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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儘管已接近子夜,陳昆生躺在床上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索性披衣起床,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萬寶路」,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種重返大舞台,春風得意的感覺油然而生,竟使得他的心,像繚繞在頭頂的煙霧,飄飄然的了。
  這幾天,他一直處於一種亢奮狀態。由於王耀先的來到,使他的生活發生了關鍵性的變化。一頓飯的功夫,使他竟結識了市裡最顯要的人物,這機會真是從天而降,每每細想起來,都覺得似一場夢。然而,那不是夢,是真的。陳昆生忽然覺得自己身價倍增,成了與當今權貴平起平坐的人物,哈哈!
  這才是我陳昆生!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覺得自己的腰板依然筆挺,步履依然穩健,風度不減當年。丟失了多年的機遇,終於重新出現在眼前。他必須把握它,也完全能夠把握它。徐市長一定要請到。一市之長,大權在握。只要他成為「林苑」的座上客,那麼……當然,林秀玉已經斷然拒絕了,這件事只能先斬後奏。人來了,她總不能把人家攆出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趕到機關。李傑明有雁雁去請,不用他操心。他拿起電話就給王耀先打。王耀先對林府這次家宴盼望已久,答應之痛快,不在話下。
  徐市長的電話打了一上午,就是沒有人接。
  下午好不容易打通了,接電話的是徐市長的秘書。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對方冷冷地說市長正在禮堂做報告,沒法來接電話。待他抬出「救命恩人」的王牌,那邊才答應把他的邀請轉告徐市長,要他等回音。
  這一下午,陳昆生坐立不安,其情不亞於當年約會女友。好不容易熬到快下班,市府的回話終於來了,說是徐市長晚上還有活動,如果能抽出時間就去,請他們不用等他。
  陳昆生像挨了一悶棍,心裡怏怏的,很不是滋味:這算什麼話?來就來,不來就不來;又來又不來的,讓人怎麼辦?真是的,最好別跟當權的打交道,最後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時候可怎麼交待!
  回「林苑」時,陳昆生的腳步怎麼也輕快不起來了。今晚這頓飯還怎麼吃?王耀先和李傑明肯定不會遲到的。若是為了一個不定來不來的市長,害得主人客人全都等著,那可就全砸了。
  唉,真是自討沒趣!
  而這頓晚飯,對他重返林氏家庭,又是多麼重要。迄今為止,他不能同秀玉母女同桌共餐。今晚本來是一個新的開始,並且是一個多麼體面的開始,卻生生被自己搞糟了。「文革」中批判走資派,常說「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看來自己也是聰明過了頭。
  他推開門,「林苑」靜悄悄的。林秀玉還沒回來,雁雁也不見人影兒。望婆婆衝他好一陣埋怨:
  「昨兒說得好好的,要請客,要請客。都什麼時候了,主人一個都不見,這客還請不請啊?」
  「請,請!」
  陳昆生心裡七上八下的,跑進上屋拿起電話又放下,現在這時候打到市府也沒人接了,萬一客人都到齊了,能不能開飯?萬一吃了一半這位市長大人又到了怎麼辦?真要命!到了這個時候,他只能罵自己沒事找事了。他正在這間客廳裡踱來踱去,想不出個解救的辦法時,只聽院子裡望婆婆在大喊「客人到了!」他三步兩步迎出去,就見王耀先已滿面春風的站在院子裡了。
  「伯父,你太客氣了!本來,令嬡回來了,應該我作個小東,怎麼倒……」
  「哪裡,哪裡!理應的,理應的!」
  兩人的客氣話剛開了個頭,還沒進屋,李傑明自己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
  「王先生,我們又見面了!」老遠,李傑明就伸出手來,滿臉是笑,彷彿「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似的高興。
  王耀先好像有點意外,沒有想到在林府的家宴上又碰見了這位李先生,看來他和林府的關係大約真是非同一般的了。儘管心中有點猜測,臉上還是很快樂的樣子,伸過了白白的軟綿綿的手去握住了對方:
  「又見到李先生,真是太高興了!」
  三人說著進了屋,望婆婆早已把泡好的茶端給了客人。
  「王先生怎麼說走就走,我們還沒有陪王先生多看看呢!」李傑明仍是笑著。
  「噢,公司有些事,一定要我回去。」王耀先喝著茶,也笑笑地答著,「好在這邊已經有個眉目了,以後會常來的。」
  「常來就好,看看祖國的變化……」陳昆生心不在焉。
  「機票訂好了吧?真對不起,明天我有個會,不能去送你了。我已經安排了,我們的外事局長會陪你到省城……」
