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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荊夫:憾憾,讓我們作個朋友。
  「我從家裡搬出來了!」奚望把行李往我床上一摔,大聲對我說,像是高興,又像是生氣。
  我一下子弄不明白「從家裡搬出來」是什麼意思,讓他坐下來,慢慢地說。聽他說完和父親衝突的過程,我沉默了許久。「何老師,我覺得還是這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要個家庭有什麼意思呢?」他見我不說話,就自己說起來。
  我仍然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這個行動在我心裡引起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
  「從今以後,我和爸爸的關係就只有三十元錢了!」
  我聽到這句話,身子一震,由不得抬頭注意地看著這位年輕人。
  我喜歡他。我們可以稱得上「忘年之交」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裡埋頭寫作,進來了一個小伙子,大大方方地對我說:「何老師,咱們聊聊?」我疑惑地看著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兒子。不過你放心,我和爸爸並不一樣。」我為這獨特的說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樣,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你當然有理由不放心。對你的摧殘是我爸爸這一生中做下的許許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現在還不肯丟掉『反右英雄』這筆資本。要是我和他一樣,你就倒霉了。」我對一個兒子這樣議論父親不大習慣,儘管這父親是我所不喜歡的人。我對他說:「我們之間可以不必談你的父親。你看,還可以談些什麼呢?」他點點頭回答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經過了那麼多磨難,為什麼還這麼積極?你仍然相信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嗎?或者,你已經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莊子那樣,在自己的主觀世界裡追求自由?」這時候,我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對面的年輕人了。他有一雙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眼睛。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老練、成熟得多。這是一雙蘊藏極深而又富於熱情的眼睛。喜歡直視別人,要看透別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講出真心話。我信任這雙眼睛,對他披露了真情。從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我問過他:「為什麼你的經歷不多,卻能思索這麼多的問題?」他的回答使我驚喜:「只有畜生才只憑著自己的直接經驗去認識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們祖國和人民的一個兒子。祖國和人民的經歷也就是我的經歷。這經歷中提出的一切問題,我都要思索。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權利。」
  我深深地愛上他。
  然而今天,他的行動使我產生了一種陌生感。怎麼,和父親的關係僅僅是三十元錢?這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我知道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父親和兒子,各種各樣的家庭關係和倫理道德。但是我總不能接受把所謂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搞到每一個家庭裡去,動不動就要求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割斷關係或劃清界線。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幸虧我的家庭沒有這樣對待我。
  對奚望的行動應該怎樣評價?我不能說他是出於自私的目的,因為他對生他養他的祖國懷有熾烈的愛情。但是可以肯定,奚流如果是我的父親,我就不會拋棄他。
  「我們到底是兩代人。」怔了半晌,我只說出了這句話。含糊得很。
  「你不贊成嗎?」他不喜歡含糊,直視著我的眼睛。
  「不。但是我不會採取你這樣的行動。」我知道還是含糊,但不可能再清楚了。
  「那你還是不贊成。」他肯定地說,「這是因為我們有不同的父親。」
  是的,我們有著不同的父親。我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懂得什麼叫世界觀,也不會解釋倫理道德。可是他卻為別人辛勞了一輩子,直到最後為兒女獻出了生命。父親用他的一生教我做怎樣的人。我不會拿一個這樣的父親去換奚望那樣的父親。哪怕給我十個換一個呢!
  「但是父親畢竟是父親。要不,你為什麼向他要生活費呢?」我說。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天真:「這就看得出我們是兩代人了!我不向他要三十元錢,就得申請助學金。我為什麼要『損不足而奉有餘』呢?他不是已經從人民那裡得到太多的報酬了嗎?這太沒有人情味,是嗎?」
  「你思考問題的方法有些奇特。這一點我們難以一致。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迴避對父親應盡的義務。你父親還不是壞人吧!」
  「這要看用什麼觀點去看了。從歷史發展的眼光看,他是應該被淘汰的。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才勸他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他不聽,我也沒有辦法。讓歷史的車輪去教訓他吧!」
  我驚異地看著他。原來我並不十分瞭解他。今天,我在他身上感受到另一面——冷漠,極度的冷漠。我不理解,在他那裡,極端的熱情與極度的冷漠是怎麼統一起來的。是熱情產生了冷漠,還是冷漠激發了熱情?年輕的朋友啊,你到底相信什麼、主張什麼呢?
