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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往何處


作者:董懿娜

  方令晚覺得從那一年那一個冬季的午後,她就像從一個巨大的軟殼中輕盈地蛻了出來,柔和而絕妙地與周圍的一切重新認識交往,至此的那個她彷彿不太像真的她了,最原本的她有一部分已經死去,而斷體之後衍生出來的她比起原先的自己更為完美。
  那個殘冬的午後,太陽溫和嫵媚。
  方令晚她終於有了這樣一個念頭並且將把這個念頭付諸行動,要和夏行凱了斷那些絲絲的情感。
  事實上,在這之前她已和他分手有一年了,在這一年中除了二個電話之外他們甚至沒有見過一面,然而他們好像還未真正分開,總有一些異常飄渺的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使得他們無法靠近又無法忘卻。痛苦便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在若有若無之間讓人為她的無形而耗費掉激情和耐心,以至於令晚自己都驚訝,現在的她看著面前坐著的夏行凱是那麼的平靜,和她注視其他異性一樣沒有絲毫的不同,他也顯得那麼的普通。原本當初的愛戀中竟會有那麼多附加的美好從令晚的意念中轉移到面前這位男士的身上,讓她為之心碎的也只不過是一個現在普通而憔悴的臉。
  夏行凱和她坐在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裡,這是他的辦公室,其實方令晚早已經恍惚,分手前的那個冬季的下午,也是那樣一間辦公室。他們分手以前的最後一次告別也是在一間陰冷的辦公室裡。那一年的那一天的那個下午,天氣極為寒冷,方令晚的心也被嚴嚴實實地鎖在了一片冰雪之中。那時的夏行凱在她看來是那麼的英俊,令晚從來不吝嗇去誇他,她說:
  你是可以為自己的一切驕傲的。
  然後會用一種頗為得意的眼光去看他,他總是不語,用手挽住方令晚的長髮,他的下顎擱在令晚的頭上,有一種很溫柔的氣息瀰散過來。那一次的告別其實是漫長的,大約有近二個小
  時,令晚原先以為會有人哭,那自然是自己,行凱是不會哭的,她很少看到他落淚,當然更不能想像他會為她哭,可是方令晚沒有哭,甚至是沒有傷心的感覺,而是迷惘,徹底地墜入了一片汪洋大海,至於要去哪裡將會如何全然是沒有想過,方令晚知道自己要走了,要和行凱真的分開了。那間辦公室朝北,窗戶有一塊破了,屋子裡是一種陰寒,在二個小時的時間裡他們總共說了不到十句話,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他說了幾遍,你要多注意身體,你要專心學習。她沒有應答,於是就是沉默。那時候方令晚希望走近他或是他走近自己的願望是非常強烈的,甚至她想他會過來抱抱她就像他以前擁她入懷一樣,哪怕說幾句螢幕上的台詞哄哄她也好,可是他沒有,一動不動地坐在哪裡,她也顧不上去怨他,只是想能夠在最後的時間裡靠一靠他的肩,讓他知道自己還是愛著他的,甚至想主動地走過去靠著他,坐在他的膝蓋上,就像前一年中他們的愛戀一樣--
  他們的愛戀是從膝蓋開始的。
  第一次行凱攜著她的手把她放在他的膝蓋上的情景依然清晰,令晚的手可以繞在他的脖子上,他們通常就是這樣度過半個上午的時光。
  可是,最後一次的分別原本都投入了彼此各種想像的離別卻是冷漠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步,只是在她起身告辭的那一瞬間,他送她到門口,順勢去撫一下她的長髮,令晚不可遏制地把頭側引向他的肩,腳停了下來,他看著令晚說,
  這--這是在辦公室--
  令晚整個人都涼了下來,像被釘在那裡一般,她看到他繞過自己開了門在走廊上看了一下,然後回來,她感覺到這一幢樓的沉寂和壓抑。
  她說,今天是休息天。
  他說,萬一--
  然後他走過來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吻了方令晚,令晚的心底已徹底崩潰了,只是很輕聲地說了聲,
  我走了--
  愛戀的幻想在那個下午承受了傷害之後卻還沒有完全破碎,使得方令晚不得不相信愛的韌性,愛的頑強。她總是想那份最初的情感一定是真純的,行凱一定為自己受了不少苦,她是可以原諒他的無奈卻是不能寬恕自己的侵略的,所以自己是沒有理由責怪他的,卻同樣是沒有理由請求他的原諒的。
  她和行凱遇見的那一年是在夏末秋初,那時候她記得自己年輕得都顧不上去談青春。日子
  過得單純而驕傲。認識行凱之前她曾經遇到過不少的或酸或甜的情感波折,也有一些或長或短的交往,只是那不過都是人的一生中如殘柳敗絮的繽紛往事,況且她的心態總是有些與同齡人不能為伍的成份,對別人的依賴是那麼的強烈,希望被遷就被呵護的念頭也太過強了些,所以她的感情常常是不夠順利,在還沒有引發起她的強烈地好奇和投入時,對方往往需要付出極大的忍讓,然而實質上是一旦投入,自己的克制和容忍才是到了一種不可比擬的地步。
  夏行凱在一家研究所工作,好處之一就是清閒,這棟頹唐卻不失些遲暮美人氣質的樓裡面的每一個房間都間或有一二個讓學界為之敬仰的學人,他們通常都不坐班,一般是一周來一次,這份清閒卻異化為一種莫大的壓力和聒噪,表面上每個人都柔聲細語且不時會有智慧與幽默來作為生活絕佳的調味,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著難以卸下的負荷,出名的慾望到了中年以後就變成了一種失了風度沒有分寸的焦灼,讓人一看就是一種急吼吼的樣子,急了半天也急不出什麼名堂來。所以這幢清閒安靜的大樓其實是最讓人不得閒更無法安靜的地方。夏行凱在這裡工作了近二十年,他看得清楚更覺得煎熬。在他這個年紀的確是有些尷尬的,比起那些鋒頭正健,名聲已超出學界本身又與他同齡且同學的人而言,他好像總是要受些委屈的,而比起那些年輕的後起之輩,望著他們後生可畏的勢頭讓他的耐心和沉靜不得不也如同烈日下的石蠟,有些融化又想竭力挽住一方凝重。他有些學術地位又有些不大不小的官銜卻又不夠受人重視的狀況讓他的臉色永遠是蒼白得沒有些許活力,在這棟樓裡他愈來愈感受到年青時出人頭地的野心和那些只不過是一步之遙的名利就如隔著窗戶看夕陽下的餘輝--無可奈何地悲憫和絕望。所以當他認識了方令晚之後,他會說,你就像一泓寧靜的湖水,讓人感到從心底的安寧和舒展。夏行凱覺得那棟樓的氛圍給了他太多的壓力而且他驚歎於自己的承受力,居然承受了將近二十年。這一切在和方令晚之間是以完全拋卻的,方令晚會無條件的崇拜他,更重要的是方令晚是一個讓很多人崇拜的女孩。
