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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在一捆麥子上,攏一攏被汗水粘住的頭髮,解開包著饃饃的毛巾,把饃掰成碎塊,放到一隻搪瓷缸子裡。再把熱水瓶裡的開水倒進去。這是她天不明起來上地對,自己帶到地裡來的,麥地太遠,回家吃飯要費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時候,卻發覺忘記了帶一雙筷子來。她從麥捆兒上站起,走到地楞上,在一叢榆樹棵子上折下一根樹枝,剝掉了柔韌的軟皮,露出白色的木質,就有了一雙乾淨的筷子了。
  這就是他的媳婦,他的愛人,他的夫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她左手端著大號搪瓷缸子,右手捉著那雙榆樹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脹了的饃塊送到嘴裡去,幾乎不用咀嚼,就從喉嚨裡滾下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從喉嚨裡傳出咕咕咕的響聲;捉著筷子的指間,夾著一根生蒜薹,就著泡軟的饃饃。
  他坐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麥子上,抽著煙,看她吃飯。她的臉上撲著麥穗上的灰尖,被汗水粘和在臉頰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經被黑色的粉灰糊粘得十分骯髒了。坡樑上沒有一滴水,要講衛生就得付出勞動,跑到深深的溝底裡去洗手洗臉。她的寬闊的脊背上,汗水濕透衣衫,滲出一個大不規則的圓圈。她吃完了,臉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擺來抹汗,露出兩隻奶頭來,在蒼蒼莽莽的黃土□坡的麥田裡,這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諧,不足為奇。如果是在市裡某一家高級賓館的餐桌上,這種動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這干樑上的麥子長得這麼好!」她站起來,提著鐮刀,走向麥擺,「往年給隊裡收麥,這塊地沒用過鐮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麥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著鐮刀,走到麥地頭。麥子長得真好,齊擺擺的麥穗兒金黃閃亮,棵子稠,穗子長。去年秋裡分了地,她把這半畝坡地,用鐵掀翻了一遍,種麥時壓了五十多斤氮肥。這是她的功勞,她的成績,從種到收,他沒有到地裡來過。他有點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勞呀!」
  「你坐下歇著。」她制止他割麥,「這一擺麥子,我一鐮就割過去了。你歇著,一會兒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擺麥子前蹲下身來,揮動了鐮刀。好多年沒有割過麥子了,他想試一試自己割麥的技術,妻子累得汗流浹背,卻讓他在一邊歇著,怎麼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後頭,割著,鐮刀割斷麥稈兒的嚓嚓聲,是這樣動聽,在他上中學的時候,每逢麥收,學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員一起收割麥子,技術雖不生疏,而這鐮刀釗斷麥桿兒的聲音卻生疏了。
  他剛割過三五步,就覺得腰裡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氣。他的前頭,淑琴貓著腰,左手把麥桿兒一攏,右手裡的鐮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響聲很有節奏地響起來,一排排麥子在她胸懷裡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頁瓦,也不會掉下來,她完全變成一個熟練的農民了……
  高中畢業那年,他到渭河邊一個同學家裡去玩。那是渭河灘上一個小村莊,住著五湖四海的居民,一個百餘戶的村莊,竟然有十幾個省份的籍貫,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災、人禍、壯丁、捐稅)落腳到這裡的。那位同學祖籍山東,現在已經是一口地道的關中語言了,然而生活習慣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風俗。同學的父母用山東大餅招待他,十分熱情,客戶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顯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對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學的妹妹,一個正在中學讀書的漂亮的女子,跟他連一句招呼也不打,驕傲得像個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說話,偶爾看見她開口,就發現她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皺鼻子。當他第一次看見她皺鼻子的時候,心裡忽閃了一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念:我真喜歡她。
  他考上大學後,從那位同學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無線電技校了。他騎著車子找她去了,在宿舍裡見到了她。她一愣,終於認出他來,鼻子又皺了一下。
  「你來……找我?」
  「對。」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皺一皺鼻子……」
  「你……」她飛紅了臉,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轉過臉去了。
  「給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實早已盤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倒水,問:「你要是沒有什麼事……我要上自習去了!」
  「當然有啊!」他說。
  「有就說吧!」
  「我要跟你戀愛!」
  「胡說……」
