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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龔農兵」深夜訪向南,原來她就是游雲


  柳如梅死的第二天早上,向南被段超群叫了去,交給她一包血跡斑斑的東西,是那部長詩的手稿:《不盡長江滾滾流》。段超群對她說:「余子期的妻子柳如梅畏罪自殺了。這可以使你清醒一些了。階級鬥爭,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把這部手稿拿回去看看,有什麼問題,立即寫出書面匯報。可以吧?」段超群沒有把那些信件告訴向南,因為單莊叫她不要對任何人講這件事,說現在還沒到公開批判這些老傢伙的時候,弄得不好自己倒霉。要她把這些信件妥善保存,因為這些信說明一些人多麼熱心為自己樹碑立傳,說明資產階級司令部和反動文人之間的黑關係。
  向南從段超群手裡接過那部手稿,心裡打了個寒顫,她怕血,更何況這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的血呢?這血跡使柳如梅的形象一下子跳到她眼前,怎麼也趕不走。她和柳如梅只見過一面。那是三個多月前,她和王友義一起去經濟研究所外調的時候。柳如梅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他們提出的問題,柳如梅回答得十分誠懇。詳盡。當向南請她對余子期做做思想工作時,她竟充滿幸福地笑了:「不需要。我瞭解他,相信他。總有一天,你們也會瞭解他,相信他的。他從來不對黨說假話。」這種態度和余子期是那麼相似,只不過一個表現得沉靜,一個表現得熱烈罷了。向南從她身上感到一個革命者的精神力量。可是如今,這位可敬的女同志竟不在了。而自己卻要去審查這部沾染著她的血跡的手稿!
  此時此刻,向南怎麼回答段超群呢?她什麼也不能回答,什麼也沒有回答。她用冰冷的雙手捧著那堆稿子,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宿舍,砰地一下關上門,放下手稿,眼淚也順著面頰流下來了。從昨天到今天,她直感到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難過得很啊!
  這一天,向南沒有走出自己的宿舍。她要讀完這一部斷斷續續的手稿,因為她想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柳如梅付出了可貴的生命。段超群還要把它作為專案的材料。
  《不盡長江滾滾流》是一部描寫解放戰爭時期戰鬥生活的長詩。雖然還沒有寫完,但是詩人所傾心的那位首長兼詩人的形象,已經躍然紙上了。詩人自己從一個放牛娃,成長為戰士、詩人的足跡,也清晰可見了。向南深深地受到感染和打動。她認為,這是一部出色的作品,它的藝術上的成熟,標誌著詩人的創作進入一個新時期。因為在這部長詩裡,除了洋溢著詩人固有的熱情和才華以外,還閃耀著哲理的光輝,——對生活的深刻的思索,而這正是詩人以往的詩中所欠缺的。她想,如果自己是柳如梅,也會像愛護生命一樣去愛護它的吧!
  從頭讀完一遍之後,向南又翻到那幾頁沾滿了血跡的地方,那裡寫著這樣的詩句:
     晚霞像旗幟在天空飄展,
     長安大街燈光排成了詩行,
     首長拉著我和我的愛人,
     穿行在天安門前的詩行中問。
     他眼睛閃耀幸福的火花,
     話語像泉水流出深山:
     「戰鬥中,我們曾失去親密的夥伴,
     無言地接過壓滿仇恨的槍桿;
     從延安走到天安門,
     每一寸土地都是烈士的鮮血浸染。
     這巍巍的革命英雄紀念碑,
     不正是他們屹立注目遠看?」
     怎樣回答首長的叮囑?
     我和愛人眼光會意地一閃:
     「首長呵,請您放心,
     我們把您的教導刻上心坎,
     我們一定磨練一雙鐵肩,
     從你們肩上接過萬水千山!」
     晚霞像旗幟在天空飄展,
     長安大街燈光排成了詩行,
     我們和首長手挽著手,
     漫步在天安門前的詩行中間。

  這樣的詩句,印著這樣的血跡!這意味著什麼呢?向南不能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了。她只是覺得心口堵得慌,想哭,為柳如梅哭,也為她想不清楚的那些問題哭。
  她不想把這些思想告訴任何人。更不想告訴段超群。她覺得與其引起不愉快的爭論,還是不談好些。而且她想,如果段超群知道了自己的這些想法,一定會不放心讓她搞余子期的專案了。但是她是要搞下去的。因為她感到她有了新的責任。當天晚上,她對段超群作了如下匯報:「《不盡長江滾滾流》是一部描寫解放戰爭的長詩,平平常常,而且殘缺不全。我真不懂,柳如梅為什麼會為它而死。」段超群對她不大信任地看了一眼:「這麼快,就看完了?」向南認認真真地回答:「看完了,仔仔細細地看完了。你不放心,我再給王友義看看,他也是詩人。」段超群笑笑說:「你什麼時候學會多心眼兒了?不用找人看了。柳如梅保護的是那些信。」「什麼信?」向南問。段超群自悔失言,忙岔開說:「以後再談吧。明天早上,你與專案組哪個同志到余子期那裡去一次,把柳如梅的事告訴他,叫他揭發柳如梅的問題。現在經濟研究所裡保柳如梅的一些人起哄,要我們對柳如梅的死做出說明。懷疑我們退了她。吳畏可能莽撞了點,可是柳如梅的自殺卻不應由他負責。」
