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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殘暴的敵人,到一個村撲一個空,什麼東西也找不到,餓急了就殺戰馬吃。河被冰凍涸,水井被泥沙填平,沒有水喝,只得吞雪啃冰。他們如同餓狼撲食未獲,越發窮兇惡極,到一莊燒一個莊。燒得濃煙遍野,遮住了冬天的太陽。沒跑出的病人和老人、孩子,都被扔進火堆裡,活活燒成灰。淒厲的慘叫聲,震撼著天地。
  一天傍晚,敵人撲進王官莊。
  十字街口,埋著一個草人。草人頭上戴著泥罈子,上面貼著紙做的太陽旗,身上貼一張白紙黑字的標語:我是狗強盜,就要死了!
  士兵們發現後,報告給長官。日軍中隊長下了馬,瞪著眼珠子問翻譯。這時圍上一大堆人,後面的看不到直往前面擠,矮個的踮起腳跟伸長脖子,都像看馬戲一樣。
  翻譯把上面的字意告訴給中隊長。中隊長氣得臉色發紫,鬍子嗤起,罵著「八格牙路」,抬起釘底大皮靴,狠狠踢去……
  幾乎是同時,轟轟轟!泥雪崩起,煙霧瀰漫,一片鬼子應聲倒地。
  這是民兵們的計策,秀子和玉子扎的草人寫的字,十字街口埋下三個地雷,拉弦都拴在草人上。它一起動,地雷就都炸了。
  敵人被地雷炸得暈頭轉向,簡直是寸步難行。走到每家門口,先逼著偽軍進去。有的家門後掛著手榴彈,有的鍋灶裡埋著地雷,一推門一燒火就炸開了……一直到小半夜,才算安靜下來。
  偽軍中隊長王竹非常沮喪。他回來一個人沒抓到,什麼東西也沒有,自己人卻被炸死好多,日軍中隊長也喪了命。他被大隊長龐文叫去狠罵一頓,並逼他去找一個花姑娘來解悶。
  這個最有武士道精神的日軍大隊長,平時總是吹噓什麼「人道」、「信義」,並自命是天皇子孫日本軍人的模範化身。可也不假,龐文大隊長真是日本軍人的典型。他殺起中國人來,常常要換三四把素稱世界第一的日本鋼刀——殺的人太多,熱血把刀刃燙捲了。他還最喜歡玩女人。有一次找不到年青的,抓到一個五十多歲乾瘦的老太婆,他用皮帶將她陰部打腫,實行獸性的蹂躪……
  王竹憋著一肚子氣惱,領著幾個偽軍挨家逐戶去搜索,可是連一個人影也沒見著。走到孔江子家門口,一聽裡面有人,他就搶先走進去。
  這是村中唯一沒跑的一家。那老太婆見有人來,認出是王竹,忙笑嘻嘻地招呼道:
  「啊,大兄弟回來了。等多時啦,俺家江子沒捎東西……」
  「什麼東西不東西,他也來啦!」王竹沒好氣地搶白一句,瞪起三角眼,滿屋打量著。
  老太婆見他來得凶,有點害怕;但一聽兒子回來了,一股發財的野心又湧上來。
  「啊,人來了!」她喜得像抱上金元寶,「大兄弟,俺家江子在哪呢?」
  王竹早不聽她叨絮些什麼,正要向外走,卻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哭叫著媽媽向裡間跑。他一怔,也跟著闖進去。見到孔江子的媳婦,鬆一口氣,心想:「這女人還不難看,送去了事……」就冷笑著說:
  「哎,到我家去一趟,有點事。」
  那媳婦緊抱著孩子,恐怖地說:
  「不,不。俺不去,俺不去!」
  「怎麼不去?去有好事呀,誰也吃不了你!」王竹說著就想動手拉。
  「不,不。你,你走開!」她驚慌地向炕裡偎。
  「他媽的,好說你不聽!來人……」王竹跳上炕,一把將那孩子拉出他母親的懷,抓著她的衣服拉下炕。幾個偽軍上來扭著她的胳膊向外拖。
  那媳婦發瘋地又咬又打又叫……
  老太婆也撲上來,雙膝跪下抱住王竹的腳脖子,哭著哀求道:
  「大兄弟啊!看、看我老臉饒了她……」
  「去你媽的!」王竹將她一腳踢翻,和偽軍架著那媳婦就走。
  哭嚎叫罵著剛要出胡同口,迎面逢到一簇黑影,最前面的一個,正是同運輸隊一塊進村的孔江子。
  孔江子一認出被抓的是他媳婦,照一個偽軍臉上就是一耳刮子,罵道:
  「你這小子膽大包天,敢欺負到我……」
  「你又怎麼樣!」王竹氣洶洶地搶上來。
  「好啊!王竹……」孔江子氣怒地抖著身子,忽地抽出手槍。
  王竹也早把槍握在手裡,惡狠地盯著他,槍口對著對方。
  偽軍們嚇得呆若木雞。那媳婦躺在地上,哭聲哽住,臉色煞白。
  一陣撲鼻的粉香掠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玉珍走來了。她賣弄風情地瞥視一眼,尖叫道:
  「啊!你們在幹麼?動武嗎?我的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快把槍收了……」
  孔江子把槍插進去,忿忿地罵道:
  「你他媽的不夠朋友!這是對誰?」
  「哼!吃醋啦?大隊長要拉人,臭婆娘我王竹看都不稀罕看……」王竹說著也把槍收了。
  「喲,就為這個呀!」玉珍鬆口氣,輕蔑地瞅那媳婦一眼:
  「哼!噁心人……」
  那老太婆哭喊著趕過來,拉著媳婦哭哭啼啼往家走。孔江子渾身抽動著。
  玉珍又變得陰惡地問王竹:
  「我問你,小娟子一家可抓住了?」
  「連根毛都沒見著。」王竹喪氣地嘟囔道。
  「那老東西也沒抓到?」
  「有那老婆子倒好了……」
  「哼!你們就有這本事。」玉珍冷笑幾聲,「好啦,別為小事生氣了。都是自家人,何必那末認真?走吧,哥,和我看看咱們的房子去……」
  孔江子看著他們走去的黑影,狠狠啐了一口。
  他一走回家,媳婦就哭著扒到他身上,抽抽噎噎地說:「俺要跑,媽拉住不放!差點叫鬼子害了呀!你還當漢奸,連自己的老婆你都不要啦!我的天哪!你再不回心俺就沒法活啦……」
  唯財是命的老太婆,也顧不得問孩子帶回來些什麼,嗚咽著叫道:
  「江子啊!媽的腰也叫踢壞了呀!那王竹不是人哪!打我這把老骨頭。噯喲喲!痛啊……」
  孔江子的眼裡閃著渾濁的淚花,他重重地歎口氣,頭漸漸低下去……一聲大洋馬的嘶叫,驚得他突然抬起頭,注視著黑暗沉沉的外面,全身一陣哆嗦……
  第二天,敵人就出發了。不知為什麼,他們沒燒王官莊的房子,奇怪!
