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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十一

  我下鄉趕上了大躍進年代。
  隊長是一個年輕人,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在村裡輩分很高,瘋老頭稱他兄弟,我和書元就要稱他叔了。他沒有為難我,只是看見我的時候皺了皺眉頭。原來你長得這樣!這樣能幹啥?大煉鋼鐵?大修水利?要麼去食堂吧?他對我說話的時候,眼睛只看書元。書元說,就去食堂吧!
  鄉下也要辦食堂了嗎?我問。我知道,自今年秋天某地辦了一個食堂以後,全國都刮起了大辦食堂的熱風,寶塔集也正準備著呢!奶奶想不通,說女人女人,就要在家裡燒鍋做飯,不做飯,幹啥?吃飽了等餓?扯老婆舌子翻瞎話?來動員的人說:舊腦筋了,老奶奶,現在婦女能頂半邊天了,能幹的事情很多,大辦鋼鐵,大辦糧食,大辦……消滅四害!奶奶還是咂嘴,說男人女人不歸家,不是一家人卻一個鍋裡挖勺子,早晚要出事的。也不知寶塔集的食堂到底辦不辦。
  隊長長著一對精明的小眼睛,看人的時候喜歡將目光往下射,而且總帶著幾分嘲諷的味道。他只用這種目光掃了我一下,我便臉紅了,我覺得他在說: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連這也不知道?但他沒有這樣說,而是又將目光射向書元,說:都得辦。操他媽,啥事?急得不能行,限時限刻。農民不種地,去砸鍋煉鐵;女人不做飯,去吃食堂。要那麼多的鋼幹啥,沒有糧食能吃鋼嗎?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吐口水,不知是由於唾液太多,還是感情的表露。
  我說,鋼鐵是工業化的基礎。沒有鋼鐵什麼也辦不成。
  熊!我看是瞎折騰。辦,辦食堂!隊長說。
  灶呢?家家的灶都要拆?書元問。
  不拆能行嗎?要來檢查的。說灶土肥田,積肥和大辦食堂可以互相促進。我們要留幾家灶,其餘都拆了吧。隊長說。
  我當上了燒飯師傅,開始在灶下燒火,後來站在寓口打飯。我打飯認碗不認人,不論是幹部還是社員,一律公平對待,社員都說我不錯。可是不到一個月,我就被從食堂調開了。上頭來人視察,知道我是一個右派分子,說太危險了,要是她在飯菜裡放毒怎麼辦?隊長太缺乏階級警惕性了。隊長又在背後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熊!」,但還是把我撤了下來。不撤不行,他說,他們還要來查的。要是這件事讓他給抓住了辮子,其餘的事都要被他們抓住了。多少事上我都把他們哄過去了,比方拆村並村,說是為了反對宗法制,一定要把張莊的人搬幾家到李莊,李莊的人搬幾家到趙莊。弄得亂七八糟,多少人坐在自己房基上哭,房子硬給扒了!我沒幹,我對他們說,我們隊一共十幾人家,已經有三戶外來人了,我把書元算成兩戶,你來了,又是一戶。他們知道個屁!
  我又被派去放牛,和瘋大爺在一起。瘋大爺很照顧我,除了叫我幫他鍘草,旁的活都不叫我干。所以我湊合著還能幹下去。隊上人一個個都忙得腳底板不沾地,我和瘋大爺算是比較清閒的。有時候,還有說閒話的工夫。我發現,瘋大爺肚子裡裝滿了故事,特別是關於捻軍的。他叫捻軍的頭目張樂行為「樂老頭」,好像親得沒出五服。我問他書元可不可能是張樂行的後代,他說:扯他的淡!樂老頭一家差不多都死絕了,慘哪!同治二年,樂老頭率領一千多人馬和清朝僧格林沁決戰,敗了,只領了二十多人跑到老捻子李小四家去避難,誰知道李小四這個孬種已經投降了,跑到朝廷去告密,第二天天不亮,樂老頭他們就被抓了,不幾天,就被殺了。樂老頭被凌遲,凌遲,懂嗎?
  我點點頭。他還要解釋:
  大卸八塊呀!凌遲之前,還用一根鐵鉤子從樂老頭屁眼兒裡捅進去,把他的腸子一古腦兒勾出來……慘哪!造反?造反就落得這個下場。
  我想起自己看見過的殺人景象,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樂老頭只有一個兒子,死了。他的兄弟張敏行有五個兒子,也都死了,只有第三個兒子張琛留下了一條根——他的兒子張本立。這條根留下來也不容易呀。當時,張琛的老婆侯氏被關在毫州監獄,正懷著身孕,朝廷說,要是生個女孩,就只殺侯氏,放嬰兒一條生路,要是生個男孩,就和他娘一起處死。毫州有個姓段的大戶,和樂老頭不錯,便去買通看管侯氏的獄吏,對他說,要是侯氏生了男孩,你把他抱給我,我有重謝;要是你報了官,讓張氏斷了根,看我怎麼治你。結果那獄吏幫了忙。聽老輩人說,侯氏分娩那天,段大戶到獄中去領那男孩,他把血糊流拉的小孩托在手裡——他故意不洗,一路走,一路叫,看,女孩,女孩!一來那孩子太髒,沒人願意細看,二來段大戶用大拇指按住了孩子的小鳥兒,就混過去了。等到官府害怕上當,想到再查的時候,小孩子已經送走,那段大戶也自盡了。他怕官府報復呀!張本立在別人家裡養活到十幾歲,才知道自己的家世,歸回張老家。後來他為自己屈死的先人下葬,多少頂棺材呀,可憐裡面全是空的,屍首早爛了!慘呀!造反就落得這個下場!