  「我知道你主張fair play。可是現在的中國行不通。積重難返啊!」他好像猜到我的心思。
  「那麼,我們必須繼承『四人幫』的傳統,主張在每一個家庭,每一個頭腦裡都『爆發』革命嗎?」我有點激動了。
  「我並不那麼主張。大家都面對歷史,讓歷史去選擇每一個人,也讓每一個人在歷史面前作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只能對歷史和自己負責。此外,再也沒有責任了。我可不看重血緣關係。想不到,你這個漂泊半生的流浪漢,倒十分看重這一點。」
  他的最後一句話帶著明顯的嘲諷。在他看來,一個流浪漢是不應有絲毫家庭觀念的。不但如此,還應該憎惡家庭吧?可是我卻恰恰相反。家庭,給我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也給我留下了最寶貴的遺產。正是這種痛苦而又溫馨的記憶,給我的流浪生活投進了一條柔和的色彩。我嚮往著有一個家,並且像我父親那樣去對待親人。
  「是啊,血緣關係與階級關係隔著千山萬水。然而,血緣關係卻是一切社會關係的最初形態,最基層的單位。要是我們連血緣關係都處理不好,還能治理好國家和社會嗎?」我激動了,聲音也高了許多。
  「處理好血緣關係!那是你的幻想。你睜開眼看看吧!正是這種看重血緣關係的封建觀念,在支配著許多幹部為了子女利益而向人民伸手,甚至違法亂紀,損害人民利益。我恨不得把這種思想連根拔掉!」他也激動起來了,兩眼閃閃發亮。
  「可是你也別忘了,我們的人民也創造了另一種家庭關係,另一種倫理道德!從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我的旱煙袋。我多想對這個年輕人說說這個旱煙袋的故事,我的父親、我的家庭的故事啊!他的眼看到的黑暗太多了。他對我們的人民和民族還瞭解得太少,因而看到的光明也少。他不懂得,正是在光明的照耀下,黑暗才愈顯得難以忍受。
  可是他笑著打斷了我的話:「休戰,休戰!今天我才知道你比我複雜得多。也許是生活給予你的更豐富的緣故吧!今天我還要搬家,以後再談。我把一些東西暫時放在你這裡,不反對吧?」
  我點點頭,他走了出去,可是馬上又從門外探進頭來向我招手。我走過去,他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今天是星期天,去找孫悅老師談談吧!既然你需要家庭。」
  我擰住他的一隻耳朵。但他的眼睛叫我放了手:他不完全是開玩笑。
  孫悅。那一天開會的時候,她突然拿出針線交給一位單身的同志,告訴他:「把你的扣子釘好。」我看看自己的胸前,也掉了一粒扣子。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孫悅。真巧,前天晚上,我們在灌木叢相遇了。我看見她在徘徊,輕輕地撫著低矮的灌木。我走近她,她朝我點點頭,匆匆離去了。她還記得——?孫悅……真叫人心煩意亂,原來要關在屋裡寫點東西的計劃看來要泡湯了。可是我也絕對不到她家裡去了。我受不了那樣的冷落。
  我把鑰匙插在門上留給奚望,一個人走了出來。
  到哪裡去呢?茫無目的。她是偶然到灌木叢裡去的嗎?
  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春天已經到來很久了。埋在土裡的種子,只要度過嚴冬,總會開花、結果的。埋在心裡的種子呢?
  孫悅,你不感到需要一個家嗎?孫悅,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地談談呢?每一次聽到你在會上的發言,我都覺得,我們的心越靠越近了。可是一到兩個人碰在一起的時候,我卻又感到我們離得那麼遠。這是為什麼呢,孫悅?昨天下班的時候,我在走廊裡碰到你。你問我:「星期六晚上也不出去玩玩?」這是什麼意思呢?回答我吧,孫悅!