  大雪飄飄,遮住人的視線。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是山是田,四外灰漿漿的模糊一團。
  王竹騎在馬上,望著南山溝的方向,對王流子說:
  「不知叔叔挖的那個洞,藏了什麼沒有?」
  「哪會有?人家也不是傻子。」王流子看也不看地說。
  「我看說不定。不藏人也許有些什麼東西?他們怎麼就料到咱們來?走,看看去!」說著王竹和王流子領著一夥人,向王柬芝的地洞奔去。
  這洞王竹知道得很清楚。王柬芝詳細告訴過他,以備有急事好聯繫。
  王竹等來到一看,全是一片雪,什麼異樣也沒有。王流子自負地說:
  「我說不會有。看看,連個腳痕也看不到。」
  「你知道個屁!洞口封好了,被風一刮,多深的腳印也被雪埋平了。別說還下著這末大的雪。」王竹又對偽軍們喊道:
  「快折松樹枝子來,把雪掃光!」
  掃去雪,發現洞口不久封過的新土。王竹高興地叫道:
  「快找傢伙來挖!哈,一定有人或東西藏在裡面。快挖……」
  這洞修得可真不壞。洞是從山溝的陡坡向直裡挖的。洞口用鑲鐵的木板蓋著,外面敷上一層土就能封得嚴嚴的。裡面靠洞口有個兩丈深的陷阱,井底埋著削成鋒利尖子的木楔子。不知底細的人,一進去就非掉進去不可,掉進去就沒命了。從洞口向裡要拐幾道彎,不知道的人也會到處碰壁。牆用石灰刷得很白,一般個子的人不用低頭即可到處走,裡面有幾個氣眼通出去,空氣很流通。煙筒口巧妙地開在山頂上的一個大岩石下,煙剛冒上來就被出風吹散了,因此在洞裡面燒火做飯,外面一點看不到。這洞裡面又寬暢又乾燥,真和幢小房屋一樣。這是王柬芝找泥水匠,花了好幾個月才修成的。
  這幾天王長鎖和妻子躲在裡面,一家三口過得挺舒服。杏莉母親在燈下做針線,孩子在她懷裡吃奶。王長鎖躺在她身旁,拉著孩子的小手,引逗他鬆開奶頭,格格地笑一陣。
  「咱們過得倒挺好,不用東跑西顛的。」杏莉母親感歎地說,「唉,這大雪天,娟子快生了,大嫂身子也不好,怎麼受得住?我再三勸他們藏到這來,他們卻不肯。反倒勸咱也不要待在這裡頭。他們是怕壞人哪!唉,人家到底不怕受罪。」「是啊!」王長鎖接口道,「依我看這裡也不太牢靠,被鬼子知道了,跑也沒處跑。」
  「誰會知道?」杏莉母親不以為然地說,「那死鬼可精著哩,他肯告訴誰?娟子說怕王竹和王流子,可咱們每次都和那死東西一塊躲到這來的,王竹他們誰也沒來過……」
  「你停停。聽,什麼響?」王長鎖驚異地爬起來。
  杏莉母親停住手裡的針線,臉色剎時慘白,驚叫道:
  「有人挖洞?!」
  沉悶的吭哧吭哧聲,越來越響了!
  王長鎖忙抓起利斧,對妻子說:
  「不用怕。看著孩子。我看看去!」
  為著堅固,王長鎖這次沒用木板封洞門,而全用泥和石頭堵了一層又一層。
  他走到洞口,只聽噗哧嘩啦一聲響,洞口開了一個小窟窿。他忙閃到一旁,心象打鼓般地崩崩跳著。
  外面沉寂片刻,一顆戴鋼盔的腦袋伸進來,喊道:
  「喂!裡面有人沒有?快出……」
  王長鎖狠狠地掄斧劈去。崩哧一聲,那腦袋和西瓜一樣,滾進陷阱裡了。
  外面慌亂一陣,就向裡打槍。
  王長鎖躲在一旁。
  外面又開始挖洞,漸漸洞口全開了。一個偽軍端著刺刀向裡進,噗通一聲,掉進陷阱裡。
  王竹這才恍然大悟:只顧忙亂,把陷阱的事忘記說了。他馬上把怎樣躲避的法子告訴士兵,命令他們再往裡沖。他自己似乎有過教訓,站得遠遠的。
  兩個偽軍抬著一塊大木板,膽怯地從洞口向裡推。覺著擱上對岸了,就又向裡沖。可是上去的一個,剛邁出兩步,轟隆隆,連板子帶人,又滾下陷阱去了。
  原來王長鎖在暗中看得真切,見敵人踏著跳板朝裡進,搭腳猛一踢,把板子和偽軍一齊掀進陷阱裡。
  外面又大亂起來,不敢再進,又打槍又摔手雷。可是子彈扎進泥裡,手雷掉進陷阱,倒把敵人的屍首炸得更爛了。
  於是,王竹下令放火熏……
  王長鎖見洞口堵上草,就提著斧頭走回來。
  杏莉母親已哭好長時間,一見他回來,就哭倒到他身上。「孩他爹,咱們要死了!」她悲痛得全身在搐動,「可咱不能看著孩子死啊!他沒有罪呀!」
  王長鎖沒有流淚,擦擦臉上的汗,看來是憤恨和勝利的驕傲在主宰他。他把她的縷縷亂髮理好,鎮靜地說:「別哭,哭什麼!咱們哭一輩子,這二年才有個笑的日子。你沒聽姜同志說,在敵人面前哭,那就是軟、軟弱。咱們一輩子就吃了這兩個字的虧,把莉子也連累死了!眼下咱們要死啦,不能讓它纏住。死要死個硬氣!」他很激動,眼睛有些潮濕。但馬上又睜大眼睛,「罪,誰有罪?孩子沒有罪。你我有罪?沒有。受苦人誰也沒有罪!鬼子、漢奸才真是犯了天大的罪!咱們死也要懲治他幾個!」
  杏莉母親漸漸輟止哭聲。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被她不惜一切酷愛著的人,說出這一席話。使她覺得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不但可愛而又可敬了。她緊緊抱著吃奶的孩子。孩子在母親那溫暖的懷裡,漸漸地幸福地睡去了。「我生在富家,嫁在富家。」杏莉母親抽噎著,輕聲地說,「過去我不知道,後來才慢慢明白這些人是些什麼東西,是最下流的胚子!外表上四面光八面圓,背地裡什麼壞事都能幹出來。他們都是兩條腿走路的畜牲!為自己,能不要親生爹娘;為自己,能把老婆孩子賣掉……反正他們活著,就是為自己,把別人的一百顆心挖出來吃掉,也不覺得心疼。我總算把這些人看清了!」她擦擦悲憤的淚水,激動又悲壯地說:
  「咱們一家,死就死吧!做個好人死了,強似劣人活著。大嫂人家為大伙、為工廠,受盡那末多苦,遭了那末多罪,可什麼也不說給鬼子。咱們怕什麼呢?什麼也不怕!死吧,反正有人替咱們報仇!」
  王長鎖幾乎是以勝利者的高傲口氣說:
  「已經夠本了,被我殺死三個!再殺,就是賺的啦!
