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英木蘭的生命傳奇

    說起來它有點像是70年代的聊齋了,來到大辛莊不久,就聽到了一個富有傳奇的人物
的名字——英木蘭。在磚窯有人談論她,到了配件廠對她的評說就更多。一個勞改隊中的女
性,之所以能在男性王國中產生轟動效應,是因為她在大辛莊,做了一件壓倒鬚眉、震動全
場的事。
    有一天,磚窯40米高大煙筒的頂部,因沉積的粉塵大多,需要有人到大煙筒的頂部去
疏通。勞改隊長當然只想到了男號,他在隊列前,號召能夠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人,勇敢
地站出來,主動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以此立功贖罪。為了鼓勵勇者,隊長在大輪窯下擺了
一碗酒,目的自然是以酒壯其心志,豪其男兒之膽,以完成這個誰看了都心顫的活兒。
    會場死寂了多時,沒有人敢於應答。誰都知道,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活兒:這兒沒有吊
車,登上那麼高的煙筒,要靠手腳並用地一格一格地爬鑲嵌在煙筒上的鐵梯。人站在地下往
上看,都有些眼暈;要是從上往下看,腿肚子都會轉筋。就在隊長為難的時候,人群中突然
走出了醫院的女醫生英木蘭。她剛到輪窯之下時,人們都以為她是執行救死扶傷,準備搶救
險情的。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身著白衫的英木蘭,走到輪窯的大煙筒之下,沒有任何表白,
就開始了她的生命攀登。
    在場的男號都驚呆了。隊長們也面面相覷。道理十分簡單,這樣的活兒,讓一個從醫的
女號去幹,在勞改隊還沒有先例。何況這個英木蘭,是個在上海讀過醫科大學的女號,人又
長得恬靜而淑雅,連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隊長們歷經了片刻的研究,大概認定她不會是到
大煙筒上去自殺,便在茫然不知所措當中,沒有阻攔她的行動。結果在眾多男號面前,她一
步一步地攀上了高高的煙筒,並完成了清掃煙筒上頂的活兒——英木蘭的名字,從此響遍了
全場。
    乍聽到這件事情時,我也在內心不無疑惑——固然婦女早有半邊天之稱,但畢竟因生理
與心理等因素,不太適合這項勞動。她在內心何以會沒有恐懼,而使鬚眉們為之失色的呢?
又由於她的名字與中國古代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只有姓氏上的差異,又強化了我索密的潛在
願望——有一天,我身體有些不適,借看病之際(她在醫務室工作),首先想看一看此人,
當然更想知道她何以會有壓倒眉須的堅毅精神。
    記得,那已是初冬時節,我穿著一身厚厚的棉衣,走進醫務室的過廊,那兒已經有幾個
病號,坐在長椅上排隊候診。我正伸著脖子,好奇地向室內眺望,突然坐在我前邊的候診病
號,拍了我肩膀一下:「喂,老兄,還認識我嗎?」
    我看了看招呼我的人,他身著一件藍色的棉猴,連帽子也套在頭上,外露的只有他的那
張瘦削的臉。他見我流露出陌生的神色,便把他那三角形的帽子,拉了下來。
    「是在哪兒見過你,只是……」
    「你還記得有一個人,帶你去見死前的呂熒嗎?」
    若同一道從天而落的閃電,我的思維立刻被照亮了:「你是姜葆琛?是在清華大學被劃
成的右派?早聽說你也來到這兒了,只是總在大院外邊幹活,沒能見到你。」
    說實話,他如果不提起美學家呂熒,我是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他來的。因為我和他昔日只
