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四月雪與四月血

    中國有句古老的命運諺語:倒霉的人才上卦攤。當我們被轉移到曲沃勞改磚場,搬進這
個四號房間時,張滬就對生活有過不吉利的推斷。她說「四」字和「死」字諧音,這是第一
不吉;第二,四號房門對著一排房的牆角,牆角如一面刀刃。自古以來,這是看陰陽風水的
老先生最為忌諱的。她看過的閒雜書比我多,不想劫難當真被她言中了。
    夜間,與我同炕而眠的趙光弟(他原是個「佛爺」,即扒竊的代稱)對我說:
    「哥們兒,你們『臭老九』吃虧就吃在嘴上。五七年吃了大虧,總是不長記性。那軍代
表是能頂撞的嗎?怎麼張滬的嘴就像啄木鳥的嘴一樣,鐵硬鐵硬的呢?!」
    我平躺在炕上,兩眼望著屋頂默不作聲。
    「嘿,我跟木頭人說話吶!你怎麼連個響屁都不放?」
    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說這是一幕「煮豆燃豆箕」的悲劇,他能聽得懂嗎?寫告密小紙
片的孫西敏,進監獄的罪錯也是右派,何以在那個非常的場合要在張滬身上澆點汽油?她只
知道顯擺她的積極了,她能想到這一張紙條能要了張滬一條小命嗎?五七年劃右之後,她因
不接受右派政治性侮辱,已然服毒自殺過了一次,被北京市第六醫院搶救了過來。這次……
    「我說哥們兒,我可是一片好意。」「小黑子」繼續對我說,那姓孫的娘們兒這一手太
歹毒了,得想個辦法讓張滬早點摘下手銬來。那鐵銬子我戴過,她可經受不住。」
    「你說我該咋辦?」我搭腔了。
    「張滬性情剛烈,你得動員她服軟。」「小黑子」說,「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先
應付過去再說。」
    「我見不到她,把你弄到我屋子裡來睡,不就是為了把我和她隔離開嗎?」
    「你寫個條子給她,我給你捎過去。」
    「不行。」
    「你信不過咱哥們兒?」
    「『黑子』,我信得過你。可是這事萬萬幹不得,萬一『小耗子』走風漏氣,事兒只會
越鬧越大。」我嘴上這麼說,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小耗子」張麗華不是一盞省油燈,她之
所以落了個「小耗子」的美稱,不外是善於在勞改隊中鑽營。「小黑子」身上還有點浪跡扒
竊群中時染上的一點哥們兒義氣,在那婆娘身上,我還沒發現她有人性中的這個優點。
    「她敢於那吃裡扒外的事兒,我碎了她。」「小黑子」忿然地對我表示,「你寫吧,要
有什麼閃失,你拿我是問。」
    「好。」
    我嘴裡應著,心裡卻十分清醒,在這風聲鶴唳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我留下任何字
跡,不僅等於我自投羅網,還會構成張滬的另一罪狀。隔離反省的含義,就是讓她與我斷絕
信息;不管趙光弟是否真的對張滬懷有同情,這事是萬萬不能做的。
    事實證明我判斷的準確性。第二天,我到磚窯勞動回來,拖著一雙疲憊的雙腿,剛剛走
到四號囚捨門前,正好看見了張麗華押解著張滬,從食堂打飯回來。她被銬在一起的雙手捧
著一個粥盆,身上披著件藍色棉衣,像「蘇三起解」一般步履蹣跚地從食堂走了過來。
    我悲涼地望著她。
    所有剛剛收工的「同類」,都在凝望著這令人斷腸的場面。此時,暮冬的斜陽剛剛落
山,勞改號房前孤孤零零的一棵大槐樹的乾枝上,一群烏鴉正在飛回樹巢,呱呱地繞樹飛
鳴。歷史上蘇三起解的遺址,在山西洪洞,就在曲沃的東北方向,舞台上蘇三起解的押差官
是個白眉白鬚的老者;而20世紀70年代押解張滬的,卻是個矮矮胖胖的女「同類」。
    不知是否我過於敏感之故,我彷彿看見了「小耗子」張麗華從張滬背後射向我的目光。
