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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傍晚,初夏的傍晚。突起的大風,忽忽地橫掃原野,掀起彌天的風沙,燕子被吹側了翅膀,小鳥被刮得閃踉蹌,沒等太陽落就把昊空刮黑了。塊塊的碎雲急馳著聚集起來,越來越黑。一會,就傳來遠處的滾滾悶雷聲。
  德強領著便衣隊員,分別拿著有日軍大隊長簽署的通行證,突進城裡來……
  「有人敲門。」正在吃晚飯,娟子的表嫂一聽門響,說著站起來。
  「你吃飯吧,我去看看。」母親說著往外走。
  天很黑,看不清臉面,可是母子倆的目光一對,都認出來了。
  「媽!」德強興奮地叫道,「你好嗎?」
  「好。我的兒!快進屋歇會吧!」母親說著就拉兒子進來。「不,媽!」德強悄聲說,「別驚動她們了,等天一亮就是咱們的天下,那時再看姨姨吧!媽,德松哥他們在哪裡?」「那也好。」母親又悄聲說:「他們在北頭王財主馬棚牆外等你。快去吧!」
  「媽,你可要好好在屋裡待著。打仗時槍很緊,不要出去呀!」德強關懷地說,轉身要走。
  「哎,」母親忙拉住他,「孩子,媽不要緊。你和同志們可多留點神哪!告訴我,你們要待在哪?」
  「媽,我們幾個隱蔽在靠東城門的福昌飯店裡。媽,你放心好啦!」
  母親看著兒子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暮色裡,住了很久,她才輕輕地關上門。
  德強找到約定的地點,德松和孔江子已等在那裡。他倆把東西城門的地勢,敵人火力的分佈情況,詳細地向德強交代一遍。德強又悄聲對他們說:
  「咱們的軍隊已把城圍得緊緊的,就等著我們的了。你們回去,要沉住氣,不要引起敵人的懷疑。聽到戰鬥打響了,自己找地方隱蔽起來,等咱們的部隊衝進城就好啦!」
  「你們都住在哪裡?」孔江子問道。
  「我們……」德強本要告訴他,但一想起於司令員那句「目前對這種人的信任應有一定的限度」的警語,就停頓住,接著說:「我們都分散開了。你們注意自己行動好啦。」
  孔江子轉身走了。德強扯下德松,緊握著他的手,在他耳朵上說:
  「區長,德松哥!行動前我領的一組在福昌飯店,李班長那組隱蔽在西門旁邊文德客棧,有什麼急事來告訴我們。夜裡要警惕些啊!勝利就在明天,這是最後關頭了!」
  沉悶的雷聲越來越大,它似乎要衝出濃雲的束縛,撕碎雲層,解脫出來。那耀眼的閃電的藍光急驟馳過,克嚓嚓的巨雷隨之轟響,震得人心收緊,大地搖動。狂風無情地吹刮,瓢澆般的大雨遮天蓋地直刺直壓,粗大猛烈的雨柱,掀起一層塵埃。一霎,到處是一片汪洋了。
  部隊都匍匐在城牆的周圍,趴在掩體裡。戰士們都把衣服脫下,包蓋著武器彈藥。雨水順著一個個黑紅強壯的肌體,泉水般地往下流。雖是初夏,北方的夜晚加上風雨,還是冷得使人打哆嗦。
  各村來的擔架隊,由區委書記姜永泉率領著,幾乎有戰士那樣多。儘管軍隊向他們說過多少次,不要到前面來。但他們總是當耳旁風,都緊跟在部隊的後面,有的還想到軍隊前面去呢!
  仁義並沒在家照顧孩子,他領著民工來了。他們緊跟著第一連。王東海連長說過好幾次,叫他們別上來,等戰鬥打響來也不遲。仁義每次都叫大家退回去,但大家都不走。他自己也覺得腿很重,一步也不想挪。
  戰鬥,黎明前的戰鬥!在激動著每個人的心!