  「我早就說過,吳畏不可靠。今天他怎麼不來了?」向南埋怨地說。
  段超群笑笑說:「他們都回學校搞斗批改去了,以後不會來了。」
  晚上,向南早早把自己關在宿舍裡。她已經和王友義講好,明天上午她和他一起去勞教所找余子期。她有意避開馮文峰。她想,「有意見就叫他有意見吧!大不了又是一張大字報!」她現在要想的,是明天應該怎麼和余子期談話。按照段超群佈置的口徑嗎?她不能。一個人無辜地死了,再去逼迫她的丈夫揭發她,這她怎麼也不願做!她不能不承認,從當前流行的觀點看,她確實「右傾」了。
  「我怎麼會右傾呢?難道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天生帶有右傾的劣根性嗎?」她問自己,並且一步一步回頭去思索自己「造反」以來所走過的歷程。
  向南的「造反」,是經過一段思想鬥爭的。因為當時她正致力於一個文藝理論問題的研究,文化大革命來了,要把研究工作停下來,她很不情願。而且起來「造反」,對她來說,也意味著否定自己十七年走過來的路。因為按照「造反派」的理論,在學校裡,她是修正本義教育路線的「尖子」,出了校門,她又是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尖子」。或者乾脆像人家講她的那樣,她是「十七年的紅人」。那麼,她從少年時期就離開母親東奔西闖,追來追去的,就是這兩個「尖子」嗎?走來走去的,就是這兩條「黑線」嗎?她不願意這麼把自己全盤否定。但是,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她怎麼能不聽毛主席的話呢?自己又懂得多少馬列主義?自己又瞭解多少真實情況?難道說因為害怕否定自己就不革命了嗎?不行。她得革命。於是,她參加了「造反派」。
  在起來「造反」的最初的一段日子裡,她沉醉在轟轟烈烈的鬥爭生活裡。她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批判,批判,一切都要經過批判。她心裡懷著一個熱切的願望:批判完了,就要建設,自己才二十多歲,還來得及參加建設「真正的無產階級文藝」。一九六七年春天,毛主席號召搞「三結合」的時候,她很興奮,以為運動即將結束,建設的日子就要到來。可是結果她犯了「右傾」錯誤,幾乎被當做「絆腳石」搬掉。馮文峰的大字報措辭何等激烈:「向南是高級兩面派!她明批暗保,是道道地地的保皇派!這是因為她跟黑黨組裡的一些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她是他們的寵兒!向南向哪裡去?我們拭目以待。向南不行,向西更不行!」這張大字報真叫向南氣惱啊!她真想擺開陣勢和馮文峰干一仗。可是段超群勸阻了她,說馮文峰的大方向是正確的。這一年十一月,江青對文藝界的一個講話使向南不能不認真想一想,並承認自己「右」了。江青說文藝界亂得不夠,還得亂!人家代表中央文革呀!好吧,有錯就改。就「左」下去吧!可是,不知怎麼的,從那以後,她感到心裡越來越空虛。那個被自己批得「體無完膚」的叫做「良心」的東西,時時在她心裡蠕動。她懷疑:「否定一切,打倒一切,而且這麼殘酷,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宗旨嗎?這是毛主席的路線嗎?」但是,她仍然害怕是自己錯了,因此不斷批判自己,否定自己,力求跟上革命的潮流。
  然而今天她所面對的事實使她無法再「左」下去了。難道,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真的一錢不值?自己就一點也不能憑良心辨別是非曲直嗎?就拿余子期這件事來說吧,無論如何,她克服不了對余子期的同情,因為良心在鞭策她!她把自己的想法暗示給王友義,王友義把頭頸扭了扭,並沒有批評她。
  「好吧,憑良心辦事就是了,多想什麼呢?」她安慰自己,準備休息。就在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她開門一看,出乎意外,來的竟是與她有一面之交的女紅衛兵「龔農兵」。
  說起來很有趣。一九六六年夏天,社會上開始了紅衛兵「掃四舊」運動,當時向南還是個「觀潮派」。一天,不知哪裡來了一群毛孩子,大熱天都穿著又肥又大的舊軍裝,腰裡紮著皮帶。他們打著紅旗,紅旗上寫著「破四舊先鋒隊」。一到院子,就把紅旗往花壇上一插,分頭行動了。幾個孩子來到會議室。向南、王友義他們正坐在沙發上談馬路見聞,什麼人被剪了小褲腳呀,什麼人被剃了光頭呀!一個瓜子臉、小嘴巴、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衝著向南他們說話了:「看看你們修成什麼樣子了!為什麼不把這些資產階級的沙發搬出去?」向南一聽,忍不住笑了。她拉拉這個小姑娘頭上用橡皮筋紮著的一撮頭髮,開玩笑地說:「是老師教你的嗎?沙發是資產階級的?椅子是哪個階級的?