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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吉雪花決心學習「癩蛤蟆精神」


  吉雪花回到家裡,看見余子期、向南、馬大海和馮文峰一起等在家裡。原來,吉雪花走了以後,余子期和向南怎麼也不放心。他們敲開馮文峰的門,問吉雪花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馮文峰支支吾吾地說了。向南聽了,一把抓住他說:「那你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回去?你讓她一個人怎麼辦?」余子期見向南發火,連忙上前拉住向南,也催促馮文峰快點去幫助吉雪花。馮文峰還遲遲疑疑、裝腔作勢地說:「他是畏罪自殺,我要劃清界線吧!」余子期實在看不過去,正色對他說:「馮文峰同志,你要和岳父岳母劃清界線,但是還不打算和小吉劃清界線吧?現在需要安慰的是活人,而不是死人!」向南生氣地說:「走,子期,我們去看看!」馮文峰看見余子期和向南去了,便跟出來說:「我跟你們一起去吧!」路上,余子期說:「我還沒有辦過喪事,有個有經驗的人就好了。」向南說:「去找馬師傅吧!他家離雪花家很近。」於是他們就一起去找了馬大海。馬大海對吉教授也相當瞭解,因為他是自己兒子的老師,現在聽說夫妻雙雙自殺了,馬上跟著余子期他們一起來了。
  余子期等人一見吉雪花回來了,立即迎上去。向南拉住吉雪花的手,首先哭了起來。余子期用目光制止了向南,關切地問吉雪花:「到學校去了嗎?」吉雪花點點頭。馮文峰急忙問:「領導上怎麼說?」吉雪花厭惡地對他搖搖頭。馬大海說:「領導上沒有說明原因嗎?」吉雪花搖搖頭說:「他們認為沒什麼原因,說是爸太愛面子了。」向南不平地說:「這是什麼話!兩條人命就這麼輕巧嗎?一定是他們違反政策,又怕承擔責任。」吉雪花慘然一笑:「不能全怪他們,也怪我……」說著,她把眼轉向馮文峰,冷漠地盯住他。馮文峰被盯得心虛,便做出一副可憐相說:「雪花,你不要傷心,我們想想怎樣辦理好爸爸媽媽的喪事吧。」馬大海也接口說:「喪事嘛,由我和老余去跑吧!雪花,你保重身體。」吉雪花感動地對馬大海說:「謝謝你們。今天已經很晚了,請回家休息吧。今天,我要和馮文峰商量一些事。」馬大海和余子期互相看看,感到雪花心裡有什麼難言之隱,但又不便多問,便對吉雪花和馮文峰說:「好吧,我們明天一早來。」向南還是不放心,她拉住吉雪花的手一直沒有鬆開來。她對吉雪花說:「我留下來陪你好嗎?」吉雪花像對孩子一樣撫著向南的背說:「你也回去吧!我會去找你的,噢?」向南也只好跟著馬大海等人回去了。
  吉雪花沒出去送客。她等馬大海等三個人一走出去,就輕輕地把門鎖上,在爸媽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馮文峰也忙拉了一張凳子要坐在她身旁。可是吉雪花起身把凳子挪開說:「你坐在那邊吧!」馮文峰只好在她對面放下了凳子。吉雪花盯住馮文峰看了半天,也不開口。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把房間的日光燈和台燈一起打開,把房間照得通亮。她從箱子裡找出兩條紗巾,一條紅色,一條白色。她把紅色的罩在媽媽臉上,白色的罩在爸爸臉上,又在椅子上坐下來。馮文峰見吉雪花總不說話,感到坐立不安了。他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扳住了她的肩膀。但是她無聲地推開了他。他只得回到自己凳子上長吁短歎。突然,他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他一邊哭一邊說:「爸、媽!你們走了,只有我和雪花了。