  ……」
  一股濃重的黑煙衝進來。一切變成黑暗了。洞裡沒有空氣了。人,一家三口人!都在窒息中踉蹌,昏倒,死亡!
  敵人的「網」越拉越緊,游擊隊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了。他們已被敵人發現,整天都有幾百敵人尾追著,經常受到包圍又衝出來。他們帶的口糧已經吃光,找不到糧食,就到地裡拾凍地瓜和花生充飢,地瓜都凍成冰塊,德強一咬,把牙墊得格崩響。他笑著向一個正在苦愁著臉的隊員說:
  「哦呀,這是冰點心哪!酥脆酥脆的,哪裡也難買到。吃了又頂飯又當水,美極啦!夥計!你怎麼不吃呀?」
  「噯喲,噯喲!我這腿、腿痛得不行……」
  「我給你治治吧?」德強忽閃著睫毛問。
  「拿來呀!」那隊員伸手要藥。
  德強臉一板,俏皮地說:
  「你聽著,照這樣的方法找藥:頭痛棒子敲;眼痛抹辣椒;
  牙痛吃烙餅;嘿,你這腿痛嗎,要多多上山頂!」
  說得大伙都哄笑起來。那隊員也咬著牙不好意思地笑了。
  德強卻不笑,認真地說:
  「這叫以毒攻毒啊!我就有這個經驗……」忽聽有人叫他,就奔過去。
  姜永泉同黨委們研究,在密集的敵人圍攻下,為堅持活動方便,需要把隊伍分開,瞅空子打擊敵人。姜永泉和德強領一隊;劉區長、德松和玉秋領一隊。約定好聯絡地點,就分頭準備行動。出發前,接收了一批新黨員,在向陽背風的山坡上,舉行入黨宣誓。
  翠綠蔥鬱的小松枝上,蓋著一層潔白的雪,隨著樹枝松針的形狀,宛如朵朵開放著的棉桃絮。樹上掛著一面鮮紅的黨旗,旗上那黃橙橙的錘子鐮刀,被陽光照射得放出金色的光芒。
  空氣肅穆而莊嚴!
  八個勞動人民的優秀兒子,激動嚴肅地站在黨旗面前。其中之一的馮仁義,雖然身在冰雪嚴寒的天氣裡,可是他身上感到烘熱,滿腔的血液都湧到頭頂,舉著出了汗的粗壯拳頭,低沉莊嚴地宣誓道:
  「我自願參加中國共產黨。堅決革命到底,解放被壓迫的人民。誓死不投降不變節,為革命不怕流血犧牲。如有違犯,願受嚴厲制裁。宣誓人:馮仁義……」
  一個個響亮的名字,像往鋼鐵上打印子,永遠銘記不掉了!
  篝火!竄跳著火苗,飛迸著火星,繚繞著火煙,互相交織,互相照映,連成一片,像一條巨大的火龍,蜿蜒地圍住崑崙山中的一座山嶺。在火網後面,是數不盡的黑影,伸長那兇惡的槍筒,對準了暮色的山崗。
  山上的人可真不少啊!有失掉聯繫的幹部;有榮譽殘廢軍人;有更多的逃難的老百姓:一千多人,沒有一點組織,有的一家人都還跑散了。
  天亮前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吹來,大雪紛紛飄著。可誰也沒覺到身體的凍麻,不顧得打掉身上的雪花,那心比油煎的還痛!老天哪,可怎麼活啊?!
  松樹底下,桲蘿叢旁,岩石縫中,一家一戶地抖瑟在一起。孩子哭,母親哭,父親也流淚了。哭,哭!哭又有什麼用呢?眼瞅著陰暗的蒼天,千萬不要亮啊!你永遠黑著擋住鬼子的眼睛,那該多末好!
  可是天不從人願,東方在漸漸放亮,沉沉地送來慘然的灰光,模糊的樹林在漸漸顯出黑黝黝的影子。
  娟子非常焦急,眼看天一亮,就要演成血洗的慘劇了。她不顧身子的痛苦,奮力在雪山上奔波,同花子、玉子、秀子等人,分頭找到一些幹部,召開緊急會議。
  娟子想組織起一支隊伍,領著群眾突圍;但大部分人的武器都埋藏起來了,只有幾支短槍,這怎麼行呢?在這時候,人們才深深痛感到,武器的寶貴如同生命,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離開它啊!
  大家商量一番,決定趕快把殘廢軍人隱蔽起來。組織領導群眾堅持不屈服,不出賣幹部和共產黨員。全體團結一致,來對抗敵人的屠殺。
  人人懷裡,像揣著小兔,崩崩亂跳著。
  驟然,聽到那面山上響起激烈的槍聲,喊殺聲震破雪山上的沉寂,衝破黎明前的黑暗,搖撼了整個山巒……
  人們更加慌亂,以為是敵人的血洗開始了,更加向一起聚攏……
  就在這時,山頂上——第一道曙光照亮的白皚皚的雪山峰上,出現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穿著草綠色軍裝、腰間圍著子彈帶、插著一支駁殼槍、肩膀上背著一支帶刺刀的大槍的戰士。他左胳膊上帶著的八路軍證章,立刻躍進人們的眼睛!
  千百雙眼睛——父親、母親、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同時凝聚在這個方向——戰士的身上。人群立時歡騰起來!秀子、德剛狂喜地拉著母親,叫道:
  「媽,八路軍!瞧啊,山頂上!那末多啊!一個、二個、三個、四個……噯呀,太多啦!」
  其實,他們只有十幾個人。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就是見到一個八路軍,也像掉進茫茫大海裡的人,見到一根木頭那樣,這就是救星啊!
