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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出嫁!
  一家人全都自覺地投入到四妹子出嫁的準備事項中去了。二姑把呂家買下的衣料,一包袱提到楊家斜大隊縫紉組,給四妹子量了身材,把冬夏春秋四季的衣服就交給縫紉組去做了,二姑再三叮嚀縫紉組會計,必定要在四月三十日以前交貨。二姑又跑到大隊木工房,定做下一對箱子,尺寸要大號的,顏色要油漆成紅色,黃色鍍銅鎖扣,必須在四月三十日前漆干交貨。定價五十塊,二姑叮囑會計,年終從分配中扣除。跛子姑夫毫無怨言,再三說這是應該的。呂家給的三份聘禮二百四十元,一分未動,由二姑指使姑夫到鎮上郵政代辦所寄回陝北老家去了,這兒終究比那兒日子好過點。每辦完一件事,二姑都要掐著指頭計算一下距離「五一」所剩的時日。她與一般莊稼漢男女一樣,習慣用農曆計時,農曆和公歷的時日差異弄得她糊里糊塗,說這個鬼陽曆把她倒給弄顛了。她親自到鎮供銷社去扯被面,選擇洋布床單,不借花費自己的庫存。嫂子和哥哥離得遠,照顧不上,她是四妹子的姑姑,權當是父親和母親,一定要按村裡一般人家打發姑娘的規格打發四妹子,要盡量弄得體面。
  四妹子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二姑給她說,要給呂家老人做一對枕頭,給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子一人做一雙單鞋,還要給呂建峰做一雙單鞋,作為進呂家門的見面禮,在結婚那天要供賓客欣賞,一看新人的孝心,二看新人的針線活兒手藝,馬虎不得。四妹子扎鞋幫,納鞋底,麻繩勒得掌心裡麻辣辣疼。她給二姑說,眼看要到「五一」了,太緊張,乾脆買塑料鞋底算了。二姑嚴肅地告訴她,這見面禮必須手工做,不能用機器製品代替,不然人家會說你心意不誠,還要說你不會針線哩!關中人講究大,得入鄉隨俗,不能馬虎。看看四妹子的難色,二姑又瞅見了跛子姑夫,把一副納鞋底的夾板塞給跛子姑夫,叫他餵過牛閒下時趕一趕緊。跛子姑夫欣然從命,笑笑說,我納得不好,將來怕毀了四妹子在呂家的名譽!姑婆自覺擔當起做飯掃地和管娃娃的家務,她說她一生沒抓養過女兒,沒享過打發姑娘出嫁的福,這回算是嘗到了。四妹子現在更多地體味出來,二姑嫁了多好的一戶人家,跛子姑夫人厚道,姑婆待人也親暢,再也不覺得姑夫的腿腳有什麼不好了。她紮著鞋幫,心中暗暗祈願,要是呂家的老少也像跛子姑夫一家人就好了,就算四妹子燒了香、念了佛了!
  時光老人腳步不亂。「五一」國際勞動節,全世界勞動階級的喜慶節日,姍姍到來。
  四妹子被二姑叫醒,爬起來就穿衣裳,剛抓起衫子,卻瞥見枕邊整整齊齊擱著一迭新衣服。這是二姑昨晚特意叮嚀過的,今天要從裡到外全部換上沒上過身的新衣。她把手裡的那件黃色仿軍衣上衫擱下了。
  她脫下了日夜不曾下身的背心,就看見了自己的赤裸的胸脯,心跳了。似乎從來也沒有留意,胸脯這樣高了,那兩個東西什麼時候長得這樣大了!她撈起新背心,慌忙穿上了。
  四妹子不知道自己該去幹什麼。她蹲到灶下去燒火,二姑把她拉起來,說一會兒就會落下滿頭柴灰。她去掃地,姑婆又奪了掃帚,說她今天壓根兒不該動這些東西,應該去好好打扮一下,靜靜坐著,等著呂家迎親的馬車來。
  她坐在屋子裡,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院子裡的葡萄架嫩綠得能滴下水來。天空高遠,白雲和藍天相間,窗戶吹進涼絲絲的晨風。她忽然想到大了,也想到媽了,連同弟弟和妹妹。大也許和媽正在窯洞裡念叨著哩!他們無法來看著女兒出嫁,把自己的責任完全放心地交給二姑了,又怎麼能不操心呢?