有一個小時的見面機緣。但是姜葆琛能夠畫龍點睛,一提呂熒的名字,就打通了我的全部思
路。
    我們倆緊緊地握了手。雖然我和他的邂逅,給我帶來了快慰,但我的中樞神經,仍然在
英木蘭的精神光環籠罩之中。在我看來,她的不凡絕非來自於天然,一定有著造就她的不凡
的社會基因。因而,在我與姜葆琛初見時的話題,既非他,也非我,而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
個奇異的女性。葆琛對她的情況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告訴我英氏家族,在解放之前的北京,
是個名門望族。她出身於一個天主教會的世族家庭,在解放後不久,她的父親作為反革命被
捕坐牢;她也因其父親的問題,而被開除出上海震旦理工學院醫科專業,後來聽說經受過比
我們勞改還要嚴酷的監獄生活。至於更具體的情況,他也無從知道,但他告訴我,想要瞭解
她並不難,因為她的愛人王繼昆是個老右,也在這兒勞改。
    「你認為她為什麼能有那麼驚人的毅力?而又那麼默默無言?」
    葆琛君低聲地回答我說:「反正不是『老三篇』顯靈!」
    「那又是什麼力量顯靈?」
    葆琛君突然反問了我一句:「你為什麼關注這件事,是不是又犯了你作家的職業病
了?」
    我無言以答——我當真不知道一個女號的行為,為什麼會對我產生這麼大的誘惑。在我
的小屋中,我曾與張滬探討過英木蘭的精神動力問題,她與葆琛君的看法一致,說我死去的
文學夢,被這件不凡的事情,給重新點燃了。我極力否認這一點,我說我只是在渾渾噩噩的
生活中,發現了並不渾噩的人——而且她是個女人。
    輪到我進屋去看病了。她在為我看病,我則在仔細地審視她。致使她覺得我這個病號,
目光中流露出異常。她先用手擦了擦她的臉,以為她的臉上帶有什麼污垢。我連忙低下了
頭,怕她把我看成一個流氓。
    「名字?」她說話是簡短的。
    我告訴了她。這回輪到她來審視我了,她說她給張滬看過病,知道我們的一些情況。我
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詢及她爬大煙筒的事,這不僅因為看病的病號挺多,還因為我和她只是
初見,在此時此刻我如果談及這一問題,不僅十分莽撞,而且有失禮儀。所以她給我開了
藥,我立刻就走開了。但是她那形象,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把「無畏」這個字眼,與她聯繫
在一起。她體態倒是並不單薄,但是她臉上那文文雅雅的氣質,怎麼能使人和爬高高的煙筒
鉤連在一塊兒呢?直到很久之後,葆琛專為此事,帶我去找了她的丈夫王繼昆,後來又漸漸
與她熟悉了,才算對英木蘭的堅毅之舉,有了銘刻於心的理解。這種理解不僅是對她個人
的,也是對歷史和社會的;還可以視為對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別一種類型的認知——因
而,我在這裡不能不多花費些筆墨,忠實地記錄下這個勞改中的奇特人物。
    她落生於1933年9月的北京,我與她同庚但她比我小著半歲,當我17歲那年,正在中
專讀書時,她已經成了階下之囚了。按法律,不足18歲的未成年人,何以成囚?這是一個
法律之蝕。反正她與幾個在教會就讀的同學,在同一天的晚上,都被帶進了公安分局。逮捕
她的理由一直是個謎:一個從小進了教會辦的慈幼院的孩子,少年時代進了教會的輔仁女
中,16歲進了震旦大學的年輕知識分子——即使是教會辦的學校,她的家庭又是信奉天主
教的世代家庭,似也沒有被逮捕的理由——因為她當年才17歲呀!