那目光中沒有同情和憐憫,有的只是冷酷。不用解釋,我知道這是對我的警示,叫我迴避,
叫我閃開她和她通往囚捨的路。張滬低著頭走路,全然沒有發現她周圍的一切,因為她雙手
捧著那個粥盆,一不小心粥湯就會從盆裡溢出來。沒有什麼遲疑,我立刻走進我的號房,從
紙窗的一個洞穴中,向外窺視著張滬。當她走到我和她昔日蟄居的號房時,只是淒然地向窗
子掃了一眼,在「小耗子」勒令她「快走」聲中很快消失了身影。我按捺不住哀傷的心情,
將棉門簾挑開一個縫隙,望著她和「小耗子」的背影。令我心寒的一個鏡頭是,張滬雙手戴
銬走到她那間隔離室前時,「小耗子」本可以用手為她挑起沉沉的門簾,讓她捧著粥盆進去
——但她卻空手走在張滬身後,讓張滬自己用肩膀掀動棉門簾子。一次、兩次、三次……由
於掀開棉門簾時身體勢必發生傾斜,粥盆裡的粥湯不斷地潑灑出來。直到在號外洗臉的「小
黑子」對「小耗子」怒喝了一聲:「你她媽的不會幫她掀一下門簾,她雙手戴銬,能掀開門
簾子嗎?」張麗華才不情願地掀開那間隔離反省號的門簾……試想,我如果按「小黑子」的
主意,給張滬寫去一張什麼紙條,那張麗華能不把它交給軍代表嗎?!
    又是一個失眠之夜。儘管一天制磚的活兒,累得我骨頭如同散了架,躺在炕上仍然不能
成眠。「小黑子」絮絮叨叨地安慰我的不少話,我都充耳不聞,當他開口罵他媳婦「沒有人
味」的剎那之間,我好像受到了什麼啟發。
    我說:「『黑子』,如果你能帶個口信什麼的,我就麻煩你一回。」
    「你放心,我等我那口子不在屋的時候,單獨傳給張滬。」趙光弟憎恨孫西敏那張害人
的紙條,願意為張滬早離開隔離反省號而出把子力氣。
    「不,口信不是帶給張滬的,是托你捎給張麗華的。」
    「小黑子」用驚異的目光望著我——他過去得過肺結核,臉色蠟黃,因而他的勞動任
務,不是隨大隊出工去制磚工地,而是收拾院子裡的衛生。他的這項勞動,使他每天都有時
間關注一下那問隔離反省號裡的事情。
    「狗掀門簾子——都憑一張嘴。狗的嘴巴是尖的,能掀動門簾,張滬雙手被銬,她掀門
簾子或干其他事兒都很不方便,讓她給張滬掀個門簾什麼的,也費不了她的多大力氣。」我
說,「希望你能關照一下這事兒,不要對張麗華說是我的意思,而要說是你的意思。你看行
嗎?」
    趙光弟海罵了她媳婦半天,連連向我點頭,表示他一定去完成這個托付。
    「還有一件事兒要托你。」
    「你儘管說。」
    「生活上張麗華盡可能給張滬一點方便,但是對張滬的一舉一動,張麗華萬萬不能馬
虎,要嚴格看管。」
    「為什麼?」
    「張滬有過自殺的歷史。」
    趙光弟臉色陡然變了:「真的?」
    我對他詳述了在五七年劃右之後,張滬自殺的經過。這次當著勞改磚廠全體幹部和囚徒
的面,她平生第一次被戴上了手銬,很可能再次產生輕生的念頭。
    「小黑子」一下從炕上蹦起來:「這可是大事,我馬上去找我那口子。」
    我沒有阻攔。我認為這個預防針越早打越好。我太瞭解張滬了,如果自她脫掉新四軍軍
裝之後,在《北京日報》給社長范瑾、副社長周遊當秘書期間,是個能討人喜歡的女孩,何
以會有五七年被劃成右派之災!她天生的一身傲骨,有林黛玉的矜持孤高;卻又比林黛玉多
了幾分男兒色彩。如果她恪守清高,很可能再幹出「自絕於人民」的事兒來的。
    「小黑子」不一會兒就從那一間隔離號回來了。他說他是把張麗華叫到屋外邊,以他的
口氣對她叮囑我那番話的。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
    「我們那口子說,情況不是太好。」
    「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一直說她無意翻案,因而沒寫一個字的檢查。」趙光弟以敬佩和擔憂並存的口氣對
我說,「真他媽的有種,我真是服了你那口子了。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於連長也是個不吃