  這樣說,書元不可能是張樂行的後代。我說。
  那敢情。不過那時姓張的人多,大都跟樂老頭造了反,以後七零八落,誰知道誰跑到哪裡去了?瘋大爺說。
  瘋大爺的故事,激起了我研究捻軍的興趣。但是現在,當然談不上什麼研究,我唯一的任務是勞動改造。
  一天,我剛剛和瘋大爺一起清除了牛欄,滿腿的牛糞,渾身的草,兩個小辮子也散了。找不到頭繩,也找不到橡皮筋,我便拾起兩根稻草把辮子扎上了。正想到溝邊去洗洗手臉,有人在背後叫住了我。天呀,高凡來了!
  我把腳往地皮裡蹭,手朝身後邊背。一個姑娘在這種情況下會見情人,誰能說出是什麼滋味?眼淚在我眼圈裡轉,我拚命忍住,不讓它掉下來。
  為什麼不和我打個招呼就來了?我問他。
  打招呼怕你不見我。這些時候,你信裡都寫些什麼呀?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是當了右派分子,還是我的好朋友。我畢業了,已經分配,我要求到雲南邊區去。我想跟你結婚,然後把你帶到雲南去。他說。
  我不知所措。我還沒有想到過結婚的可能。只有在夜深人靜,睡在那鬆軟的草鋪上,聽著外間兩個男人的鼾聲的時候,我才會想到這種事上來,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的想法罷了。隊長說,可以給我另外蓋間屋,我不肯,覺得住在書元家安全。隊上有個討不起老婆的人,常常往人家婦女家裡鑽,人家的丈夫在家的時候他也去。被人抓住了,便給他一頓打,打得可憐,叫他叫爹便叫爹,叫他裝驢叫便裝驢叫。可是臉上的青塊未消,他的毛病又犯了。隊長拉著他的耳朵,笑著罵他:×你奶奶,你還能學成個人樣嗎?他叫隊長叔,說:叔!你不能這樣罵我,罵我媽吧!你不知道沒女人的苦,問問書元就知道了。耳朵都快給揪下來了,他還嘻嘻地笑,好像那些拳頭是給他抓癢的,那些唾沫是給他洗臉的。書元從來不讓他進我們家門。書元像我的一尊保護神。有時,聽到書元的鼾聲的時候,我會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要是我沒有高凡,會不會嫁給這個人?
  我決定請幾天假和高凡一起回寶塔集。就是結婚,也得從寶塔集打證明才能去登記。因為我戶口沒有遷到鄉下來,我算下放勞動改造,也算集上支援農業大躍進下來的。隊長不大情願放我走,但看見高凡站在我身邊,只好擺擺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缺勞力呢!馬上又要大修水利了。所有的勞力都要去。×他媽,人又不是鐵打的。
  我到溝邊洗洗手臉,就跟高凡走了。我多麼想像在學校裡那樣,親熱地挽起他的手臂。可是我不敢,我自慚形穢。他的穿著雖然樸素,但是整整潔潔,一副城市大學生的派頭。我離他有兩步遠,讓人家摸不透我倆的關係。他叫我靠近,我說不。他明白了我,便不再叫,默默地自己朝前走。
  我忘記和書元、瘋大伯告別了。
二十三

  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一聽說我要結婚,一個個喜出望外,好像我是多年賣不出去的貨物,突然有了買主。一家人像接天神一樣接待了高凡,可惜只能饗他以好話和笑臉,拿不出一點好吃的東西。鎮上辦起了幾個公共食堂,每天兩頓,完全一樣的飯食,又不夠吃。晚上,大家都餓得肚子咕咕叫,說話也沒勁兒。媽覺得應該給未過門的女婿弄點吃的,可是家裡再也沒有了米面,能弄出什麼來?第二天,媽想出了辦法,在街上買幾個紅芋,煮了一碗紅芋湯給他。他連紅芋帶湯全吃了下去。媽問他好吃不好吃,他說好吃好吃。問他夜裡還會不會餓,他說不會不會。誰知睡到二更天的時候,聽到他和爸爸在他們睡的屋裡造起反來。原來他吃壞了肚子,要瀉。我要起來看看,媽說,你裝不知道,一個姑娘家,我起來看看就行了。媽起來了。奶奶爺爺也起來了。
  院子裡沒有廁所,要走很遠很遠的地方,瞎燈滅火的,深秋的夜很涼。媽拿了一隻馬桶給他,他說不習慣不習慣。爸爸說就蹲在院子裡那個池子裡吧!媽說不行,要是讓人家知道了,要說我們破壞沼氣化。奶奶說,怕啥?沼氣沼氣,家家院裡挖個大坑,也沒見一家出了沼氣。填也不敢填,用也不能用,只能當糞坑,就往裡拉屎!高凡已經憋得雙腳跳了。我終於忍不住在屋裡大叫起來:領他上廁所吧,別拉到褲子裡了!一家人都笑起來。父親拉著他往廁所跑去。
  他成了病人了。媽說是餓壞的,要買只野兔子什麼的補補。我說算了吧,越補越壞,反正他個子高,餓幾天也矮不了。奶奶說,這過的是啥日子!躍進躍進,孫子女婿第一次上門飯也吃不飽!