小凳子呢?」這激怒了這個女孩,她把向南的手一甩說:「誰跟你嬉皮笑臉的?」向南朝王友義伸伸舌頭。王友義作了個滑稽相說:「好厲害呀!可是你懂得什麼是資產階級?我當工人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吧?」女孩子毫不示弱地說:「你既然是工人,到這個黑窩裡來幹麼?投降資產階級!」王友義趕快舉起兩手,裝作投降的樣子說:「我沒有投降資產階級。現在投降小將,好不好?保證明天就把沙發撤走。」女孩滿意地說:「很好。不過以後說話要嚴肅點。」王友義連連點頭:「是是是。」這個樣子逗得向南忍不住又大聲笑起來。女孩瞪她一眼說:「就你這個女同志思想差勁兒!什麼出身?」向南半真半假地答:「職員。」「高級職員、低級職員?」女孩追問道。「小學教師。」向南回答。女孩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小資產階級,同盟軍。」屋子裡所有的大人都笑了。女孩漲紅了臉說:「笑什麼?這是毛主席說的。你們好好學習!」
  在這群孩子要離開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雷陣雨。院子裡積了一層水。那女孩腳上卻穿著一雙新布鞋。她看著地上的水,憐惜地看看腳上的鞋子,捨不得弄濕新鞋。她彎腰解開鞋扣,準備赤腳了。向南見了,上前問道:「我借給你一雙膠鞋吧!我是同盟軍呀!」女孩想了想說:「好吧,兩天以後還你。」
  向南把膠鞋拿給女孩的時候問她:「你幾歲了?」女孩回答「十五」。向南又問:「叫什麼名字?」女孩回答:「龔農兵。」向南又笑了。女孩認真地說:「你真愛笑!永遠做個工農兵也好笑?」兩天以後,一個不相識的孩子送回了向南的膠鞋;還有一張紙條:「謝謝你,同盟軍阿姨。龔農兵。」從那以後,向南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可愛的女孩。可是今天,她怎麼來了?
  向南熱情地招呼她坐下說:「龔農兵,你怎麼來了?真想不到呀!」
  「龔農兵」嚴肅地說:「同志,我不叫龔農兵,叫我游雲。是你們這裡游若冰的女兒。我是來找你們的負責人段超群反映情況的。」
  「呀!」向南好奇怪!只知道游若冰有個女兒,沒想到就是「龔農兵」!她驚奇地看著面前這個女孩,完全不是兩年前的「龔農兵」了。個子倒沒長多少,可是神態,已經像個大人樣了,必須把她當大人看待了。於是,向南認認真真地問:「游雲,段超群出去了,你反映什麼情況?可以跟我說嗎?我叫向南。」
  游雲直盯著向南的眼睛說:「我對你們說,余子期叔叔和炮打無關,你們不能冤枉他。」
  向南吃了一驚,和這個十七歲的姑娘談這麼嚴肅的問題,合適嗎?可是游雲竟那麼認真!她不能不和她談。她只好回答說:「對呀。可是你怎麼知道余子期是冤枉的呢?你有證據嗎?」
  游雲又認真地看了向南一眼說:「憑良心辦事,你答應嗎?你答應了我才給你看證據。」
  向南認真地回答:「我答應。」
  游雲鬆了一口氣,把她和曉京念傳單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然後掏出一疊紙說:「這是我們寫的那天的情況,我們沒有圖章,蓋上手印了,可以嗎?」
  向南接過材料看看,果然後面按著兩個鮮紅的手印。她被兩個孩子的正義行為感動了。她對游雲說:「這份東西還得由你們學校蓋上公章才有效。這由我去辦吧。」
  游雲眨眨眼說:「是嗎?那你去找我們的吉老師吧,吉雪花。她是我們的班主任。」
  向南把材料疊起來說:「好吧。游雲,我想問問你,余子期的孩子好嗎?」
  游雲回答說:「吉老師照顧呢。我和曉京想到黑龍江去插隊落戶。」
  「為什麼?」向南吃驚地問。
  游雲咬咬嘴唇不作回答,並且站起身要走。向南也不挽留,在送游雲走出去的時候,向南感慨地說:「游雲,這兩年你變化很大。和我一樣,右傾了。」
  游雲沉重地搖搖頭說:「阿姨,我不是右傾,是成熟了。兩年前,我才十五歲。十五歲有十五歲的局限性,對吧?」
  向南感到震動。她緊緊地握住游雲的手,對游雲深沉地點點頭說:「游雲,你說的真好。我應該向你學習,應該成熟一點了。余子期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憑良心辦事。」
  游雲激動地回答說:「謝謝你,阿姨。你比我爸爸好。」說到爸爸,游雲的眼圈紅了。向南連忙安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呀!十五歲有十五歲的局限,五十歲也有五十歲的局限。不要急,游雲。我們都會變的。」「誰知道我爸爸會不會變啊!我走了,阿姨。記住,你答應了我就要做到。」游雲說著,朝向南一擺手,走了,走得很快。可是還沒等向南轉身往回走,她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她喘著氣問:「你的膠鞋收到了沒有?」向南連忙回答:「早收到了。」游雲再次朝向南擺擺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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