  方令晚是屬於那種讓人會無端地生出些愛憐來的女孩子。清純雅致卻只是一種簡單的美,其實方令晚覺得自己不美,她時常對自己的好友何潔說,自己只是有些不同而已。這一「不同」在方令晚說來頗有些自我陶醉,她總覺得這大該就是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吧。方令晚的骨子裡是寂寞的,父親和母親好像一直就是很糾纏,之所以用糾纏而不是用親密,是因為他們有時還會爭吵會賭氣甚至會互相惡語傷人,當然也會如天下所有的恩愛夫妻一樣和睦,呵護,遷就,嬌寵。他們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可以互相活在對方的世界裡,甚至骨髓裡。雖然父母對令晚的愛是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可令晚總覺得如果父母親沒有孩子更合適,他們的愛將會更舒展更完美,令晚無可選擇地來到這個充滿溫馨的家,父母也把她當小公主一樣地寵著,所以令晚總讓人歎謂有些弱不禁風,有些骨子裡的懶散。然而令晚那種寂寞感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好像記得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體味到了那種後來從書上讀來的所謂的沉鬱。她經常是獨自對話,她的確是父母心中的至珍至愛,可方令晚覺得她只是父母心中的一件宋代的瓷器,十分珍貴卻是不能碰,更不得揉的。而她卻也只能抓住父母的一襲背影,真的人是永遠靠不近她的。後來等她長大了,她的女友們都在深情地呼喚「理解萬歲」矯情似的宣揚著「與父母最好能做朋友」的時候,方令晚的心底的悲哀和欣悅同時從深藏在身體內深處的不同的角落如煙霧一般瀰散升騰開來。
  她想,自己與父母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想得久了,眼淚就會不自覺地滿盈起來,彷彿一個朝朝暮暮相隨的影子,美到極至,讓人忍不住想去靠近,可是無論如何辛苦的努力都將是白費,而這種枉然的努力和無法遏制的期冀竟然磨了二十多年,而且還沒有完,還有不知多久的枉然需要付出。
  所以,方令晚對愛的期冀實則是有些迫不急待也有些無可奈何的挑剔。迫不急待是因為別人眼中的方令晚總是被一大群人簇擁著,可令晚有一次對何潔說:實則我沒有感覺到被愛,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敢愛我還是先前是愛的,可覺得這份愛倘要發展下去,恐怕的確有些難度就無可奈何地放棄了。何潔說:我想他們是從心底喜歡你,因為你美麗,也出眾。喜歡可以到無以復加、登峰造極的地步,而愛你卻是要受苦的,如今的男人都是要輕鬆的,很少有人知道是麻煩還甘願忍受的。愛你恐怕不僅要受苦而且要受罪,你是一個不僅麻煩別人而且麻煩自己的人。挑剔是因為方令晚顯然是早熟。她好像總是躲在暗處看著周圍的人紛紛上演或悲或喜的故事。顯然自己的故事還未開演,可是開頭、發展甚至結尾都已被假想,被琢磨了很久了。那些稚氣青澀的東西就在思量中被磨掉了。所以她會覺得同齡的人總有些讓她不以為然。
  方令晚在別人都已經演繹起早戀故事的時候仍然是麻木的。有限的幾個朋友除了何潔是稍長一歲外都是大大長於自己的,她總覺得自己的心早已飛出了自己生活的那個年代,那個正合適她年輕的歲月只是一片凋落,而她的花是開在離自己很遙遠的年代,她很稚嫩又好像已經很成熟了。方令晚的那些大朋友倒是並沒有完全把她當孩子看,只是覺得她顯然是要比同齡人出眾,便格外地珍惜她,器重她,然而終究是不把她劃入自己生活的界限。畢竟她是年青人,而他們覺得自己至少已不年青了。令晚就在年青人和中年人的圈子的界線之間游刃,每一方都愛她卻無法接受她,這令她再一次深感到這就像她與父母的關係。方令晚的寂寞就這樣成了定局。她的寂寞使她一直痛,痛得無言卻又久揮不去,漸漸成了一種病,纏得她連體質都虛弱起來了。
  直到那一年她和夏行凱認識,一個不僅能夠愛她且又能真正接受她,也被她熱情地愛著,沒有年輕人的單薄卻不失中年人的醇厚情意和穩重外還有朝氣的男人,方令晚一開始就隱隱認識到這將會是一場無言的結局,儘管她從未戀愛過,可她在無數次的閱讀中以及後天的熏陶使得她在假想的愛情中已經和一個情場老手比較而言也毫不遜色了。她開始將自己迫不急待的假想愛情投注到這場情惑之中。
  於是一個附加了無數美麗的幻想和蘊積了多年熱望、企盼以及二十年的情感醞釀在夏行凱那同樣是無法自制的愛慕之下演繹了一場生動卻絕對傷痕纍纍的愛情故事。其實夏行凱起初並非是愛上了方令晚,他只是覺得那種愛憐、呵護、欣羨不由地在方令晚的柔美和優秀面前滋長出來,甚至這份感情裡面還帶著些父愛般的憐恤之情,畢竟自己是中年人且有家室,那種念頭一閃而過經過理智的過濾網時終究還是知道是不允許過多停留的。要命的是,方令晚不同於其他女孩的一個特殊之處就在於敏感,那是深入骨髓的敏感,可以微弱逼真到一根頭髮絲甚至一襲清風,她就在夏行凱有了這個念頭還未來得及將它扼殺掉的時候將她的敏感宛如橫空出世一般堵了夏行凱回心轉意的路。在夏行凱忙著收拾自己的狼狽不堪和驚歎方令晚的機靈的時候,她已經在籌措著自己久以夢寐的愛情序幕的開始了,夏行凱是無可遏制地跌進了方令晚的這個巨大的愛情漩渦,然而方令晚想從這個漩渦中逃出來的時候,夏行凱卻用他愛的力量大大加速了它的旋轉速度,畢竟一個中年男子,生活在一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家庭裡,有這樣一次經歷總是很難捨卻的,況且面對的又是一個年輕可愛的女子,愛的同時又遭受著一種命運的懲罰,雖然這懲罰帶有些桃花的燦爛甚至玫瑰的嬌媚,然而那種在猶豫中倍受煎熬和艱難也可以等價交換了。更何況夏行凱對方令晚總有些一見傾心的味道,當這種一見傾心非但被應允而且被得以瞬即的回報的時候,他是無可抗拒地陷了下去,更重要的是:立即從被動而變成了絕對的主動。
  方令晚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裡過,有時候週末在圖書館看書看得累了就打電話回家向父母說一聲,便留在學校裡看看小說或是隨便散散步,一二天的時間也就很快溜走了。那時候有個念管理專業的男生叫張磊,是方令晚還處得不錯的一位異性朋友,張磊的個性極為開朗,經常是方令晚不回家他也陪著不回家,抱著吉它端著飲料把令晚請到草坪上,唱呀唱的,方令晚覺得他有別於其他男生更有別於自己的一個特點就是:這個人好像永遠不知憂愁和孤單,任何情況下都是麼快樂。方令晚覺得自己好幾次有衝動想去問他:人怎麼可以不寂寞,怎麼可能?可每一次話到嘴邊又被嚥了回去,方令晚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莫名其妙。張磊是不會管方令晚心裡到底想什麼的,他只是覺得和方令晚一起坐坐就很開心。方令晚也願意任著張磊給她一種聊天時候的自由,任她的心思早已飛出了十萬八千里遠,張磊依然是滔滔不絕,不像別人那樣,只要令晚稍一走神,對方就會覺察即而小心翼翼地補上一句:「你在想什麼?」令晚就得迫不得已地將自己拉回來,還得補上一句「哦!沒想什麼。」張磊或是故意或是天生的粗心和隨意給了令晚極大的寬慰和自由。這就是方令晚和張磊願意繼續交往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張磊給的空間比較大,令晚覺得和他在一起比較輕鬆。
  方令晚今天是精心地打扮了一下,清新脫俗不留痕跡,藍白底碎花的長裙,素色的上衣,上了點妝卻是淡到了極點的,頭髮柔順過肩地披著,夏行凱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十分鐘,忙著打招呼也忙著打量方令晚。夏行凱挺拔穩重,年輕的時候一定也不失幾分帥氣,可到了這個年紀平添了些穩重儒雅又有些不由自主地衰老,那種衰老除了幾道或深或淺的皺紋,更是一種神情,那種看人的眼神是有一種如蒙細紗的感覺,眼神不再明澈,不再鬥志昂揚,卻是銳利的,親善的,柔和的。夏行凱穿了件煙灰色的襯衣,平整如新,沒有任何的多餘,連領帶這一男人必備的東西,在令晚和他戀愛的一年多裡也從未見過。他愛乾淨,人又長得高而挺拔,樸素卻讓人舒服。