  四妹子又想到媽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怕該來了!」二姑說,「四妹子,把臉再洗洗,把頭髮梳梳……」
  四妹子猛然倒在二姑懷裡,想哭,眼淚隨之就湧流下來:「姑,我想大,想媽咧!」
  二姑緊緊抱著她的肩膀,也哭了:「你就哭幾聲吧!我的苦命的女子……」
  四妹子再也忍不住,哭起來,出了聲。
  二姑貼著她的臉,一動不動,讓她哭一場。女兒離娘,難免痛哭一場。她現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著侄女兒哭得渾身顫抖,她勸她要節制,哭紅了眼睛就不雅觀了。
  「姑……」四妹子哭溜著聲兒,「我離不得……你……」
  「傻話!」二姑疼愛地說,「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說,「我總覺得……跟夢裡一樣……」
  「都這樣。」二姑平靜地說,「都這樣。」
  都這樣,四妹子止了哭聲,還在抽泣,既然都這樣,她也就這樣。
  門外有人慌急地說,呂家迎親的馬車來了。四妹子一驚,腦子裡迷濛蒙變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說:「快!快去洗臉梳頭!拿出高高興興的樣兒來。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馬車上,周圍坐著二姑家左鄰右舍的姑娘們。她們被二姑拉來,陪伴她出嫁,也到呂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頓好飯。
  馬車在關中平原的公路上行進,馬蹄鐵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節奏的響聲。沿著公路兩邊排列的高大的白楊樹,葉子閃閃發亮。路邊一望無際的麥子,麥穗擺齊了,現出灰黃的顏色。布谷鳥從頭頂上掠過去,留下一串串動人的叫聲。進入初夏時節的關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樣青春煥發,有一種天然的迷人的氣韻。
  快要進入呂家堡的時候,馬車趕上了那些抬彩禮的小伙子。他們給呂家興致勃勃來幫忙,抬著她的全部嫁妝頭前走了。哎呀,看看,他們把被單圍在腰間,花枕巾搭在頭上,粉紅色門簾圍成裙子,花衫花襖穿在身上,打扮得妖裡妖氣,嘻嘻哈哈朝村裡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說:「這是這兒的風俗,你甭惱。都這樣。」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婦請來陪伴她,保駕她,不懂的事由這位嫂子指導,應酬。
  呂家堡村口被人圍得水洩不通。四妹子低下頭,聽不清那些人的笑聲和議論的話。馬車從一街兩行夾道歡迎的呂家堡男女中間一直走過去。鞭炮聲辟辟啪啪驟然爆響,馬車停了,四妹子抬頭一瞧,車正停在呂家街門口。
  四妹子朝車下一看,兩位已經見過面的嫂子,笑逐顏開地伸出手來,扶她下車。車下的地上,鋪著一層麻袋,兩位嫂子攙著她,緩緩踏過一條麻袋,又一條粗線口袋接著向大門鋪過去,踏過的麻袋被陌生的漢子揭起來,又鋪到前頭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訴她,按照關中地方的風俗,出嫁時從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從娘家屋被人背上馬車,再踏著鋪墊的口袋、麻袋一類東西,一直走進洞房裡去。舊社會是講究鋪紅氈的,而且坐轎;現在馬車代替了花轎,紅氈也被裝糧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類東西代替了,二姑特別叮囑說,如果下車時發現沒有鋪墊物,那就給他們不下車,請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鋪好路,不然就失了身價了。四妹子沿著麻袋和口袋鋪就的小道兒走到門口,往前就斷了,既沒有口袋,也沒有麻袋,兩個漢子腋窩下挾著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著眼睛,仰頭抱時望天。攙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說:「快拿出『份兒』。來!」四妹子心中頓然醒悟,從口袋裡掏出兩個用紅紙包著伍毛票兒的「份兒」,交給大嫂。大嫂給那兩個漢子一人手裡塞一個,在他們的頭上和腰裡抽一巴掌,嗔罵著:「快鋪!貪貨!」那倆漢子得意地把紙包塞進衣袋,就貓下腰去鋪道兒了,當四妹子抬腳跨進大門的一瞬,心裡咯登一下,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夢一樣啊!