  我們和家裡人商定,馬上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只是我先不跟他到雲南,等他到那裡站住腳跟,熟悉了情況再說。
  奶奶要陪我去街道開結婚登記介紹信,我不要她陪,自己和高凡一起去。街道的一幫人把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又打量,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其實,我一直叫她們嬸子大娘的。她們不先問我,而是先問他:你是哪裡的?他拿出了身份證明。知道了他是大學畢業生,嬸子大娘立即顯示出關切:你知道她的身份嗎?他點頭:知道。我們早就戀愛了。嬸子大娘們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早到什麼時候?她已經給學校開除很久了,你們怎麼聯絡呀?他容忍地笑笑:寫信,寫信呀!幹部們互相望望:不見面也能戀愛?真是大學生,和俺這裡的人不一樣。我的臉紅了,想起以往集上人對別的男女的議論。戀愛總與穢聞聯繫在一起,我和他的這種戀愛自然應該懷疑。連我自己都懷疑。我們同校不同系,他學的是哲學,又高我兩級。偶然在校運動會上相識,接觸的時間實在不多,我能夠給予他的,也太少太少。然而他說,他喜歡這樣的愛。
  答應開介紹信。我鬆了一口氣。可是看了那介紹信之後,我的心又涼了。證明是:茲證明我街道右派分子李翠與××大學高凡同志前往××公社進行結婚登記。我把介紹信遞給他,他朝嬸子大娘們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拍拍我的肩膀:走吧!
  我家裡人一看介紹信,都拉長了臉。這是為啥,非寫明右派分子不可?公社看了這樣的介紹信還會給登記嗎?奶奶拄起拐棍,說:我去找他們;沒有得罪過他們,為啥要這樣使壞?右派分子咋的?右派分子就不該結婚了?他們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不知道男的女的要配對?媽說:有理跟他們講嗎?沒看他們是啥貨。兩口子一個澡盆裡洗澡,當人不知道?爺爺說:好了好了,你們的嘴就是臭水溝,什麼髒話都能說出來,當著小孩子的面。
  髒話?你媽養你髒不髒?嫌髒,不打你媽嘴裡蹦出來!奶奶說。
  爸爸說:嘿,媽!還是商量商量咋辦吧。不如到高凡家裡去登記,人家那裡開介紹信,只要證明高凡的身份就行了。是不是這樣呢?
  媽說:要麼,叫她大姊夫去打個招呼?
  爸爸說:她大姊夫管啥用?隔州隔府的,人家小高是山東人。再說,周純一現在忙著抓鋼鐵,哪會管這種事。
  奶奶說:算了!不登記就不能結婚了?我們祖祖輩輩結婚不登記,不是也生兒育女、白頭偕老了?出什麼故事?登記!
  爺爺說:我也這麼想。小高,就把翠兒帶到你家去吧,政府給登記呢,就登個記,不給登記她也是你家的人了。
  只能這樣了。來不及做任何準備。也沒有什麼力量準備。奶奶和媽媽翻箱倒櫃,也找不到多少可以給我陪嫁的東西。奶奶找出了兩串瑪瑙珠子,說是我小時候戴過的,將來可以傳給小的。媽找出了兩塊布料,給我趕製了一套褲褂。爸爸從店子借了一百元錢給我。自然不通知任何親友,只抽空到小群家去了一下。小群說她馬上也要結婚了。現在,她已經不覺得永繼劃右派是好事了,說工資減得多呀,只剩下十八元。小群還對我講了玉兒的一點情況,說玉兒認為她的叔叔自殺是不相信群眾不相信黨,氣得她嬸子哭了一場。她媽說她書越念人越糊塗了。聽說開春要跟她對像一起來家呢!你知道她有對象嗎?不知道,我說。其實我知道,只是不想說,我覺得,玉兒對我已經十分陌生了。
  高凡家也在農村,並不富裕。和其他地方一樣,這裡也在大躍進。還是先進文明的典型呢!
  大躍進的民歌貼滿牆。正對村口的路口,豎起了一塊塊映壁牆,牆上貼著一九五八年×年×月、日報的社論的摘錄,用毛筆抄的,工工整整,好像剛剛貼上去不久。一問,果然,過幾天上頭有人來視察。這麼多日月,我已不看報了,幾乎不知道自己村子以外發生了什麼事。讀了這篇社論的摘錄才明白:文化革命開始了!
        「文化革命是全體勞動人民的文化翻身運動。在過
      去,剝削制度硬生生地把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割裂開來。
      剝削階級剝奪了勞動人民學文化的權利,反過來卻卑視
      勞動人民,把勞動人民說成『愚昧無知』。他們故作玄虛,
      把文化知識神秘化,使人們誤認為文化是高不可攀的東
      西。但是,即使在那種困難的條件下,勞動人民仍然對人
      類文化的發展作了巨大的貢獻。歷代的發明家,大多數
      出身於知識不高的勞動人民。士。果勞動人民掌握了文化
      知識,理論和生產實踐得到密切結合,那麼科學技術和整
      個文化的發展無疑要迅速多少倍。在文化的堡壘面前,
      勞動人民的任何自卑心理和迷信觀念都是沒有根據的。
      打碎剝削階級用來嚇唬群眾的一切泥塑木雕的偶像,是
      動員群眾向文化革命的偉大目標進軍的重要前提。」

  高凡的父母見我們回來都很高興,說過幾天上面來視察,要家家戶戶都交五首民歌呢,到時候還要賽歌。他們兩口和高凡的弟弟妹妹都是一字不識,哪裡會寫,正愁著呢!