  方令晚和夏行凱在西區的一座僻靜拐角的酒吧裡就座。他們好像很難一起出來,方才在車上倆個人雖然是一直在說話可是卻站得筆直。旁邊有一對年齡與方令晚相仿的年輕人,相互依
  偎在一起,那種耳語幾乎就像一種廝磨,女孩不時地笑,花枝亂顫的那一種,車廂裡擠滿了人,要想躲避這一份親熱又是無處可動了。方令晚本能地抬了抬手,小指輕輕地觸到夏行凱的手掌上,夏行凱猶豫了一下,然後小心地握住,方令晚感到了一絲安慰,是自己將手從行凱的掌裡抽了回來,她知道夏行凱不僅想握她的手而且想將她整個人都擁在懷裡的,頓覺剛才從心頭滑過的一絲委屈便換成了滿盈盈的幸福感。
  這座小酒吧是令晚喜歡的,隔著窗看外面是難得的靜謐和諧。酒吧很小卻是在精緻到了雕琢的地步的同時不失一些大氣,有一面牆上掛了大大小小的鏡框,原木的那一種,嵌的都是黑白照。還有一些名片和隨意的簽名。光是柔和的褐黃,讓人在這裡有一種白天和黑夜難以辨清的感覺,老闆喜歡爵士樂和鋼琴小品,這些對於來襯托一個約會而言是足夠了,在令晚的心底至少是有些安慰了,她只是想和夏行凱一起出來坐坐,說不說話,說些什麼都不重要的,她只想這樣和他面對面坐著,不用抬頭就可以感覺到他在仔細地看自己--這足夠了。
  你這兩天在忙些什麼?夏行凱覺得這樣長久的沉默是有些尷尬的。
  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心裡很亂--四十多歲的人了,好像又回到二十幾歲的樣子,心思不定,毛裡毛躁的。
  你有沒有想我--
  唉--
  夏行凱笑了一下,極淺的那種,臉上有些尷尬,方令晚知道他心裡一定想的,但是她一定要他親口說,她非但沒有覺得自己的唐突,反而覺得有一種輕微的報復感,她那種委屈感又從心裡瀰漫了開來。事實上方令晚後來覺得自己屬於又傻又癡的一類,在背地裡在事實上,她是為他承受了很多委屈,可一旦碰面她總是讓夏行凱下不來台,將鬱積的怨氣堆在他的面前,於是那種好不容易安排得到的約會在忙著彼此面對一個無法有答案的難題前,耗盡了一段日子蘊聚的思念和本來可以產生的溫情綿綿,約會的時間是有限的,每次總是到了末了,方令晚就會有些許悔意,何必呢?這本來想求的浪漫溫情被自己的任性搞得一蹋糊塗,令晚也沒覺得自己錯,追根朔源的錯究竟在哪裡,自己是不曉得的。
  夏行凱沉默了一下,伸手去勺杯中的咖啡。
  想,還是不想--方令晚覺得自己已經有些死皮賴臉了。
  這還用問麼--
  方令晚想放棄了,他終究是不肯說出那一個字。
  又不高興了--你還是孩子氣--當然是想的。
  方令晚舒了一口氣,這好不容易討來的一個字也令她高興。她覺得這樣的懲罰和自己受的委屈可以互相扯平了。
  真的開始說話,才又覺得不知說什麼好,其實要說的東西很多,可放在這樣一個環境裡討論對方或自己的專業總有些不合時宜的。這樣的環境是屬於甜蜜的,而這樣的咖啡廳也將是適當地控制甜蜜濃度的地方,讓人發乎情止乎禮儀,精心策劃和耐心等待的那一場約會總不能在彼此的「盈盈一水間,默默不得語」之間渡過吧。可是令晚真的不知如何說才好。
  談了些他近來的工作也談了些自己近來看的書。時間就這樣逃也似的滑過了,其實也只有下午三點左右的樣子。夏行凱伸出手來將令晚軟而小的手握住,指間輕輕摸著令晚的掌心。
  我們該回去了--
  還早,可不可以再坐一會兒--
  回去晚了不好說--
  令晚的心被重重地擊了一下。夏行凱的手握得更緊了,直愣愣地盯著令晚,臉上有一種心碎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握,令晚覺得疼了,心裡也開始微痛,兩種痛揉在一起讓她欲哭無淚。
  令晚,原諒我--
  不--方令晚制止了他,她最怕聽到這一聲「原諒我」,讓人整個兒被拋進一種自責加自怨的漩渦裡。她開始理包順勢掏了張餐巾紙擦了一下額角和臉。幾乎每一次都是夏行凱付帳,有幾次令晚付了,他便覺得不太自在。他總覺得在一個男人可以給女人的範圍內,他實在給的太少,這個太少一則是不能做到再則是無法做到,所以當這僅剩的一些努力被令晚搶了去之後,他便覺得自責、愧疚也多少有點埋怨令晚的意思。而令晚總覺得他那寬而瘦的肩膀上壓的重擔太多,事業的,感情的,當然也包括經濟的,令晚沒有什麼負擔,她不奢侈甚至也不浪費,沒有太瘋狂的購物慾,有限的錢逛逛書店買些CD和好書,難得淘幾件心愛之物,偶爾也去買衣服,不很貴的那一種,但質地一定要好。最頻繁的消費就是一個人跑到這種安靜的酒吧或咖啡廳,挑一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來看書,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時甚至連晚上,然後一個人帶著滿足的心回家。令晚的錢雖不太多但夠花還有餘,她不想讓夏行凱為了應付約會的錢而從別處省下來,後來她發現這一本來善意的想法到了夏行凱那邊就成了一種莫名的傷害,於是只能收起來,男人骨子的那種不堪一擊的東西原來不過是一點點帶上面具的自尊,其實又算得了什麼呢?她開始生出點愛憐來,為了夏行凱也為了自己。
  這以後,夏行凱和方令晚約好每週見一次面,是上午,他一個人在家。一個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一間小屋裡,況且這是倆個愛得刻骨的男人和女人,然而就在那將近半年的每週如期而至的約會中卻沒有作出任何超越常理的事,甚至常常只是彼此對坐著,輕輕地說著話,大家沉默的時候都看看那從窗戶外隱隱灑進的細碎的陽光,這不是夠浪漫而是殘忍的折磨。這多少有些怪異,方令晚沒有深愛過,所以這一次愛的投入愛得小說化。只一個擁抱一個輕吻便足以讓她陶醉和知足,她覺得這樣剛剛好。夏行凱的克制和堅忍是他付出的真愛,多年以後方令晚回想起來才明白夏行凱的用心良苦,他是想要切膚的愛,最好是將令晚揉到骨子裡去,可是他不可以,方令晚似乎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於是那種上午的沉默和低語是蘊含了太多太多,實在是豐富得太可以了。方令晚就乖乖地坐在夏的膝蓋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彼此不語,也沒有過多的親熱,夏行凱小心的親吻像是對一件古玩。方令晚感覺他的氣息由細變粗,有些不能自持,便也小心地回吻他,行凱將她摟住,用力量將她的感情和自己的熱望控制住。纏綿只在開始便已結束。大家都覺得不知如何應付,於是又回到了彼此面對面的坐著的樣子。令晚喜歡那種屬於清晨的安寧,讓她整個身心都處於一種舒展的狀態。只是每次令晚起身告辭的時候,行凱會將她摟在懷裡,緊緊地抱著,吻她臉上的每一個輪廓,好幾次都引起了令晚的的傷心,他也不勸,小心地吻干眼淚,然後說:
  你不要這樣子,我更傷心,只是不知怎麼辦才好!
  你根本不需要怎麼辦的,不要胡思亂想--令晚幽幽地答。
  方令晚最不願意看到他有那種抱歉的眼神,她覺得自己才是需要抱歉的,倒不是後悔,愛了就愛了是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只是難過。平時只是將這種思戀壓在心底,久了便愈覺沉重,至於將來,方令晚是不敢也不去想的,夏行凱每一次都在說:令晚,我在想將來怎麼辦。將來是一個絕對遙遠的詞,對於方令晚和夏行凱而言更是隔著千重山萬重水,遙不可及和迷迷濛濛,而那一個「想」字卻是可以掏空人的,掏空了人的一切卻絲毫還不留痕跡。令晚也是想的,想的心煩也想的心疼心碎,想累了也就不想了。起初她是問過夏行凱,
  夏行凱說,離婚總得有個理由吧,我怎麼開口呢!
  不愛算是一種理由嗎?
