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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湯吧!」淑琴把醃製的蒜苔碟兒擺上桌子,又動手到鍋裡去舀稀飯。家鄉的人把吃晚飯叫做喝湯,淑琴愛憐地瞅著他,「拉了一天麥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讓我洗一下。」他說,「身上又扎又癢,真難受。」
  「唔,那我給你燒溫水。」
  「不啦!我到河裡去洗,痛快。」
  「河裡水涼!」
  「沒事兒!」
  「那我等你回來再喝湯。」淑琴溫順地說,「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倆一塊去!」他說,「你也該洗洗。」
  「我在屋裡用溫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們大了,讓娃們看著他大他媽一塊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強,笑著從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門去。
  「你到下河裡去洗!」淑琴趕出門,叮囑說,「上河灣裡女子們晚上洗哩!你別冒跑……」
  一進入夏天,小河邊就是天然浴場了,男人們在下河裡洗,女人們在上河裡洗,互不侵犯,約定成俗,習以為常,雖然男人們能聽見上河裡傳來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夜幕卻保護著各自的領地。夫妻雙方一起下河,有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塊下河來。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順著河堤走到下河裡來,濛濛的星光下,可以看見河灣的水道裡,有一夥人影在晃動,傳來嘻嘻哈哈的說話聲。從聲音判斷,大半是些年青後生們。他們愛乾淨,講衛生,勞動一天之後,到清涼的河水裡洗掉渾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莊稼漢們,早早地在水盆裡抹一下手臉,喝罷湯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們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熱得不分早晚的時候,才下水來泡一泡,涼快涼快。趙鵬意識到自己已過中年,和這些後生們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遠一點的河水邊,脫掉了衣褲。
  河水好涼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渾身一緊,冒出雞皮疙瘩來,揮開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裡游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頭髮,粘著塵土的頭髮在河水裡涮洗得乾乾淨淨,頭皮頓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勁擦拭著皮膚,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邊的淺水裡,枕著一塊光滑的沙石躺下來,清涼的河水從他胸脯上流過去,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酸疼的胳膊和雙腿。滿天繁星,明明暗暗,閃閃眨眨,對岸的葦園裡傳來呱呱鳥的叫聲。河灘,柳林,瓜園,渠岸,整個河川的角角落落裡,沒有一處不留著他的童年的腳印。在堤壩下的石縫裡摸魚,冬天在柳林裡攀折凍死的枝條燒柴禾,到沙灘上的甜瓜園裡去偷瓜……
  他跟著老師在河那邊的公路上走著,天不明爬起來,兜裡裝著幾個黑饃,要到城裡去考中學了。他只有十二歲,是班裡年齡最小的一個,走過一個一個陌生的村子,太陽西沉,即將落進河灘的時候,他們走到大平原上來了。一眼望不到邊沿的平地,看不見土丘,天也頓然變得無邊無際開闊深遠了。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過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和北嶺之間的那一絡藍天,就是那麼窄窄的一絡。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見這開闊的蒼穹,他覺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從了。
  他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靠雙腳走過了40華裡路,腳上打泡了,腿疼難挪了,口裡又乾又澀,怎麼也嚥不下那乾硬的雜麵饃饃,鞋後跟已經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腳後跟蹭著路面,磨得火燒火燎地疼。
  猛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從樹林後邊傳來,伴隨著轟轟隆隆的響聲。他一揚頭,一列綠色的長蛇似的列車自西向東,奔騰呼嘯,從樹林那邊急馳過來,又鑽人遠處的樹林裡去了,樹梢上升起一團團白色的煙霧。
  「火車!」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學生,一齊站在路旁,向奔馳的列車行注目禮。這一幫山溝裡的學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樣,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見火車,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雙腿跑得更快的這種龐然大物。他站在那裡,對著火車逝去的樹林,呆愣愣地瞅著,樹林上空的白煙悠悠飄散著,向遠處瀰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邊,有這樣廣闊的世界啊!