    進了分局對她震動比較大的,是從分局向提籃橋監獄的轉移,持槍的武警,先把她們五
花大綁地綁好,然後讓她們兩個人一對前後對齊——她當時有點心顫,以為是一顆子彈,可
以射穿前後兩個人的腦袋哩!但是武警並沒有處決她們,而是把她們押送到了監獄。
    英木蘭說:「過了沒有被槍決的一關,我就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了。由於當時我的年紀很
小,倒覺得裡邊挺好玩的。牢房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四周的牆都是黑色的。還有使我覺
得新鮮的,提籃橋監獄是一座上下相通的樓,從上可以直接看到下邊,這個陌生的角落,使
我有一種身在教堂的神秘感。當時,吃得當然比不上在學校,但是每吃一次雞蛋,出於從小
受到的教育,我都讓給別人。我最小,我該這麼做。當時我就懂得人活在世界上,沒有比付
出更神聖的事了。」
    「付出」這兩個字,對我很有啟迪意義。所以我有如此的感受,與英木蘭後來在生活中
的一連串的付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她在監獄裡關押了一年多,終因沒有具體罪行而被
釋放。她回到故園北京時,年僅19歲——這時她才似乎明白了一點點,她是因父親的株連
和宗教的關係,而進監獄的。她的父親英純良(英千里之弟),因昔日參加過胡宗南的部
隊,後又脫離了國民黨,在輔仁大學擔任國語系教授,專事文學的教育工作——他認為脫離
了國民黨,就再也不是國民黨了,解放後「沒有登記」,因而在1953年鎮壓反革命時被
捕,被判處7年徒刑。其父如此,其女亦然——這種血統株連,一直像影子一樣追隨著她。
    回到北京以後,她從事醫療工作。儘管她在震旦醫大並沒有畢業,但是她天性聰穎,對
醫學苦苦鑽研,在一家震旦學長開設的診所裡,很快成了一個優秀的醫生。但是好景不長,
幾年之後,反右派運動開始,她並沒有任何反動言行,可是追隨她的那個影子,並沒放過
她,在1958年,她被勒令停止了醫生的工作——與社會上的「五類」分子,一起被送往京
西一個勞動地點從事運輸的裝運工作。
    當時的她剛剛20歲出頭,不但有充沛的體力,更有樂於助人的精神。無論從事什麼勞
動,她都是個佼佼者。為此,到了那兒沒有多久,便被調到運輸廠的醫務室工作。那個簡陋
的醫務室,沒有任何外科的手術設備,但是她在那個方寸之地,為患者進行了近乎於神話般
的手術:青光眼的開刀,白內障的摘除,以及眾多在小醫院都無法進行的小手術。英木蘭的
工作,在那個年代已經不同凡響,更令人崇敬的是,不久有一個來自兒童醫院的大夫,因身
體不好,參加體力勞動有些困難,請求英木蘭幫助她進醫務室工作。英木蘭不僅為她辦成了
這件事,自己還頂替了她的角色,回到負重的體力勞動中來。此事,曾在運輸廠引起軒然大
波,勞動成員們對此紛紛表示不平。但是英木蘭對此安然處之。她對我講起這段生活時說:
「一個人如果把付出作為人生的坐標,那麼他就永遠精神不死,我就是這麼理解人生的。所
以無論面對多麼大的困難,我幾乎沒有畏縮的記錄。」
    這就是英木蘭。在此之後,她多次為別人付出:在1966年「文革」前夕,當時她已然
從運輸廠被轉移到「強制勞動」的勞改農場天堂河。雖然對她說來,這等於步入了谷底深
淵,但是她依然不改博愛於人的初衷。當時,在北京的兒童中,出現了「流腦」。為醫治這
樣的病兒,常常要為病兒輸血——她身為醫生,一次又一次地從自己身上抽血,將自己的生
命血漿,獻給那素昧生平的幼小生命。致使她自己因營養匱乏,而患上了肝炎。她將她的這
些行為,一律認知為「應該的付出」,而與勞改農場的表現好壞,沒有內在的關係。
    我相信她的自白都是真實的,這個印象的得來,是多方面的綜合:「文革」年代,大大
小小的批判會是不間斷的。在我的目光中,她坐在會場一角,從來沒有過什麼是與非的表
態;這不等於她的心裡沒有一桿秤,但她是從不譁眾取寵或有意討好任何人的——包括勞改
幹部在內。大辛莊農場的頭頭趙書記,老婆一連生了幾個丫頭,第六胎好不容易生了個帶棒
兒的小子——可惜老天有意與之為難,孩子在沒有滿月的第28天,突然得了肺炎。英木蘭
並沒有從事兒科的任何經驗——她大著膽子給那個嬰兒使用了頭皮輸液,結果那孩子的生命
保住了。那位頭頭的夫人,為了答謝她的晝夜監護,用報紙包著一包東西,非要送給她不
可。英木蘭推辭不下,拿回去當眾打開——裡邊是四個白麵饃饃,她笑著將其搓碎,餵了雞