  「誰找我媽媽?」一個女孩突然打開一扇門,站在我面前,是孫悅的女兒憾憾。我叫過孫悅了?我敲過她家的門了?
  「叔叔,你來過一次,對吧?你是何荊夫叔叔嗎?」憾憾問我,我點點頭。「媽媽,何荊夫叔叔來了!」她又向門裡叫。「請進來吧,叔叔!」又來招呼我。真是一個很會待客的孩子。我機械地跟她走進去。我真生自己的氣,怎麼這麼管不住自己?
  拿茶杯。泡茶。孫悅對我很客氣,像接待「稀客」。這是警告我:「保持距離!」我真想立即走出去。但我還是坐了下來。
  「奚望與他爸爸鬧翻了,把東西搬到我那裡。我來對你講一聲。」這算什麼?匯報思想?打奚望的小報告?真是天曉得。為什麼不說順便來看看的?大方又得體。
  「還是現在的青年人幸福,打破了一切禁忌,完全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利。」她說,眼睛並不朝我看。
  我吃了一驚:「你竟然贊成這種行動?」
  「我贊成什麼行動?」她也吃驚地問。
  「贊成奚望和他爸爸決裂。」
  「我有這樣的勇氣就好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紅了。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我嗎?大概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這幾年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有時自己隨口說出一些話來,連自己也不明白。」她不再看我。
  我們是多麼相像啊!我也愛自言自語。說不清這種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了。每個人心裡都不只有一個「我」。這個「我」和那個「我」常常要舉行會談。孤獨的人心裡的「我」更多。它們與他一起戰勝孤獨。她剛才說的是什麼?羨慕青年人的幸福,因為他們能完全地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利?這是她對自己說的一句話,不錯。但是,言為心聲。她感到某種不自由,她的頭腦裡有禁忌,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選擇,這也是可以肯定的。但具體說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她在選擇什麼?又禁忌什麼?
  她在翻一本書,我走過去看看,是雨果的《九三年》。
  我不只一次讀過這本書。我流浪到淮河邊上的時候,在一個縣城裡碰到了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他是這個縣裡的人。他搖著一把芭蕉扇在賣西瓜。白淨的面皮已經蒼黑,滿頭柔潤的黑髮已經不見了,頭頂禿了大半。只有那微黃的眼珠和微微向上挑起的劍眉還保留著他當年的風采。他是我的「啟蒙」老師,是他把我引上文學的道路的。如今怎麼賣西瓜了?一九五七年,正是我接受批判的時候,接到過他的一封信:「我已離校他調,勿再來信。後會有期,各自珍重。」莫非他也……
  「這真是名師出高徒了,賣西瓜的教出了流浪漢。哈哈!」他拉著我,笑著。但淚水卻在眼眶裡滾。
  他告訴我,他成了「極右分子」。剛從「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地方放回來。「我最怕看《野豬林》,你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老師!可是為什麼呢?」我抓住他的手,哭了。我很少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後來聽說評不到工資也會催人掉淚,也可以理解。各人的心的質地不同,所以可能受到的傷害也不同吧!