  「以後常來往的,不必這麼客氣。」他想著林雁冬說要送自己到機場,就斷然謝絕了。
  「這邊有什麼事,儘管來電話好了。我們一定盡力。」
  「謝謝!我已經委託林小姐,請她替我物色一位代理人。」
  「啊!好啊,」李傑明先瞪大了眼睛,對這消息似乎有點驚訝,立刻就恢復了常態,笑問道,「林小姐替你找著了嗎?」
  「還沒有呢。」
  「是啊,要找個合適的人,也不那麼容易呀!」李傑明搖著頭,替對方耽心。
  在一旁聽著的陳昆生心裡想:雁雁呀雁雁,你怎麼這麼傻呀!這年頭,誰不想給外邊的公司當個代理人什麼的。人家這麼信任你,就算你自己沒這個興趣,你怎麼就沒想到問問你老爸呢?如果雁雁推薦了自己,憑著第六感覺,王先生是不會不同意的。到了那時是什麼勁頭……
  門外的汽車聲喇叭聲,打斷了陳昆生的胡思亂想。他跳起來,衝到了院子裡。
  李傑明也站了起來,伸著脖子從窗戶朝外張望。
  只見陳昆生彎著腰,小心地走在兩道旁,而那院子正中足可以供兩人行走的碎石道上,只有徐市長一個人搖搖擺擺地走著。他不時抬起頭來看看院中的樹,看看東西的房子,昂著臉直上了屋前的台階。
  李傑明正想迎出去,又一想,林大夫雖於市長的兒子有救命之恩,這些年似乎並沒有來往過。這次光臨林府的緣由還是這個港商,自己切不可搶在他的前頭。於是轉過了身假裝沒看見院中的人。
  這時,陳昆生已在門外高叫了一聲:
  「徐市長來了!」
  王耀先有點驚訝。心想,在大陸也去過私人家裡,卻是從未遇到地方父母官親臨的殊榮。看來,林家在這裡也有點不同凡響。
  「王先生,很高興又見面了。」徐市長向王耀先伸出手去,同時跟李傑明點了一下頭。
  王耀先輕輕握住徐市長的手,非常客氣地說:
  「徐市長,我正想找個時間去辭行,又怕打擾你,沒有想到在林府上又見面了,真是很高興!」
  此時徐市長按慣例已在這屋裡最注目的那張小沙發上坐下了,他接過了陳昆生遞上的茶,像坐在會議室裡似的,左右掃了在場的人一眼,然後笑瞇瞇地說:
  「今天我呀,闖入民宅,首先是聽說王先生要走,借花獻佛,趕來送送行。」
  徐市長自己先笑了起來,在座的人自然也是陪著笑。徐市長又接著說:
  「另外呢,我也是早就想拜訪這裡的女主人。林大夫可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哪!」
  說到這裡,徐市長左右瞧了瞧,問男主人:
  「怎麼,林大夫還沒有回來?」
  「醫院總是很忙,她下班的時間總是不一定的。」陳昆生看了看手錶,嘴上答得很得體,心裡可真著急。這算怎麼回事,客人全來了,她們娘兒倆可倒好,一個都不露面。
  謝天謝地,過了約10分鐘,林秀玉總算回來了。見一屋子人,特別是有這位市長在座,她彷彿有點手足無措。握手問好之後,坐在一邊就找不出什麼話說了,只是心裡想:這個陳昆生搞些什麼名堂,怎麼把市長也請來了?
  不過,市長今天還真是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完全是感恩戴德的真誠,他側身對這位女大夫說道:
  「林大夫,我們全家真是很感激你啊!一晃十幾年了,當年你救活的嬰兒,現在也已經是小伙子了。我愛人常說,什麼時候一定要請你到我們家,看看那個小娃娃……」
  「這是我的責任,我……」林秀玉滿臉通紅,雖然她常被產婦的家屬表揚來表揚去,但在自己家裡,尤其是當著這麼多不熟悉的人被市長評功擺好,總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喃喃地說,「我是醫生……」
  「是啊,林大夫是我們市裡最有名的婦產科專家。」徐市長又接過話興致勃勃的說了起來,「王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林醫生的父親林老先生是我們清河市知名的愛國人士,也是有名的園林藝術家。他們這個『林苑』,早先是很有名的。可惜被機關佔用,全給破壞了。林大夫,現在是哪個單位佔用著?」
  「我也不清楚。」林秀玉真是不清楚這些事。再說,就為這一個「林苑」,文革時差點沒把她鬥得死去活來,她是再也不想提這個的了。
  「該搞清楚的事還是要搞清楚它。」徐市長開導女醫生說,「這是我們黨的政策嘛!以前由於『左』的影響,對林老先生這樣的民族資本家,我們政策執行得不夠好。林大夫,我今天來,也有這個目的,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
  徐市長說的倒真是實情。一來,鑒於目前各地都各顯神通,廣辟旅遊資源,清河市也不能甘居人下。而「林苑」的樹木花卉本來就是左近聞名的。如果小有恢復,也不失為清河一景。二來呢,市長未嘗沒有在政策允許範圍內一報當年救命之恩的想法,趁手中還有這麼點權的時候。
  「徐市長,你太客氣了!」林秀玉搓著手,心裡當然感動,只是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