  戰士們迎著群眾的目光,跟著那高個健壯的人,急急走下來。
  秀子眼尖,驚叫著跑上去:
  「噯呀!王排長!王排長來啦!」
  立時,人們全把戰士們團團圍住。接著不知是誰開始,把好吃的東西直往戰士們手裡送,一會塞滿了每個人的口袋、兩手。
  王東海——他已是連長了——和戰士們,滿臉流著汗,看樣子很緊張,可是沒有回話的餘地。人們的親切問候、渴求解救的喊聲,把他們的耳朵也快震聾了。他們只能以感激的眼光和親切的微笑來回答。王東海焦急地想趕快把事情講明……
  母親激動地怔在人群外面——她擠不進去了。花子走近她身旁,手裡捧著乾糧,兩眼緊望著王東海和戰士們。淚水從她眼眶裡湧出來,她也沒想著去擦。母親見她的樣子,忙問:
  「花子,你怎麼啦?」
  「大嫂,」她忙用衣袖擦擦眼睛,真情地笑著說:「哎,看我多傻,不知不覺淚就出來了。大嫂,你看那王排長,還是那末結實,那末精神!上次看過那幕劇,唉,我真替他這好樣的人擔心透啦!後來一打聽,才知他還活著,可想不到還這末壯!大嫂,有了他們,咱們就有救啦!多少鬼子,也要送掉狗命!」
  「是啊,花子!他是個鐵漢子,多會也打不倒的人!」母親感慨地說,「八路軍真是天兵天將也比不上的隊伍啊!對咱老百姓比親生爹媽還親;打起仗來可和個小老虎似的,一個能抵上鬼子一百個……」
  王東海擠出人群,見到母親和花子,又親切又著急地說:
  「大娘,婦救會長!你們也在這裡呀!快告訴我,幹部都在哪裡?」
  「王排長,你們先吃些東西吧!」
  「不,大娘!事情很急。」
  「王排長!」花子把乾糧塞進他手裡,「我就去找!」
  王連長把情況向幹部們急急說明。他是接受上級的命令,領著一排人掩護專署機關轉移的。任務完成後要回到部隊去。走在這裡發現敵人包圍住這座山,知道一定是要屠殺幹部和群眾。他們就決定來救出群眾。
  剛才的槍聲就是王東海他們打的。他留一班人在外面牽制敵人,自己帶著十幾個戰士衝進來,好領著群眾突圍。
  幹部們很快將群眾編好組,分頭帶領,跟著戰士們向外衝。
  敵人被剛才的打擊弄得不知虛實,猛烈地亂打槍。外面那一班戰士在另一座山的樹林裡襲擊著敵人。
  王連長領著戰士,後面跟著一大群逃難的行列,順著一道山溝,向下急急地撲來。走到一個山坡,發現鬼子們黑壓壓地撒開人馬,向山上爬來。
  王連長一聲命令,一陣手榴彈猛打下去。幾十個敵人滾下山溝。
  部隊在前,群眾隨後,衝出打開的缺口。等敵人調集兵力,又將缺口封住時,戰士們已領著群眾衝進安全地帶。
  王連長匯合外邊的那班戰士,又勇猛地衝回山上……第二批群眾又帶出來了。
  群眾出來的只有一半,有三個戰士犧牲了,負傷的也有好幾個。而敵人已從四周發起衝鋒,炮彈猛烈地向山上轟擊,掀起沖天的泥雪,一棵棵樹木被炸斷,聽得見山上的人們痛哭喊叫,看得見人們在絕望的奔跑。
  情況相當嚴重。如果再衝進去,出來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敵人已集中兵力卡著下山的道路,而戰士們的彈藥也很有限了。
  王東海的心情很激動,憤怒地瞅著那瘋狂的炮火在山上爆炸。每個戰士的臉都繃得挺緊,眼睛在瞅著他們的連長。
  「同志們!情況很危急。再進去我們就很難全衝出來了。
  同志們!怎麼辦?」
  「連長!別說了,衝進去!」戰士們齊聲呼喊著。
  「對!衝進去!」王連長的大手用力一揮,戰士們奮勇地跟著他,第三次衝進火網。
  「媽!王排長又回來了!」秀子哭著叫道。
  母親不知是難過還是喜悅,眼淚簌簌掉下來。她的心狂亂地跳著,很想衝上去說:
  「王排長!你們趕快自己走吧!眼看……」但是她來不及說出口,王連長已站在高大的岩石上。在炮火下奔逃的人們,立刻向他湧來。
  「老鄉們!不要流淚!有我們共產黨的軍隊在,就不能叫你們受難!趕快跟我們向外衝!衝出一個是一個,決不要慌張!快向外衝啊!衝出去就是活命……」
  王連長把部隊佈置在山溝兩旁的岩石後面,對一個班長命令:
  「張班長!你領著一班人帶著群眾向外衝。衝出去後把隊伍帶回去。把我們的情況向首長報告一下。」
  「不,連長!還是我打掩護,你帶隊伍衝出去。」張班長堅決地要求著。
  「快!服從命令!」王連長不容再說地把手一揮,同時命令:
  「射擊!」
  蜂擁而上的敵人被猛烈的火力打亂,張班長領著戰士突破敵群。群眾象夏天山上下來的洪水,不顧生死地跟著向外傾瀉……
  王東海等用火力給人群開路,一秒鐘也不放鬆。
  人流繼續向外奔流。人人流著感動的眼淚……
  突然,機槍啞了!大槍停了!手榴彈光了!戰士們一時楞住。眼見敵人撲向群眾,子彈、刺刀在群眾身上發威……
  王東海和戰士們的眼睛也紅了。他怒吼著首先跳起來,向敵人群裡撲去!戰士們緊跟在他身後。
  他們一邊六七個人,用刺刀槍把子同敵人廝打,拚命抵住兩面的鬼子。
  群眾在戰士們擋住的人體走廊裡,潮水般地向外湧瀉……人人被這驚心動魄的場面所激動,好多人不向外跑了,抓起石頭向鬼子打去……
  戰士們竭力叫喊:
  「老鄉們!快走!快跑!快衝出去啊!……」
  老百姓帶著巨大的感激和沉重的心情,流著眼淚,腦海裡銘記著這場激烈搏鬥的情景,衝出死亡的火坑。
  母親一家,也夾雜在人流裡面。
  殘酷激烈的肉搏戰,還在繼續著。
  戰士們一個個倒下去。幾個重傷的戰士爬不起來,就抱住敵人的腿,狠命地撕咬。把鬼子咬倒,緊抱著他,一齊滾進深山溝裡。一個班長和一個鬼子撕扭在一起。他將鬼子摔倒,咬掉他的耳朵;另幾個鬼子趕上來,他拉出鬼子身上手雷的弦,與幾個敵人同歸於盡了!
  勇士們有的高喊領袖的名字;有的大叫「共產黨萬歲!」……這悲壯宏亮的聲音,長久地在巍峨的群山中迴盪!人,最高尚偉大的人!