我一定和雪花好好地過日子,讓你們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吉雪花聽見他的哭聲,像聽見狼嚎一樣震顫了一下。她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子,沉靜地說:「不要哭了。爸媽不希望聽到哭聲。爸愛笑,媽愛靜。」馮文峰聽到吉雪花對自己說話了,連忙把臉轉向吉雪花,哭哭啼啼地說:「雪花,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從今以後,我一切聽你的,為了不讓爸媽傷心啊!」說著又放聲哭起來,同時身體在凳子上不停地扭動,好像不勝悲痛。吉雪花仍然冷漠地看著他。等他放低了哭聲,才冷靜地對他說:「你坐好,我有件事要問問你呢!」說著,她把爸媽的遺書放在他面前。馮文峰看罷遺書,身子抖了起來。他問雪花:「這是怎麼回事啊?」雪花冷笑了一下:「我正要問你呢!是你把我們的分居告訴爸媽的吧?為什麼呢?」
  吉雪花的兩隻褐色的眸子,直盯得馮文峰臉上的肌肉一起僵硬地跳動。半晌,他才從嘴裡擠出一句話來:「無意中說了。」
  「無意中嗎?」吉雪花的褐色的眸子啊,像要噴出火焰,又像要湧出波濤,專注、閃亮而又刺人。馮文峰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用這樣的眼睛看人。在這樣的目光下,他的瘦長的身體在凳子上萎縮。彎曲,像一條僵死的蝦米。他把兩眼望著地下,囁嚅地說:「是無意,又是無奈呀!雪花,相信我,我完全是一片好心,為他們,為你!」他突然伸直身體,從凳子上站起來,拿出自己的書包,從包裡拿出那本《韓非子選》,翻到岳父劃了線的一頁,遞到雪花手裡,對她說:「你看爸在幹什麼?他是在攻擊啊!我懇求他為我們想想,他不聽,還把我罵了一頓。沒有辦法,我才告訴他,我們為了家裡的事情分居了……」
  吉雪花把爸劃的那一段看了一遍說:「這兩年,爸常讀這一段書。怎麼了,猛狗、社鼠之輩,是不能『攻擊』的嗎?」
  「是影射呀!」馮文峰小聲叫喊了一聲。
  「你說影射誰呢?」吉雪花問
  馮文峰不說話了。他要是說出影射誰,豈不是就變成他馮文峰在「攻擊」了嗎?他才不會在感情衝動的時候忘記這個政治原則呢!所以,他想了想,才又對吉雪花說:「反正現在大家都會這麼看的。爸媽死了以後,還把這本書攤在桌子上,我把它收起來了。要不,給人家看見了,不會說爸是畏罪自殺嗎?」
  「住口!」吉雪花突然大叫了一聲,這聲音把馮文峰嚇住了,也使她自己愣住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大聲叫喊。馮文峰嚇得不敢再說話,吉雪花也一聲不響地坐著不動了。她用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好像唯恐自己跌下來。她的兩道眉心連接在一起了,她的細眼的眼梢也往上吊了起來。她面對爸爸的屍體,對馮文峰說出下面的話:
  「爸一生光明磊落。爸常教我做一個透亮的人。他自己就是一個透亮的人。爸的心裡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爸不需要隱瞞什麼,更不需要你為他藏掖什麼。你要把自己心裡的鬼塞到爸爸衣袋裡嗎?你這是為他、為我嗎?都不是!你為的是你自己。」
  「雪花!雪花呀!你怎麼這麼不理解我?你不想想,你對我這麼冷淡,我還是不顧自己的面子來求你,我忍受了最大的痛苦屈從你,我為的什麼啊!就是因為我愛你!你一向是重感情的呀,為什麼現在這麼無情無義了?你受了誰的挑撥了?」
  吉雪花笑了,像爸爸那樣譏諷地笑了。她對他說:「我是受了挑撥了。生活天天在挑撥我的心,現實也在天天挑撥我的心,還有你,也在天天挑撥我的心。我心裡的種種不應有的感情都被挑撥淨了,留下的是最真誠、最珍貴的感情,對黨和人民的感情,對爸爸和媽媽的感情,對同志和朋友的感情。」說到這裡,兩行熱淚流了下來,流到她那掛著譏諷的微笑的嘴唇上。