  「我向學生介紹了《九三年》,宣揚了反動的人道主義。攻擊無產階級專政。」老師把我帶到住處,從牆角落的一隻紙箱子裡掏出一本《九三年》遞給我:「你讀過嗎?」
  「我讀過。在大學裡讀的。在革命與反革命決戰的時候,雨果想調和鬥爭,靠人的天性解決階級矛盾,這只能是一種幻想。革命軍將領郭文放走了反革命的叔祖,確實犯了罪。雨果卻歌頌他。」我說。
  「你這觀點是對的。可是雨果的理想裡有沒有一點合理的因素,你說?忘了嗎?想想看。喏喏喏,這一頁。」他像當年一樣,對學生循循善誘。
  「革命的目的難道是要破壞人的天性嗎?革命難道是為了破壞家庭,為了使人道窒息嗎?絕不是的。『我要人類的每一種特質都成為文明的象徵和進步的主人;我要自由的精神,平等的觀念,博愛的心靈。』」
  「這是主人公郭文的話,也是雨果的思想。你說,一錢不值嗎?」老師問我。
  「不。雨果提出的問題很有意思。可惜他的理想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不能實現。資產階級革命是為了取封建階級的地位而代之。他們的自由、平等、博愛只能是虛偽的。」我回答老師。
  「但是無產階級能不能把它變成真實的呢?」老師的兩道眉挑得很高,額頭閃閃發亮。
  「我想是能夠的,老師!我們共產主義者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嗎?馬克思說過:『無神論是通過宗教的揚棄這個中介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共產主義則是通過私有財產的揚棄這個中介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無神論的博愛最初還是哲學的。抽像的博愛,而共產主義的博愛則從一開始就是現實的、直接追求實效的博愛。』馬克思劃清了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無產階級人道主義的界限,並沒有否定人道主義和博愛本身啊!」
  「說得好!來,吃西瓜!我們已經消滅了反動派,改變了所有制形式,為什麼還要人們鬥來鬥去,難道還要消滅八百萬人嗎?來,吃西瓜!今天碰到一個談話的對手。想不到,想不到你這麼年輕就能作我的談話對手。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老師一塊一塊把瓜遞給我,我一塊一塊把它吃掉。
  「把你的老本吃光了!」我發現瓜已經吃完,驚叫道。
  老師哈哈一笑,拍著自己的胸膛:「老本在這裡,誰也別想吃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把那本《九三年》遞給了我,上面寫了陳子昂的兩句詩:「聖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孫悅也在讀這本書,她在考慮什麼問題呢?
  「潮水已經退去。留在沙灘上的不都是彩色的貝殼。你揀了一些什麼?」我問。
  「真正要認識潮水,不能只揀好看的貝殼吧?」她回答。仍然不看我。
  我拿起《九三年》隨意翻著,發現在老師曾經給我看的那兩段話下都劃上了紅線,並打了「?!」。
  「你欣賞郭文的這兩段話?」我指著書頁問。
  「我也說不上。我已經與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劃清了界限,難道還會棲到這棵樹上來?」她回答。
  「有沒有無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呢?」我熱切地問。
  她猛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也是熱切的。我感到身子發熱,心也發熱,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扶著她的椅背。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我的心被鼓動了。我熱烈地對她說:「有,孫悅,有呀!你讀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吧!多讀幾遍,你就會發現,這兩位偉人心裡都有一個『人』,大寫的『人』。他們的理論,他們的革命實踐,都是要實現這個『人』,要消滅一切使人不能成為『人』的現象和原因。可惜,我們有些自稱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只記住了他們的手段,忘記了或丟掉了他們的目的。似乎,革命的目的就是消滅人的個性,破壞人的家庭,把人與人用各種圍牆阻隔起來。我們消滅了封建的經濟等級,卻又人為地製造出許多政治等級來。我屬黑八類,你是臭老九。我們的孩子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人還沒生下來,帽子已經戴上,這還是唯物主義嗎?」
  她站了起來,走過去,拿茶瓶,給我兌上茶,叫我:「何荊夫同志,你坐下來談吧!」
  像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我愣愣地看著她,她的臉通紅通紅。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嗎?她為什麼不給我指出來,而是讓我坐下。是怪我靠她太近了?她學會了對別人關閉自己的心靈。她確實不是以往的孫悅了。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拍起我的旱煙。
  「何叔叔!」憾憾一直在注視著我,傾聽我們的談話。是為了把我從尷尬的境地中解放出來嗎?她叫了我一聲。孫悅注視著她。
  我連忙把椅子拉近憾憾,撫撫她的頭髮:「憾憾,不出去玩玩?」我想隨便和孩子說兩句話就告退了。
  憾憾把頭一扭,不回答我的問題,問我:「你也是媽媽的同學嗎?」「是的。」「同班嗎?」「不。我比你媽媽高一級。」「那你們為什麼會認識?我們同年級的同學也不認識。」「我們也是這樣。」「那你和媽媽是朋友,是不是?」
  我被一個小女孩逼到這一步:必須公開我和她媽媽的關係。比剛才更尷尬。我看孫悅,她臉色有點緊張。好吧,說實話:「我始終把你媽媽當朋友。」
  「媽媽呢?也把你當朋友,也『始終』嗎?」
  我發現這個問題裡潛伏著一個危險,因為憾憾的臉色緊張,並且含有敵意。孫悅的臉色蒼白了,她叫了一聲:「憾憾!」憾憾挑戰式地對媽媽說:「問問有什麼!你也這樣問過我的朋友。」
  孫悅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走了出去。憾憾咬咬嘴唇,眼裡充滿了淚。
  「孫悅!」我喊,帶著責備。「你在家裡吧,我就走了。」我大聲地對她說。她走了回來,從門後拿下一個手提包,竭力平和地對我和憾憾說:「你們玩一會兒吧,我出去買一樣東西。」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渾身像長了刺。孫悅這是什麼意思呢?有意要我難堪?在這個孩子面前?