  王東海的槍早打斷了。他掄舞著鋼鐵般的拳頭,揮動堅實的腿腳。打得鬼子一個個頭腦開花,滾進山溝。他越打越有勁,忘記向外衝出,只是沉浸在憤怒的廝殺裡……
  一個肥頭大耳的鬼子,見他赤手空拳,也把槍撂下,捲起袖子撲過來,想抓個活八路。
  兩人在山坡上扭打起來。誰知山陡雪又滑,一骨碌滾到山底下。這鬼子的勁可真大,加上王東海胳膊上已受傷,幾乎吃不住他。兩人滾打在山下水溝的冰上,猛聽克喳一聲響,冰碎裂了。那鬼子聞聲大吃一驚。王東海趁機猛翻到鬼子身上,兩手掐住他粗胖的脖子,猛力向下按……只聽克喳喳——
  呼隆一聲,鬼子的腦袋鑽進冰窟裡。
  王東海站起來,聽見山上戰士們高亢悲壯的喊聲,在他那黑紅結實的臉頰上,掛著兩顆粗大的淚珠。他緩緩地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他胳膊上滴下的血,在潔白的雪面上,留下一條殷紅的血印!
  姜永泉他們轉了幾天,轉到老母豬河一帶,眼看要到東海邊了。一天黑夜宿在一個小村子裡,被敵人包圍住。突圍時隊伍衝散了。德強本來同父親還在一起,沒幾天也衝散了。
  仁義同幾個隊員商量,覺得在熟悉的山地裡好堅持些,於是決定突回家鄉。
  第二天清早,他們剛走到一個村頭上,就遇到逃荒的人群,呼呼拉拉向外跑,說鬼子進村了。他們就跟著人們跑。結果仁義又同隊員們跑散,只剩下他一個人。
  在一片樹林子裡,人們停下來,換過一口氣。這才發現背著槍的仁義,都驚叫起來:
  「噯呀!你這人瘋了怎的?是什麼時候,你還背著這玩藝!
  不想活啦?!」
  仁義有些慌亂,可不捨得把槍丟掉。
  一個老頭子,氣沖沖地走到他跟前,一把奪下他的槍,噗通一聲丟進野草裡,怒吼道:
  「你不想活,咱還要命啊!」
  像一股旋風,敵人的馬隊趕來了。威逼人們交出八路軍和幹部。
  大人小孩低著頭,一聲不響。
  仁義偷眼瞅瞅奪下他槍的那老頭子,惟恐他會壞他。但老頭子象不知有他的存在一樣,閉著眼睛誰也不理睬。
  有幾個青年被敵人抓出去。
  一個年青媳婦抱著孩子,哭著哀求放了她的丈夫。
  一個偽軍軍官迎上來,一刀挑開她的肚子,血紅的腸子立時流出來。她慘叫一聲倒下去。她抱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哭叫。那當官的怒罵一聲,把孩子提過來,兩手抓住孩子的兩隻小腿,狠力一劈——孩子分為兩半!
  人們的髮根都豎起來,哭又不敢哭啊!
  仁義憤怒地盯著那傢伙,懊惱槍不在手,不然他非拚了不可。正在此時,一聲嘶啞顫抖的聲音響了:
  「我,我給你們找八路!」
  仁義驚怖憤怒地看著走出去的奪他的槍的那個老頭子,正要衝向前和敵人拚命……但老頭子比他先動手了!
  那個偽軍軍官當時聽說有人報情報,就迎上來。老頭子離他有兩步遠,忽地從懷裡抽出一把菜刀,狠命地朝當官的臉上砍去!那軍官見勢不好,一把拖過身邊一個偽軍,向老頭子跟前一推——吭哧一聲,菜刀和偽軍的腦袋一齊落地了。
  一陣槍響,老人捂著胸口,瞪著憤恨的眼睛盯著敵人。急速地倒下去!他和他的兒媳、小孫子,躺在一個血泊裡!
  仁義的目光,在那個偽軍軍官的青瘦臉上停留一瞬間:
  啊,那尖下巴,一對三角眼,狡黠陰臉地瞪著……他全身猛然一震,啊!是他,這狗雜種!仁義立刻就要撲上去——
  不!他停住了。
  他知道那老人一家三代的生命的代價是多末巨大,他們需要的是什麼。他知道這些人是為什麼不把他告發給敵人,他們保護他是為的什麼。這決不是他赤手空拳,為了仇恨的衝動就能回答他們的。不,決不是。
  做為共產黨員的仁義,已經能克制住他烈火般的脾氣,知道怎樣來使用自己的力量了。雖說這對他是很不容易和痛苦的事。
  仁義垂下頭考慮如何對付敵人,幾個人更緊地把他護住。
  那個偽軍軍官很仔細地斜睨著眼睛觀顏察色。不一會,他推開人們走過來,陰沉地冷笑著說:
  「嘿,這不是馮仁義嗎?呀,這些年還沒老,倒年青啦。
  真湊巧啊,怎麼跑到這裡來?你找我王竹報仇……」
  時機到了,仁義不動聲色,等王竹走近身,猛然掄起鐵一般的大拳頭,照王竹臉上狠狠打去!
  王竹鼻口滲血,向後踉蹌幾步,一手捂臉,一手拔出手槍就打……
  幾個人應聲倒下去。
  仁義沒被打著,又猛撲上去……結果被敵人扭住了。
  王竹想給予仁義更多的苦痛,他沒有當場殺死仁義,狠狠打他一頓,就把他和抓來的人一起押著走了。
  太陽啊!你怎麼不露出臉來看看這世界?!難道說,破碎的烏雲就會永遠把你擋住嗎?風雪,只有它掃蕩著這遼闊的原野,埋葬著橫七豎八的屍體。
  路上,血跡片片,這裡一個死人,那裡一顆人頭。幾隻長毛大狗——這不是中國的狗,是東洋的狼狗,在狂歡地撕吃著人的骨肉,瘋狂地撒著野。這土地,似乎就是它們的。淒慘的大地,血染的原野啊!
  敵人把抓來的許多人,用繩子綁著胳膊,擺了一大串。在刺刀的監視下,緩緩地走著。
  仁義是最後一個,緊跟著是騎在馬上的王竹。王竹的皮馬鞭,一路上沒離開仁義的身。罪真難受啊!
  老母豬河有十八個深水灣,據說是老鱉鬧水搞成的。十八個深水灣很像十八個「奶子」,和老母豬的出乳奶一樣多,所以人們叫它老母豬河。河上只有一條狹窄的木橋,大批逃難的人群擁擠在河畔,眼巴巴地瞅著對岸,驚怖地看著後面。人們是多末想插翅飛過去啊!前面就是活路,後面就是死神!
  突然,槍聲響了!
  人們都慌亂了,不管水急浪高,不顧死活,都跳進水裡向對岸撲去。平常一見水頭就發暈的女人們,幾歲的孩子們,也拚命地向河裡跳。好多人一跳進去就沒再見影子,淹死了無其數。可是誰都寧肯死在水裡,也不肯被鬼子捉住!