  除了愛還有責任,我已經不是年青人了,夏行凱的臉上滿是牽強的表情。於是大家又開始沉默。
  你想過離婚嗎?我從沒有想過你離婚,你離婚是不是為了再結婚,你怎麼曉得我就願意嫁給你。
  方令晚顯然是讓他下不來台,她看到他的臉色很尷尬,有點得逞的快意但馬上就心疼了。於是不等夏行凱來寬慰自己就說可不可以不談這些了,沒有必要讓大家心煩。
  當這個問題被懸擱起來,不管是故意的躲避還是臨時的健忘,剩下的倒真的只是甜蜜了,每週一次的約會融匯了積澱的思念和虛幻的想像,那種沉靜的冰層下翻天覆地的情誼改變了彼
  此的生活。當愛到可以離開對方的一切客觀存在而假乎想像依然能獲得幸福的滿足,那一定是不打折扣的感情了。
  方令晚和夏行凱約好了每週一次的見面,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一次互相關注。他們必須躲在一個只有他們倆的地方,夏行凱的家中,每週的這一個小時是沒有人的。有的時候方令晚總覺得好像不是去赴一個戀人的約會,而是去聽一堂課,這堂課上她是唯一的學生。她是喜歡被夏行凱抱著的,安靜地抱著,那一刻她可以不去想很多揪心的煩事,夏行凱在那一瞬刻是屬於她的世界的。
  張磊打電話給方令晚,說好久沒有見她了,是不是太忙,有沒有時間,
  令晚,可不可以出來走走?
  我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
  令晚,上星期天,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和你在街上。
  什麼!方令晚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我本想叫你,可我在車上,只能看著你們的背影走遠。
  方令晚的委屈感又瀰漫上來,她想到別人可以在街上手挽著手,肩靠著肩地走,而自己和一個相愛的人只不過是當中象隔著個人般地走了一段路,心中就惶惑就不安,頓時心底裡泛起一陣波浪。
  令晚,你說話呀!電話線那頭的張磊一點兒都沒有覺察出來。
  張磊,明天你陪我在校園裡散步,下午四點校園門口見。
  令晚收了線,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想停住也不行。
  張磊早到了一會兒,挺拔高大的身影處處顯示了朝氣,方令晚隨意地著一身深藍色的衣裙,令晚覺得今天的心情好多了,昨天為了發洩鬱悶而安排的約會倒令她高興起來。
  好久沒有聽到你唱歌了,方令晚不經意地說。
  你昨天怎麼不說,要不我就把吉它帶上,你要聽幾首,我給你唱幾首。張磊有些著急了。
  算了,下次再聽吧!
  你近來好像心事重重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你幫不上的,方令晚像是對自己說。
  兩個人就這樣隨意地繞著草坪走著,走了沒多久,方令晚注意到前面不遠處有個人在盯著自己看,這全然是一種第六感覺,那個身影大約離自己有五十米遠,方令晚想像他是夏行凱,迅捷地去拉張磊的手,張磊到是吃了一驚,這或許是他想了很久也醞釀了很久如何開始的一個細節,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向不敢碰的方令晚居然會先去拉他的手。方令晚是異常的冷靜,挽著張磊的驚惶失措向一個她愛的男人走去,漸漸地方令晚看清了那個人,也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夏行凱繞著旁的路走了,手上提了一個塑料袋,透過塑料袋方令晚看清那是一些零食,方令晚的心緊緊地抽了一下,「他居然會不怕人看見就為了送些零食來給我,而我卻怎麼會這樣做!」
  接下來的事就一直耽擱著,方令晚是向來不給夏行凱打電話的,因為那一頭根本不知道會是誰接。夏行凱也沒有打電話來,更沒有來找她,顯然是生氣了,連著三天,方令晚開始後悔了。
  她首先找到的是何潔,何潔使勁地拽著方令晚:
  你有病呀!他每天和自己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同床異夢也好,感情冷漠也好,事實就是這樣的,憑什麼他跟你生氣,不要說你跟他賭氣,就是真的和別人戀愛,然後分一小匙感情給他也是他的福氣了。
  我是不是有點莫名其妙了,他也沒惹我,我也不知怎麼就生起這樣的閒氣了,他一定傷心了。
  你真是天下頭號傻瓜,要錯也是他錯,他讓你委屈,讓你傷心,他怎麼還跟你嘔氣。
  方令晚一語不發,心中的幽怨、煩惱、懊悔、失措纏在一塊兒,連傷心也被擠掉了,剩下的也只是和夏行凱見一面的焦灼。
  令晚,你聽我的話,和他斷吧,這樣下去是不會有結果,要麼你讓他離婚。
  離婚,我可沒想過,他離婚他家裡怎麼辦?我可沒要他離婚。
  那你怎麼辦?即便他離婚了以後,你家裡怎麼可能同意你跟他在一起,你有沒有想過……
  提到「家裡怎麼會同意」,方令晚的眼淚就掛下來,她彷彿看到了一向對自己期冀甚高的父母親的絕望和傷心,覺得自己簡直是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何潔看到方令晚哭了,也有些不措,便過來摟住他,方令晚伏在何潔的肩上越想越傷心,「我們不想這些問題了,好不好,我只是想愛他……」
  這一次和解最後是方令晚起的頭,她也顧不上何潔的警告:男人的骨子裡是有些賤的,你對他愈好他愈不識你的體貼和細心。她猶豫可很久也擔心了很久給夏行凱掛了電話,聽到那一頭正好是夏行凱的聲音,方令晚懸了很久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行凱,是我……
  哦,你好嗎?
  我還好,只是……方令晚說不出話。
  令晚,你怎麼了?
  他們再見面的時候,方令晚原以為夏行凱一定會問一下自己上次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也在等他問,可是他一直沒有問,好像這幾天毫無音訊和那個男孩對他都不起作用一般,直到方令晚失了耐心,問道,你怎麼不問問我,上次那個男孩到底是誰。
  夏行凱冷冷地,你喜歡他,他好像也很適合你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喜歡他?他適合我?對!不錯,我就是喜歡他,他對我也很好!
  夏行凱慢慢地說,那我並沒有說錯什麼!
  方令晚注視著夏行凱,那種從內心深處騰起的一種怨氣反而讓她變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他覺得這些時候自己真有些悲哀,所有的以為戀愛中的人會妒嫉,會生氣,會糾纏,到了自己和夏行凱這兒就成了虛無,想起波瀾也是一片枉然,自己投入了很多力量,然而對方好像是游離的人一般,輕若鴻毛,方令晚意識到自己好像在和一個影子打架,重重的一掌擊過去,對方只是一閃,並沒有傷到什麼,自己也好像也沒有傷到什麼,倒只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心底還有一絲堅忍,相信他的心底是有些不悅的,只是故意這麼說,可是夏行凱面上的不露聲色真的到了毫無破綻的地步,那種輕描淡寫,那種輕鬆自如不是讓令晚生氣而是讓令晚失望,為自己的用心良苦和一廂情願而失望。
  方令晚開始覺得何潔的有些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愛就像是決堤的江河,勢不可擋地將自己攪得失了方向和方寸,愛得那麼的強烈,端在手裡,捧在心頭卻是不知道如何去愛才好,何潔說是自己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而這糊塗恐怕是需要很長的時間來癒合的一個傷口。方令晚想的不是停止愛,而是反覆地反省自己如何將這愛之舵調整好方向,能夠和夏行凱對愛的理解和軌道一致,想的是檢討自己的任性和不是,想讓自己擺脫那種為一些無法解決的死結而苦苦糾纏彼此的想法,想的是那些明媚的清晨,她被夏行凱像一件古玩一樣小心翼翼地捧在膝上的感覺;想的是夏行凱說的那一個「愛」字。
  冷不防地一聲,行凱,原諒我,好不好--
  夏行凱在短短的幾分鐘裡是無法體會到方令晚已經是在心頭走過千山萬水了,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的疲憊亦讓他憐愛,而心中對她有的那一絲埋怨卻是暫時不會消止的,他覺得自己也是受了點傷,儘管他知道方令晚是故意在氣他,但他就是不鬆口,等著方令晚來認錯,倒也不是追究她,只是放不下架子。等他的那點自尊得以滿足了,那份愛憐之心又湧了上來。他把她擁過來,抱著她,像哄小孩一般哄她。
  一場糾纏就在這一個擁抱中收了尾。當方令晚倚在夏行凱的胸前時,煩惱是可以暫時忘卻的。
  日子過得極簡單卻不平靜。夏行凱感覺到了一種欲罷不能的陷入,他意識到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對自己而言有可能是生命中最純美也是最後的一個誘惑了。到了他這個年紀,對異性、婚姻、愛戀、家庭都已是沒有了生命激情,倘若要找一個情人也是容易的,妻子雖是平淡也構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要再遇到一個像方令晚這樣年輕美麗,況且又是那麼談得投機,而且對自己一往情深甚至癡迷的純情少女而言好像這只是人生最後的所賜了。他只是愛中有怕。愛是真的,明知那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可還是忍不住地往前走,儘管每走一步都要埋怨自己,可依然是在挪,挪得很小很克制很艱難,然而還是在向目標靠近。他的心底是矛盾的,所以當方令晚耍起性子來時他的矛盾和煩惱交織在一起就構成了一種不冷不熱,而這不冷不熱又恰恰傷了方令晚的心,使得她愈覺委屈。這樣的一來一回彼此就陷入了一種混戰,到後來兩敗俱傷,卻也不知究竟是誰挑起的。無論如何,有一點終是可以肯定的,這種磨折使得大家都疲憊起來,原本最初無憂的甜蜜已經成為一種苦中帶樂,相思是苦,想合想分更是苦,而這一個「苦」字更是無法言說,彼此的心中都帶著愧疚和難言的痛的。
  對於愛戀的人而言,這些磨難只是讓愛的步伐打了個迂迴,那種想要永往直前的勢頭是擋不住的。相反的,在稍稍猶豫徘徊了之後的步子總是邁得更快,彷彿要去追回些什麼,彼此的情誼和熱望也總是在被壓制了之後又重新生了出來。相反,彼此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這重新燃起的火苗給撲滅了。
  每週一次的約會依舊是照常的,夏行凱近日的心情很好,他看著方令晚的神情一天天好起來心中更是喜悅和安慰。方令晚那些頹唐的神情和蒼白的面色一旦掃去,更是顯露出青春的姣美和天然去雕琢的純淨。而那種本性中的率真和可愛也全都散發出來了,讓夏行凱覺得她實在是個讓人心疼的寶貝。依舊是一起聊天,一起互相借書看又逮著機會去看電影和話劇,夏行凱依舊是把方令晚當作一件寶貝一樣的捧在膝上,小心地親吻她,而那種熱望似乎愈來愈難克制,這種稍微的心痛也灼得夏行凱手足無措,卻更是不捨放棄了。
  夏行凱好幾次都問方令晚,
  你為什麼會愛我?