  「不爭了,雪花,不爭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我諒解你。我們還是商量爸媽的後事吧?」馮文峰溫柔體貼地向吉雪花做出了讓步。
  吉雪花的兩道眉毛舒展了,兩隻眼睛平靜了。她像平常一樣看著馮文峰,用她那慣用的輕柔緩慢的語調對他說:「後事嗎?我想好了。爸媽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我家在濱海也沒有什麼親戚,所有用物傢具以及爸爸的藏書,一律交公處理。我只要一間小閣樓就可以了。你看行嗎?」
  馮文峰嚇呆了。她這不是發瘋了?他連忙站起來搖著她的肩說:「我明白你的心。我是不會不同意的。可是你要為你自己想想,你把自己弄得一貧如洗,爸媽放心嗎?你再看看,現在誰不是盡量把東西往自己家裡弄,還有把家裡的東西往外送的嗎?」
  「有,共產黨員吉雪花就是一個。」吉雪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你不要感情用事,將來要後悔的!」馮文峰不安地說。
  吉雪花認真地搖搖頭:「我不感情用事。我是共產黨員。我永遠不做自私自利、貪得無厭的人。我不靠父母的遺產過活。這有什麼後悔的呢?」
  「你這是有意和我鬧彆扭,對吧?你是想考驗一下我是否貪圖你家的東西,是吧?」馮文峰有些發火了。
  「和一個人鬧彆扭,那說明對這個人還有值得之處;要考驗一個人,那說明對這個人還有希望。我對你,是這樣嗎?」吉雪花嚴峻地說。
  馮文峰的臉完全變了。偽裝的憂戚不見了。現在,他臉上的表情是絕望和憤恨。他把眼鏡脫下,用衣角擦去上面殘留的淚痕,再把眼鏡戴上,一雙小眼珠在急速滾動。他冷笑一聲說:「今天我才把你看清,你是一個冷酷的人!你是存心不和我過日子了。你打算什麼時候提出離婚?」
  「不。過去我有過這樣的想法。今天,我不這樣想了。以後也不會這樣想了。」吉雪花堅定地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馮文峰嚎叫了。
  「就這麼辦:在法律上,我是你的妻子。在感情上,我們是路人。」吉雪花分外冷靜地回答了馮文峰。
  馮文峰的僵黃臉上升起兩朵界線分明的紅潮,像一個發朽的木偶塗上兩片油彩。本來還算周正的長臉,也扭歪了。他更大聲地嚎叫著:「你,吉雪花,原來是想折磨我!你要像一隻癩蛤蟆那樣纏住我,叫我趕不走你,又吞不下你。可是看著你只會感到噁心……你好殘忍啊!」
  吉雪花輕蔑地看著馮文峰說:「你輕點,不要驚動別人。你說我殘忍嗎?不,我連一隻螞蟻都不願意害死。但是,我是共產黨員,我必須伸張正義。你這樣的人,現在還是很吃香的。李永利不是很相信你嗎?我知道,他們不會說你這樣的人需要批判和教育。既然這樣,我就要批判你、教育你。我沒有權,也不靠權。權只能壓人,不能服人。我靠的是我身上的正氣和社會上的正義。你當初追求我,娶了我,想從我身上得到對你有利的東西。現在得不到了。於是,你就希望我離開你,給你自由,好讓你到別處去追求那些東西。我就是不給你這樣的自由。我不讓你再去欺騙另一個無知的人。這是殘忍嗎?」她看見馮文峰痛苦地扭著手指頭,又接下去說:「你也有痛苦,我知道。但是,爸對我說過,痛苦不都是值得同情的。爸還教我讀過古書裡的這一段話:『狂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其東走則同,其所以東走則異。故日:同事之人,不可不審察也。』大概也是韓非子裡的罷。不會有人同情你的痛苦。要是你的心裡能有一點真正的人的痛苦,那就好了。」說罷,她站起身對馮文峰說:「你可以回家了,爸媽的喪事用不著你辦,有你辦理是對死者的侮辱,你把我家裡的鑰匙也可以交給我了。」