  敵人在離河不遠的土丘上,架起機關鎗,向這裡瘋狂的掃射。那機槍不停地響著,人一排排倒下去……一會,河水已變色,染紅好幾里。屍體漂上翻滾著猩紅的血浪花的水面,擁擠著向東流去。
  仁義等人被押著走到橋上,天已黑黑的了。黑夜的河面上風更大,浪更高,猶如一條兇猛的蛟龍。仁義趁天黑,慢慢地解著繩扣。麻繩終於在他那堅實有力的手指下鬆開了。
  剛上橋,王竹又狠狠地向他臉上抽一鞭子,並惡毒地罵著。
  仁義凍僵的肌肉,被皮鞭一抽,像利刀割的一樣,皮肉綻開,血淌下來,流進嘴裡。他就貪婪地吞下去!
  仁義啊!想不到為逃避死亡躲開仇人,棄家離妻出去六年多,今天又跑回來送到仇人面前。你是多末不幸啊!像有一個人在嘲笑譏諷他。他感到悲哀和傷心,淚差一點掉下來。
  仁義,親愛的同志!你是共產黨員,是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的戰士。革命要流血,戰鬥要犧牲啊!你為人民流了血,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是光榮,是革命的代價啊!彷彿是誰又在對他說這些話。他攥緊拳頭,皺緊眉毛,看著橋下滾滾的河水,心裡油然一亮:「我來報仇!好,時間到了。」
  走到河心,仁義偷偷扭頭瞅王竹一眼。見他安然地坐在東洋高腿大馬上,就猛地轉回身,向他撲去!
  馬貿然受驚,前腿豎起,嘶嘶叫著身子向後一仰。王竹措手不及,被掀到橋欄杆上。
  仁義飛快地搶上去,抱著王竹,用全力兩腳一蹬,頭猛向下一栽——崩騰一聲,兩個人一起躍進水裡。
  這一切發生得那末急促突然,敵人懵怔好一會,才曉得是怎麼回事。於是,一齊向水裡開槍,手電光在河面上和閃電一樣地來往交叉。後來又架起機槍和小鋼炮,向遠處下游掃打。打了好一陣,不見動靜,估計早死了,就又開始出發。
  嘿!卻不料前面抓來的人已走過橋頭,趁敵人忙著向水裡進攻,互相解開繩子,向三面逃跑了。敵人立刻追捕射擊。
  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抓回來,但跑掉的是多數……
  王竹一栽下去就被水嗆昏。仁義一手抓著他的衣領往水裡捺,一隻胳膊抱住橋底下水裡的木柱子,把頭貼柱子露出水面。
  他聽到敵人漸漸去遠,才鬆口氣。王竹早灌成個大水泡。仁義從屍首上摸索著摘下手槍和子彈帶,一鬆手,王竹就順著河水到東海裡餵魚蝦去了。
  仁義這才感到全身已凍麻木,身上的傷處被水一浸,更是疼痛難忍,好似火燒。他趕快動作起來,不然會被凍僵而下沉。他奮力順水斜著游上岸,鑽進乾枯的蘆草叢裡暖著身子……半夜了,他又踏上向回走的路。
  母親一夥人,在山窪裡一垛柴木根下過夜。大家鋪些亂草,一堆堆擠在一起。怕被敵人發覺,也不敢生火,誰都凍得難受,哪還能睡著?
  母親把孩子都安頓躺下來,自己坐在外面擋著風口。她一點不想睡,倒不是全為冷的關係,而是王連長和戰士們的影子又出現在她眼前。他們是活著還是死去了?幸虧這些好孩子,捨命救出老百姓。人,都是母親生的,有的這末好,這樣英雄;有的卻是不如狗的壞蛋。
  接著,母親又想到兒子、女婿和丈夫,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沒碰上凶險嗎?正想著,忽聽孩子叫:
  「媽媽,媽!我的肚子痛,痛得厲害。」娟子氣喘地說。
  母親忙湊到她身旁,關切地問:
  「啊,是怎麼痛法?」
  「就是,像有個東西在動。噯喲,不行……」娟子說著坐起來,兩手抱著肚子。
  母親一尋思,忙說:
  「噯呀!是要生啦。日子還差幾天,可是這些天你顛顛簸簸地……這可怎麼好,一戶人家也沒有……」
  母親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忙叫娟子躺下,給她撫摸著肚子。娟子頭上粗大的汗珠往下直滾,急得悄聲哭了。
  花子等人聞訊都奔了過來。母親忙張羅著把被鋪平些。花子和幾個女人幫著把娟子放躺好。看不見,也沒燈點。只好用床被圍起來,秀子去找塊松樹油點著放在裡面。
  母親和花子等人忙著在接生……
  那德剛本來和大姐睡在一起,朦朦朧朧地被母親推醒,叫他跟四大爺坐到另一邊。他不知是怎麼回事,以為姐姐病了,嚇得不行。一會,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他忙說:
  「爺,解放哭啦!」
  四大爺笑笑說:
  「不是解放哭,是你添了個小外甥。你要當舅舅啦!」
  「啊!小外甥?在哪拾到的?」他驚訝地問。
  「你姐拾的呀。」
  「她生病啦,哪也沒去,和我在一塊睡的,怎麼拾到的?」德剛一本正經地說,「爺爺,俺媽說,我是俺爹早上拾糞,在沙河裡揀到的哩。」
  四大爺笑著說:
  「你這傻孩子,你睡著的時候,你姐在柴火堆裡揀到的呀。」
  周圍的人都吃吃笑起來。
  近處響起腳步聲,有人向這邊走動,大家立刻沉靜下來,屏住呼吸。
  母親正在包裹剛生下來的胖胖女嬰兒,聞聲忙吹熄火,緊緊把孩子貼懷抱著。
  來的是王東海。他找了一整天,才算碰上老百姓。他實在餓得難挪步了。
  大家見了,都高興得了不得,忙打聽其他人的消息……
  一聽說留下的同志都犧牲了,人人痛哭失聲!……
  王東海和著雪吞著炒麵,真是又香又甜,足足吃個飽。
  母親關切地說:
  「你還穿著這套軍裝,這怎麼了得?快換換跟俺們一起跑好啦!」
  「王連長,你跟我們跑吧,大家掩護你。你一定要跟我們在一起!」花子懇切地說。
  「大哥哥,你別走!你走了我們再被鬼子圍住,就沒有人救啦!」德剛央求道。
  ………………
  人們的親切挽留,使王東海感到全身充滿了溫暖。他激動地說:
  「謝謝大家的好心。大娘,你們待我可太好啦!」他緊摟著德剛的腰,對孩子也是對眾人說:
  「小兄弟,我一個人擋不住這末多鬼子。是死去的那些同志——你的好哥哥們救出大家的。小兄弟,就為要救你和更多的人,我才不能留下來和大家一起跑,我要去找部隊。那時我就有力量啦,就可救你,救很多人,救咱們全中國了!」
  花子找出老起的兩件衣服,幫著給王東海換上。當王東海向衣袖裡伸胳膊的時候,她注意到那胳膊不靈便,仔細一看,驚叫起來:
  「噯呀,王連長!你胳膊還傷著呢!」
  「啊!」人們一齊驚訝地瞅著他。
  「這不要緊,沒動著骨頭。」王東海微笑著寬慰眾人。
  花子吱啦一聲撕開包袱,把他原來用破布草草包著的傷口重新紮好。當花子看見那血紅的一塊傷口時,心裡一陣痛楚,忍不住滾下淚珠,手都顫抖起來。可一看王連長,他卻一點不動聲色。花子深深被感動了。唉,天下有這樣的堅硬人哪!