  不知道,恐怕是緣分或是一見鍾情。
  你應該有很多人追你的。
  是嗎?我不知道,好像很少,也從來沒有人向我表白過,倒是我身邊的女友經常能碰到很多人在她們面前信誓旦旦,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倘若別人是暗戀,我又怎麼曉得,總不見得別人跟我多打了些電話,或是約著吃飯喝茶,我就以為別人是愛上我了,那就成花癡了。更何況,我現在明白了,別人愛我多少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是不是愛別人,我感到心好像老了,一個心老了的人愛上的男人多半都已成了別人的丈夫,不能搶又不能不愛,到頭來是徹徹底底地失愛,是最最少愛的人了。
  夏行凱有點後悔,本來的一句戲言倒是勾起了方令晚的心事。他忙著找安慰的話,方令晚倒是也不覺得什麼,幽幽地問了一聲,那你呢?你愛我什麼?
  夏行凱也一時答不上來,不知道,愛--
  他說了更覺得後悔,怕又惹了她的不快。
  方令晚倒是沒有,愛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她說。
  何潔找到方令晚,說遇到了個男人,有一種想要嫁給他的衝動。這下可是把方令晚給驚了一下,一向最好的閨中密友,上兩個月還是一身來去無牽掛,現在突然要說想嫁人了。何潔顯然是認真的,倒不是那種陷入情網越陷越深癡迷不已的惶惶然,而是絕對冷靜清醒還有抑制不住的幸福感。一個境外人士作為駐滬公司的代表與何潔在二個月前的招商會上碰見,他為何潔的才幹、機敏和美麗而動心遂大獻慇勤,衣飾、禮物發展到珠寶,且想帶她遠走高飛。他已離婚,有一個小女孩歸母親養。何潔不是那種想做籠中鳥的人,倘若要做根本是用不著等到現在,何潔說他耐心細緻,有風度,有氣質,那是一種優越的人文環境和物質環境下長久熏出來的,是她在這裡所見的男人中從沒有過的。何潔失戀過一次,那是在大學裡,愛得死去活來結果也是一片空白,考慮婚姻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事,而眼前這位男士比較符合她對婚姻的想像,作為一向比較唯美的她而言,唯有他的形象不是太好,不過這已不重要了。
  方令晚感到實在是突然,她也沒有覺察到何潔是受了刺激後的隨便選擇,覺得她很清醒很正常。兩個人約了到這個常來的「綠人島」酒吧。人很少,廳裡繞著Enya天籟般的聲音,令晚還是要了杯托尼克水,何潔要的是墨西哥咖啡。
  令晚,你不要以為我出了什麼問題,我仔細想過了,雖然現在我跟著他暫時還不會有很深的感情,但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們有充裕的時間,豐厚的物質生活,我們不用擔心別的什麼,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精力去培養感情,即便是培養不出深的感情,我們還會活得挺好的,依舊是好的生活,有條件製造一些浪漫之情。再說,誰說一定不能培養出深的感情呢?愛情只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東西,它脆弱得很,只有在一切條件都允許的時候它才會持久嬌艷,傻瓜才會相信它是牢不可破的呢!苦難對於愛而言是最大的折磨,而對女人則是摧殘,到時,不僅是愛沒有了,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了。
  方令晚一字一句地在嚼著何潔的話,她想著那一句「愛情只不過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東西」。
  小潔,真的祝福你得到你想得到的,只要你開心,我就高興。令晚舉起杯子,在何潔的面前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令晚,你聽我的,離開那個夏行凱,與其到最後兩敗俱傷還不如現在分手,在大家還沒有精疲力竭,甚至互相生出怨恨的時候就分手,將來還能留些美好的回憶,這樣下去一樣是悲劇,到頭來卻是將美的東西打碎,碎得一片完整的都沒有,你又何苦?
  小潔,我也是想了很多遍,我也曾這樣想過的,然而終究是做不到,倘若是說想斷就斷,說想續就續那怎麼還是感情呢?
  倘若他真愛你,那麼他何不去離婚,就是將來不和你在一起,他若是個率真的人也應該和死亡愛情的婚姻分別。
  方令晚停下手中的杯子,眼裡是一片空茫,望著何潔為自己生怨氣心中倒是感激,輕聲地說,我想他也不是不愛他的妻子,愛還是愛的,只是淡了許多,可二十幾年的朝夕相處又怎是一個「愛」字了得,它已經生為一塊骨血,深植心窩。他對我的這種熱情比起那份淡了的愛是要濃烈得多,可和這塊骨肉之血又怎麼能比呢?戀情也許就像你說的是一種錦上添花,可戀情對於一個已經結了婚,並且有安穩的事業、家庭的男人倒更像是散步,他在一個悶屋子裡待久了自然是渴望外面的新鮮空氣,他希望這個散步愈久愈好,然而散步終究是散步,他總有一天要回家的,而我只不過是陪他一同散步的那個人,我又怎能讓他無家可歸呢?到時倘若我也不能給他一個歸港,那麼兩個人倒成了孤魂野鬼了,那才是真正的苦痛呢!
  何潔伸過手來握著方令晚,令晚的手是冰涼的,眼裡亦是一片霧氣。倆個人坐到外面已經是暮色沉重,方才離去,彼此都在想著對方將來的生活和自己的心事,何潔和方令晚分別的時候說:
  我慶幸自己不像你那樣癡心,癡心未必是好的,對男人而言是負擔對女人而言是折磨。
  方令晚從和何潔那天小聚了一次之後就感冒了,而且發展得愈來愈嚴重了。發了燒到醫院去打了吊針才好不容易降下來,人是被折騰得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何潔和那位准丈夫去南方旅遊了,準備回來後就結婚。令晚躺在床上心底感到空落落的。父母忙著照顧她卻是無法體味到她心中的哀傷。倒是張磊,經常打電話來,要不是因為方令晚的爸爸媽媽他早就親自到家裡來的了,張磊把電話機擱在一旁,彈吉它唱歌,方令晚覺得隔著電話機聽他唱歌尤為好聽,每天兩次是不誤的,連父母都好奇起來,方令晚只是說了一句:你們不要亂想,我們只是朋友,沒有什麼的!
