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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窗戶黑著。遊星大概睡著了。我拿不準她會對我的建議採取什麼態度,但我有把握說服她。
  我輕輕走進屋,預備到床邊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裡亮。我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燈火通明的獨立房屋。
  遊星挺惦記她的老父親,看來我的想法有門。
  見我進來,她驚慌地問:「我爸爸出事了?」
  「沒有。游司令員的病情已經平穩了。沒有生命危險。」我忙說。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負。
  「你爸爸非常想見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熱切地鼓動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說啦?」她的話帶著叫人心碎的悲哀。
  「沒有!絕沒有!」我恨不能長出八張嘴來為自己分辯,「我什麼都沒說。我只說你挺好的,別的事我一概沒說。」我在心裡對遊星說:別把我想得那麼壞!除了萬不得已,我願意盡自己所能幫你一點忙。
  「其實,說了也沒什麼。他早晚都會知道的,比如我爸爸來了這件事,誰也沒有告訴我。但是我馬上就感覺到了。爸爸很快就會察覺出異樣,什麼都瞞不過他的。」遊星遠比我想像得平靜。
  「嗨!能拖一時是一時,到什麼山上說什麼話唄!我看他非常愛你,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他正在病床上等著你呢!」我竭力勸她。
  遊星終於站起身,順從地說:「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衛肯定分不清咱倆的區別。」
  「謝謝你,想得這麼周到。」她衝我笑笑,說,「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去了。我的處分已經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說是不是?」
  「是。」我說。我不知道這和看她爸爸有什麼關係。
  「有一個小戰士,挺可愛的小戰士,不讓我給他打針……我穿著工作服就跑回來了……你說得對,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乾淨。」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說,「我去了。」
  我慶幸總算勸動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門外。
  起風了。
  像一千頭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轟然作響,風不是起於青萍之未,高原上沒有青萍,只有無數的大丘大壑。風是在某一個神鬼指定的時刻,在高原千山萬嶺的孔隙中一齊誕生,瞬間匯成狂暴的渦漩。它們排列成從太空才可鳥瞰的圖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動的物體吮吸進去,用鵬鳥般黑色的羽翼,撫摸猙獰的山石和圓潤的冰川。營房在風暴中顫動,房頂像絲綢被扯緊,嘶嘶作響。平日丟棄的空罐頭盒,像羽毛一樣在天空飛翔,窗玻璃被風吹得呈弧形向室內凹陷,所有根基不穩之物都被風剝了去,攜帶到人所不知的遠方……
  只有喀喇崑崙、喜馬拉雅、崗底斯這三座巋然的高峰,在無盡的黑夜與風暴中,一如既往地安睡著。一個極小的白色身形,幽靈般地在風中飄行。
  我尾隨遊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對頭,是朝著前線指揮部方向。但我總有些不放心,也許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遊星的行動變得不可恩議。她避開正門,沿著漆黑的牆角潛行。
  這是幹什麼?
  終於,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內張望。窗簾沒有遮嚴,漏出稀朗的燈光。
  那是司令員的病房。
  遊星看到了什麼?
  我無法湊到近前。屋裡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臥在床的老人,大大地蹬著雙眼,等待他的女兒……
  遊星一直站著,好像打算果到天塌地陷。
  時間不等人。我也顧不上她發現我跟蹤會怎樣想,咳嗽了一聲,先給她個信號,免得驚嚇了她。然後走過去說:「你怎麼還不快進去?要是游動哨發現了,沒準把你當特務抓起來。」
  她轉過臉。我清清楚楚看見兩道微黃的淚水流淌,風把沙粉像胭脂似地塗在她臉上。
  「我這麼髒,總得洗一洗。」她為難地原地不動。
  洗洗也好。時間還來得及。要不司令員會起疑心的。
  我和遊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經多少次走過那樣。
  風漸漸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夢魔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積蓄再度昂起的力量。獅泉河很溫柔地在遠處流淌。日漸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養寬闊的河床,水像一條巨大的柏油馬路,無聲息地延續到遠方。
  「你知道這片土地為什麼叫阿里嗎?」遊星柔聲問我。很長時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談起別的話題。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承認。
  「你知道阿里是什麼意思嗎?」她又問。聲音輕輕地,彷彿怕驚動了沉寂的山巒。
  「不知道:「我有點難為情。阿里,阿里,高原師的人們都把這兩個字像口頭禪一樣呼喚著,其實它既不是漢語,也不是地方語。沒有人深切追究過它的含義,彷彿一個約定俗成。
  「阿里是有來歷的。這是我上山的時候,爸爸講給我聽的。我本來不願意來,聽完這個故事,我就自覺自願來了。」
  「真的?」我越發想聽這個有關阿里的傳說。
  「爸爸是最早到達阿里的軍人。他們奇怪這塊中國最高的領土,為什麼有這樣古怪的名字。一位鬢髮像山羊一樣白的老人告訴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語。就是現在的藏文中,也沒有這個詞了。」
  哦!我們每天念叨無數次的阿里,竟是一個早已消亡了的詞彙。它是怎樣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
  山風像它驟然發動時一樣,驟然停止了。
  我們回到宿舍,遊星很仔細地洗臉洗手。然後換上了一套新軍裝,颯爽英姿,很是精神。見了這樣的女兒,游司令也許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陣地去視察了。
  遊星認真地照了照鏡子:「真想洗個澡。」她很遺憾地說。
  自從遊星出那事以後,就不許她上洗澡車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個頭。」遊星說。
  她的頭髮很長很黑,洗時泡在臉盆裡,水都要溢出來。洗一次頭,工程浩大,很費時。
  「天快亮了,怕來不及了。」我有些著急。
  「班長,我去井邊打水。一會就能洗好。」
  遊星願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現在父親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幫她找電筒。天冷了,井沿已經結冰,夜晚打水,雖是輕車熟路,還是帶上手電保險。「我新買的塑料殼手電,又輕又亮。」
  遊星拿起水桶和扁擔。
  「還是咱倆一塊去吧!」我不放心地說。
  「班長,我已經可以自行活動了!」遊星堅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裡去了!
  我只好退回來。
  「你小心點。」我說。
  遊星擔著水桶,用纖長的手指捏著扁擔鉤與桶鉤相搭的鐵環處,輕輕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從雲層直撲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蒼天很有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皺紋抹平,安撫披狂風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裝飾一新。
  等了一會兒,遊星沒回來。
  又等了一會兒,遊星還沒回來,一擔水,怎麼會用這麼長時間!我覺得溪蹺,跑出去找她。遠遠地,看到水井處亮著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見那光柱毫不晃動,筆直地錐向天空,竟像是從井底發出來的。
  井邊整齊地擺著水桶和扁擔,卻不見遊星的蹤影。
  我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井台。井沿結了薄薄一層冰凌,一踩就碎,並不很滑。手電光柱確實是從井底發出來的。蒼茫的雪花飛越這窄而亮的光束時,像金箔樣閃動著,倏忽隱沒。
  塑料電筒防水性能極好,沉入水底依然發光,像一架小探照燈。
  借助燦爛的光柱,我看見井底有一柄黑傘似的秀髮,隨著井壁的滲水而微微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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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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