  我和高凡推來推去,都不肯寫。我說我是學歷史的,高凡說他是學哲學的。高凡的父親說:學啥的不一樣,識字就會寫,反正不過是吹哩。唱啥:公社社員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人又不是老虎,吼啥咧。不過是個比方。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也是比方。我想一畝地打一萬斤麥,行嗎?還有什麼不怕苦,不怕死,不怕凍,不怕餓,只怕紅旗褪顏色。也都是吹。
  我說,你剛才念的就很好,我給你記下來。
  他說:這都是上頭的幹部教的,給我們作作樣子的。我哪會寫。
  好吧,讓我想想。我說。剛上門的媳婦不能不露一手,而且,高凡還隱瞞著我的政治身份呢,只說我也在上大學。我不能露餡。高凡媽說:忙啥,先歇歇。今天是你們的喜期,家裡窮,日子又定得急,地裡又忙,啥也不準備了,床上的被子和床單都是借的,半新不舊的,湊合著用吧!又特地交待我:鄉下鬧新房厲害著呢,你可要有耐心,不能拿大學生的架子。不論人家咋鬧,都不許惱。
  我說,別鬧了,不合適,因為我是……
  高凡連忙拉拉我的袖子:你是啥,你是新娘子!要鬧就鬧吧,鄉鄰鄉親的,不怕。說完,他又偷偷捏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說話。但心裡有點難受。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入洞房的時候。新房裡貼了幾張紅紙剪的窗花,點了一盞豆油燈。來了十來個年輕人,有的叫我嫂子,有的叫我嬸,也有的叫我侄媳婦。開始,他們對我感到陌生,不敢大鬧,只叫我給他們點煙,我剛擦著火柴送到他們跟前,他們就一口氣把火吹滅。我再劃,他們再吹,總吹滅了十幾根。我一直笑嘻嘻的,他們說我好脾氣,膽子大了,就不分輕重地開起玩笑來了。我不習慣,想變臉,高凡馬上轉舵,說我洩露一個秘密,李翠的嗓子非常好,叫她唱個歌好不好?我唱了一段《社會主義好》。
  因為明天還要「躍進」,沒有鬧多久,人們就走散了。高凡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也都退了出去,要我們早點吹燈睡覺。高凡果然馬上就把燈吹滅了。忽聽得門外一陣嗤嗤的笑聲,有人大聲說:高凡,這麼急啊!新娘子看不見脫衣服啊!我正在脫鞋,嚇得鞋扣也解不開了。高凡把我攬到懷裡,小聲說:別怕,這些人沒壞心,嚇唬嚇唬咱們就走了,咱們別說話就是了……
  我在高凡家做了三天新娘子,高凡要去報到,我也要回鄉下勞動去了。
  回到書元和瘋大爺那裡的時候,他們都說我變得更好看了。我說,這都是大躍進帶來的好處。
二十四

  紅芋要扒了,黃豆要割了,棉花要摘了。
  所有的莊稼都長得非常好,好得使我不得不自認是妖孽,就因為治服了我們這些右派妖孽,才風調雨順的啊!
  然而缺人。我們要辦的事情太多,鋼鐵、糧食、水利化、沼氣化、文化革命、民歌運動。誰也說不清為什麼一下子要辦這麼多又這麼大的事,只知道共產主義快要到了。
  共產主義是天堂哎,鼓足幹勁朝前闖喂。男的個個是武二郎喲,女的個個是穆桂英哎!老人要作黃忠將喲,小伙子要學小羅成喲—喂—喲—喂—喂—噢——
  這歌兒唱起來確實帶勁。連我都一個人偷偷地哼哼,盼望著快到共產主義。共產主義要消滅階級和階級鬥爭,我這頂右派分子的帽子自然也要進歷史博物館了。
  可是到哪裡去學分身法?隊長看著滿地待收的莊稼,罵人罵得更凶。×他娘!誰沒淌過汗誰不心痛。這熟透的莊稼能丟在地裡不管去上河工?明年吃啥?不行,連夜收!收!收多少是多少,只要保住明年不挨餓。
  我們都豁出性命來了。糧食收了上來,真正是躍進,產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可是等到要交的公糧數一下來,大家的心都涼了。把全部的糧食交上去還不夠。為啥?難道我們的產量在全國全省全縣全公社全大隊算最低的?
  ×你娘!報產量的時候,一個個都像上戰場一樣,都想搶頭功。畝產一萬斤!牛皮吹上天了!不吹還不行。不吹就是右傾,就叫你檢討,插你的白旗。我成了白旗,公社主任差不多要打我耳光了。報了一千斤,還算少?已經是瞎吹,我耳朵根子都發燒。×媽的小郝莊隊長,最後一個報產量,搶了頭名,畝產兩千二百斤,廚也感不出來!還批判我,說我一貫目無領導。好吧,我看你拿啥交公糧!你交一千斤,我交一千斤,你交兩千斤,我交兩千斤,我不信你挖到了聚寶盆。明天到小郝莊參觀,我倒要看是真是假。
  從小郝莊參觀回來,隊長傻了。他到書元家裡,和書元、瘋大伯說了半天悄悄話。×他媽喲!他們的糧食艹穴子真大,哪來那麼多的糧食呀?他們隊的地和我們隊的地緊挨著,地裡的莊稼啥樣,我看得一清二白,那樣的莊稼能比我們強?