  走到廂房門口,兩扇漆刷成黑色的門板關死了,幾個女子在門裡喊著要「份兒」。二嫂又從她手裡接過兩個紅紙包,從啟開的門縫塞進去,同時用肩胯一扛,門開了,一把把四妹子拽進去,門口忽啦一聲湧進來一夥青年男女,幾十雙手一齊伸過來,喊著「給份兒!」喊著她們的功勞,挪了嫁妝了,掛了門簾了,為了箱子了,打了洗臉水了……四妹子被擠在牆旮旯裡,動不得身,幾個女子已經動手在她兜裡掏,混亂中,不知哪個沒出息的東西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裡,空中架著席棚,臨時搭成的主席台前,他已經早站在那兒了,拘束不安地歪著身站著,席棚下的桌子邊,已經坐滿了親戚友人,準備開席吃飯。婚禮是新風俗和舊禮儀的生硬的摻和。她和他先朝領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禮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宣讀結婚證書,更是蹦平臉兒的官腔官調;再接著由她和他合聲朗讀貼在領袖像兩側的語錄,一邊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和「農業學大寨」兩句,另一邊是領袖讚頌「青年人是八九點鐘的太陽」那段。這三段語錄,四妹子早就聽順耳了,可是臨到自己要一個字一個字去朗讀的時候,卻結結巴巴起來。她不敢不念,就囁喘著,矇混過關了,好在並沒有人講認真。婚禮一項一項進行下去,也沒有太難堪的事,她照著勉強都做了,沒有多少意思,暈暈乎乎還是像在做夢,夢中又想起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院子裡的席棚下,十張方桌上的食客全都操起竹筷,緊張地在盤裡碟裡抄菜,客客氣氣地推讓著燒酒瓷壺,騰起一片雜亂的咀嚼食物和說話的聲響。大嫂牽著她,二嫂牽著她,去向客人敬酒。劉紅眼坐在主席台前首桌上席,得意洋洋接過四妹子斟下的一杯酒,脖子一仰,紅眼眨閃幾下,忙坐下吃菜去了。他撮合成了這一樁婚姻,理應受到客主賓朋的尊重,現在是最榮耀光彩的時刻。四妹子手裡提著燒酒壺,呂建峰提著酒瓶,一席挨一席敬過去,大嫂和二嫂向她介紹席面上的所有重要的親戚,大舅,大嶺子,二舅,二嶺子,大姑,二姑,姨媽,姨夫,一一介紹下去。四妹子一下也記不准這麼多親戚,只顧給小小的酒盅裡斟了酒,再走到另一個桌子邊……
  四妹子被兩位嫂子牽著,一一送親戚出門,上路,到村口,把回著糕禮的竹籠或提兜交給大舅或姨媽,看著他們在村外的土路上姍姍走進落日的昏光裡,再轉回家來,送另一家……
  天剛落黑,街門口不斷走進呂家堡的男女。呂建峰和他的兩個哥哥,分頭到村子的東頭西頭和南巷去邀請那些行過「份子禮」的鄉親鄉黨,他們花了一塊錢的份子禮錢,做為鄉親情誼。現在悠悠走進院來,在老公公熱情而畢恭畢敬的招呼聲中,款款落坐,說著逗笑的話。一會兒,席間坐得滿盈盈的了,菜和酒都端上去了。剛開席,院子裡大聲笑鬧起來,那些老莊稼人把老公公抱住了,壓倒了,塗抹了一臉紅顏色,像個關公了,老婆婆也被女人們封住了,從鍋灶下摸來鍋底的煙墨,抹得老婆婆滿臉就像包公,院子裡的笑鬧的聲浪簡直要把席棚掀起來……呂建峰領著她,到席間又去敬酒,那些老莊稼漢友好地伸出巴掌,打呂建峰的腦袋,說些笑罵的話,他一律笑笑,縮頭縮腦躲避那些來自左右的友好的襲擊。待他領她逃回新房裡的時候,天啊!窄小的廈屋裡已經擁滿了年青人,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坐著的,炕下腳地上擁擠得沒有她站腳的地方了。她站在門外,正遲疑間,被一隻手猛力一拉,拽進門去了,七嘴八舌一齊朝她進攻:
  「來!給我點煙。」
  「唱歌唱歌!」
  「哈!給我勒一下褲帶,新娘子……」
  她被簇擁著,和他站在人窩中間。她很緊張,無所適從,好多張嘴臉朝她嘻嘻笑著,有的嘴角叼著紙煙,撅著嘴,伸到她臉前,要她給他們點火。她不知該不該點,他立時劃著火柴,要去點,被誰打掉了。他只好把火柴塞到她手裡,讓她滿足鬧房者的要求。她劃著火柴了,剛夠著煙,卻被叼著煙的調皮鬼吹滅,好不容易才點燃了一支支煙卷,後面又有人擠過來……
  「抓長蟲吧!」有人喊。
  「掏雀兒吧!」又有人叫。
  四妹子低下頭,不好意思看任何人,心兒抖抖地跳。昨晚,姑婆給她說,關中結婚的風俗,三天不分老少輩份兒,可以說笑耍鬧,特別是鬧房,是新娘子最難熬的一關。頂難為的就是「掏長蟲」、「掏雀兒」幾個花樣。「掏長蟲」是要新娘把一隻手絹從新郎的一隻腿腳塞進去,從另一條腿下拉出來,同樣,「掏雀兒」卻是要新郎把一隻手絹從新娘的一隻袖口塞進去,從另一隻袖口掏出來。兩隻手交接手絹的部位,正是人身體最隱秘的羞恥地帶。姑婆說,這是老輩子傳留下來的鬼花樣,而今不興這麼鬧了,有些村子還在耍,得防備防備,免得臨場驚慌失措,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從命。姑婆又千萬囑咐,無論如何,不准變臉也不興惱怒,得罪下人是要傷主家面子的,這也是老輩子傳留下來的規矩……現在,呂建峰被鬧房的小伙子壓倒了,扭胳膊的人使勁扭住他的雙臂,壓腿的人壓死了他的雙腿。有人把一隻手絹塞到她的手裡,推推搡搡,吆喝著要她去「掏長蟲」。四妹子臊紅了臉,低著頭,扔掉了手絹,怎麼好意思呀!這當兒,門口擠進一位幹部模樣的青年,說:「讓她唱唱歌兒吧!甭耍那些老花樣了。要是傳到公社去,當心挨頭子!現在正在批『回潮』哩!甭在風頭上惹禍……」
  廈屋裡鴉雀無聲了,扭著壓著他的胳膊腿腳的人同時鬆了手,也沒有人推搡她了。小伙子們互相瞅著,做著鬼臉。四妹子此刻倒真的覺得無所適從了,突然,不知誰喊了一句:「綁了!」幾個人一齊動手,不由分說,一條麻繩把她和他面對面捆綁在一起,推倒在炕上。嘩地一聲,小伙子們湧出門去了。那位幹部模樣的青年立時紅了臉,悻悻地轉身走去了。
  她和他捆在一起。她壓在他的身上,動彈不得。他羞紅了臉,喘著粗氣,一股陌生的男人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邁過臉,不好意思看他,她的脖子又酸又疼,稍一鬆懈,就會碰到他的鼻子。大嫂哈哈笑著走進來,解開了繩子。她撫摸著被捆得燒疼燒疼的胳膊,不好意思說話。大嫂說:「咱爸叫你倆去一下……」
  裡屋正堂的方桌上,一對紅漆蠟閃閃發亮,牆壁上貼著一張畫,是一隻回頭吼叫著的老虎,桌上支著兩個神匣,匣子裡各有一根木板主柱,寫著一行黑字。老公公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莊嚴地說:「給你爺和你婆燒一住香,讓你爺你婆在陰世知曉,他們的三孫子完婚了。」
  呂建峰從香筒裡抽出三支香,在漆蠟上點燃,恭恭敬敬地又顯得笨拙地插到香爐裡了。
