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姓湖顧名思義,至少可以有兩個意思:一、這兒姓伍的人家特別多;二、旁邊應還有
一片不小的水泊。第一個含義很快得到了驗證,因為我們的卡車經過的一個村子,村名就叫
伍姓村——至於那片應該有的水,我們卻沒看見。拉我們的卡車,一路向北,直到快出了農
場的邊緣,我們的卡車才停在一處只有幾排房子的空場。過了很久很久,我們熟悉了那塊土
地的土性之後,才知道從我們的監捨向北走,原是一片蘆草茂密的水泊的,那兒曾棲息著大
雁和許多候烏。全國學大寨,大寨在山西,大寨不知什麼人來這兒看了一回,那塊原屬於自
然的淺淺水泊,便在年把的時間內變成了旱田。候鳥不見了,大雁飛走了——我們到此地不
久,還吃過一回雁肉。一隻重20斤的死雁,只賣兩塊錢,那是來尋覓舊巢的孤雁,被農民
捕獲後賣給我們這些「二勞改」的。這個勞改中隊,有百十口人,大多數來自北京。原本是
個男兒國,加上我們這些雙料貨,就成了一個「雞叫狗吠娃兒哭」的世界。
勞改隊的陳大琪指導員和袁中隊長,大概是出於人道主義,很體諒我們這些拉家帶口的
新戶,讓我們搬進新窯洞去住(這兒的窯洞也和曲沃一樣,外表看上去是平房,進門才知道
是拱形的窯洞);而那些男號——包括正牌的工人和拖拉機手,都住在破舊的窯洞和平房
裡,這使剛剛到了新址的我們,感到「人挪窩活」的愉悅。
這兒被稱為勞改三中隊。進窯不久,就認知了一個定律:凡是有勞改人員的地方,都有
右派。我能記下來名字的有:來自公安系統的周月明;在某大學教《西洋史》的吳士俄;地
質部的老右魏石山(只記住了其號為石山,因為他善於畫貓,印章上刻有石山二字);還有
昔日在鐵路系統的勞模李綿章;曾在京劇名伶尚小雲劇團反串青衣的演員朱效梅;剩下的一
個,則是在五七年反右剛剛開始時,右派大名就上了《人民日報)的王臻——他原是民政部
的幹部,大鳴大放期間下放在四川考察民政,出於幫助黨整風之心,匆匆從四川回到北京。
他剛剛坦誠地向黨提出整改意見,幾天之後就成了「右派向黨進攻的急先鋒」。在勞改隊
中,儘管五毒俱全,又在一起生活勞動;但是知識分子與其他「四毒」,仍然若同涇水渭
水,色澤完全不同——所以很快,我和張滬就與「同類」中的幾個,熟悉到無話不談的地
步。
最初與我和張滬接觸的是魏石山,他不僅長於字畫,還會中醫。他見張滬體態虛弱,知
其在曲沃的遭遇後,出於同情之心。他建議讓她提出「保外就醫」的申請。
我和張滬對此都感到突然。當然能夠離開勞改地盤,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但是我們各
種辦法都想過,惟獨沒有想到過走這一步棋。他說,這裡的隊幹部及其家屬,都常常找他看
病——他與總場醫院也很熟悉,根據張滬的情況,被批准的可能極大。特別是這裡的管教干
部,對知識分子都挺富有同情心的。他在幾個勞改單位改造過,這裡的指導員陳大琪,是個
很有見地的人。
經過我和張滬的觀察,老魏所談皆非虛言。因為從我們到這兒的第一天,陳大琪已然顯
示出他的與眾不同。在對我們這些剛剛到達這兒的新號,例行完了點名和分配窯洞之後,他
突然對我招了招手,讓我跟他走進他的辦公室。當時我的猜想是,這支「雙勞改」的隊伍是
我帶隊來的,他找我不過是詢及一下每個成員的情況。可是我意想不到的是,他讓我在椅子
上坐定後,卻扯開了閒篇:
「你這個姓氏真少見,我生平只見過一回。」
我沉默地聽著,不便隨意答話。
「那還是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讀到語文課本上的輔導材料,有一篇寫一個農村女娃
賣葦席的故事。作者的姓氏是從,名字叫什麼,我已然記不清了;你這個『從』是不是……
跟他一個姓?」陳大琪兩隻眼睛審視著我,「你們還沒有來,副檔已經先到了這兒,知道你
過去是搞文學的,那篇東西是不是你寫下的?」
真是恍如隔世,在十多年的勞改生活中,我早就把我青年時代寫的一篇千字文忘光了。
經他一提,我倒是當真回憶起來了——它發表在孫犁主辦的《文藝週刊》,上,後被納入高
小語文教學的輔助教材之中。想不到事隔多年,在這個黃河之畔的勞改隊,被主管我的勞改
指導提起。我只好點點頭,回答他說:「是,那是我當年寫的:您如果不提起它。我都忘
了。」
「那文章我一直記得。」他說,「我是農村裡長大的娃,愛讀寫農村的書。」
我點點頭,心裡也挺高興——因為讓指導員知道我的過去,並不是什麼壞事。