  瘋大爺搖頭:怕是有假。
  書元說:這還能作假?糧食就是糧食,還能裝上土?
  隊長把大腿一拍:×他娘!明天我去試試。
  瘋大爺叫他別惹事。他擠擠眼:我有辦法。
  第二天,隊長和書元到小郝莊去了,書元扛了一根很長很長的鐵棍。隊長找到小郝莊的隊長,說:昨天參觀,受到很大教育,今天特地來向你學習。郝隊長臉上閃閃發光,批評我們的隊長說,你們也太保守了。你沒看報上登的,人家的稻長得多好,小孩子可以站在稻稈上耍跟頭。我們的隊長說,是,看見了報上的照片。我們的稻種得不好,本來就不會種麼。我們的稻稈子還是像草一樣,軟的,別說站上小孩子了,癩蛤蟆跳上去也要摔下來的。書元說,我咋就不信呢?除非稻秧子下面埋了塊石頭,小孩子站在石頭上。我們的隊長說:你的腦子比我還保守。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把幾畝地的稻秧拔到一塊地裡,再用鐵絲捆在一起,站個小孩也許就掉不下去。郝隊長說:你們不相信報紙上的宣傳?我們的隊長說:我的兒!毛主席都相信的事,我還敢不信嗎?毛主席也是農村出身,種莊稼的事比俺懂,他講行,准行。俺做不到,只能怪俺沒能耐。
  對了,小郝莊的隊長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麼。
  我們的隊長說,可不是!我生來膽小。不敢吹牛,怕吹破了不好補。看見郝隊長面露不快之色,他馬上又說:
  老郝,別誤會!我們今天誠心誠意向你們學習。我回到隊裡跟社員誇你們糧食艹穴子大,社員都不信,說除非艹穴子底下墊上土。我跟他們爭,他們還跟我打賭,說讓書元代表他們來看看,真有那麼多糧食,他們情願紮起脖子喝西北風,把糧食全部交公糧。我有啥法?誰講過的,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
  誰講過的?這你也不知道?上頭來人講的嗎!他是這樣講的:你對那個問題沒有調查,就停止你對那個問題的發言權。郝隊長洋洋得意。
  我們的隊長用力地拍一下郝隊長的肩膀:乖乖!你的記性真好,怪不得成了先進。走,到你們倉庫裡調查調查去!
  你不是已經看過了?郝隊長說。
  書元說:我沒看過。
  郝隊長被哄得團團轉,便把我們的隊長和書元帶到了倉庫裡。
  書元真被糧食艹穴子嚇了一大跳,忍不住哎喲地直叫。我們的隊長說:書元,爬上去看看,回去對那些死腦瓜講,你費了多大勁才爬上去的。書元搬了個梯子,就爬了上去,在艹穴子頂上像小孩似的來回走動。
  來,書元!插進去試試!我們的隊長把鐵棍遞了上去。
  郝隊長急了:這是幹什麼?我們的隊長笑笑:沒事兒!
  書元把鐵棍用力插進糧食裡去又用力拔出來,鐵棍上帶了土。他索性丟掉鐵棍,把手伸進糧食裡去,糧食只有尺把厚,下面全是土。
  郝隊長的臉黃了,抓住我們隊長的胳膊:你,你這是幹什麼?他結巴了。
  我們隊長擺掉郝隊長的手,叫書元下來。書元下來,拍拍手上的灰,又用衣襟擦掉棍上的土,跟著隊長往外走。
  不能走!郝隊長拽住了書元。
  我們回隊上宣傳。我們的隊長說。
  張,張,張隊長,我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郝隊長說。
  哪裡話!我們向你學習。我們的隊長說。
  你要把我往火坑裡推?郝隊長說。
  放心吧老郝!我不是不顧人家死活的人。這件事,你我心裡有數就是了。
  郝隊長要留書元和我們的隊長喝酒。我們的隊長怎麼也不肯,說大躍進的年頭,不能耽誤時間,拉起書元就回隊了。
  隊長心裡有了底,就指揮社員把應交的公糧交出去,其餘的糧食分散藏起來。他告訴我們,對外面,大家要異口同聲,說隊裡的糧食全上交了,誰要是走漏了風聲,我就扣他的口糧!社員們當然沒話說。
  隊長又來到書元家裡,叫書元把兩間破屋子翻蓋翻蓋,他說,多了一個翠兒,應該多間屋。瘋大伯說沒錢,隊長說隊上給補助。書元很高興。隊長找了幾個人,開夜工為我們蓋房,誰也不知道他打的是啥主意。等砌牆的時候,才明白了,他要砌夾牆藏糧食。他說,我活到這麼大沒做過昧心的事,這是頭一回。要不這樣幹,餓死人誰負責?
  我想起書元和瘋大伯跟我講過的滿清時的故事,便問隊長:為啥不向上反映?清朝末期,為啥有農民起義?就因為官員們不報災情,謊報豐收,把農民的口糧都刮完了。
  隊長正色道:我對你說,翠兒!這種話可不是你這種人說得的。當上了右派還不學乖嗎?
  我臉一紅,躲到了別處去。
  書元說隊長:翠兒不過是隨便提提過去的故事,沒別的意思,怕啥?
