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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村鄰們很快知道了大耳家發生的悲劇。他們責備著自己先前的錯誤猜測,一起捲進了李家的悲哭浪潮。他們一邊哭,一邊給李家出著主意。他們說:孩子死在異國他鄉,應該把他的魂靈招回來。所以要請一班「響聲」,吹吹打打,讓孩子的魂靈能夠尋聲找來,離家遠了,別摸錯了門啊!老爹作主,依了村鄰,在院子裡搭起了靈棚,請來了「響聲」。但是李老爹和大耳都堅持,決不接受任何人送來的喪禮,因為死的孩子,受禮會折了他的福,讓他陰魂不得安寧。
  李家大院空前熱鬧。大耳的「大媽」前幾年死的時候也沒有這麼熱鬧過。現在死的是李家唯一的孫子,也是全村人唯一的驕傲。鄉下人沒有什麼可以做人的,唯有能超過城裡人的地方才能讓他們感到驕傲。李家的兒子是大學教授,孫子「留洋」去了。儘管他們是小老婆的骨血,可是為他們爭了光啊!失去了這樣的孩子,他們感到和李家一樣的悲哀。怨自己這裡的風水太薄,養不住這樣的「貴人星宿」。賣豆腐的楊大傻子還跳著腳罵起老天爺:老天爺!你不公平啊!天底下有多少壞人惡人、貪官污吏你不「收」,為什麼把我們的孩子「收」去?你瞎了聾了傻了瘋了?人們勸他,不能這樣罵,會給孩子加罪的,他才不罵了。
  大耳和李嫂一直躲在屋裡,聽著外面的一切。老爹老媽和其他親友把一切事務都包攬起來,只有他們懂得本地的規矩。
  「響聲」日夜不停地吹打,一會兒如泣如訴,一會兒如哭如嚎,一會兒又像是兒童嬉鬧,老人輕笑。喇叭手全神貫注,頭一仰一俯,身子一搖一擺,腮幫子一鼓一吸,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肺苦膽,都透過喇叭口吐出來,化成一首單調而又豐富的樂曲,引導著遠方的魂魄,上下尋覓。尋覓的道路幽幽暗暗,曲曲折折,時兒攀上山巔,時而跌入深谷。終於峰迴路轉,看見了故鄉故土,楊柳依依……
  魂魄看見了親人,他們正在為他哭叫、敘說、忙碌,等待著他的歸來。於是他發出一陣帶淚的歡笑,融入老鄉的隊伍,撲進親人的懷裡……
  孩子啊,你回來吧!回來了——
  孩子啊,你回來吧!回來了——
  這樣的召喚持續了三天,大耳已經不再哭泣,他全身全心都沉浸在寧靜、肅穆裡。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靈魂是有的,靈魂是有的……
  第四天,召喚儀式結束,人們止住了哭泣。棺木已經打好,要給孩子下葬了。人士為安,未入土的魂魄不得安息。老爹老媽從箱子底下找出了孩子小時候穿過的一套花衣服,一個紅肚兜,一雙鞋襪,一頂風帽,全是老媽為孫子親手縫製的,現在他們要給孩子修一個衣冠塚。
  棺材沒有油漆,裸露著樹木的年輪和疤痕。這正是孩子短促生命的象徵,一個沒有經過雕琢和裝飾、卻又受了傷的生命。這裡的孩子夭折,卻只能睡這樣的棺材。因為他們上有父母、尊長,下無妻室兒女,只能仍然孩子般地向人們樸素自然裸露自己。否則就會有罪。
  合棺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退避了,只由男人們招呼。女人們感情脆弱,不忍心封鎖親人的魂魄,這會使魂魄遲遲疑疑不肯離去,釘棺的錘子掄起來便很沉重了。
  大耳和老爹沒有動手釘釘,只在一邊看著,聽著錘子敲打棺材釘的聲音,砰咚!砰咚!砰砰咚咚!老爹的眼淚鼻涕在溝溝壑壑的老臉上縱橫交流,囑咐孩子慢慢地走,安心地走。大耳不哭,他心裡一片空白,一片漆黑,只有一個血紅的肚兜飄舞……
  到了下葬的時候。「響聲」又吹打起來,人們又大聲地哭泣嚎叫,與死者訣別。從此,從此他和他們就分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老媽和李嫂死死地趴在棺材上,不讓把孩子抬走。但是她們都強忍著難忍的淚水,害怕把眼淚滴到棺材上,弄髒了孩子的「新屋」。老媽拍著棺材蓋一句一句地問著孩子:你到外國去幹什麼啊?你到洋人那裡去幹什麼?難道咱們中國還不夠大?難道你的爸爸媽媽待你不——好?爺爺奶奶對你不嬌?孩子啊?現在你該明白了,在家干日好,出外一時難。他們把你害死了。孩子啊,誰害了你,你知道,你要去找他們,報仇,報仇啊!老爹把老媽從棺材上拖開,說:咱不能叫孩子報仇,咱只叫他回來,咱只能叫他回來
  老爹和大耳死活不讓老媽和李嫂將棺材送下地,怕她們撐不住哭倒在墳地裡。
  孩子沒有後代,沒有人為他打幡引路,只有「響聲」和哭聲在引導著他的魂靈,一步一步走到墳地。一個土坑,在太爺太奶的身後,那是他的位置。人們將棺材放進坑裡,在上面蓋上一領蔑蓆子,然後就要往席於上蓋上。但是沒等第一鍬土扔下去,大耳就大叫一聲:等一等!他要為兒子蓋第一鍬土。他從別人手裡拿過一把鐵銑,剷起一銑土,朝蓆子上撤去。接著許多人舉起鍬和銑,一起把土向蓆子撤去。不一會兒,一座墳就這樣堆起來了。一個又大又圓的黃土堆,上面有一塊上圓下尖的土塊,像把小傘,那是「墳頭」。孩子的「屋頂」被這把小傘罩著,不害怕風打雨淋了。老爹在新墳前栽一棵黃楊樹苗,說:孩子,爺爺要看著你在這塊土裡長大,這是咱自己的土……
  大耳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倒在墳堆上,兩手抓起兩把濕土向半空拋去。他大聲呼叫著:兒子!我的兒子啊!你要回來,你要回來啊!這裡有土,這裡有愛,這裡才是你的歸宿……
  這時候,誰也沒注意,送葬的隊伍裡有一個女人,頭上粘滿了大耳撤出的土。小母羊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半路上插進了送葬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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