「從明天起,你出任中隊的統計員工作。魏石山是搞宣傳的,有不明白的地方問問他就
行了。」他說,「你可以走了,有大事可以直接找我。」
第一天的經歷,讓我和張滬確認了陳大琪是一個尊重知識的人——有這樣的幹部在這兒
當一把手,老魏提及的離場方案,也許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選擇。因為張滬原來就有心臟病
史,加上曲沃的折騰,在病史中又加了另外一筆,我倆幾經研究,決定將她所有的病歷,由
老魏呈給中隊過目;同時,張滬向上呈遞了一份請求回京治病。保外就醫的報告。說實話,
當時我們只是立足於爭取,並沒抱有多大的希望——無產階級專政是鐵,對階級敵人的仁
慈,就是對革命的殘忍。這是我們牢記於心的,姑且當作投石問路吧!未曾料到的是,不到
一個月的光景,張滬保外就醫的申請批了下來——她從伍姓湖,提前告別了勞改生活,直到
她的問題在1979年徹底平反。
一間約有12平米的窯洞,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單人床,一張辦公桌,桌面上堆滿
了統計報表之類的東西,剩下的就是毛澤東的著作。這裡確實像同類們所說,很少其他勞改
農場令人心煩的政治學習,只有老魏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出上一期黑板報,摘錄一些報紙
上的過期消息。他使用過的《山西日報》,我拿來炒冷飯般地過目一下,然後堆在桌子上,
以表示自己關心國家大事。從勞改開始,近20年的光景中,我還沒有一個人住過一間屋
子,因而,當白天人們都去田野勞動,我手拿著一隻沾水鋼筆,填寫著各式各樣表格的時
候,內心有一種十分恬靜的感覺——就好像一隻遠航的船,在歷經了淒風苦雨的航行之後,
終於駛進了一個避風的港灣。
只有到了月底,我這間窯洞才常常滿員。全隊幾十口子,都要到我這兒來買飯票——這
裡最高的工資不足40元錢,一個月的伙食費用,大肚漢有20元也就夠了。我收完了錢,把
它轉交到伙房,這是我的任務之一。我的惟一勞動項目,就是手拿一個由木工做好了的米
尺,去丈量中隊的土地面積;那米尺是三角形的,上邊有一個轉動的木把兒,我一邊走著就
把面積丈量出來了。此外,我有時還要下到勞動工地,去記錄下每個生產組的生產進度,然
後造表上交給主管生產的袁隊長和中隊技術員。僅此而已!
對我來說,幹這點兒事情是填不滿我的時間的。因而在收工以後,同類中的王臻和朱效
梅,是我窯洞中的常客。特別是到了週末,我負責去中隊開設的小賣部買酒,王臻負責掌
勺,當酒菜都準備齊全之後,朱效梅便會不請自到。他來自尚小雲劇團,不僅能反串青衣,
還一專多能地會自拉自唱。我們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唱起京劇,什麼《玉堂春》、《白門
樓》、《羅成叫關》、《呂布戲貂婢》……當然,為了防止有人下蛆,我們偶爾也唱《沙家
濱)和《紅燈記》中的片段,這不是我們想唱的,純屬為了掩人耳目。開始時,我們是小聲
演唱,因為這些舊戲都是「文革」破「四舊」中早已被打翻在地的東西;但是自從有一次陳
指導員走進窯洞時,朱效梅正在地上虎虎生威地唱著楊子榮打虎上山的段子,陳指導員笑了
笑,便走出了窯洞。從此以後,我們的調門便越來越高,加上有酒助興,有時竟然唱到了忘
我的程度。
我在上中學時,發表文章的稿費,大都花在了看葉盛蘭的小生戲上,因而也會唱兩嗓子
小生,所以我與朱效梅常常一起唱上一段,由王臻在旁操琴,兩人一直唱到口乾舌燥為止。
窯洞雖然隔音,但是窗子和門是不隔音的,因而住在我旁邊的劉四、耿秀敏——以及宣傳員
老魏,有時也來助興——此時的窯洞,就變成了一個週末俱樂部。據說,有的同類曾對此表
示過異議,向中隊反映過「幾個右派在恢復『四舊』,應該制止」云云,但是陳指導員,對
此未置可否。因而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進入勞改隊之後,最為開心和快樂的時光。是有意
逃避當時的政治?還是借酒澆愁?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反正在那一段日子裡,我獲得
了「避風港」內的愉快和輕鬆。要知道,此時已是1976年的暮春時節,中國政壇正在晴轉
