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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故園,故園


  
  徐慎行同學:
  定於本月二十日上午在母校舉行學友聚會,請您撥冗參加。 專此
  致禮
                     速成二班
                     1980年8月12日

  我的手顫抖著,淚水模糊了眼睛,擦一擦,又湧流出來了。速成二班……速成二班……我的那個速成二班啊!像一道急驟的電閃的亮光,把我塵封的腦殼炸亂了,把我的心抖底攪翻了。
  多麼遙遠而又親切的記憶——速成二班!速成二班——多麼溫暖而又自由的天地!我的心裡一閃出這個名稱,幾乎承受不下它帶進我霉腐的心室裡的清新溫潤的春風,要昏厥了。
  田芳,一想到速成二班,第一個蹦到我面前的就是田芳,那個白毛女,那個從我身上揭掉了藍袍禮帽的田芳,她肯定要參加這個老同學的聚會的。缺了她,該會多麼令人掃興。不會缺她的,我安慰自己,甚至猜度這個別出心裁的聚會就是她出的點子呢。
  八月二十日,一年中極其普通的一天,不是新年佳節,也不是紀念性節日,我渴盼這一天的到來,比小時候盼望過年的心情還要焦急。
  微明中,牛王砭小鎮掠過涼颼颼的晨風。我乘頭班公共汽車進了縣城,又換乘去山門鎮的公共汽車,終於站在師範學校的門口了。
  校史悠久的師範學校已經改為師範專科學校,屬於大專建制了。磚拱木頂門樓變成了四方水泥立柱的鋼條大門,從大門通到教學區和宿舍樓的窄窄的磚鋪甬道,已經改換成水泥路面了。迎面是一幢三層教學大樓,外觀十分漂亮,原先的一排排平房大多已拆除。二十五年的時間,畢竟使我感到了驚奇的變化。
  樹權上掛著一塊硬紙板,畫著一隻箭頭,把聚會的地點指向後操場。暑假裡沒有學生,路道上和花壇裡,落著一層樹葉,有點荒涼和空寂,而我的心仍然止不住激動起來了。
  操場的圍牆根,高大的洋槐樹組成一道屏障,在草地上投下濃密的蔭涼,這是我們親手栽植的,栽時不過酒杯那麼細,而今已經桶粗了。草地上,站著或坐著一堆人,在聊著天。我走到跟前,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有幾個人跑上來,握手,摟肩……老天爺,一個個全都變成老漢老婆了!
  我止不住熱淚滾滾,和伸到我面前的一雙雙手緊緊握著,看著一副副皺紋巴巴的臉,我無法與印象中的那些青春煥發的臉膛聯繫起來,流逝的歲月給我心裡留下的巨大的差異無法彌合;他們的心裡也是這樣感受這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差的吧?我從他們一個個瞧著我的驚異的眼神裡看得出來:你怎麼老成這樣子了?哈呀!瞧你,禿頂多厲害!
  我握住了一雙手,心裡一震,那雙細軟的手也在用勁兒握著我的手。我相信,閉上眼睛,我也會準確地判斷出田芳的手來,她的眼角有細密的幾縷紋絡,鬢角有幾絲銀白,而那雙眼睛,似乎還是二十五年前的那雙眼睛。當我們的眼光相碰的一瞬,我的心似乎一下子沉下去了,腦子裡也中止了一切思維。我沒有向她問好。她也沒有問我好。我們竟然相對無言,默默地呆站著,手卻握得粘在一起了。
  我和她在草地上坐下。幾位同學圍住我,問我平反了沒有?問我的孩子的安置狀況,我也很關心他們的工作和家庭。田芳坐在我旁邊,她什麼也不問。我也沒有問她,丈夫在哪兒工作,幾個孩子,工作或是上學。我不問不是因為我瞭解,其實我什麼也不知底,不知底兒也不想知底兒。
  「你……身體……好吧?」我終於問。
  「還好。」她笑笑,「你也……好吧?」
  我點點頭,又流淚了。
  錄音機在播放著優雅的舞曲,籃球隊長何長海已經和一位老太婆——二嬸的飾演者跳起舞來,又有三五對兒舞伴也跳起來了。田芳對我說:「咱們跳跳吧?」
  我有點慌亂,連忙搖頭擺手。
  有幾個同學在吆喊,催促我和田芳上場,他們或多或少知道我和田芳的遭遇,催促的意思是很明顯的,我漲紅了臉,對田芳說:「你跟他們跳吧,我上不了場了!」
  田芳跳起來,和另一同學跳起來了。我坐在草地上,點燃一支煙,看田芳踏著舞步。
  有人又出新點子,讓大家每人出一個節目,或唱或說,或演或變魔術,誰也不得脫空兒。
  有人提議,讓田芳演唱白毛女,她不客氣,跳起來,也不扭捏,有點遺憾地說:「就我一個人唱?」
  我這才想到,飾演大春的劉建國沒有來。他沒有來,也沒有誰提及,我也不想在這個場合提到這個人。這個飾演正面角色的人啊,在生活中幾十年來也一直是正面角色,而大伙現在誰也不想問他為什麼不來。飾演楊白勞的人兒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聽說在七八年前患下了肺癌。大伙也不願意提及他,因為太令人傷慘了。於是,有人提出,讓我和田芳演唱《扎紅頭繩》一節。我又慌恐萬分,連連搖手,多少年來,我連話都說不順口了,豈能唱歌?