  馮文峰還想說什麼,但是一看見吉雪花冷若冰霜的臉,便不說了。他把鑰匙擲在地上,惡狠狠地推了吉雪花一把,走了出去。吉雪花彎腰拾起鑰匙,輕輕地把門鎖上,返身奔向爸媽的屍體,低聲地叫了一聲「爸,媽!」又伏在床上哭泣起來了。
  第二天上午,向南先來到吉雪花家裡,不一會兒,馬大海和余子期也來了。他們已經聯繫好了火葬事宜,要把屍體運走了。
  眼看著汽車拖走了爸媽的屍體,吉雪花無言也無淚。按照規定,「牛鬼蛇神」屍體送火葬場,不僅不得開追悼會,連骨灰也不給留的,所以她也不必跟著屍體車去,由馬大海和余子期跟去料理了。向南陪著吉雪花,默默地走回房內。吉雪花打開箱子,找出一個小衣包,從包裡拿出了那件小小的毛線衣和那面巴掌大的小紅旗。她把這些放在爸爸的寫字檯上,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白紙。她研墨提筆在白紙上寫下兩句毛主席的話:「一百多年以來,我們的先人以不屈不撓的鬥爭反對內外壓迫者,從來沒有停止過,其中包括偉大的中國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在內。我們的先人指示我們,叫我們完成他們的遺志。」寫好,她從牆上取下兩個小小的鏡框,取出鏡框裡的照片,把這段語錄和那張爸爸和毛主席一起拍攝的照片鑲在裡面。然後,把它們放在毛衣和小紅旗的後面。弄好這些,她又從抽屜裡找出四支小小的蠟燭,那還是爸爸媽媽給她做十歲生日時買下的。她把蠟燭點在一個瓷盤裡,放在爸爸媽媽的床頭上。做完這一切,吉雪花便在爸爸媽媽的空床前坐下來,低聲地說:
  「爸、媽!這就是女兒給你們開的慶祝會和追悼會。祝賀你們共同生活了四十年,至死不分離。追念你們給人民做下的好事,付出的代價。黨和人民會記起你們的。」
  向南帶著驚異和震動,看著吉雪花做著的一切。當她聽到吉雪花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感到心碎一樣的難過。她撲到吉雪花面前,一把抱住了雪花,搖撼著雪花的身體說:「雪花,你不要難過,我們已經是知心朋友了,是嗎?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吧!你有眼淚,就對我流吧!你沒有了父母,還有同志,有姐妹!」吉雪花,這個堅毅的年輕的女共產黨員,此時此刻,再也忍不住如雨的淚水了。她倒在向南的懷裡,對向南傾吐了自己對爸媽的熱愛,一件一件,一點一滴敘述爸爸媽媽留給她的記憶。這樣,她的心頭才略微輕鬆了一點。向南見吉雪花平靜了一點,就勸她說:
  「雪花,你別難過。你比我還要年輕兩歲,我們的前途還是光明的。我也曾經感到過孤獨和空虛,可是現在……我覺得生活中還是有美好的東西的,理想是不會被摧毀的,你說對嗎,雪花?」
  「你,是應該這樣看的,小向。我仍然為你們高興,我仍然為你們祝福。可是我——」吉雪花搖搖頭不說話了。
  向南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馮文峰今天沒有來。她不知道馮文峰昨天晚上已經回去了。她關心地問:「小馮今天到哪裡去了?」
  「回他的家去了。我永遠不要他到這裡來了。」吉雪花回答說。
  「怎麼?你已經決心離開他了嗎?」向南吃驚地問。
  「不,沒有。我不會離開他。什麼時候人們看清了他的靈魂,什麼時候我才提出來和他離婚。他說我是癩蛤蟆,我就做個癩蛤蟆吧!癩蛤蟆又小又醜,但還挺能嚇唬人,叫人心裡不暢快呢!有幾個人敢吃癩蛤蟆呢?我看,我就應該學習癩蛤蟆的這種精神:討厭就由他討厭吧,我照樣鼓足氣站在他面前!」吉雪花冷靜地說。
  「這樣你多痛苦啊!」向南說。
  「對我們這些甜水裡泡大的人來說,痛苦是一劑有效的補藥啊,向南!」
  這一天,向南在雪花家裡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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