硬的漢子,這不是自討苦吃嘛!」
    我無言以答。
    「哥兒們,我已經假冒你的口氣,讓我那口子給你那口子轉去口信,讓她寫個檢查。罵
自己罵得越上綱上線,越能早日下銬。」
    我不安地望著他,怕因此而節外生枝。
    「你放心吧,我那口子說了,她盡一切可能,對灶王爺『上天言好事』。」趙光弟說,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的兩眼是桿秤,量得出孫西敏和張滬誰重誰輕。」
    「『黑子』,我再次謝謝你的好心。」
    從這天夜談之後,我當真發現張麗華對張滬的態度有了一點變化。在周圍沒有幹部的眼
睛的時候,張滬上廁所或打飯回來,張麗華能為戴著手銬的張滬主動掀開門簾(為遮擋冬日
風寒,山西的棉門簾又厚又沉),偶然與我目光碰撞時,也少了幾分冷酷。只是我很難從張
滬臉上找到一絲變化,她低著頭走路,路過我們四號囚捨時,頭都不歪一下,有時我故意咳
嗽兩聲,以示我的存在,她都像根本不通電的絕緣木樁,喚不回她對我的回應。
    「小黑子」對此解釋是她怕牽連到我。因為夫妻雙雙進勞改隊的不止一家,而且門戶相
連。遞上那張誣陷紙條的孫西敏,也住在這排窯洞裡,萬一她那雙善於發現「敵情」的眼
睛,再看出什麼破綻,見縫下蛆,不是把我也牽進去了嗎?!
    知張滬者惟我也!我深知她每一次沉默之後,都會發生什麼事情。她不是個善於掩飾自
己感情的人,敢於在磚廠「一打三反」的大會上頂撞軍代表,何以會懼怕回我一瞥目光?這
種「斷電」後的沉默,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我知道,火山在爆發之前,總是沉默的。因
而,我請求趙光弟再次告之張麗華,在對她實行監管時,一定要百般小心。
    我不知道趙光弟是否把我的內心感知,傳遞給了張麗華,但是兩天之後,我的第六感覺
感知的不幸應驗了:那天是1970年農曆三月十三,正是我的38歲生日,白天在工地上幹著
為制磚打坯備土的活兒時,灰濛濛的天上已然飄起蘆花般的雪片,直到入夜,落雪還沒有停
止。農曆三月十三,已是陽曆4月上旬,向陽的牆角窗根已然冒出綠茸茸的草芽,艷陽四月
飛雪,在北國大地上是罕見的,但不知是老天爺悲天憫人,還是偶然巧合,落雪之日。正是
我的生日,所以事隔多年,我對這一天牢記不忘。
    那天入夜之後,我心中千頭萬緒久久不能成眠。我記起了在1960年的11月,我和她被
《北京日報)送勞動教養的前夕,我在長安戲院看了關漢卿的《竇娥冤》(又名《六月雪斬
竇娥》),值此我生日之際,老天突降暮之雪,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不測的事情?「黑子」全
然不知我內心的不安,背對著我早已入睡,並發出輕輕的鼾聲。大約到了午夜時分,窗外突
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腳步聲中還摻雜著獄醫何大夫與什麼人對話的聲音,雖然我沒聽清他
們說些什麼(獄醫何大夫講一口地道的山西雁北話),即本能地把窗外的響動與張滬的命運
聯繫了起來。深更半夜誰找獄醫?獄醫又為誰看病?勞改幹部看病有幹部醫生,用不著來找
獄醫,那麼獄醫午夜出診,當然是勞改成員中的張三或李四,生了什麼急病。我左猜右想,
最大的可能是反省號子中的她,當真出了什麼險情。
    我想搖醒酣睡中的「黑子」,為我去探聽一下,伸出的手掌已到他臉側,我又把手收了
回來:萬一不是張滬,不是攪了趙光弟的睡夢?他是肺病秧子,叫醒他實在有些於心不忍。
我就是在這恍恍惚惚的猜疑之中,閉合上雙眼的。大概到了拂曉時分,門外又傳來了大頭鞋
噗嘰噗嘰的踩水聲響(春雪化成了水),接著有人推門進來,隨著手電筒的閃亮,耳畔傳來
一聲吆喝:
    「起來!」
    我和趙光弟從炕上爬了起來。趙光弟睡眼朦朧地望著來者,我則看清了進來的人是支
