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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一聽到電話裡傳來華麗的聲音,李嫂就想把電話掛斷。小母羊已經來過,證實公羊這些天一直住在華麗那裡。雖然小母羊一再說:由他們去。但是看得出來,她對公羊還是有所留戀的。她一再說:這一陣公羊的腦子雖然沒有繼續開裂,可是原來的裂口並沒有合攏,她非常擔心他的身體。李嫂恨得罵華麗,天底下那麼多的男人你都不找,為什麼專找公羊呢?
  我天天給你們家打電話,看你們回來了沒有,大嫂,我好掛念你們……華麗在電話裡說。李嫂聽著聽著,不忍心將電話掛斷了。她想,兼聽則明。小母羊神神道道,誰知她說的是真還是夢?不如問問華麗,看她怎麼說。於是她回答華麗說:我也掛念著你。你來吧,我和大耳在家等著你。大耳嘲弄妻子,不是咬著牙說過不再見她的?李嫂說:唉!細想想,就是她真和公羊那樣了,也沒辦法。小母羊對男人實在太冷了。
  華麗和公羊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到了大耳家。經過幾天的休息和華麗的精心照顧,公羊胖了些,臉色也紅潤起來。只是華麗卻瘦了很多。公羊說:這叫動力轉移。等我完全復原了,就來照顧你,伺候你,把你轉到我身上的動力加倍還給你。華麗只是笑。
  今天到大耳家,兩個人都穿著一身素色,公羊手裡還握著一束菊花。一進屋,華麗就自己找到花瓶,把花插好,放在大耳兒子的遺像下。然後她抱住李嫂的肩膀,啼哭起來。李嫂也哭。大耳和公羊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歎著長氣。
  李嫂一邊哭,一邊敘說兒子死去的前前後後,還拿出兒子出事前寫的一封信給華麗看。華麗讀了那信,哭得更響了。大耳說:大家很久不見了,還是坐下來敘敘吧。兩個女人這才收住淚。大耳注意地看著公羊,說:你的身體好像比以前好些了。公羊說:是的,多虧華麗。她一面寫書,一面照顧我,真難為她了。華麗說:我們公羊學會了說客氣話。其實,我哪裡會照顧人呢。李嫂忍不住問華麗:你們到底——?大耳馬上把話岔開去,說:華麗還在寫書啊?不等華麗回答,公羊就替她回答了,說:我們華麗現在是個死抱著筆桿子不放的人了。我就沒她那麼堅定。有時,我也想寫詩,可是又覺得如今已不是寫詩的時候。現在大家都忙著賺錢,誰還想讀詩啊。再說,出版也難,所以我還是想幹點別的。大耳說:不能說完全沒有人讀詩了,只是好詩實在不多。我們的詩人好像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安身立命之地,只能在詩的門外徘徊。灰心為志,發言為詩。無表之言,無源之水,哪裡算得詩呢?假詩而已。
  華麗說:大耳說的極是。不過,我覺得你們學自然科學的,也許不能體會我們文人的心境和處境。我是相信痛苦和憤怒能夠冶煉詩人的,可是我們今天都好像既無痛苦也無憤怒了。痛苦和憤怒都超過了感情的閾限,便轉化為麻木。於是詩也就被麻木地扼住了,流不出來了。有人在生活的表面拾幾片落花枯葉,任意塗抹上一些色彩,貼上詩的標籤到市場叫賣,這大概就是你說的假詩。
  大耳說:這個我確實說不明白。但是我覺得小時候在鄉下聽到的民歌民謠,倒更接近詩的本意。
  華麗說:吾道不孤矣。
  李嫂聽得沒意思,便問公羊:小母羊現在怎麼樣?叫她跟我們一起回來,她不肯。可是還是沒住幾天就回來了。
  公羊說:小母羊回來了嗎?我還不知道。
  李嫂說:兩口子的事兒,你會不知道?
  公羊說:我現在住在華麗的家裡。但是我一直等小母羊回來,把我們的事說個明白。
  李嫂說:什麼事要說明白?夫妻間有什麼事非說明白不可?公羊不是我說你,小母羊這樣的妻子是很不錯的了。又年輕,又漂亮。也從來沒跟你吵過鬧過吧?公羊說:那倒是,她從來不跟我吵鬧,她凡事都順著我。只是有一件……
  李嫂不讓公羊說完,就勸道:那還不趕快回家去!華麗在你生病的時候收留了你,這是老同學的情分,大家都理解。可是現在小母羊回來了,你再不回家,人家會說什麼?你要為華麗想想啊!要不,她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公羊竟然一時語結,嘴張了幾張,都沒說出一個詞來。華麗見了,趕忙對李嫂說:大嫂,你別責怪公羊。是我請他住到我家裡的。這事兒,我也不想洗清自己。
  李嫂吃驚地問:你們想幹什麼?