  憾憾的眼淚流下來了,把頭扭到一邊,不看我。我想走,站起了身。憾憾聽到動靜,立即把臉轉向我:「你別走。」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提問題?這樣不大禮貌,是不是?」我重新坐下來,對憾憾說。此刻,我對這個孩子也生了一點反感。我覺得她太沒有禮貌了。一個孩子,可以這樣對待大人嗎?我說話的語氣也是不快的。憾憾又咬了咬嘴唇,固執地問:「你不願意回答我嗎?」
  我不知道孩子心裡結起了怎樣的疙瘩。更不懂她為什麼對我充滿敵意。我不想再給她結上一個疙瘩,決定對她說真話。我說:「我很喜歡你媽媽。可是你媽媽不喜歡我,喜歡你爸爸。」
  「那你現在結婚了?剛才你說『我們的孩子』,你有孩子了嗎?」她問,盯住我的眼睛,唯恐我說假話。
  我的天!剛才我對孫悅說過「我們的孩子」!這是真的嗎?怪不得孫悅叫我坐下來談,她會怎麼想喲!連這個小女孩都注意到這一句話了。她正是為這個對我不滿的吧?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對憾憾的反感也消失了。
  「我沒有結婚,憾憾。當然也沒有孩子。」我的回答顯得笨拙,口齒也木訥了。
  「那麼,我爸爸和媽媽離婚的事你知道嗎?」這句問話的敵意顯然加強了。
  「憾憾,我不知道,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大學還沒畢業就被錯劃為右派,開除了學籍。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你媽媽。」我完全瞭解憾憾心中的疙瘩了,心裡輕鬆了一點,就誠懇地回答她。
  憾憾的眼光變得柔和了。多麼美麗的一雙眼睛!完全像她的媽媽。我透了一口氣。
  「我媽媽鬥過你嗎?」她問。我立即搖搖頭,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我們的交談輕鬆起來。
  「給你平反了嗎?」「平了。」
  「有什麼用喲!你已經老了。」「明白了是非,怎麼說沒有用呢?憾憾,你的思想不像個孩子。」
  「我本來就不是孩子。你回到老家幹什麼呢?」「種地。」
  「怪不得你吸旱煙袋。」她拿過我的煙袋,頑皮地吸了兩口,又遞給我:「種了二十多年的地嗎?」「不。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幾年。」
  孩子,你的眼睛睜大了。像當年你的媽媽不能理解C城那樣,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話。
  「流浪?流浪漢?像拉茲那樣?」她一選連聲地問我。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像拉茲那樣。可是我沒有拉茲幸運,沒有當法官的父親,也沒有麗達。我也沒有偷過東西。」
  她笑了。馬上又問:「你討飯嗎?」
  「我勞動。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幹過七十二行。」