  四妹子也抽出三支香,在漆蠟上點燒的時候,胳膊抖抖地晃,插進香爐時,卻把一支弄折了,她的心裡更慌了。
  她和他並排站在神桌前,鞠躬,下跪,磕頭,三叩首。
  做完這一切,老公公一句話也沒說,就揮手示意她和他退位。
  重新回到廈屋,還沒坐穩,二嫂端來兩碗飯,遞給她和他,說:「合歡餛飩,快吃。吃了睡覺。」她不餓。從早晨起來到現在,她沒有一絲一毫飢餓的感覺,看著他已經端起飾有金邊的小碗兒吃起來,她也挑動了筷子,剛一張嘴,咯蹦一聲,咬出一枚一分錢的硬幣來。二嫂驚叫說:「啊呀!有福氣,頭一口就咬上了……」大嫂也蹦進來了,嘻嘻笑著,驚歎她是個有福氣的媳婦。四妹子才明白,吃到這個硬幣的人,是福氣的象徵,不過似乎以往並沒有享過什麼福,吃糠餅子不算福氣吧?讓媽給自己掏屎算什麼福氣呢?也許,從今天開始,預示著她將要享福了吧?
  「吃下去!快吃!」大嫂催促著。
  「這是規矩,不吃不行,日後不吉利。」二嫂說得很嚴重。
  四妹子看見,他很為難。二嫂把她咬出來的硬幣塞到他手裡,要他吃到嘴裡去,他不好意思把那只粘著她的口液的硬幣填進嘴裡去。大嫂催促他,二嫂已不耐煩,疼愛地打他的腦勺,逼他。她心裡一陣發緊,偷偷盯著他,他究竟吃不吃呢?他要是不吃,就是……四妹子一側頭,看見他把硬幣一下子填到嘴裡,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兒忽激一閃,身上熱燥燥的了。兩個嫂子哈哈笑著,收拾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低著頭,心裡有些緊張,胸脯感到憋悶,呼吸不暢。結婚儀式完了,給死去的爺和婆燒過香叩過頭了,合歡餛飩也吃下了,現在,還有什麼新的或老的風俗習律要她去做呢?二嫂剛才說「吃了餛飩就睡覺」,大約再沒有什麼事了?她坐在炕邊上,瞧一眼坐在桌旁的他,他有點失神地盯著對面的牆壁,也不說話。
  光噹一聲,臨街的大門關上了,院子裡響過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響到上房裡屋裡去了,有一聲威嚴的咳嗽,是老公公。
  又接連著兩聲吱扭吱扭的門扇響,大約是大嫂和二嫂在關門。
  哄鬧熙攘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靜息了,五月夜晚的溫馨的風,送來洋槐花的香氣,小院裡靜極了。
  他站起來,轉身關上門,光當!小廈屋與小院也隔絕了。
  「鋪炕。」他對她說。
  她沒有抬頭,略一遲疑,就轉身上炕。炕上的被子、褥子和單子,被鬧房的小伙子揉搓得亂糟糟的。她動手撕平了褥子,又鋪平了床單,綻開了被子,把一隻繡花枕頭擺平,又抱起另一隻枕頭的時候,作難了,兩隻枕頭該擺在一頭呢?還是該擺到炕的那一頭?
  她正猶豫間,愈覺胸脯憋悶,呼吸不暢了,稍一回頭,突然看見,他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正轉過身去摸電燈開關拉線,卡喳一聲,電燈滅了。她隨之被他抓住胳膊,壓倒了,他撕她的衣服,撕她的褲帶,一隻粗硬的手伸到胸脯上來了,他那麼有勁地摟抱住她,那麼莽撞蠻橫地進入她的身體了。她幾乎暈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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