  華麗說:公羊和小母羊離婚,我嫁他。
  公羊這時才想起應該如何應對李嫂,說:對,我一定要跟小母羊離婚了。
  李嫂問:你們真是想的輕巧。要是小母羊不同意離婚呢?
  公羊馬上說:那我也要離。她不同意我同意。
  李嫂說:公羊你傻了?小母羊不同意你就離不了!到那時,你怎麼辦呢?
  公羊說:我怎麼辦呢?
  大耳覺得公羊的神態有些不對勁。怎麼一時之間,他目光呆滯、思維遲鈍,半天才想出一句話來呢?他對李嫂說:你就不要多管閒事了。去給公羊泡杯茶,讓他定定心吧。李嫂也察覺公羊有些異樣,便答應著泡茶去了。大耳對華麗招招手,說:華麗,你跟我到裡面去一下,我對你說件事兒。
  華麗隨大耳進了裡屋,挑戰地說:其實你不用迴避什麼,有什麼話,盡可以和李嫂一樣,當著我們兩人的面說。
  大耳說:我才不管你們的私事呢!我是覺得公羊的身體並不好。
  華麗說:你注意到了?近來他常有這樣的情況,好像突然思維中斷了。所以,不能再給他任何刺激了。大耳,我求求你,勸勸小母羊吧,讓她同意和公羊離婚。她不愛他,又何必拖著他?
  大耳說:小母羊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我的話她也未必信。不過,你說她不愛公羊,卻不大合乎實際。她對愛有自己的理解,因而也有自己的方式。
  華麗說:這我同意,不過,她的愛是殘缺的、病態的,對公羊和她都是一種折磨。她願意折磨自己,別人管不著,公羊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
  大耳渾沌的眼珠非常認真地盯著華麗,她是病態的,他說,她確實是病態的。
  那麼,大耳!華麗更加壓低了聲調,請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是不是你早就發現了她的病態,才拒絕了她?
  大耳沉吟不語。華麗說:我想一定是這樣的。你比公羊成熟老練得多。只有公羊這樣的傻孩子才會一時看不出這種病態呢。
  大耳緩慢地說:你說得對。她在鄉下的日子裡,整天提心吊膽地躲避一切男人。誰多看了她一眼,或者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都認為是不懷好意。所以,我在她面前總是規規矩矩的。
  華麗說:所以她就迷上了你。
  大耳說:是吧。可是我身上流著父親的血。而且我要為李家生養後代……
  華麗歎了一口氣,說:可憐的大耳!你當初為什麼不對小母羊實話實說,卻要編出別的理由騙她呢?讓她現在還述著你……
  大耳說:我可憐她。而且,我要是實話實說了,她心裡就沒有一個好男人了。這對她也是殘忍的。
  華麗說:可是現在苦了公羊。
  大耳說:小母羊實在也是苦的。所以對她母親一直不能原諒。
  華麗說:你還為小母羊辯解!你莫非對她還有點意思?
  大耳說:我覺得她是善良的。
  華麗有些激動,她說:可是你得為公羊想想!公羊現在懷疑自己的末日來臨了。都是小母羊害的!
  大耳說:你太偏激。公羊的迷惑不單是由殘缺的感情生活引起的。還有別的原因,這你比我更清楚。
  華麗說:正因為我比你清楚,才決定接納他呢!你不是喜歡中國文化?中國人不是講陰陽諧調?整個社會都是陰盛陽衰,再沒個陰陽諧調的家庭,人不發瘋才怪!我不管你和大嫂如何護著小母羊,反正我的主意已定!決不把公羊交回到小母羊手裡。小母羊可以去告我們,我和公羊一起去坐牢。華麗越說越激動,聲音都便起來。
  大耳緩和地說:你先別激動。這件事我們以後慢慢想辦法。我可以斷定,小母羊不會去告你們。她有時也自責,只是改不了。現在要緊的,倒是公羊的身體。
  華麗流了淚,她說:我也擔心啊!
  大耳說:你還是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看看他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現在,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出事兒的很多很多。華麗點點頭,說:知道了。他們回到客廳的時候,公羊已經又活躍起來了。他看著華麗的臉色,問大耳:你是勸華麗離開我?我對你說,大耳,我們是分不開了。你是喜歡小母羊的,可是你和她一起過一陣子試試!弄得大耳和李嫂、華麗都很尷尬。華麗推了公羊一把,說:又胡說了!大耳和我說的是別的事,哪裡是勸我離開你!走吧,走吧!有話回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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