  「你為什麼要流浪?是不是想學高爾基?」
  天真的孩子!想學高爾基!她哪裡知道,如果可以過別樣的生活,連高爾基也不想去流浪的。但是我不想對孩子說這些。
  「啊,憾憾!不講這個好不好?你還小,不懂。」我對她說。
  「不,我懂,我什麼都懂。我要你講。」她固執得很。
  都懂嗎,孩子?假使我告訴你:我流浪,是為了生活,更是為了尋求,為了愛。你能懂?不,你不會懂。一顆受到歪曲和傷害的心,怎樣才不致於失去血氣、停止跳動呢?它需要糧食的餵養,更需要精神的滋補。到哪裡去找這種滋補?只能到人民中去。到母親的懷抱裡去。正如你失去了父愛,就更依戀母親。我流浪,風餐露宿,但離母親最近。我直接吸吮著她的乳汁,撫摸著她的胸膛。我看見了母親的不加修飾的容顏,看到了她的美麗、優雅,也看到了她鬢邊的白髮,背上的傷痕。母親的胸膛裡裝載著九億兒女,沒有歧視和偏愛。兒女們的不同命運牽扯著她的心,她有歡樂,又有痛苦;有時歌唱,有時呻吟。母親給予我的不只是愛撫,更有鞭策。這些,你也能懂嗎,孩子?
  「不,孩子,你不應該懂得這麼多。」我還是這樣對她說。
  「你要我做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是嗎?」她不滿意了。
  不,孩子,我不想讓你幼小的心靈承受過重的負擔。
  「以後再談,好嗎?告訴我,媽媽帶你到過什麼地方?到過長城嗎?」我安慰她說,「要是沒去過,以後叔叔帶你去。你應該去看看長城,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去看看長城。看了長城,你才能成為大人呢!」
  「為什麼?」憾憾的興致又高了起來。
  「長城是多麼古老,多麼雄偉,又多麼曲折蜿蜒啊!我們的祖先把我們祖國的形象、民族的歷史和他們正在走著的道路,都熔鑄在長城的形象裡了。站在長城上,你會聽到有人對你低語:『你知道嗎?長城沒有竣工,永遠不會竣工。每一個中華兒女都要為她添置一塊磚瓦。你添了嗎?你添了嗎?』你聽了,就會忘記自己的不幸,你會大聲地回答:『我添啦!我添啦!我燃燒了我的心血,煉出了一塊磚。』啊,憾憾!那時候,你才懂得什麼是幸福,什麼是痛苦。而現在,你還不是真正的懂。因為你還沒有認識我們共同的母親,我們的祖國。對嗎,憾憾?」
  憾憾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也忍不住擦擦眼睛。這麼快,我就愛上了這個孩子。孩子的心像水晶,晶瑩透亮,又充滿了溫情。我又看見了年青時代的孫悅了。
  「沒有壞人害你嗎?現在世上是好人少、壞人多啊!」
  「不對,憾憾。不論在中國、還是在世界,都是好人多,壞人少。要不,我們的社會就不會進步,人類就沒有希望了。」
  憾憾的眼睛亮了。我越看,越覺得她長得像她媽媽,特別是一雙眼睛。孫悅的眼睛對我充滿魅力。我不懂,為什麼那一雙不大的眼睛能夠蘊藏和傳達那麼豐富的感情。可是孫悅從來沒有用這麼亮的眼睛看過我。她要麼狠狠地瞪著我,要麼只對我短暫地一瞥。她把整個心都交給趙振環了。趙振環真是個大傻瓜啊,遺棄了這麼好的妻子!