多雲,剛剛出來主持國務院工作沒有多久的鄧小平,又陷入「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圍
剿之中,蛛網般的政治使人無法捉摸,乾脆來個一醉方休。對我個人來說,當年對我刺激特
別大的,是在這年的1月8日周恩來的病逝。這位政治老人走了,使中國政壇上少了一個
「平衡」危機的中介機制;由於少了這個重要人物,多病的毛澤東便難以聽到另一種聲音。
毛澤東於該年2月提出的「走資派還在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鄧小平,就是周恩來離世之
後的第一個大動作。毛澤東曾經重用過小平同志,在「文革」中把他打倒;1975年再次啟
用了他,主要是周恩來運作的結果,可是不過一年左右的光景,毛再一次把鄧打翻在地,這
使我的思緒像是走進《易經》中的八卦死陣。我無論如何苦思冥想,也找不到中國政局能走
出八卦陣的生門。在這種情狀下,作為一個最底層的賤民,不如閉上眼睛,自我找樂——周
末的京劇表演,其淵源就在於此。
大概是在當年5月中旬的一天,我去麥收現場檢查麥收畝數,剛剛走到吐出淡紫色花蕾
的苜蓿地邊時,忽然發現地裡蹲著指導員陳大琪。他見我走了過來,便朝我喊道:「地太干
了,你記住明天安排人放水澆地。」
我答應回去寫在黑板上,以防忘記。同時告訴他,我是去麥地看收割進度的。
他說:「你先過來一下。」
我走了過去。和他站在地邊的一棵大楊樹下。
「這一段,你感到咋樣?」他詢問我說。
這句話問得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他問的是指哪一方面。
「常看報紙嗎?」
「從宣傳室那兒拿到的,我都看了。」
「你有甚感受?」
我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作出了違心的回答:「形勢大好,批鄧又把「文革」精神,重
新提出來了,我得好好學習。」我雖然知道陳大琪是個尊重知識的幹部,但他畢竟是管理我
們的勞改幹部,在政治問題上我不能嘴上沒有一把鎖。
「這是你的真實看法?『文革』把……」他扭頭看看四周,回過頭來對我說,「『文
革』時期只有勞改單位還在規規矩矩生產;都去抓革命了,國民經濟的問題,你這個知識分
子考慮過沒有?」
老實說,陳大琪指導員的話,著實地把我嚇了一跳。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所想的,也是
每一個有愛國良知的百姓——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無不憂慮的問題。在這漫荒野地,他突然
道出了他的心聲,使我更加難以作出回應了。但是不回答又是泯滅良心之舉,我心裡七上八
下了半天,只好含糊其辭他說:「是啊,有的國家的宇宙飛船,都從月球上帶回泥土來了,
我們這裡還在鬥來鬥去的呢!」
是不是陳大琪也覺察出了什麼不妥,因為我們的身份畢竟是專政與被專政的關係。當我
回答了這句內藏政治的話以後,他就拋開了這種並不對口的談話,而轉向了勞改隊中的話
題,他說:「有人反映你們幾個人,常在窯洞裡唱甚的京劇。其實我早應該找你談談——」
我忙打斷了他的話,主動自我檢查說:「最近麥收挺忙,我們已經停止了這種活動。唱
舊戲是會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今後不再演唱就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偶爾唱唱也沒甚問題。」陳大琪坦誠他說,「咱不認為那就是
為四舊招魂,舊京劇是中國的古老文化遺產。我是想對你說說你的個人問題。」
我的頭嗡地一聲大了起來,很顯然中隊是對我有了不好的看法;不然的話,陳大琪怎麼
會說出「個人問題」來呢?!我的心狂跳了起來,等待著他對我的批評。
「你知道我為甚讓你當脫產的統計員嗎?」
我思考了一陣,沒能回答出來。
「你不同於別的右派的是,你是有寫作才能的人。說穿了吧,我愛看書,便更看重能寫
書的人。讓你當統計員,是想多給你一點個人的時間,改造這麼多年了,啥業務都得有個恢
復過程。可是我看你沒有愛惜時間,娛樂歸娛樂,你總不能捨正事而干閒事,你說我的話對
不?」
我的臉頓時燒紅了一片,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些話來。是的,我從來沒有