  隊長說:怕啥?我不過是提個醒兒。什麼右派左派的,×他媽,誰對老百姓好誰就是好人。翠兒,你別怪我。
  我說,我知道你是好心,怪啥?
二十五

  這一年寒假,玉兒從上海回了家。她寫信給父母,先要到鄉下去看看男朋友的家,所以要晚兩天回來。她媽對人說:玉兒自己相親去了!好像是一件很高興的事。
  玉兒的男朋友我認識,他們從初中開始就書來信往,鬧得滿城風雨了。那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就坐在我和玉兒後面一排課桌上。一天到晚用一雙眼盯著玉兒的後腦勺,玉兒時不時地裝作脖子癢癢,把臉轉到後面去,對他笑。我心裡明白,她的脖子不癢,頭皮才癢呢!因為不會料理生活,我們的頭上都生了虱子。我常常不顧體面,哪裡感到虱子的活動,就把手指伸向哪裡,抓住了就在頭皮上把它捺死,或者從頭髮裡拿出來把它掐死。玉兒卻忍著,忍到回宿舍的時候讓我給她捉。
  中學生不許戀愛,所以玉兒從來不跟我提起那個小男孩。但是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我:聽說他受了班主任的批評,為啥呀?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了她。為啥?為著男生們下流,不學好,手淫。玉兒不懂啥叫手淫,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有個淫字總不好。那為啥批評他一個人?玉兒又問。為啥?因為他說他想討老婆,還說要討你。玉兒哭起來,說要找他算賬,但也只是說說罷了,她不但沒跟他算過賬,上課扭脖子的次數反而更多了。初中畢業的時候,玉兒收到他一封信,興奮得不得了,偷偷地告訴了我。到了高中,我們又是同一學校同一班級,玉兒開始變得鬼鬼祟祟。直到大學,他們的關係才公開起來,玉兒沉醉在愛河裡。我覺得那個漂亮的男孩不可愛,玉兒說我可能是嫉妒。
  玉兒從男友家裡回到寶塔集的時候,已經快過年了。她要弟弟捨兒約我和小群到她家裡去,想敘敘。我和小群約好了一起去。
  你們問問玉兒,到老婆婆家吃了什麼好東西?玉兒媽笑著對我們說。
  吃了六天的胡蘿蔔!早上煮胡蘿蔔丁兒,叫稀飯,中午吃整條胡蘿蔔,叫干飯,晚上又是胡蘿蔔湯了。最後一天,他媽到小集子上買了一碗豆腐湯,我不好意思吃,給他爸吃了。玉兒的語氣裡充滿了驕傲。
  吃得慣嗎?我問。
  吃得慣!只是他們問我,這兩年我們的莊稼長得不錯,糧食都到哪裡去了,我就說不清。我想,大概都支援國家,讓我們這些大學生吃掉了。前一陣,我們吃飯不要糧票,大家放開肚皮吃,有的同學撐得衣服扣子都崩掉了。早知道這樣,我們也不會那麼吃了。玉兒說。
  玉兒,這麼下去會怎麼樣呢?小群問。
  玉兒搖搖頭:說不清。不說這些吧!翠兒,我給你帶回了很多學習材料,怕你在鄉下看不到。
  玉兒把一疊小冊子交給我,都是社論和經驗總結什麼的。我漫不經心地翻著,翻到了一篇「除四害」的社論,寫得很有趣:
        「男女老少齊動員,幹部和群眾幹勁十足,信心百倍,
      向蒼蠅、蚊子、老鼠、麻雀大進軍,並且決定提前在兩年。
      或者三年、或者四年、或者五年、或者八年內實現『四
      無』。」
        「我國歷史上人們雖然也不斷地向自然界進行鬥爭,
      卻從來沒有一次主動地有組織地大規模地向毒害人民的
      害蟲、害獸、害鳥發動進攻,總是處於被動的防禦地位。
      即使在自稱為『文明之邦』的歐美資本主義各國,迄今也
      沒有哪個國家能把蒼蠅、蚊子、老鼠、麻雀消滅掉。因為
      除四害是前無古人的壯舉……」

  我們的糧食大概都讓麻雀和老鼠吃掉了。我說。
  玉兒說,可能。除四害真有勁。我們每天都站在房頂上敲瓷盆攆麻雀,蹲在田地裡挖老鼠洞,還到處掏陰溝,消滅蚊蠅孳生地。
  上大學就幹這個?小群很奇怪地問。
  不!我們幹的事可多了!前不久,我們進行了教育革命大辯論,知識分子要又紅又專,紅透專深,必須參加體力勞動,所以我們要求一年四個月下鄉勞動。教授們想不通,我們和他們辯論,直辯到他們同意我們。玉兒說。
  啊?我和小群都只有驚異和感歎的份兒。
  沒想到正在大躍進開始的時候,爸爸成了右派。玉兒說。她把這事向團支部匯報,大家為她感到惋惜,告訴她家庭出身不能選擇,個人的道路是可以選擇的。
  我和小群點著頭,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想著自己的選擇。
  我向黨交心,批判了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可是叔叔又在這時自殺了!玉兒說。她正在農村參加深耕土地,正在唱著躍進的山歌舉著撅頭。農業大躍進哎!土地大翻身哎!深耕奪高產哪,糧食翻一番哪!用力拉哇!快深挖哇!中國人民幹勁大哇!不怕苦哇,不怕累哇,趕上英國不費力哇!可是,唱著幹著,她就走了神,會想到叔叔是就地軟埋在溝邊的,不知埋得深不深……
  啼……我和小群陪玉兒紅了眼圈。
  我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太重了,玉兒說。她總忘不了叔叔的種種可愛之處。她上大學時帶去的唯一的皮箱就是叔叔送的。叔叔常常跟她一起踢毽子,輸了還賴賬。他喜歡讓侄女們刮他的鼻子,說自己的鼻子太大了,看能不能刮小點。他鼓勵侄女好好讀書,做社會主義的女秀才。