  方令晚此刻特別想見夏行凱,她想聽聽夏行凱的聲音。父親說,昨天下午有個男的打電話來,正巧那時令晚剛剛入睡,父親怕吵醒她,就把那個電話給打發了,方令晚揣摸著那個人有可能是夏行凱。而他肯定不會再打電話來了,他一定在擔心萬一電話又落到父母手上,讓父母聽出是同一聲音也許會追問的。其實方令晚知道自己的父母很開明是絕對不會因為有男的打電話來而生出異議,但她想,夏行凱一定是會猶豫的。然而自己又不敢打電話去,想了很久,又想難道沒有女的因為有公事去找他,他妻子也不至於會過敏到這樣的地步吧,更何況若是他本人接的呢?
  方令晚估算了一個大概只有夏行凱在家的時間,接電話的卻是個女聲,方令晚遲疑了一下,這遲疑包含著一點驚愕,她怎麼今天不上班?然而那種想和夏行凱說話的慾望還是抑制不住。電話從那個有著甜美女聲的手裡轉到了夏行凱的手裡。終於和夏行凱說上了話,彼此都有些尷尬,方令晚也沒來得及將自己生病的事告訴他,電話是在一片迷迷糊糊中掛斷的。掛了電話,令晚覺得自己壓了很久的一塊石頭落地了,然而那些後悔又成了絲絲縷縷纏了過來。頭又痛又脹,手和腳都是軟軟的,方令晚覺得不能再去想這些事了,實在是想不動了。
  一覺醒來才感到人好像恢復了些生氣,頭腦清醒了很多,手腳也有了些力氣,方令晚想著要盡快回學校去,也許出去走走反而有好處,於是起來,換去睡裙找了一件純色的套裙,才發覺人是瘦了一圈。昨天父母說看了心疼,令晚只是覺得父母有些誇張,今天等梳洗打扮停當,才發覺自己好像真的是單薄了很多,鏡子前的她憂鬱而沉靜,令晚想難怪自己常不合群,同齡的女生一定是不喜歡她這個樣子,而她心底是多麼想回到那種無憂無慮,能灑脫開朗的狀態,只是那個夏行凱將她整個人都無形地拴住,讓她不進不退,不上不下,失了年青人的無慮又沒有成年人的成熟和無顧忌,也許何潔說的是對的,愛情只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東西,而現在他們連最基本的問題也沒有解決。方令晚跟父母說了聲想出去隨便走走,父母也沒有攔,要出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夏行凱打來的。
  令晚,昨天怎麼會打電話來,不是說好了不往我家裡打電話嗎?她這幾天生病在家,我忙得脫不了身也顧不得去學校看你。昨天你打電話是不是一開始沒說話,她很奇怪,連著問我究竟是誰。既然打了就說話嘛,這樣反而不好!
  方令晚想起那幾秒鐘的遲疑,女人就是天生的敏感,僅僅是幾秒鐘卻也是能在電話裡感受到那份異樣的。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方令晚注意到了父母就在客廳裡,也不好說什麼,心中著急起來。
  令晚,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我只是有點不舒服。方令晚揣摸著此刻夏行凱的心思,她想她一定以為自己是小題大作,那些在病中想要求得援助的焦灼之情和相思之情到了現在倒成了一種手足無措。
  令晚,這些天我很忙,她的病一時不見好,我得留著照顧,等過些天我來看你好嗎?哦!記得,不要打電話來,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煩。
  掛了電話,令晚跌坐在沙發裡。父母看到她臉色不好,執意不讓她出去,回到房裡,令晚終於哭了起來,怕出了聲音驚擾父母,內心的傷心已經將整個心都淹了。
  病徹底好了之後,方令晚一心想的就是快點回到學校裡,將自己的狀態調整過來。她去借了一些心儀了很久的好書,將手邊的一些事做好,那些心痛的事被擱置到心底的一個角落裡,不去碰,離得遠遠的,傷痛便小了很多。何潔回來了,一臉的快樂,方令晚很感慨,原本快樂是一件單純又簡單的事,何潔找到了快樂的天堂,而自己雖然連快樂的門檻也未靠近,但抑制住悲傷總還是應該可以做到的。方令晚想讓自己快樂起來,她覺得似乎有一種新的東西在遠方召喚,儘管她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什麼,但她知道那可以讓她快樂起來,讓她不再沉鬱和消瘦,讓她可以不再給父母添煩心。夏行凱連續半個多月沒有和方令晚照面,這倒給了一個安靜給方令晚。
  方令晚終於將手邊的事整理好,心裡的那些雜亂如麻的事也被擱置到角落裡,她開始有心情騎著車出去隨便逛逛,那個很久沒去的酒吧又讓她生出了嚮往。挑了個下午一個人抱著本書去坐了一會兒,老闆見令晚來了很高興,關切地問著為什麼好久不來了,寒暄的同時遞上一杯令晚慣要的托尼克水和一杯酒。
  今天是怎麼了,你是知道的,我從來都不喝酒,不要說洋酒,連啤酒都極少碰,我對酒精過敏。
  這是蛋黃酒,是專給小姐配的,不會醉人的,口味很好,進了十瓶價格雖貴卻賣得很好,只剩最後一瓶了,特地給你嘗嘗。
  謝謝。
  方令晚嘗了嘗這種洋酒,感到除了一些略微的辛辣之外就是一種幼滑和刺激,是讓人從口感到神經都會為之一振的新鮮。方令晚倚著窗看了二十幾頁的書,人感到很舒暢,前些日子整個人都是惶惶然,現在終於可以調整到看書的心境中去了,又隨手做了些筆記,然後在筆記本裡隨便畫了幾張她心儀的美女圖,畫著畫著就忍不住地笑出聲,到了過晚飯的時間才心滿意足地回學校去。
  張磊在宿舍門口等了很久,正準備走倒和興致正濃的方令晚遇見了。
  你怎麼來了?
  我特地來看你。我本想請你一起吃晚飯的,等了很久,現在都早過了時間了。
  我還沒吃。
  倆個人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點了好幾份菜,方令晚是真的餓了,也顧不得作小姐狀,和張磊一起風捲殘雲地將食物當敵人一樣地消滅掉。張磊看著方令晚這樣的胃口好也是從心底高興。
  令晚,你這些天好像很高興,氣色也好多了!
