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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細竹不知上哪裡玩去了,小林也出去了,琴子一個人在家,心裡很是納悶。其實是今天早起身體不爽快,不然她不致於這樣愛亂想。她想小林一定又是同細竹一塊兒玩去了,恨不得把「這個丫頭」一下就召回來,大責備一頓。她簡直伏在床上哭了。意思很重,哭是哭得很輕的。自以為是一個了不起的日子,沒有擔受過,坐起身來歎一聲氣。
  「唉,做一個人真是麻煩極了。」
  起來照一照鏡子,生怕頭髮蓬得不好看,她不喜歡那個懶慵慵的樣子。眼睛已經有點不同了,著實的熨貼了一下。又生怕小林這時回來了。那樣她將沒有話說,反而是自己的不應該似的。
  「唉,做個女子真不好……」
  不由己的又滾了兩顆淚兒了。這時是鏡子寂寞,因為姑娘忽然忘了自己,記起媽媽來了。可憐的姑娘沒有受過母愛。
  又記起金銀花,出現得甚是好看……
  花是年年開,所以遠年的東西也總不謝了,何況姑娘正是看花的年齡,難怪十分的美好。
  「細竹,這不能說,我不願他愛你,但我怕……」
  一句話又不能得了意思。
  慢慢的小林回來了,那個腳步才真是空谷足音哩,姑娘實在感到愛的春風了,不,是一個黃昏——這時,人,大概是為萬物之靈了,Sappho歌了一首詩。
  小林見她一笑:
  「今天外面天氣很好,你怎麼不出去玩?」
  「你來打動了我,我正想著兩句話傷心,我很愛:『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今天恐怕是不舒服。」
  「我長久不記得我的母親,今天我忽然想我的母親了。」
  小林不勝同情之感,簡直受了洗禮了,覺得那個樣子太是溫柔。又異想天開,很是自得,不由得探問於姑娘:
  「你們的記憶恐怕開展得極其妙善,我想我不能進那個天國,——並不一定是領會不到。」
  說著是一個過門而不入的悵惘。琴子啟齒而笑了,實在要佩服他。
  「你在哪裡玩得回來?」
  「細竹真好比一個春天,她一舉一動總來得那麼豪華,而又自然的有一個非人力的節奏,——我批評不好。剛才我在河邊玩,好幾位嫂嫂在那裡洗衣服,她們真愛說話,都笑我,我跑開了。走到壩上,望見稻場那邊桑樹腳下聚了許多孩子,我走去看,原來細竹她在樹上,替他們摘葉子。她對我笑……」
  這個印象殊不好說了。他剛剛到了那棵樹的時候,她正一手攀了枝子綠葉之中低下頭來答應一個孩子什麼,見了小林站在那裡,笑著分了一下眼睛好像告訴他她有事了。這個桑樹上的一面,大概就是所謂「豪華」之掇拾,然而當時他茫茫然一個路人之悲了,隨即一個人走到樹林裡徘徊了好久。
  此刻說來,又不知不覺的是一個求助的心,向了當面之人。
  琴子實在忍不住哭了。
  他的擔子忽然輕了,也哭了。連忙又說話:
  「我分析我自己,簡直說不通,——人大概是生來賦了許多盲目的本能,我不喜歡說是情感。我常想,這恐怕是生存的神妙,因為同類,才生了許多題目。我們在街上見了一個殺人的告示,不免驚心,然而過屠門而要大嚼;同樣,看花不一定就有插花之念,自然也無所謂悲歡。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這裡頭是可以得到一個法則。」
  這些話胡為而來,琴子很不明白,看他的樣子說得太動情。
  「你以後不要同細竹玩。」
  她輕輕這一說又把他說得哭了。
  她也哭了。
  「你有許多地方令人害怕,——或者是我趕不上你。」
  「你的意思我彷彿能瞭解,——我其實是一個腳踏實地者,我的生活途中未必有什麼可驚異的闖客。就以今日為止,過去我的生活不能算簡單,我總不願同人絮說,我所遇見的一切,都造化了我。人生的意義本來不在它的故事,在於渲染這故事的手法,故事讓它就是一個『命運』好了,——我是說偶然的遭際。我所覺得最不解的是世間何以竟有人因一人之故制伏了生活,而名之曰戀愛?我想這關乎人的天資。你的性格我不敢輕易度量,在你的翅膀下我真要蜷伏——」
  看著琴子的眼睛,覺得哭實在是一個損傷,無可如何。
  「我們兩人的『故事』恐怕實在算得很有趣的一個。」
  說得琴子微笑。
  「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應該感謝的。」
  這是忽然又有所思了,坐在那裡仰望起狗姐姐來了。
  回頭他一想,「今天四月二十六,前次上八丈亭玩,正是三月二十幾,回來她也不舒服,好幾天不大吃東西……」於是墮入「神秘」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壩上玩,遇見「東頭」的一位大嫂挑水,捏了桃子吃,給他一個,他拿回來給琴子,琴子接著喜歡極了。
  「你往桃樹林去了嗎?怎麼只買一個呢?」
  她以為他從桃樹林買回來的。離史家莊不遠一個地方,幾戶人家種桃子,名叫桃樹林。
  還沒有點燈,她一個人坐在房裡吃桃,酸極了,把姑娘的眼睛閉得甚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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