「左」的吳排長和廠部負責內勤的郭幹事。
    「你先出去。」吳排長命令趙光弟迅速穿衣離室。
    我此時已完全明白了:吳排長和郭幹事是為我而來。還用問嗎?一定是張滬發生了什麼
事情。我忙忙亂亂地穿起衣褲,坐在炕沿上等待著關於她的噩耗。可是待趙光弟離屋之後,
吳和郭並沒有對我多說什麼,只是叫我先打開我和她的那只破木箱子。
    「吳排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終於按捺不住惶惶不安的心情,「是不是她……
她……」
    吳排長平日是個喜歡與勞改隊中知識分子交談的人,曾與我聊過「樣板戲」什麼的,此
時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微笑,對我的提問不做回答。我又把求索的目光轉向了郭幹事,因為
昔日我回北京探親時,他曾托我給他代購過布料,也算是生活上有點兒接觸的幹部;他悲憫
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便低頭去檢查我的木箱。
    破木箱裡都是書。那是早在1963年我在團河農場勞改時,場部退還給我的。
    吳排長說:「這些書我們要檢查一下。」
    我說:「《北京日報》早已檢查過了。」
    「現在是文化革命,一切要重新審查。」
    我能說什麼呢!每天忙於修埋地球,書已然是我們身外之物,全部拿走還能減輕我的一
點兒負擔。在吳排長往麻袋裡裝書之際,郭幹事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手銬,「卡嚓」一聲給我
戴在了手腕上。
    無需多說,我一切都明白了。黎明時來搜書,並給我戴上手銬,誘因不是我,肯定張滬
發生了什麼問題,聯想起何大夫的匆忙腳步,我斷定張滬又走上了輕生的絕路。
    吳排長看了看戴上手銬的我,低聲說了一句:「從維熙,你要面對現實,心往開處想。
別鑽牛犄角。」
    「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我眼中無淚,心中卻承受著剜心之痛。
    「正在搶救,你作最壞的精神準備!」郭幹事見軍管的吳排長開了腔,才囁嚅地向我吐
露一點真情,「無論發生了什麼情況,你千萬要以理智對待。」
    之後,我被帶離我的那間屋子,手捧著鐵鐲子進了嚴管號。
    我捶牆。
    我痛哭。
    剛才被驚愕佔據了心靈的我,此時眼淚如同開了閘門的小河,淚水濕了我的雙腮。嚴管
號裡共關著四五個「同窗」。班長就是演繹過李建源君「領口」和「袖口」問題的符××。
天才濛濛亮,嚴管號的成員還在床上睡覺,突然塞進一個我來,已然使他們驚異不已;我捧
著手銬捶牆大哭,迫使嚴管號的成員只好提前起床。
    「喂!你還是放老實一點為好。」符××終於第一個開口了,「這兒是嚴管號,你可得
識點時務!」
    我仍然把牆捶得山響。
    符××一步從炕沿上竄了過來,從身後猛地一拉我的胳膊,我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
坐倒在炕角上。這時,我才發覺手腕有些火燒火燎,低頭一看,那副鐵鐲子已然磨壞了我的
手腕,鮮血洇出了肉皮。
    我無力再掙扎了,好像剛才那短短瞬間,我用完了我的全部力氣,渲洩了我的全部悲
憤。我的思緒成了一團亂麻,符××再訓斥我什麼,我一律充耳不聞。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在
北京那間低矮小屋中的母親和兒子,老母親將失去兒媳,小兒子將失去母親,這一老一小遠
在北京,不會知道在晉陽大地上發生的一切……我不禁恨起「小耗子」張麗華來,趙光弟已
然把張滬無懼於死亡的秉性傳遞給了她,她怎麼還能有監管中的疏忽呢?!