  「趙鵬——」老師喊,「走啊!」
  同學們跟著領隊的老師,已經走了,他的腳不疼了,腿上有勁了,跑起來,追上了同學和老師,大伙圍著老師,問這問那,火車怎麼會自動跑呢?兩列火車對面開來怎麼辦?老師笑著,一一解答,他聽得似懂非懂……
  老師給他們介紹著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築,這是一家工廠,那是火車橋,更遠處的那座最高的煙囪是發電廠……
  「國家正進入第一個五年計劃,需要建設人才,你們好好唸書,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畢業念大學,給國家造火車,造飛機,造大炮,造機器……加緊走啊!小鵬鵬!」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學班主任的話,讀完大學了,現在是製造機械的工廠裡的工程師……
  趙鵬穿上衣服,坐在河邊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坐著。第一次走出黃土□坡狹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腦海裡保持著清新的記憶。三十多年來,他在城裡上學,後來在城裡工作,每到週日,回到鄉下,在山溝裡度過一個禮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從山溝裡飛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還在這黃土□坡下生活著,他的妻子和兒女,也還生活在家鄉的土地上。他的根哪,還是紮在這黃土地裡呢!
  現在,準確地說,麥收以後,他就要舉家大小從這兒搬進城裡去了。工廠裡可能給他分配下一套兩室一廳的樓房,那是對他這位知識分子的照顧措施,報紙上大聲疾呼搶救中年知識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經先後離世,兩個妹妹已經出嫁,一個弟弟也分居另過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後,沒有什麼牽掛了;以後,也許只有在清明節時,回鄉下來給逝去的雙親的墳堆祭燒一把陰紙……
  「趙鵬叔哎!你也洗澡來啦?」
  他一抬頭,兩個小伙子已經走到跟前,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衫子和長褲搭在胳膊彎裡,嘴角咂著煙,在沙灘上坐下來。這是倆晚輩青年,模樣雖然熟悉,名字卻記不清了。他連忙搭話說:「身上鑽進麥芒了,扎得難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裡可沒有這樣好的水!」留著長長的頭髮的一位說,「我一進西安的澡堂子,悶得頭昏,直想吐!」
  「當然,哪裡有這樣好的水呀!」趙鵬附和說,「城市近郊也沒有這樣好的水了。咱們這兒偏僻,現代工業的污染還沒有延伸到這兒來……」
  「叔哎!」光葫蘆腦袋的另一位親切地叫他,「你們廠裡有啥活兒沒?俺倆想出去幹點活兒。」
  沒等趙鵬回答,留長髮的那位補充說:「俺倆都在公社建築隊於過,蓋房壘牆,沒麻達!建築隊給的錢太少,工資者也不加,幹著沒勁!俺倆想自己包活兒干!」
  「我可沒打聽……」趙鵬心裡無數,又不忍心兩位可愛的青年失望,「我回廠後,問問基建科,看看有沒有修房壘牆的活兒……」
  「好!」光葫蘆說,「趙鵬叔,你要是給咱尋下活兒了,俺可不會虧待你!」
  「什麼話……」
  「這叫信息款——新名詞。」長頭髮小伙並不介意,「這沒啥!也是按勞付酬!」
  他咂著煙,看著這兩位可愛的後生,他們大約都是初中或高中畢業生,沒有考中大學,現在憑自己的手藝掙錢了。他們已不滿足公社建築隊比較低的工資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藝去承包工程,掙大錢了。
  「麥收了,秋種了,鄉里沒事幹了。」長頭髮小伙說,「得自找門路掙錢呀!」
  「咱們在城裡沒熟人。」光葫蘆說,「而今沒熟人,寸步難行哪!」
  他們年紀不大,卻好像十分精通世故,與那些中年和老年莊稼漢絕然不同。在趙鵬和他們閒聊的時候,他們無所顧忌,大聲說話,發表他們的新的生活觀念,完全不屑於像他們的父母那樣只知在黃土裡扒摸,憑種夏糧和秋糧,能掙幾個錢呢!他們大聲地罵人,做視一切,臭罵村裡的幹部,簡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實行責任制的過程中,油水全叫幹部們撈了。他們隨意舉出例子來:拖拉機價錢合得極低,隊長佔下給兒子開去了;六間新庫房,莊基又寬敞,會計和隊長各佔三間,合下的價錢連木頭錢也不夠……云云。
  「撈吧撈去!反正剩下這一回了。」長頭髮說,「地分了,房賣了,他再想撈油水,沒啥撈了……」
  「嘻嘻!真正的貪官污吏……」光葫蘆罵。
  趙鵬聽著,不置可否。這類事,他早有風聞,在村裡實行分田到戶的半年時間裡,單是週日回家來,淑琴憤憤然給他說過的就已經不止一件,他勸她少言,吃了虧算了。現在,聽著兩位青年的罵人的話,他心裡激起一股不平的氣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裡,沒有必要爭論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煙。
  「你上班去了,給俺到基建科問問……」
  「可甭忘了!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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