想到陳大琪讓我當統計員,是這麼一番用意——他很器重我,我是感悟到的,那昔日的一篇
千字小文,是他愛護我的機緣;但是我當真沒有意識到他的用心良苦至深,竟然考慮到了我
的將來。我十分激動,在這種激動之下,我毫無遮攔地把我與山西作協的聯繫情況,一股腦
地都告訴了他。之所以如此,我確信陳大琪,是一個能交真心的勞改幹部——他與我昔日勞
改生活中相遇於營門鐵礦的指導員曹茂林(見《走向混沌》第一部),相知於團河農場的董
維森(見《走向混沌)第二部)同屬對社會有深刻洞察力。並真心愛護知識分子的幹部。他
們在嚴肅的外表下,都深藏著一顆社會良心。陳大琪所不同於前兩個人的是,他形象上並不
存在公安人員的外表(很少見他有穿警服的時候。我們初來時,還是殘冬時節,我發現他常
常把手揣進棉襖袖口;但是那兩隻棉襖袖子不夠長,因而總是有半截手腕裸露在外邊),可
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陳大琪心裡揣著的,是一顆金子般的心——於是我便把我的
一切,都告訴了令我敬佩的他。
「你怎麼不早一點兒讓我知道這些?」
「因為這還是紙上談兵的事,成功的係數很小很小。」
「這是好事。為了這事,你更應該有幾年的準備。」他說,「以後少唱京劇啥的,無論
是老戲和樣板戲,都幫不上你的忙。統計室有筆有紙,常畫畫寫寫的,熟悉一下你的本行業
務。」
「謝謝陳指導員。」
「你放心,只要上邊有令,中隊絕不攔你。」
當天晚上,我去給中隊呈送報表的時候,特意把我與省作協段杏綿等同志的通信,帶給
了陳大琪。他看完通信之後,咧開他那厚厚的嘴唇,笑瞇瞇地對我說道:「還算我有眼力,
當時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將來國家還用得著。人家的信寫得很誠懇,只要是省局鬆鬆口,
你還是有希望走的——為這,你也要早做準備。咱也不知為了個甚,見到有用之才,窩在這
伍姓湖裡,就心裡不是滋味。對張滬回北京治病的問題,也是我同意了的。對你也是一樣,
上邊有話我就放人!」
他把段杏綿大姐的信交還給我,問我這兒有什麼書,他想看看。我想了想只有雨果和果
戈裡的兩本書了。他問我有沒有中國的什麼小說之類的,特別是我寫的書。我告訴他,我的
三本著作,都因為張滬的曲沃事件,留在曲沃了。他對外國的小說,沒有多少興趣,我便沒
有任何一本書給他看了。
當夜,我失眠了。使我怦然心動的是,在伍姓湖我又遇到了一個像董維森那樣的知音。
從表面上看,他是對我一個人的愛護;深掘開來,他是對整個落難的知識分子群體,流露出
的內心同情。再用宏觀的視野去分析他,他貌似一個不諳時政的農民,但是他的內心卻深諳
政治——只是因為他頭上頂著國徽,無法公開表示他對時政的看法罷了!在這個失眠之夜、
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我之所以獨居一個窯洞,而沒有想到利用時間,還是基於對時政的失
望和對自我缺乏信心。當鄧小平復出時,我曾在內心為之振奮——儘管在五七年反右時,他
是中央反右領導人之一,但是歷經「文革」的磨難,我想鄧總會對幾十萬知識分子在五七年
的中箭落馬而有所反思。哲學家尼采說得好:只有下過地獄的人,才最知道如何去建造天
堂。鄧「文革」中被打翻在地,我雖然沒有把他視若彭大將軍;但他的魄力與鐵腕,在中國
政壇上似乎是無人可以與之匹敵的。可是好景不長,毛不過才用了他一年光景,便又把鄧小
平再次打倒——國家沒有希望,個人的希望又在哪兒?!
輾轉反側,夜不成眠之際,我忽然想起姜葆琛君對我的贈言,他說天快亮了,就是在於
物極必反。我目前的生活與學習條件,是過去任何時候所沒有的,我的生命還要浪費到哪個
時辰?紹棠來信中,也曾提及到要儲備一些作品,我每天用早已升了天的呂布、羅成、蘇三
解憂,就能真正無憂無慮了嗎?!在這一夜,我下定了決心,要練練筆了——不管是在勞改
農場呆下去,還是調離這塊土地,我都有必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包括我早已死去了的文學
生命!
國家還處於「死門」緊閉的狀態,在這個難以忘卻的夜晚,我在失眠中尋找著自己的
「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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