  「叔叔,你說我的爸爸也是好人嗎?」
  憾憾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叫我怎麼回答呢?我並不瞭解孫悅他們離婚的全部過程。但我是同情孫悅的。然而,我又不想傷害孩子的感情。可是她的眼睛在等待我。我只得支支吾吾:「你媽媽怎麼對你說的?你自己對他有什麼印象?」
  她打開自己的書包,翻找,遞給我一張撕碎了又貼在一起的照片,要不是多了一個小孩,我真以為又看到了當年坐在同一輛三輪車上的孫悅和趙振環。
  「我記得的只有這張照片——媽媽撕碎的。我問媽媽:為什麼?媽媽只回答我:從今以後,爸爸不會來看我們了,只有環環和媽媽了。」
  「媽媽是怕傷你的心,憾憾,這件事,你就別問了。」我對孫悅充滿同情,又可憐孩子,更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了。
  「我也是這張照片上的一個人,難道我就不能問問為什麼要把它撕碎嗎?」
  憾憾的這股固執勁兒也像孫悅。我還是不能回答你,孩子。你怎麼可能理解過去發生的一切呢?
  「何叔叔,告訴我,到底怪爸爸,還是怪媽媽?」她在懇求我了。
  「你媽媽是個好人啊,憾憾!」我回答。
  「爸爸呢?」她又問。
  「也不是壞人。」我答。我想還是這樣回答好。
  「不如媽媽,是嗎?那麼是爸爸的錯?」
  孩子的追根刨底的習慣在這裡叫人多麼難以對付啊!我只得再一次扯開話題:「憾憾,我們談點別的好嗎?在學校裡快活嗎?」
  她不滿地瞅瞅我,不說話。我懇求她:
  「憾憾,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談心,不可能一下子把什麼都說清楚,對不對?以後我們作個朋友,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今天叔叔心裡亂,原諒叔叔,好嗎?」她諒解地點點頭。我從沉重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了:
  「星期天應該找小朋友玩玩呀,憾憾!」
  「我沒有朋友。沒有人理解我。媽媽也不理解我。我多麼孤獨啊,叔叔!」
  十五歲的孩子感到孤獨,這已經使我震動了。可是更使我震動的是她的神態,多像一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啊!我的十五歲要比她快活得多。我真想哭!為什麼讓孩子承擔這樣的精神重負?
  「愛你的媽媽吧,憾憾!她是值得你愛的。」
  「可是媽媽並不十分愛我。我想和她交朋友,她總把我當小孩,不肯和我談心裡話。叔叔,是不是因為媽媽討厭爸爸,也就不喜歡我了呢?想想真傷心啊!」
  大顆淚珠沿著憾憾的腮幫往下流。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這個孩子。我輕輕地捧過她的小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憾憾掙脫了我,臉紅了。但是,她看著我的眼神是那麼柔和而充滿信賴。缺乏父愛、渴望父愛的孩子啊!我好像已經做了父親。
  孫悅回來了。憾憾主動迎上去,問媽媽:「今天留何叔叔在這裡吃飯嗎?」
  我看著孫悅,她迴避著我的目光,冷冷地說:「沒有菜。」憾憾失望地噘起嘴唇,我對她尷尬地笑了笑,扭頭對孫悅道聲「再見」,走了出來。
  好像總走不到家,路似乎越走越長,就像我和孫悅之間的距離。
  「何老師,到哪裡去了?吃飯了嗎?」
  是奚望在叫我,他手裡拿滿了東西,還是早上那一副亢奮的神態。我幫他拿了一樣東西,一聲不響與他朝前走。
  「你好像不高興?」奚望關切地問。
  我點點頭。我聽他說:
  「感情是最折磨人的。何老師,我完全理解。我也和你一樣,希望人與人之間都相親相愛,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現實不允許我們存這樣的幻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破裂得如此嚴重!到處是支離破碎的家庭,到處是支離破碎的心。這纍纍創傷,怎麼可能馬上完全平復呢?這一代和那一代,這個人和那個人,總是被糾纏在各種各樣的矛盾中,拉來扯去,無休無止。令人厭倦啊!所以有的時候,我又感到茫然而缺乏信心……」他還是亢奮。但顯然不是高興的緣故。
  「你父親對你說了什麼?」我問。
  「他一句話也不說。我阿姨告訴我,他沒吃早飯,我又厭惡他,又心疼他。我還是出來好。我阿姨哭了。」
  我們不再說話,一前一後地走著。太陽已經過午,我們留在地上的影子都是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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