  王東海再次謝絕大家的執意挽留,但被眾人強制著拿了一些乾糧,一個人走去了。
  送走王連長以後,母親同花子等人商議一番,準備回到村裡去。據王連長的估計,大隊的敵人已過去,敵人不會再那樣密集地進行圍攻。再說剛生育過的娟子和嬰兒,怎麼能在冰天雪地裡長待下去?連好人也受不住啊!
  四大爺和幾個男人先回村探聽一下,說沒有鬼子了。於是,大家連夜搬回村……
  孔江子同王流子領著一夥偽軍,跟著一隊鬼子從東返回來。敵人要從原路運送搶來的物資和抓到的人,回到據點裡去。這就是王竹要求龐文沒燒王官莊的房屋,等回來再清洗的原因。可惜他王竹一去永不還了。
  偽軍們在前面開路。走到一個村頭,見小樹枝上,掛著各種鮮艷奪目的小布袋,在雪的襯托下格外誘人。偽軍們哄的一聲搶上去。王流子不讓眾人拿,大聲叱罵著,用皮帶抽打去搶的人。
  孔江子對王流子最有仇,王竹在場卻不敢出聲。這時看著就不順眼,刺燎燎地說:
  「何必那末凶?都是弟兄們,客氣點吧。」
  王流子卻連他也捎上了,凶狠地罵道:
  「他媽的屄,你也裝佯!看你整天不帶勁,想投八路去?」
  罵著又去趕人。
  孔江子心裡一陣收緊,不敢發作,忍氣吞聲,悄悄地罵了一句,也去扯下一個小布袋。他打開一看,嘿!裡面有個熟雞蛋,還有一封信和反正寬大的證明書。他忙藏進口袋裡。
  這是婦救會做的「瓦解袋」,裡面裝著有的是偽軍家屬勸親人反正的信,有的是講抗日道理和敵我形勢的信,每個袋裡都有人民政府蓋章的「反正寬大書」。這能使偽軍們瞭解人民政府的寬大政策,使受欺騙的人明白真相。
  儘管王流子打罵,很多人還是把「瓦解袋」藏了起來,狼吞虎嚥地吃了裡面裝的雞蛋、烙餅、紅棗……之類的食物。
  敵人走得精疲力盡,搶不到東西吃,肚子餓得直叫喚。他們費好大力氣爬上一座山梁,正走在傍山險路上,突然幾聲轟響,大地開花,泥土夾著雪片沖天升起。接著從山上傳來槍聲,喊殺聲。敵人都慌了,朝山上亂打槍。停了一會,山上的槍不響了,地雷的硝煙和炸起的塵埃也消散了,這才明白是游擊隊或民兵的襲擊。可是在陡壁下,能有什麼辦法去追趕他們呢!
  孔江子擦了一把冷汗,心想:「好險啊!幸虧我早有防備,走在最後面,要不……」他聽到前面一陣叫嚷,走過去一看,嘿!王流子的頭被地雷炸去一半,一條腿也無影無蹤了,像堆爛骨頭躺在路旁。一絲松心的笑影立刻出現在孔江子臉上,可一聽到鬼子中隊長的叫嚷,他馬上板起臉孔,大罵偽軍熊包,趕快開路……
  在到王官莊的路上,逃跑了十幾個偽軍。
  人們太麻痺了,也太疲憊了,夜裡都睡得死死的,直到敵人進了村還沒察覺。
  母親被猛烈的打門聲驚醒。她知道事情不好,急忙叫起孩子們,自己穿上衣服出來。聽見村裡到處是打門聲,哭喊聲,慘叫聲,零落的槍聲……母親更加緊張,問道:
  「誰呀?」
  「媽的屄!誰?快開門!」外面罵著。
  母親加上木頭,奮力頂住門。但薄門板連門框子被搗塌下來。忽地闖進三個敵人。領頭的一個照母親臉上就是一耳光子,罵道:
  「混蛋!跑?這下子還跑得了你們?!給我押走!」罵著就衝進了屋子……
  一個偽軍拖母親向外走,母親拚力掙扎著向屋裡撲去……可是架不住偽軍勁大,到底被拖出了大門。剛到胡同口,孔江子聞聲趕了過來。孔江子一認出她是誰來,略一怔,靈機一動,忙輕聲對偽軍說:
  「老劉,放下她來。她是八路幹部的媽媽,能給咱們做保人!」
  這個偽軍是孔江子聯絡的準備一塊反正中的一個。他一聽,忙鬆開母親,直道歉說:
  「老人家,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
  母親很吃驚,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孔江子上前湊近她,低聲說:
  「嬸子,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江子啊!我想反正,到咱們這邊來。」
  「真的?!」母親驚訝又疑惑地問。
  「真的。嬸子,我要你給我擔保。你家都是八路……」
  「江子,以後再說!快走……」
  孔江子吩咐那偽軍在外面看著動靜,就和母親急向屋裡奔來。
  砰砰兩聲槍響傳出來……
  原來,娟子剛穿好衣服,敵人就闖進來。孩子大哭。她從枕頭底下掏出小手槍,飛快地頂上子彈,朝撲上來的敵人連開兩槍——這就是母親和孔江子聽到的槍聲。
  一個敵人痛叫一聲,兩臂張開,噗通仰面摔到炕前的地下。
  在同一時刻,秀子在東房間抓住那個領頭的敵人的槍,拚命地又撕又咬,扭打在一起。德剛見勢,忙在炕上摸起一把剪刀跳下來……畢竟他年小,不知怎麼下手。秀子急促地叫道:
  「快!快!穿他的眼睛,眼睛!」
  德剛一剪刀下去,把敵人的眼睛捅爛一隻。那傢伙痛急了,飛起一腳踢倒德剛。孩子再沒爬起來。
  娟子從炕上跳下來,直撲那敵人。但黑裡不能開槍,怕傷著弟妹。她剛生過孩子的身體,不知哪來的那末大勁,搶上去一把奪下敵人的槍。那傢伙抽腿向外跑。卻不料德剛已甦醒過來,躺在地上緊抱住他的腳脖子,死也不放!