    嚴管號沒生爐火,拂曉時刻冷得人直哆嗦。符××見我只穿著絨衣進號,不知是出於鱷
魚流淚,還是想探聽一下我關進嚴管號的原因,他出去了好一會兒,當他重新回到嚴管號
時,把我那件棉襖從我的屋子裡取了來,並披在我的肩上——我因雙手戴銬,是無法穿上這
件棉襖的。
    「你知道你為什麼來這間號房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是表示我知道緣由,搖頭是想從他嘴裡探知一點兒「張滬自絕
於人民」的詳情。
    完全是出於不折不扣的顯擺,符××對我講述了張滬自戕經過:昨天,她說她很冷,想
回我和她的那間窯洞,取點兒衣服來。經張麗華向上請示,獲准回房取她的衣服,就在她回
屋取衣服時,趁張麗華沒有在意之際,她把一瓶夏天殺蚊蟲的滴滴畏,塞在衣服裡帶了回
來。當晚,她背對著張麗華偷偷把多半瓶毒液喝了下去。當然,這是張麗華發現張滬死過去
之後回憶起來的,而非張滬的交代——她不能開口了,何醫生忙了大半夜,竭盡全力對她進
行洗腸搶救,現在還在生死未卜的十字路口。「給你戴上手銬,是怕你重蹈張滬的反動舊
轍,你應當感激軍代表和磚廠領導,對你及時採取了保護措施。」符××敘述完之後,不忘
對我進行勸導:「你老老實實在這間號子裡呆著,你要是再擂牆敲窗,鬧到軍代表那兒,給
你戴上彈簧銬,那可就自作自受了。咱們還是先禮後兵,把利害關係跟你說透了為好!」
    我雖知符××是整肅受難知識分子而出了名的「內矛」,但他能把此話告訴我,我仍然
對他不無感謝之情。因為我從他嘴裡知道了張滬「自絕於人民」的手段,以及目前她身處生
死線上的概況,這是身陷嚴管號的我,無法得知的信息。嚴管號除去放風解手,是不能離開
號房的,它區別於禁閉室的標誌在於這是一間房子,屋子上還有玻璃窗戶;但是為了與外界
隔離,玻璃窗戶上都被刷了一層白灰,號子裡的人不僅沒有與外部說話的機緣,連向窗外投
望的視線,都被那層白灰隔絕得嚴嚴實實。如果不是符××對我訓政時告知我張滬的事發原
委,我上哪兒去尋覓張滬的消息?!