  是嗎?我不覺得。
  你應該多高興少憂傷,你身體不好,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對身體不好,你應該多笑笑,你笑的時候很美。
  吃完飯,張磊提議在校園裡走走。倆個人在校園裡散步,夜色靜穆,輕風微拂,身旁擦肩而過的都是一些校園情侶,或相倚或牽手。方令晚想起來在校園的夜晚相約散步的大多是情侶,或是現在還是好友但目標是要發展成情侶的人,自己呢?從沒想過要和張磊發展成情侶,這一想,使得本來一點兒事沒有的散步突然變成了一件尷尬的事。張磊顯然也開始有點緊張,平時的開朗和口若懸河到了這靜夜被夜幕和無聲無可奈何地收斂住。走的路被樹影映著,在夜裡更有那一種與人隔絕的幽暗,步子想快又被滯緩住。張磊側身一把將方令晚擁住,方令晚嚇了一跳,但她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她已經預感到有可能會有點不尋常的事發生。
  令晚,我真的是喜歡你,我--
  張磊的緊張使得他的手有些微顫,他用力一握,方令晚整個人都跌進他的懷裡,他順勢吻了方令晚一下。方令晚馬上就冷靜了下來,對這冒昧的一吻既沒有怒也沒有恨,只是輕聲地吐了一句:
  你這是幹什麼?別這樣,我們只能做朋友的--
  輕巧地從張磊的臂腕裡掙了出來。張磊象被人澆了盆冰水一樣,又冷又驚又狼狽地站立在那裡,他預謀了很久的一個表達他情感的方式在他千般思量萬般躊躇過後得到的結果沒有在他假想的任何一種可能裡面。方令晚的冷靜讓他吃驚,而沉靜中的那無可挽回的堅決令他感到的是一種絕望。
  令晚後悔的是想到幾周以前為了激發另一個男人的妒嫉的那一次握手,她主動地去握了一個心儀自己的男孩子的手,沒想到在夏行凱那兒成了一塊落到大海裡的小石頭,波瀾不起,而一個本來只是做來充當臨時道具的男孩,卻為此付出了將本來猶豫的感情付諸到要實現它的勇氣,結果使得他莫名其妙地受傷。方令晚感到,自己實在不該,她的行為傷害了倆個男人,而自己也被傷害了。
  感情是一把雙面帶刃的刀,除非是你心不在焉,如果你要欣賞它的美麗享受它的甘甜,那就得用這把刀在自己或別人的肌膚上刻劃華美的圖案,那絕倫的圖案是你欣賞到的美,那流出來的血就是最甜美的汁液,你在為了得到這些享受的同時付出的是切膚之痛。
  還是方令晚開的口,我想回去了--
  令晚,我--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
  方令晚知道要再和張磊做朋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男人為什麼不是想和女人走得太近就是和女人永遠也走不近,世界上除了得到和放棄總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吧!男人不瞭解女人是因為不是看得太細微而失了把握全局的分寸,就是看得太模糊而無從瞭解。而女人又是死心眼,當男人離自己遠了總有一些從心底裡泛起的失落,離了近了不是生出惶恐就是矯情。那些不即不離的感情總是在一段時間裡比較可以稱得上浪漫,而女人口上雖說喜歡浪漫卻沒有一個希望和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長久的不即不離的。
  方令晚想到了夏行凱,和夏行凱倒真的是不即不離的樣子,可以說是浪漫,也可以說是愁苦,還可以說成別的任何什麼,反正說什麼都行。至於是不是可以說成愛情,方令晚覺得全是疑惑,愛,好像是一個極遙遠的東西,看得見觸不著。
  真真切切地是安靜了一段時間。方令晚倒反而覺得安了心,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但這份安心是那麼的虛弱,心底裡終究是掛念著夏行凱的。
  夏行凱在忙完身邊的事後就來找方令晚,倆個人差不多有近一個月沒有見,想說的話太多,就有著無數的頭緒不知從哪裡起,夏行凱約了方令晚到一個僻遠的公園裡,將她揉在懷裡,揉得很緊彷彿怕別人搶走一般,無限深情地吻她,將她擁在膝上,臉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眼淚濕了令晚的衣服,卻也不說一句話。令晚擁著他,心裡是有些怕,
  行凱,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告訴我好不好,是不是她出了什麼事還是你?
  夏行凱一語不發地盯住方令晚,很久才吐出一句話,
  我只是想你,想得受不了,這些天我待在家裡不能見到你,才發現你的重要,沒有你恐怕是不行的了。
  方令晚楞了很久,和夏行凱認識那麼久以來還沒有聽到過這樣柔腸寸斷的話,他一向都是傲慢和極能克制自己的激情的,這次若即若離使得方令晚傷心,也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將這份情淡化的了。夏行凱突然而至的抒情完全打亂了本該循序漸進的發展,且起了方令晚鬱積的矛盾和思念,方令晚看著緊擁著她的夏行凱心裡想:這個男人終究還是愛自己的,自己對這份愛的迷惑許是任性的緣故。
  這一個對愛的肯定是多麼的重要啊。方令晚所求的也只不過這一個肯定而矣。
  接下來的日子倆個人都有些肆無忌憚的熱烈,居然倆個人攜手去逛街,乘車的時候夏行凱亦會攬著令晚的腰,去看電影、話劇,去郊遊,亦一同去買好書,夏行凱還跑了半個城市給方令晚買了一份讓她心儀已久的禮物。而這種放肆居然也是特別安全,從來沒有在街上碰到任何熟人,甚至有一次方令晚在特別高興的時候在街上跳起來印了一個小小的吻在夏行凱的臉頰上,這樣的行為對於他們兩個受足了約束的人而言是絕對不同一般的了。
  從和夏行凱認識以來,這一段日子是最開心的。何潔見方令晚頗有些走火入魔的樣子,便問:
  他有沒有可能離婚,你知不知道你若想要和他在一起將會有多大的障礙。
  我沒有想過他要離婚,我也不要他離婚,他要是離婚將要面對多大的障礙呢?別人會說他背信棄義,是現代的陳世美,他那麼多年積累的地位名譽都要毀了,而我至多是被指責成一個不懂世事的少女,別人會說是他引誘我,他一定會受傷受苦,他若是苦痛,我得了他也不會開心的。
  那你發瘋了,那麼投入,那麼認真,你知不知道你到時會痛得發瘋的--
  我們終究是要分開的,在一起的時候能夠愛多久愛多深就任意吧,將來的事,我是早就不想的了。
  張磊申請了南方的一家中外合資企業作為工作的去向,那是一家規模齊整,在世界上都有很好聲譽的公司,臨行前和方令晚見了一面,互相留了地址,張磊送了一個長毛絨的狗還有一個八音盒給令晚作為禮物留念,此外就是一些特地從友誼商店買來的干花和紙燈籠,都是一些討女孩子歡喜的禮物,令晚買了一套VanMorrison的CD送給他。倆個人說好了以後有空要多聯繫。張磊走的那天執意不願讓令晚送,分別的話就那麼幾句早已說過了好幾遍,那一天方令晚正好參加一個考試,等從考場出來昏昏乎乎之間才想到張磊已經上了火車了。一個人突然就這樣走了,何時重逢是不可數的未來,一個本來也許會和自己發生很多牽連的人攸忽之間就有可能與自己今生今世將不再干連。令晚的心沉了下來,想的都是張磊對自己的好。緣份也許就是這樣的了。好多的緣份並不是倆個人走在了一起,而是倆個本來毫無干連的人因為一個契機留了一個缺口,那個缺口裡裝了一些彼此的情誼,到末了也只不過是那樣點到為止,留在記憶裡永久地藏著,不讓人痛不讓人苦也不讓人喜和樂,直到老死卻還是有一抹淡淡的記憶。談不上有緣無份也談不上有份無緣,卻只是真真切切的緣份。人海茫茫,倆個人都能存一些美好的回憶難道不算有緣嗎?
  何潔的婚期一天天臨近了,忙著讓先生從香港訂了一套禮服。何潔說她可以不要婚宴但一定要禮服和婚照。那樣細碎雍容的雪白的確是最適合新婚的。方令晚陪著何潔做一個准新娘要做的一些事,有錢的好處這時是體現出來了,當你想要什麼的時候就可以得到什麼,當你想要方便省事的時候就可以稱心如意。想到何潔說的:愛情只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東西。這朵花添在一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事業有成物質豐厚的男人之上,況且倆個人也是琴瑟相合,就真的成了一幅佳作了。方令晚是從心底為何潔高興,不是每個嫁得富裕的人內在都有從容不迫和幸福感的,而何潔有。
  和夏行凱的感情也是一直在浪尖上顛著。那種方令晚不想去想的結局終究還是來了。夏行凱象著了火一樣地告訴方令晚,有可能他的妻子已經察覺到他的異樣,儘管他們已經感情淡漠且已做了幾年的名存實亡的夫妻,但她畢竟是妻子,她擁有她應該擁有的一切權利,包括打破沙鍋問到底,包括訓斥和吵鬧。起因是看到了一張寫滿了晚字的紙,是夏行凱神思恍惚時信手塗的,再聯繫到略為遲疑的那個電話,再則近來夏行凱的頻頻外出。
  令晚,昨天她哭了,問我是不是不要她了。
  你怎麼說?
  我,我還能怎麼說--
  那你究竟是怎麼說的?
