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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祖寺

作者:廢名

  現在我住的地方離五祖寺不過五里路,在我來到這裡的第二天我已經約了兩位朋友到五祖寺遊玩過了。大人們做事真容易,高興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我說這話是同情於一個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真的,我以一個大人來游五祖寺,大約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際,不覺而回首望遠,總很有一個驕傲,彷彿是自主做事的快樂,小孩子所欣羨不來的了。這個快樂的情形,在我做教師的時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時告假便告假,只要自己開口說一句話,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總覺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總之我以一個大人總常常同情於小孩子,尤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因之也常常覺得成人的不幸,凡事應該知道臨深履薄的戒懼了,自己作主是很不容易的。因之我又常常羨慕我自己做小孩時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讚美的,在一般的世界裡,自己那麼的繁榮自己那麼的廉貞了。五祖寺是我小時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從四祖,五祖帶了喇叭,木魚給我們的時候,幼稚的心靈,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嚮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麼的有名,天氣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見那個廟那個山了。從縣城到五祖山腳下有二十五里,從山腳下到廟裡有五里。這麼遠的距離,那時我,一個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夢一般的真個走到五祖寺的山腳下來了,大人們帶我到五祖寺來進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過門不入。這個,也不使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不帶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覺得悵惘。只是我一個小孩子在一天門的茶鋪裡等候著,尚被系坐在車子上未解放下來,心裡確是有點孤寂了。最後望見外祖母,母親,姊姊從那個山路上下來了,又回到我們這個茶鋪所在的人間街上來了(我真彷彿他們好容易是從天上下來),甚是喜悅。我,一個小孩子,似乎記得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到現在那件過門不入的事情,似乎還是沒有話可說,即是說沒有質問大人們為什麼不帶我上山去的意思,過門不入也是一個圓滿,其圓滿真彷彿是一個人間的圓滿,就在這裡為止也一點沒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說我在茶鋪裡坐在車上望著大人們從山上下來好像從天上下來,是一個實在的感覺。那時我滿了六歲,已經上學了,所以寄放在一天門的原故,大約是到五祖寺來進香小孩子們普遍的情形,因為山上的路車子不能上去,只好在山腳下茶鋪裡等著。或者是我個人特別的情形亦未可知,因為我記得那時我是大病初癒,還不能好好的走路,外祖母之來五祖寺進香乃是為我求福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去,故寄放在一天門。不論為什麼原故,其實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說明了,那時我一個小孩子便沒有質問的意思,叫我在這裡等著就在這裡等著了。這個忍耐之德,是我的好處。最可讚美的,他忍耐著他不覺苦惱,忍耐又給了他許多涵養,因為我,一個小孩子,每每在這裡自己遊戲了,到長大之後也就在這裡生了許多記憶。現在我總覺得到五祖寺進香是一個奇跡,彷彿晝與夜似的完全,一天門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這個夜真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記憶。後來我在濟南千佛山遊玩,走到一個小廟之前白牆上橫寫著一天門三個字,我很覺得新鮮,「一天門?」真的我這時乃看見一天門三個字這麼個寫法,兒時聽慣了這個名字,沒想到這個名字應該怎麼寫了。原來這裡也有一天門,我以為一天門只在我們家鄉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門總還在五祖寺,以後我總彷彿「一天門」三個字寫在一個懸空的地方,這個地方便是我記憶裡的一天門了。我記憶裡的一天門其實什麼也不記得,真彷彿是一個夜了。今年我自從來到亭前之後,打一天門經過了好幾回,一天門的街道是個什麼樣子我曾留心看過,但這個一天門也還是與我那個一天門全不相干,我自己好笑了。寫到這裡,我想起了二天門。今年四月裡,我在多雲山一個親戚家裡住,一天約了幾個人到五祖寺遊玩,走進一天門,覺得不像,也就算了,但由一天門上山的那個路我彷彿記得是如此,因此我很喜歡的上著這個路,一直走到二天門,石徑之間一個小白屋,上面寫「二天門」,大約因為一天門沒有寫著一天門的原故,故我,一個大人,對於這個二天門很表示著友愛了,見了這個數目字很感著有趣,彷彿是第一回明白一個「一」字又一個「二」字那麼好玩。我記得小時讀「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起初只是唱著和著罷了,有一天忽然覺著這裡頭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個字,乃拾得一個很大的喜悅,不過那個喜悅甚是繁華,雖然只是喜歡那幾個數目字,實在是彷彿喜歡一天的星,一春的花;這回喜歡「二天門」,乃是喜歡數目字而已,至多不過舊雨重逢的樣子,沒有另外的兒童世界了。後來我在二天門休息了不小的工夫,那裡等於一個涼亭,半山之上,對於上山的人好像簡單一把扇子那麼可愛。
  那麼兒時的五祖寺其實乃與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歡寫五祖寺這個題目。我喜歡這個題目的原故,恐怕還因為五祖寺的歸途。到現在我也總是記得五祖寺的歸途,其實並沒有記住什麼,彷彿記得天氣,記得路上有許多橋,記得沙子的路。一個小孩子,坐在車上,我記得他同大人們沒有說話,他那麼沉默著,喜歡過著木橋,這個木橋後來乃像一個影子的橋,它那麼的沒有缺點,永遠在一個路上。稍大讀《西廂記》,喜歡「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兩句,也便是喚起了五祖寺歸途的記憶,不過小孩子的「殘照」乃是朝陽的憧憬罷了。因此那時也懂得讀書的快樂。我真要寫當時的情景其實寫不出,我的這個好題目乃等於交一份白捲了。

  附 記

  民國二十八年秋季我在黃梅縣小學教國語,那時交通隔絕,沒有教科書,深感教材困難,同時社會上還是《古文觀止》有勢力,我個人簡直奈他不何。於是我想自己寫些文章給小孩們看,總題目為《父親做小孩子的時候》,這是我的誠意,也是我的戰略,因為這些文章我是叫我自己的小孩子看的,你能禁止我不寫白話文給我自己的小孩子看嗎?孰知小學國語教師只做了一個學期,功課又太忙,寫了一篇文章就沒寫了,而且我知道這篇文章是失敗的,因為小學生看不懂。後來我在縣初中教英語,有許多學生又另外從我學國文,這時舊的初中教科書漸漸發現了,我乃注意到中學教科書裡頭好些文章可以給學生讀,比我自己來寫要事半功倍得多,於是我這裡借一種,那裡借一種,差不多終日為他們找教科書選文章。我選文章時的心情,當得起大公無私,覺得自己的文章當初不該那樣寫,除了《橋》裡頭有數篇可取外,沒有一篇敢保薦給自己的小孩子看,這不是自己的一個大失敗嗎?做了這麼的一個文學家能不惶恐嗎?而別人的文章確是有好的,我只可惜他們都太寫少了,如今這些少數的文章應該是怎樣的可貴呵,從我一個做教師與做父親的眼光看來。現在我還想將《父親做小孩子的時候》繼續寫下去,文章未必能如自己所理想的,我理想的是要小孩子喜歡讀,容易讀,內容則一定不差,有當作家訓的意思。《五祖寺》這一篇是二十八年寫的,希望以後寫得好些,不要顯得「莊嚴」相。

  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八日廢名記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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