    我理了一下紊亂的心緒,馬上確認了他說的情況屬實。我和張滬住的窯洞裡,確實留下
了一瓶滴滴畏,那是為驅趕蚊叮蟲咬我去曲沃縣城關買來的。曲沃地處晉南,夏日天氣悶
熱,花腳蚊子叮得人夜難成寢。我買來它是殺蚊蟲的,張滬竟然想起了這瓶可以告別世界的
毒液,謊說取衣服找到它,並把它吞下去自殺了。
    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天意的選擇,偏偏在我生日的那天夜裡,她選擇了死,這倍增了我
心中的悲涼。我坐在炕上背靠著牆,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手上的手銬,似乎更清楚了把我銬起
來的用心:張滬如果當真死去,我會像剛才擂打牆壁那般做出抗爭,我要申訴,我要揭發。
儘管在那個年代,我的一切申訴都可能成為廢紙,被省勞改局扔進字紙簍,但是對於連長之
類人物來說,對死亡記錄中的自殺追查多少會給他帶來一點麻煩。張滬出身革命家庭,父親
曾是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她自身17歲時參加上海地下黨,小弟在上海解放前夕參加了新四
軍……這些隸屬於她周圍的關係網,雖然在解放後歷次的政治運動中,紛紛中箭落馬,但她
還有在空軍中當軍長的舅舅,「文革」中他的舅舅,比「文革」前更為顯赫,一旦哪一條線
提出質詢,於連長將何以做答?難道僅僅為了一張紙條,就能要人一條命嗎?!索性先下手
為強,銬住你能寫字的雙手,以防患於未然。
    我緘默無言。
    我的心裡在滴血。
    我被銬住的雙手,在這巨大的刺激面前,竟然神經質般地痙攣起來,致使掛在手銬上的
那把鐵鎖,如同鐘擺似地左右晃動了起來——我的精神已全面崩潰,我的心被撕裂了,張滬
生與死的問題,成了我心中惟一的一個結。由於幾天急火攻心,當天上午嚴管號「放風」,
我蹲在糞坑蹬石上解大便時,大便硬結成石頭一般,久久排解不出。符××不願意在茅廁挨
凍嗅臭,先帶著嚴管號成員回捨子裡去了,他用不著擔心一個戴著手銬的人;會發生什麼閃
失。
    突然,我身旁的蹲坑人,悄聲招呼了我一句。我側目看看,是「同類」中的病號阮祖
銓,他來自商業部,在昔日「同窗」生涯中,與我有許多共同語言:「你知道她的情況了
嗎?」
    我點點頭。
    「據說何大夫還守候在她身邊,但願好人能抗拒死神的召喚。」
    阮祖銓說完這兩句話,匆匆用紙片擦乾了屁股,走出廁所。之後,他折身回來,輕聲對
我說:「都出工了,院子裡沒有人。我叮囑你兩點:一、你一定要放寬心,來不得半點感情
用事;二、你還要提防萬一張滬走了,給你羅織罪名——這並不難,什麼『同請反革命妻
子』,『為反革命右派喊冤叫屈』等等。一句話,眼淚往肚子裡流,不能給他們——」他指
了指天,「留下任何一點整肅你的把柄。千萬千萬!」
    我在茅廁不禁再次潸然淚下:「我記住了。」
    「我給你擦屁股吧!你帶著手銬是無法完成這個事兒的。」是的,我當真忘了大便之後
的最後一道工序,是自己不能完成的。點頭應諾阮祖銓幫我之際,心中突然一驚:阮君也是
老右,專門善於對付知識分子的符××,要是給他扣上一頂兔死狐悲,同情反革命分子張滬
及其丈夫的罪名,是不是會牽連到阮君?!