捨的雞。她說,她費盡心血甚至是冒著風險,搶救那個孩子,只因那個嬰兒是個生靈,而別
無其他。就是勞改成員家屬生下的嬰兒,也不會例外——只要是我能幹的,我一定幹好;即
使是我不能幹的,我也要試試。
    最後,我和她談起她的婚姻。在我的認知中,一個自幼受天主教會影響較大,並把付出
視為生命本能的人——特別是女性,大多屬於對婚姻淡泊的類型。英木蘭認同了我的分折,
她說她所以遲遲到38歲才與王繼昆結合(王繼昆是來自外語學院的老右,英木蘭的英語也
非常好),兩個人有共同的語言,只是她走出這一步的原因之一;而更為本質的問題所在,
是出自於她對他的同情。王繼昆本來是有一個美好的家庭的,夫妻感情也很不錯;但是女方
家長反對這門婚事,原因是王繼昆是個右派。後來因為王的妻妹,要嫁給一個解放軍的軍官
——在當時政治擇偶不僅是一種時尚,而且發展為社會不成文的條例。王妻家中,為了完成
這門大好婚事,便迫使其姐與王繼昆離異——否則在填寫檔案的社會關係這一欄裡,便有了
一個右派姐夫。王繼昆與其前妻分手後,精神受到的刺激之強烈可想而知;偏偏此時此刻,
王在化工車間勞動時,又被火鹼燙傷,英木蘭在為他醫治燙傷時,便對王產生了強烈的同
情。英木蘭對我說道:「我是首先對他產生了人類共有的同情,才漸漸彼此相知相敬相愛的
——假如,他沒有前邊的命運坎坷,他當時就是一個單身漢,我就是與他有共同的語言,我
怕是也不會走出與他結婚這一步的——因為我這個人,比較喜歡獨處;可以這麼說,是王繼
昆的生活不幸,改變了我的生活狀態。」
    至此,我好像已然對英木蘭那天敢於爬40米高的大煙筒,有了一個全面的理解了。一
個心揣博大精神的人,面對困境會產生博大的情懷;只有一連串為別人著想,而一次又一次
捨棄自我的人,才會產生驚人的堅毅。她說她在爬那高高的大煙筒時,沒有恐懼;但她每攀
上一格鐵梯,都要告誡自己鎮靜,並自我激勵一定能夠成功。這個成功,意味著的不僅僅是
無畏——更是她人格、意志的自我完成。
    我曾詢及她這一問題:「這裡邊有沒有宗教精神因素在起作用?」
    她沉默了許久,沒有作答。當時的「文革」把一切都砸爛了,我如此提問不是給她出了
一道難題嗎!我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逆向推理,問她是不是「活學活用」之成效,她亦沒
有作答。正是這兩個沒有回答,我才對她肅然起敬,致使我這部回憶錄動筆之前,升騰起必
須見她一面的願望。好不容易從昔日難友處找到了她的地址。這個地址既在我意料之外,又
在我意料之中——她的問題得到平反後,便很快皈依了她從小信奉的天主教,此時她住在修
女院,已是天主教北京教區的若瑟修女會副會長。我去看分別了15年的她,她身著黑色修
女的聖裝,神態與在勞改隊時沒有什麼差別——如果非要尋找一點什麼差異的話,那就是她
脫掉了醫生的白褂,穿起了修女的黑衫。她依然是那麼沉靜,那麼安然。讓我感傷的是,她
的先生——我的同類王繼昆得了膀胱癌,已然在1989年離她而去。曾記得,王繼昆在1988
年前後,曾給我來過一封信,談及對我作品的印象,他在信中說,我的小說《風淚眼》、
《陰陽界》都寫了落難知識分子的真實生活。他希望我能以紀實的文體,比較系統地寫出我
們這一代熱愛民族的人(當時《走向混沌》第一部尚未出版);而今他已去了天國,他無論
如何也想不到,在我對昔日的生活回訪中,英木蘭成了書中不可或缺的一顆閃光的星斗。
    1995年,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在中國召開,英木蘭是作為中國宗教界中的修女,參加世
界婦女大會的。我想,那些來自地球不同經緯的不同膚色的女性,無論她們的想像力多麼豐
富,也想像不到那神態安然的修女英木蘭,曾經留下一個中國女性所獨有的生命傳奇——其
中最為令人震撼的一筆,是她曾在極其困頓的勞改生活中,如長虹出世,壓倒過全體鬚眉,
那些來自地球各個角落的女性,她們對中國曲裡拐彎歷史的瞭解只是隔靴搔癢,從而無法對
這個從歷史溶洞中走出來的女人,從今天的形態上去還原她的過去……
    誰能破譯她體軀內的生命密碼?大概只有曾與她有過共同受難的經歷,並以人學為研究
對象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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