。桑平原至今沒有上成軍校沒有提升政委,就是明證。
  確定轉業幹部名單的會議爭論得很激烈,哪個該走,哪個該留,並沒有統一的標準,這是一個模糊數學問題。比如城裡的兵願意走,鄉下入伍的就不願意走,這只是概率,具體到每個人,還有許多細微的分別。司令員一位老戰友的女婿就在他的部隊。農村兵,小伙子一表人材,要不也不會成為乘龍佳婿。老戰友那邊把他的工作給找好了,寫了信來讓這邊放人。司令員不動聲色,心中卻著實惱火。這很像第三者插足,先找好對象,這邊才打離婚。不批,堅決不批。司令員在這一點上像一個執拗的鄉下女人,拖著他,讓他吃點苦頭!誰對軍隊寡情,司令員便對他寡情。
  輪到討論桑平原了。有主張讓桑平原再干一兩年,把副教導員再帶一程,司令員疲倦地擺了擺手:「古時候殺人剪徑的土匪,聽誰說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還留一條活口讓他回去,桑平原家中確有困難,讓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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