  敵人正掄起拳頭要結果德剛,娟子端著剛才奪來的槍,向他脊背猛力刺去,刺刀尖從敵人胸膛上露出來。
  娟子吩咐弟妹隱在門後,準備應戰。忽聽母親在門外叫道:
  「娟子,不要打啊!是我呀!」
  母親領著孔江子走進來。娟子嚇了一跳,又要開槍。母親忙拉住,說:
  「別打,這是江子。他救下我。反正啦!」
  孔江子也忙說:
  「娟子妹,是我,是我!我反正到咱們這邊來。」
  娟子這才鬆口氣,說:
  「那好。敵人聽到槍聲會來的,趕快……」
  「不要緊,不要緊!」孔江子說,「現在到處在抓人、打槍,辨不出是哪出了事。外面有一個我約好一塊投降的人在看看……」接著他又拿出「瓦解袋」,要求娟子保證寬大他。
  娟子給他做了肯定的保證,並且表示歡迎。
  大家在豬圈裡用糞把兩具敵屍埋掉。
  母親在給德剛包傷;秀子到外面望風聲;娟子和孔江子商量對付敵人的辦法。孔江子說打死兩個偽軍沒關係,那都是他手下的人——一個班長一個士兵,他可以交代過去。但他說玉珍也回到了村子裡,明天鬼子的大隊長龐文還要領著大部隊來,這就不好辦了。孔江子想馬上離開村跑掉,但家眷在村裡帶不出去,鬼子和玉珍知道他跑了,一定要把她們殺掉。他很是猶豫不決。
  娟子考慮到當前的嚴重情況,不但敵人封鎖了村子,把村裡回來的人都抓到學校關起來,更危險的是玉珍也在村子裡,她會把所有在村的幹部、抗屬、殘廢軍人誣害掉。娟子要孔江子不能就離隊,要想法把玉珍除掉,這樣才能使村裡少受損失。
  孔江子開始有些猶豫,很怕鬧不好壞了自己。經母親和娟子的說服,鼓勵他幹好了政府還獎勵,同時他又想到有玉珍在身邊對自己也有危險,才答應了。
  三人想好辦法,孔江子滿有信心地走了。
  孔江子走後不久,母親一家也被敵人抓進學校的大院子裡。
  玉珍打開每個箱子,翻弄著裡面的東西。那花的、綠的、綢的、緞的……各種各樣的衣服和布匹,一包包閃閃發光的金銀首飾,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喜得攏不上嘴。聽到有人來,她忙蓋上箱子。一見是孔江子,就白瞪著乾巴巴的黃眼皮,說:
  「哼,還知道有我?一到家就把我撂下了,也不知那醜媳婦有什麼香的。你一輩子別進老娘的門!」
  孔江子心裡罵道:「臭婊子!你等著吧……」嘴上卻笑著說:
  「哈,我為公事忙得厲害吶。來,我看看你都搶人家些什麼東西。」
  「哼,搶的?是老娘動嘴小子動腿拿來的!滾開,你別動我的。」玉珍傲慢而得意,又道:
  「聽說村裡人回來不少,我正等你回來陪我去找找,看小娟子家的人在不在,走吧!」
  孔江子暗暗捏著一把汗,可又滿不在乎地說:
  「還等你去,早被我抓起來啦!」
  「在哪?快領我去看看。哈哈!這下可落在我手裡啦!」玉珍歡喜非常,說著就要走。
  孔江子心裡叫苦:「這妖精可真毒。」忙堵住她的去路,笑著說:
  「噯喲喲,急什麼呢!都綁得結結實實,押在學校裡,有四五個人看著,跑不了。明天就給你發落好啦!」
  玉珍卻不聽,推開他就走,一面狠毒地說:
  「哼!今夜也不放過她們去!我親手打一頓先解解恨再說。嘿,我看她們的共產黨娘八路軍爹,還能來救她們不能!」
  孔江子可急眼啦!身上嚇出了汗。忙笑著將她攔腰抱起來,說:
  「噯呀,你要去我可受不住呢!多日沒和你親親啦,咱們一定要睡一覺……」
  玉珍的心也蕩起來,打著他的臉,放蕩地吃吃笑著說:
  「打,打,你這迷鬼,又來纏老娘啦。我到底比你那媳婦強吧!嘻嘻,老娘心也軟了……」
  孔江子把她撩倒在炕上。玉珍摟著他的脖子不放手。他用手搔她的腋肢窩,逗得她鬆開手,吃吃格格地笑著在炕上翻滾……
  鬧夠了,玉珍又抽開大煙,癮頭越來越大,越不想睡。孔江子真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焦急得不行。
  天快亮了,怎麼辦呢?
  算了吧!何必為八路幹部冒生死危險?還是照老樣子混下去,過一天,算一天吧!他那搖擺不定投機取巧的本性,出來說話了,佔了上風。
  可是又要回據點去。鬼子眼看待不長了,他親眼見到,這次掃蕩受到多末大損失。聽說八路軍在西面一帶拔了好多據點,偽軍逃跑不少,掃蕩的鬼子也慌張起來。而自己再待下去被八路軍抓住可怎麼辦?那時後悔也晚了。回據點去和一些壞蛋在一起,整天受氣受欺,連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這是些什麼人哪?簡直是狼的世界,整天同豺狼混在一起,時時有被吞噬的危險,而終歸死亡的下場又是注定的。想來想去,留下保家保命的思想又佔了上風,使他做出勇敢的行動。
  ……
  孔江子瞥視閉目養神的玉珍一眼,慢慢向她湊過來。
  「你怎麼啦?又來找老娘的麻煩。」她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說。
  孔江子心跳得厲害,裝著嘻笑地說:
  「再玩回……」
  沒等玉珍答話,孔江子就兩腿騎坐到她的肚子上,用力夾緊她的身子,順手抓起繡花大枕頭,壓在她的臉上。
  玉珍還以為他和她鬧著玩呢,嘻笑著掙扎說:
  「吃吃,你要怎麼的?壓得我肚子痛……你……你……」
  孔江子用力堵住她的嘴。玉珍喘不過氣來,兩手亂抓,身子左右滾動,兩腳上下猛蹬。孔江子急了,手一鬆,玉珍就叫起來。他立刻用雙手掐住她的喉嚨,狠命地往一起擠……
  玉珍的腳漸漸不蹬了,手無力地搭到炕上,身子開始收縮,臉色象豬肝,舌頭長長伸出來……眼珠子一白瞪,沒有氣了。
  孔江子全身象洩了氣的皮球,看著她那可怕樣子,一□坐下來。但一聽街上的腳步聲,立刻又緊張起來。他怕玉珍不死,又解下她的褲腰帶,在那黃細的脖頸上勒了一陣。他迅速用被子把屍首捲起來,放到屋內空中的板棚上。
  孔江子坐下來,長長舒口氣,揩揩臉上的汗珠。他臉上那可怕的痙攣慢慢逝去了,換上平常的神態。
  這時,窗戶上透進曙光,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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