  我,我說,沒有的事。
  夏行凱說了就知道這話說得不合適,一時就慌了手腳,忙著去牽方令晚的手,令晚也沒有逃,任他牽著,背向夏行凱說:那,那就是沒有的事!眼淚奪眶而逃。
  夏行凱為了消除妻子的疑慮,去應證那一句--沒有的事,是斷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陪著方令晚那樣到處瘋了,這一收斂愈加地小心為甚,頗有些矯枉過正的味道。方令晚意識到這一次她作為別人愛的散步的陪伴者是到了盡頭了,心中是非常明白的,可倘要真的去接受,就感到像要踩在自己的心尖上一路飛奔而去一般地生疼,心底其實一直是在畏懼,害怕著這一刻的到來,那種想要挽住一切的願望儘管象愈來愈小的火苗可終究還是未曾全部撲滅。
  方令晚等著夏行凱對她說:「我們分手吧!」她想把這個機會讓給夏行凱,她知道他剩下的真的不多了,這唯剩的一點自尊是應該讓給他的。然而夏行凱就是不說,方令晚知道他心裡是不願意的,行凱曾對她說,為了你,死都是願意的,沒了你,我是死活難辨的。這話雖然有著些海誓山盟時的誇張,但令晚明白,倘若自己和夏行凱分手,夏行凱一定是傷得不輕,而自己也一定象何潔說的--痛得發瘋。
  方令晚要的只剩下一份愉快而明瞭的分手,至於分手之後的痛是另外一件事,然而夏行凱卻連這個分手的機會都不給她,這令她感到從心底的茫然無從。這種拖延是最折磨人的,彼此都知道前方的路是一叢殘垣斷壁,也是注定了要走過去的,就是將步子挪至原來的千百分之一,讓心在墜如深淵之前早已枯死過去。
  夏行凱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與方令晚見面,看得出夏行凱是在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倆個人在酒吧裡對坐了半天也說不了一句話。
  令晚,我想過了,不能耽誤你的前途,你應該去找一個更合適你的!
  什麼叫合適。
  這是為了你好!我這一生事業或許還有發展,感情的事是不敢再指望的了,可你還有很好的前途。
  那你呢?你這樣放棄有沒有一點不捨得,到底是為了我的前途,還是為了你的怯懦?
  令晚--當然是為了你!
  也為了你,不是嗎?好在我本來就沒有想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事能在你身上發生。
  方令晚說著,心底又生出些遺憾,好不容易見次面總是在語言的利劍中使彼此本已受傷的心再添些口子。自己早已是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想放棄了,可嘴上偏偏要讓夏行凱去背負一個歉疚,心裡又為他疼,究竟是何苦呢?
  這樣的短暫的會面進行了幾次,每一次都談不出個結果,方令晚開始感到自己的可憐的同時又佩服何潔的高瞻遠矚,何潔說過,癡心對於男人而言是負擔,對於女人而言是摧殘。
  這反而使得她的那份決心一點點地堅決起來,一來是因為本身的局勢朝著這個方向發展有著勢不可擋的氣勢,二來是夏行凱的那份徘徊和猶豫雖早已在自己的估計之中,但真的到了這個坎上卻是讓自己傷心。方令晚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中國的那句古話「一夜夫妻百日恩」,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即便愛已死了為了這份夫妻的恩情也能作出超出想像的忍耐和克制的。
  何潔瞪著方令晚,牙齒裡擠出幾個字:
  他根本就是虛偽,他為什麼沒想到你更需要愛,即便是錯愛也是需要的,什麼為了你好,全是明哲保身的托詞,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相信,一開始就是他錯了,是他惹你,是他知錯犯錯,如今想知錯就改了,也只有你這種傻瓜還會遷就他!
  方令晚知道何潔是為自己抱不平,然而那些切骨的話是不能說的,一說就破,陡然挑破了最後一層還能遮遮掩掩的紗。
  小潔,不談我了,好嗎?你下周走我去送你,一到美國就打個電話來報平安!
  何潔的淚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倒在方令晚的肩上,方令晚象哄小孩一樣地哄著她,自己的傷心是全然顧不上了,想到好友就要遠渡重洋也不知哪一天再能相見,雪上加霜的疼,欲哭無淚。
  待到方令晚承受不了的時候,想到將這個挽留自尊的機會在夏行凱那兒也只有徘徊復徘徊的份時,終於決定由自己來了斷了。
  行凱,既然你說是為我好,那就成全你的心意吧。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隨便你!
  夏行凱一臉的沉鬱。
  什麼叫隨便我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之間的事哪一樁最後還不都是聽你的,看起來表面上好像都是由著我的性子,其實到末了還不是聽你的,你說要讓我去找一個更合適的,你說你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這都是你說的,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做呢?
  方令晚心想,夏行凱終究還是捨不得,卻又放不下架子來企求令晚的回心轉意,至於要方令晚能甘心倍受委屈地充當感情伴侶好像也是一種奢望,當然也是他不忍心的,畢竟方令晚是個待字閨中的年輕女孩,然而要真的割捨卻怎是一個「不捨」可以了得?
  令晚,我,我還是--離不了你--
  夏行凱的這一句是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和卸下自尊的勇氣,方令晚看著焦頭爛額的夏行凱,一個曾經讓自己覺得無比剛毅的男子漢竟然也會像一個孩子一般無助。
  去送何潔的那一天,終於見到那位溫文儒雅的丈夫,年輕柔美的何潔被他擁在懷裡,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了呵護。幸福究竟是什麼,這份閃電般的婚姻給了她一份了悟:幸福離我們很遠,可快樂就在你我手邊。倘若幸福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誰也不可名狀的東西,那麼能夠擁有快樂還不算是件幸運的事嗎?何潔走了,那緊緊的擁抱和揮別的淚水是不能將多年的友情一起了斷的,友情風箏的線一下就放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何潔的心裡又空了一塊。
  一個月過去了,夏行凱來過電話也來找過方令晚,人是一次比一次憔悴黯淡,幾十天過去後人像被掏空了大半,差不多是形同枯槁了,每次都是倆人默默不得語,倆個人其實已經都像經歷了長途跋涉般的疲憊,老早就已游離了,只是好像還有一線細絲纏著,終也是越拉越遠了。
  轉眼到了秋天,夏季的煩躁和喧囂都被收斂了起來,一日日地涼起來,人心開始有了些得以舒緩的餘地。方令晚已經和夏行凱有幾個月沒有見面了,這段情感終會像落葉一般悄無聲息地去的。何潔來信了,說那裡一切很好,感到很快樂,只是很想念家,很想老朋友,何潔問令晚:你是不是還在尋那個愛字,夏行凱能幫你找到那個字嗎?愛究竟是什麼呢?你要的愛情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方令晚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種生活,被很多人簇擁著,被父母至愛著,卻好像永遠遊離於他們之外,那種單獨的感覺較以往更甚了,還是經常一個人去酒吧坐,想給何潔回信卻是不知怎麼開頭,愛是什麼呢?令晚在給何潔的回信中寫道:
  人並不因為旁人愛他,他便愛旁人。如果是這樣,那麼世上便沒有失戀這回事了。使人墜入愛河的原因往往在情感之外--這種原因可以是十分荒唐的,因為美麗,因為眩目,因為成功或僅僅因為寂寞,愛獨立於使它產生的原因而存在。原因的荒謬並不意味著愛不真實。愛一旦生發,縱有再多的不合適,它也能執著地存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愛,具有一種懸浮於實在之上的能力。
  原因也許是決定愛的持續的因素,原因「合理」,愛便長久。但,持續並不就代表著愛的真。愛不僅獨立於邏輯,也獨立於時間,愛可以是光輝而短暫的。所以,愛還是應該是一種「純情」,純到使它產生的非情感的因素都消失了,它仍舊繼續存在。誰也不能嘲笑愛是不真實的,愛永遠是真實的。愛即是愛本身。
  寫著,寫著,方令晚覺得眼前是一陣眩目和恍惚,感到自己如同是從一種小說化的情境中慢慢地游離開去。曾有的落花繽紛的往昔紛沓而至又迅即退去,漸漸凝固在一個輪廓模糊的背景上。她想告訴何潔的是:她正在無可奈何地和一個淒美的小說告別,這絕非是她的本意--而是她絕望地看到,是那個背景不再需要她且將永不需要她。
  她會好起來的,之於快樂、健康、安寧也許終會達到的。等她完成了那個掙脫的過程,一切的一切又將重新開始了。那個過程到底需要多久,心裡是一點底也沒有。朝著一個方向飛或是掙扎都是可以的,只要離開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就好,究竟要往何處是以後的話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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