  「唱吧?」田芳看著我說,「你太拘束了。」
  我搖搖頭,又擺擺手。
  田芳無耐了,也不勉強,就唱了一段。唱完,她又走回來,坐在我的旁邊,說:「你太拘謹了!拘謹得……叫我又想到『藍袍先生』!」
  我的心裡一悸。我身上的藍袍早已脫掉了,而我的心哪,又被藍袍罩得死死的了。我苦笑一下,說不出話。
  有人在接著唱,有人即興賦詩吟誦。有人說幽默笑話。有人耍小魔術變戲法。喊啊笑啊,氣氛熱烈極了。輪到我,我什麼也拿不出來。有人出惡招:「什麼也不會,那就學熊貓兒在地上打個滾好了!」
  我窘迫得六神無主。田芳也笑著,隨口說:「講句笑話吧!你真的連一句笑話也不會講?」她提醒了我,急迫中,我首先想到了《老和尚與小和尚》的笑話故事,那是我在剛到師範學校來的頭一晚,在集體宿舍裡聽到的……我剛講完,有人在哄笑中大喊:
  「讓老和尚永遠壽終正寢!」
  「小和尚們,去和『魔鬼』擁抱哇!」
  有幾位同學尚未趕來,野炊午餐還得再等一會兒。我已得知,午餐是大伙隨意帶來的罐頭、麵包、點心、飲料和各種水果。我是空手來的,想到山門鎮上去買點禮物,田芳就和我散步同去了。
  我和她走進校園,不約而同地走到速成二班的教室前,那裡的平房雖然沒有拆除,也已經隔間壘牆,分為三室,變成教師宿舍了。門口壘著蜂窩兒煤,火爐上蹲著小鍋,吱吱響,我默默地瞅著這座房子的窗戶,又想流淚。我的神經變得如此脆弱,簡直不能抑制了。
  田芳敲響了一間房子的門板。
  門開了,一位年青白淨的小伙兒站在門口。
  「這兒……原來是我們的教室。」田芳說:「我們想進去再看看……打攪您了。」
  那青年初聽時有點驚詫,隨之就點頭笑了,爽快地邀我們進屋。
  我隨著主人走進門。屋裡一張雙人床,一隻雙人沙發,靠牆的地方支一張桌子,桌上擺著鐘表,花瓶,電視機。一個披著長髮的女子從沙發上站起,禮讓我們坐下。
  「我們倆的那張課桌,大約就在這個位置上吧!」田芳站在那個桌子旁,回過頭來問我。
  「唔……就在那兒!」我應了一聲。
  「你過來……坐坐……」田芳說著,把一隻椅子挪好,自己坐在靠牆的位置上,「讓我們再回味一下……當年的學生生活……」
  我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我坐得端端正正,揚起頭來,卻看不到黑板,牆上掛著幾張筆跡欠火候的條幅。我的胳臂時碰到田芳的胳臂時了。我不由地回過頭,看到了她的一汪注滿淚花的眼睛,從遙遠的天空傳來了一聲聲動人心魄的聲音——
  ……你為啥不跟我說話?
  ……你的字兒寫得多好呀!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向男女主人歉意地笑笑,就走出這間屋子。
  「再不會重返……當年的情景了!」我說。
  「夢……二十五年……」田芳搖搖頭。
  我和她踏著走道上的落葉,走出校門,進入山門鎮街道了,街道依舊狹窄,沿街的破舊的木房子有的拆除了,豎起一座高樓,鶴立雞群似的。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口,我和她都停住腳。現在,無論如何比當時那個一間門面,一個裁縫師傅,一台縫紉機的小裁縫鋪氣魄得多了。
  田芳拉著我,到這個小鋪店裡來,把那件藍袍脫下來,由裁縫師傅改成了列寧裝。我穿上列寧式新裝,戴上了八角帽,路也不會走了,八字步全亂了套。田芳和我走著,看著我的樣子直笑。她說:「跳起來吧!蹦啊!你敢不敢?」我跳起來了,蹦起來了,街巷裡的行人把我當瘋子看,我也不管,只覺得我輕鬆了,自由了,再也不能按八字步邁步了,蹦蹦跳跳起來了……
  「你現在又拘謹起來。」田芳瞅著我說,「使我又想起你穿著藍袍時的樣子……」
  我悲哀地歎口氣,說不出話。
  「你現在還敢蹦起來不敢?」她笑著問。
  我惶惶然連忙搖頭。
  她沒有使我為難,朝前街走去。
  我和田芳再回到操場草地上的時候,聚會的主持人宣佈午餐開始,各式罐頭打開了,糕點包子解開了,酒瓶蓋子被咬開了。一切可以臨時做為盛酒的瓶蓋、水杯全都注上了酒,一齊舉起來:速成二班萬歲!
  主持者向大家宣佈了一個數字:
  師範速成二班:四十一名學生,死亡四人,其中一人死於「文革」武鬥,三人死於疾病。現在本地區工作三十人,另七人隨家隨夫調外省或外地。聚會通知了三十人,實到二十九人,其中三人抱病趕來。
  唯一的缺席者:劉建國。
  誰也沒問劉建國為什麼不來。
  主持者在大伙的靜默中提議:為死去的四位同學祭酒。
  清凌凌的酒液潑在草地上,散發出一股清香。
  主持者又進行下一項動議;向縣委提出一項意見,請領導人把劉建國從教育局調開,隨便調到縣委所屬的任何一個部門去,只要不在教育系統就行。他現在還在任教育局副局長,有他在那個位位上,我們會覺得心裡不舒服。就是這一條要求。至於全具的中小學教師有多少人被他整了,不必計算,應該向前看,不咎前賬。但請把他調開,讓教員們再不要聽見他的令人討厭的聲音……
  鼓掌。呼叫。一個個全都簽上了名字。
  我捉著筆的手在發抖,終於寫上了我的名字。二十五年來,我第一次向這個老同學表示了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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