  「真的!」
  「你快走吧!」
  「給我一杯水……」
  她的臉紅得像一隻鮮紅的蘋果,連耳根都紅了,終於在遲疑問,轉身從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隻玻璃杯子裡倒水。他走到她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親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掙扎著,企圖掙脫他的擁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她沒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勁地箍住她的肩膀……終於,她羞澀地向他皺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強壯的胳膊裡……一切就這樣簡單、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學校解散了,國家進入嚴重的經濟困難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覺承擔國家的壓力,她也將背著鋪捲回到渭河邊去。為了表示他的真誠,他提出立即結婚。他們原來商定在各自畢業以後,工作安置穩當,再辦婚事。現在,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沒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結婚。她從渭河邊的大平原上,來到南□坡根的他的家裡來了。
  如果她在無線電學校讀完學業,那麼,她現在至少可以穿一身乾淨的白大褂,在無線電工廠做一名工人,皮膚不會變得這樣粗糙,更不會折一根樹枝當做筷子吃開水泡饃了!她是無數個為分解國家困難而犧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個,現在完全變成和黃土一樣粗放而又質樸的農村婦女了。她的鼻子雖然還習慣於皺一皺,卻僅僅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公主似的高做蕩然無存了……
  「趙鵬,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兩隻手在擰著一撮麥桿兒,那是綁麥子的索子。她的口氣是真誠的,固執的,愛護他的。他聽了有點難受。是的,她比他年齡小,然而仍叫他歇著。她的口氣中包含著一層明顯的意思:她是農民,應該而且能夠幹完這一切;他是……應該歇下來的人!她叫他趙鵬,這是在他對她實行「突然襲擊」時叫出第一聲之後至今沒有改過的稱呼,尚沒有像鄉村裡夫妻間習慣於稱對方為「娃他大」或「娃他媽」。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笑著說,「咱倆……難得夫妻相隨哪!」
  她的鼻子皺了一下,動心地笑了:「你說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說。
  「啊……你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
  「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
  她扔下手裡正在挽著的麥索子,三五步奔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著粉灰的臉,和他的臉緊緊地擠挨在一起,顫抖著聲音說:「趙鵬,你說說心裡話,二十年裡,你真的沒有後悔過嗎?不嫌棄我是個農民嗎?」
  「後悔也沒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慣長的詼諧的口氣說,「誰讓我當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樣,瘋狂地偷襲珍珠港呢?」
  他們相依相偎著,坐在熱烘烘的麥茬地裡。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經是細長的柔軟的姑娘家的手指,現在又黑又粗,繭甲摞著繭甲,食指上被鐮刀劃破一條口子,淌過血,已經被黃土淤塞了,連一塊包紮的布條兒也沒有。他歎口氣說:「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農村婦女,哪個能不勞動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沒有苦痛,不在意地說。
  「好了,再苦這一個夏收吧!完結了——」他摟著她的肩膀,「你在家裡受了二十年苦,現在總算熬到頭了。收完麥,咱們馬上搬家,進城。」
  「我進不進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說,「我已經四十歲了,到死進不了城,也沒啥,反正你也不會離婚了,我高興的是娃娃們再不推車挑擔了……」
  「不!我主要考慮的是你!」趙鵬說,「你搬到城裡,在廠裡隨便找點工作幹著,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比在鄉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為工程師的職稱。三月裡,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給取得工程師和相當於工程師職稱的科技人員,解決後顧之憂。他正當其時,沒有費多少周折,就轉辦完畢戶口手續,把一家三口的戶口和糧食關係,遷轉進城市了。只待夏收一畢,把去年秋天分給他家的五畝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數交回生產隊,從此將用糧本在糧店買糧了。
  「最後一次收穫!」
  他給她說:「最後一次收穫。我們從此將變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說,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興許我們再也不會提鐮刀了呢!」
  「最後一次……收穫……」她喃喃地說著,站起來,攏攏頭髮,走到自己的麥擺上,回過頭來,「趙鵬,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他大聲說,揮一下鐮刀,「這是最後的一次收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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