  「不是徐市長客氣,是徐市長講政策。」陳昆生一邊糾正妻子的說法,一邊對徐市長說,「徐市長,剛才您提到『林苑』我倒有個建議,只要市裡把『林苑』,發還給我們……我們一定恢復『林苑』舊貌,也好給……給我市增加一個旅遊點,為發展旅遊業作一點貢……貢獻,嘿嘿!」
  沒有等林秀玉作出反映,徐市長連連點頭接過了話說道:
  「陳……陳昆生同志,你有這個想法太好了。我們是不謀而合羅!」
  「徐市長,這是不行的,」林秀玉盯了陳昆生一眼,趕緊對著市長聲明說,「我們林家的人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林家的人從來沒有想過?徐市長是何等精明之人,一聽這話不由地就掃了陳昆生一眼,立刻又朝著林秀玉笑道:
  「林大夫,你不要有任何顧慮。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時候了。」
  「是啊,伯母,」王耀先也說,「『林苑』如果能修復,老太太在外面知道了,會好高興啊!」
  「徐市長,『林苑』是家父生前捐獻給國家的,我們做子女的沒有權力要回來。」
  遇到這麼死心眼兒的人,你有什麼辦法,陳昆生坐一邊乾著急不敢再發言。他怕萬一和林秀玉爭起來,在客人面前下不了台。別人不知林秀玉,他可是太清楚了,心裡自認倒霉,只有徐市長還在耐心地說服:
  「林大夫,這不是你們自己要,是國家應該發還給你們的呀。」
  「那我們也沒有力量重建『林苑』——我父親是資本家,我可是個醫生,靠工資生活的人。」
  「當然囉!」徐市長仰臉笑了起來,「要重建『林苑』,靠你林大夫出錢當然是不行的。我看,可以用集資的辦法,政府也可以拿一點。當然,還可以爭取點外援嘛!」
  聽說要發動外面的力量,王耀先在一旁也插話了:
  「我想是沒有問題的,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都可以盡力的。」
  「好,好,林大夫,你看,這有多好!」徐市長讚不絕口。
  「徐市長,政府的好意,我心領了。『林花』早就不是哪一家人的產業,重建『林苑』,當然很好,不過,這不是我們林家的事……」
  正在她萬分著急時,坐在她身後的李傑明湊在她耳邊,小聲說:
  「這事您別太當真。徐市長就這麼一說,要辦還早著呢。」
  這句話提醒了林秀玉,她回頭瞥了這年輕人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官場上的許諾,何必那麼當真,不過是一句戲言罷了。
  恰好,這時電話鈴響,林秀玉如釋重負,拿起了電話機。
  那邊傳來了林雁冬的聲音:
  「媽,我回不來了。」
  「出了什麼事?」
  「靠山縣飲水中毒,我得去看看。」
  「啊,」
  「您先別告訴望婆婆。」
  「我知道。」
  「他們都來了吧,讓李傑明接電話,行嗎?」
  林秀玉返身把話筒遞給了李傑明。
  「李傑明嗎?真對不起,我回不來了。靠山縣出了事,我馬上要和姜局長他們一塊兒下去。」
  「啊,這麼晚了!」
  「人命關天,多晚也得去呀。喂,托你一件事,我說好去送王耀先的,這下去不了啦,勞駕幫我跑一趟機場,拜託!」
  李傑明衝著話筒痛痛快快地答應說:
  「好吧,你放心吧!還跟伯母說話嗎?」
  「王耀先也在吧,請他接電話吧!」
  李傑明舉著話筒,沖王耀先招手,嘴裡在說:
  「王先生,林小姐的電話!」
  王耀先趕忙從對面走了過來,拿起話筒林雁冬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王先生,真是太對不起了,今天晚上我又有公務,不能給你送行。明天我也回不來,不能去機場送你了。」
  兩個「不能」,如同兩盆涼水潑了下來,除了失望,王耀先還能說什麼。何況滿屋的人都不再說話,好像都在旁聽似的,王耀先只得打起精神,連說帶笑的:
  「林小姐真是大忙人啊!不過,再忙也不要忘了敝公司的事啊!」
  「找代理人的事兒,是吧?」林雁冬輕鬆地笑道,「包在我身上。放心吧,王先生,我不是說了嗎,要是找不著,我自己來當。對了,千萬別忘了替我看看我外婆去。我給她準備的禮物我媽會給你的。還有,替我問我舅舅、舅媽好!王先生,預祝你一路順風,拜拜!」
  「拜拜!」
  王耀先剛說出這兩個字,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上了。
  「出了什麼事?」徐市長在一旁喝了半天茶,也聽出來這電話是誰來的了。
  「噢,沒有什麼,」林秀玉說,「我女兒來電話,說是有個地方飲水中毒,她得去看看,回不來了。」
  「飲水中毒?不就是靠山縣的事嗎?」徐市長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已經處理了嘛!」
  「是,是啊!」陳昆生見徐市長面有不悅之色,忙附和了兩個「是」,也不管挨不挨得上。
  林秀玉走到門口,朝廚房那邊喊道:
  「望媽,開飯吧,客人都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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