    阮祖銓對此心領神會。他走出茅廁,有意在院中大聲喊叫道:「嚴管班!來人給你們號
裡的人擦屁股!」
    「你順手幫個忙吧!」符××的聲音。
    「我沒這個義務。」
    「我來幹吧!」正在打掃院子的趙光弟,被喊聲召喚過來。他隔著玉米稈糊著泥巴的廁
牆空隙,向外看了看,嚴管號確實沒人出來,一邊弓下身為我擦屁股,一邊趁機用極快的速
度對我耳語道:「眼下,我和我那口子住的那間號房,也成茅房了,給張滬灌腸洗胃,她的
屎尿流了一炕。這是好事,至少她的魂兒還有從閻王殿飛回來的希望。我他娘的狠狠地扇了
「小耗子」兩記耳光,倒不是因為張滬髒了我們的房。我扇她耳光是為她粗心大意,讓張滬
把滴滴畏偷偷帶了回去。」
    我無心關注趙光弟與他老婆之間發生的矛盾,心急火燎地詢及張滬的生與死。他說:
「依我看,閻王有眼,不會收下這屈死鬼!」說著,他幫我拉起棉褲,又繫好腰帶,並安慰
我說,「這麼辦吧,如果張滬清醒過來,我就假裝去嚴管號外掃地,你聽見掃帚把兒碰門兩
聲,就還有個盼頭。」
    「謝謝你了,『黑子』!」
    整個下午,嚴管號在讀報紙,內容不外是「文革」又取得了什麼偉大勝利。我盤腿坐在
炕上,貌似在聽符××讀報,實際上在焦急地等待窗外掃帚掃地的聲響。大約到了黃昏時
分,我聽到「小黑子」在窗外哼唱著「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兒和掃地的聲音。這一霎
間,我的血液彷彿凝固了,屏住呼吸靜待我希望能聽到的聲響。
    「咚!」
    「咚!」
    間隔開的兩聲掃帚碰門的聲響,使我凝固的血液,頓時沸騰起來。長著靈敏階級鬥爭嗅
覺鼻子的符××,絲毫沒有在意對我至關重要的這兩聲「咚咚」,他正在動員嚴管號的嚴管
成員,結合「文革」形勢,聯繫自己的罪錯進行批判;而我則長出了一口氣,壓在心口上的
那座山坍塌了下來。我心中默念著:
    「感謝何醫生!」
    「多謝『小黑子』!」
    我早飯沒有能進食,午飯只喝下半碗白菜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用被銬住的雙手先
後塞進肚裡兩個窩窩頭還不覺得飽。但嚴管號只供應這麼多「進口貨」,只好把那碗粥,一
揚脖兒灌進肚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儘管這只是一線生命曙光的訊息,而不是張滬確實已從
死神懷抱中掙脫出來的消息;但僅僅這一點,已然在我焦渴的心田,掠過了一陣瀟瀟春雨。
    但是,我未曾料到的是,入夜之後情況發生了逆轉。當夜,我躺在炕上,把手銬放在我
的胸前,還沉溺在小黑子傳遞給我的喜悅中時,前院木工棚傳來了「噹噹噹噹」的聲響。起
始,我並未在意這來自遠方的捶打之聲。符××憑著他鷹犬本能的敏感,彷彿從這聲響中嗅
出來什麼異常,便從炕上爬起來(嚴管號夜裡是不關閉電燈的),有意無意地盯看了我一
眼,便倒鎖號門出了屋子。我的中樞神經被他這一眼召喚醒了,猛地從炕上坐了起來,這叮
當叮噹的聲音響在深夜,是不是木工們在趕製什麼東西?
    趕製「文革」的標語牌?何必這麼匆匆忙忙;修理囚徒們用的勞動工具?更沒必要這般
急切,想來想去,一種不祥的預兆,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此地是實行土葬的,會不會是張
滬她清醒之後,病兆又繼續惡化了?抑或是張滬根本就沒有清醒,趙光弟為了安慰我的心,
有意傳遞給我虛假的訊息?……我的心又跌進了萬丈深淵。
    門鎖響了,符××走了進來。我的目光急切地迎了上去,想從他臉上的表情找到一點消
息。他沒有迴避我的目光,那張吹火嘴一開,便對我說:「不虧你過去是個記者、作家,心
電感應倒挺靈敏的。瞞你也沒用,剛才我去了木匠張漢文家,他家屬告訴我,張漢文為張滬
去釘棺木了。說是,張滬曾醒過來會兒,那不過是迴光返照。從維熙,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一
些,但我符××也是個人,先給你捎個話兒,省得你精神上準備不足,增加嚴管號的麻
煩。」
    我只覺得血湧心扉,一下躺倒在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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