  想不到他會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玉兒說,流著淚。
  我們也流了淚。
  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了。玉兒擦著眼淚說。團支部又幫助了她,要她相信,人民政府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即使錢不是他偷的,他的自殺也是錯誤的,是不相信黨和政府的表現。
  我和小群只是點頭或搖頭。玉兒媽卻插嘴:嚼他娘的舌頭。
  我們坐在院子裡敘話,正對著顧遠山老頭緊閉著的房門。在我們談話期間,看見老頭兒把門打開了三次,探頭看看我們,又把門關上。現在,他又探頭往外看,他一手推著門,一手插在棉袍的衣衩裡,目光冷冷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門又關上了。玉兒小聲地對我們說,她越來越討厭爺爺了,她捨不得多吃飯,說自己的胃口小,吃不下,爺爺卻說她在上海油水吃多了,要清清腸子。
二十六

  小群和永繼在這一年春節結婚。
  大躍進的年月,當然不擺喜酒了,而且又拿什麼擺?小群和永繼商量,叫幾個至親好友,吃一頓圓子就算了。
  圓子本應是糯米粉做的,可是現在只能是秫秫面摻紅芋葉子捏的了,而且一個人只有一碗。玉兒端起碗看看小群和永繼,眼淚汪汪的。永繼媽問:在上海蹲慣了,吃不下這東西吧?玉兒搖搖頭,索性讓眼淚滴到碗裡。永繼媽說:玉兒,你是為俺們難過吧?別難過,大家都這樣,團團圓圓就好了。
  永繼奶奶的眼已經瞎了,身子倒還硬實。她不肯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說灶門口暖和。聽到媳婦說團圓二字,她也插進來說:團圓?真團圓就好了。他爺爺和二叔都不在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永繼是他爺爺的命根子,要是他在家,說啥也不會讓孫子的喜事就這樣辦了,連鬧新房的人都沒有,幾個毛人兒對一盞油燈閒磕牙,哪有一星兒喜慶的味兒?
  永繼把飯碗往桌上一頓:還提他們!不是他們我也不會當右派。
  永繼奶奶說:是你自己要當的,你是為了娶小群。
  永繼媽媽反駁婆婆:誰想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永繼當右派也是沒辦法。
  小群央求道:別說了,奶奶,媽,高高興興不好嗎?
  大家一起靜了下來,誰也不說話,只聽見筷子碰碗的聲音,喝湯的聲音。一個個人影子在牆上一晃一晃的。永繼媽往燈裡兌了點煤油,燈亮了一些,影子也黑了一些。
  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叫一聲大嫂。我們一起放下筷子,說,討飯的怎麼在晚上來?永繼奶奶說:開門,不是討飯的,是他二叔回來了!永繼說:別見鬼了!可是門外又叫了一聲大嫂。永繼媽說:像他,便把門打開了。
  進來一個頭髮鬍子很長的、衣衫襤褸的男人。還沒讓我們看清臉,就在永繼奶奶面前跪下了。
  果然是藍虎。算起來他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看上去卻像五十歲的人了。
  永繼媽把藍虎拉起來,問他為什麼回來了,又這麼巧趕上永繼的婚事。他說他已刑滿釋放,留在青海了,給人補鞋,回來探親,也來接他媽和老婆孩子。說那裡人少,好混事兒。
  你老子呢?永繼奶奶問。
  病死了。藍虎說。
  永繼奶奶哭起來:老砍頭的!小砍頭的!我早說過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吃喝嫖賭,一個勝似一個。死了好,死了乾淨。你咋不死?你個殺千刀的!你也死了才解我的恨,一家人都叫你們鬧散了。要不是還有個永繼,藍家就絕後了。接我?我不去!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老子的老婆,找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吧!
  藍虎問嫂子:永繼嬸子娘兒倆還住後院?
  永繼媽說:你沒見她?她走了幾年了。她說要先去看你的。
  藍虎吃驚地看著嫂子,又輪流地把我們看了一遍,眼珠子死魚似地瞪著,灰濛濛的,叫人害怕。看完我們,他把臉一捂,嗚嗚地哭起來了。
  永繼奶奶又罵:小砍頭的!早知道老婆孩子金貴就好了!
  永繼說:奶奶!夠了!夠了!你老人家歇歇吧!二叔才到家,你想罵死他嗎?剛才還念叨他,現在怎麼這個樣子?
  瞎奶奶聽了孫子的話,又大哭起來,抱住藍虎一聲心肝一聲乖乖地叫。
  喜事鬧得像喪事似的。我和玉兒告辭了。
  藍虎回來的事,第二天就在集上傳開了。但是除了我和玉兒,誰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他當天夜裡就走了,找老婆孩子去了。有人說,他是買了一隻猴子到南鄉去的,一邊耍猴戲,一邊找老婆孩子;又有人說,他買的是長蟲,耍長蟲危險,容易招人看,他可以在看熱鬧的人當中發現自己要找的人。試想,他老婆看見一條長蟲纏在他脖子上,還有不心疼的?非哭著和他相認不可。只是,她現在的男人孩子又怎麼辦呢?
  沒有確實的消息。反正從那以後許多許多年,藍虎就沒有回來過。他的瞎眼媽媽天天拄著拐棍摸到河沿,等著兒子回來,有時還叫魂似的叫幾聲虎兒虎兒,也沒有結果。
  不久,集上出了更重要的事,人們也就把藍虎忘了。
二十七

  幹部要下放勞動,「投入體力勞動——共產主義的大熔爐」。寶塔集上有幾個可以算得上幹部的人?又有幾個不參加體力勞動的?可是全國一盤棋,總不能讓共產主義的熔爐空著,於是輪上了受幹部領導的平民百姓。
  顧遠山一家在這個小鎮上離開體力勞動最遠,自然跑不掉。顧維舜是鎮子上頭號右派,要留在集上接受監督改造;顧維堯夫妻則必須下放了。顧維堯也無話說。還算好,把他們下放到離寶塔集二十里路的二十里鋪去,合作商店在那裡開設一個「下伸店」,顧維堯便是「下伸店」的唯一店員。
  藍永繼一家自然也是在劫難逃,他們是連根拔了。瞎奶奶又哭又鬧,用拐棍在地上亂搗,說死也死在寶塔集,可是她離死還有一段路,死之前,她還是應該到熔爐裡去。永繼被她鬧得沒辦法,要把她送到青海找藍虎去。瞎奶奶害怕了,藍虎的屍骨還不知拋在哪裡了呢,青海肯定比熔爐更難熬,也便不再鬧。
  那一次寶塔集究竟往熔爐裡投進了多少最寶貴的——人,沒有個確切的統計。最近,各地都在編寫地方志,寶塔集也編寫了一本,我想去查查數字,沒有。
  我家沒有一個下放的(我當然例外),這全靠我的姊夫周純一。他大辦鋼鐵有功,要升到地區去抓工業了。女婿掌管著那麼多熔爐,還能把丈人、丈母往熔爐裡推?
  顧維堯一家搬家的時候,顧家的親友們又聚會了一次,姨奶奶也來了,還出人意料地帶來了二呆。想不到二呆現在變得如此醜陋,不但腿瘸了,臉也顯出一副呆相,見了人就嘻嘻地笑,說起話來流里流氣,見了女人更像貓兒聞到了腥味。
  玉兒媽說,怪不得現在人倒霉,妖魔鬼怪一個個都從地縫裡鑽出來了。前些天神神鬼鬼地來了個藍虎,這時候又冒出個二呆來!
  這些年二呆在哪裡轉游,像藍虎眼下的行蹤一樣,是一個謎。據他自己說,他在南鄉安了家,女人如花似玉,不幸生孩子的時候死了。現在又有多少人給他提親,多少個大閨女小媳婦盯著他,可是他死活不肯了,一來呢,想他媽,雖說不是親的,待他總不薄;二來呢,那裡的女人雖然俊,還是不如家鄉的女人好。
  玉兒媽說啥也不相信,只吐唾沫:現在真是時興吹牛了,癩蛤蟆也不怕吹破了肚皮!天下的男人就是死淨了,也沒有女人會看上你二呆。
  二呆用手抹抹臉,還把手湊在鼻子上聞聞,說二嫂子的唾沫是臭的。
  玉兒媽似真似假,一個巴掌扇過去,二呆痛得嗷嗷叫。玉兒媽還要打,被姨奶奶擋住了。姨奶奶說:他小,不知道輕重,你就讓讓他。這回帶他來,是為了送送他大哥大嫂,顧家三兄弟搬出去兩家了,寶塔集上只剩下一門姓顧的。可憐俺們也只有你們這門親。大嫂二嫂三嫂,你們也給二呆操個心,看看有合適的,就給他提一門親,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是往三十歲上數的人了。
  玉兒媽說:等街上的大閨女的眼都瞎了再說吧!
  二呆說:二嫂子,你看我跟三嫂子合適不合適?
  玉兒媽惱了,罵了起來:到底是你娘的野種,不懂得個道理!三嫂子是你欺負得的人嗎?寡婦孤兒的,夠可憐的了!不是看在姨奶奶的面上,我馬上叫你給我滾!
  二呆嚇得不敢還嘴,悻悻地跑到一邊去了。
  玉兒媽又說姨奶奶:你也是幾輩子沒見過兒子!他在外面跑了這麼多年,你知道他幹了些啥?不是混不下去了,他會記得你這個媽?你倒收留了他。這日子一天難似一天,你能養活他?
  姨奶奶擦了擦眼角:沒爹沒娘的孩子,我不疼他誰疼他?再說我也沒兒沒女,老了又靠誰?
  玉兒媽歎口氣:這樣的孬孩子,哪能靠得住。話又說回來,沒兒沒女也苦,像老大兩口子,出了寶塔集,也沒個親人了。二呆沒說書元在哪裡?
  姨奶奶搖搖頭:他說不知道。他說他當年不是和書元一起跑的,他是出去玩的時候迷了路。
  玉兒媽又吐唾沫:淨說鬼話!
  我始終信守對書元所下的保證,不把他的下落告訴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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