  忽然,戰士們聽到後面響起腳踩泥漿噗噗咂咂的聲音,越來越近。
  王連長和指導員正在巡視陣地,藉著閃電光一看:成群的婦女們,抬的抬,挑的挑,提的提,扛的扛,搖搖晃晃走上來。
  婦救會青婦隊送飯來了。
  她們一個個可真夠瞧的。每人把外面的衣服脫下蓋在飯筐、飯簍和水桶上,剩下的衣服被雨淋得都貼在身上,頭髮也粘在臉上了。有的鞋子被泥漿粘掉,赤著腳丫兒,有的跌得遍身是泥,個個活像落湯雞。
  不由分說,她們拿碗的拿碗,送筷的送筷,分乾糧的分乾糧……有的戰士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手裡就有了熱騰騰、香噴噴的肉包子。
  戰士們懷著感激的心情,和著雨水,大口地吃著熱飯。
  婦女們聽著咂嘴的聲音,心裡是多末快樂啊!
  王東每見到一個最小的影子,忙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
  「同志,小妹妹!謝謝你!……」
  「王連長!是你呀!」秀子高興地叫著,揮舞著她手中的一大束鮮花。花中有月季花、芍葯花和她在路上剛採到的苦菜花。
  接著,王東海覺著有人抱住他的腿。他低頭仔細一看,驚叫道:
  「是你,德剛小兄弟!你怎麼也來啦?!」他說著把孩子抱起來。
  「王連長,我來啦!我們家都來啦!俺大姐領著人,在衛生隊幫著接傷員,俺爹在擔架隊裡。我在家做什麼?也跟二姐來啦!」德剛很高興,又看著黑洞洞的城市上空,想望地說道:
  「媽媽和哥哥還在那裡面。明天是媽的生日,我二姐還拿著花,我們要等天亮一塊把花送給媽媽!不知媽怎麼樣啦?」
  城裡,狼窟虎穴的城裡!
  日軍大隊長龐文,對孔江子的回來並沒發生過特別的懷疑。因為孔江子這個人在他的腦子中印象很好,他的命令孔江子總是百依百從的執行,對皇軍表現出非常的尊敬和慇勤。可是處於他的職務,尤其在目前局勢下的特別戒心,他對孔江子的回來還是警惕著的,他把監視孔江子的責任交給他最信任的特務隊長郝三去做。
  這特務隊長郝三,是個非常殘忍刁苛的人。自從他弟弟郝四——就是在王官莊被娟子姐妹殺死的那個偽軍班長——下鄉掃蕩被打死後,他更加入骨地仇恨八路軍。孔江子回來後,郝三就生氣他沒把自己弟弟帶好,很是看不順眼,老想挑他的毛病,搞他一下。
  龐文的指示正合郝三的心意,他很嚴密地監視著孔江子的行動。可是孔江子知道郝三的為人,老不和他靠近,在他面前講話非常謹慎。郝三幾次請孔江子喝酒,都被孔江子娩言謝絕了。孔江子的這種小心行為更增加了郝三的懷疑;但孔江子過去在日本人眼裡也是個能幹的紅人,沒有一點把柄,是不能隨便就掀倒他的。幾個月前,郝三手下一個姓俞的偽軍和一個小商店的掌櫃的女人通姦。這女人很有幾分姿色,被郝三看中了,就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把主人陷害,霸佔了他的女人和房產。當然,那偽軍再也不敢去沾這女人的身邊了。郝三為了使那偽軍不記恨,把他提升為小隊副。
  這天晚上,郝三隊長在外面巡視一回,想回家過過大煙癮,剛要進門,發現那小隊副從門前跑過,他不由地心中一動:「這傢伙和孔江子是把兄弟,最恨八路軍……」就叫住他:
  「俞小隊副,進來坐坐吧!」
  那俞小隊副很吃驚,郝三怎麼讓他和那店主女人見面了呢?接著滿心高興,跟著進了屋。那女人身上像是吸鐵石做的,立刻把小隊副的眼睛吸住了。
  郝三倒不在乎,把小隊副推到炕上,叫女人陪著他倆,足足過了一頓大煙癮……過了一會,俞小隊副精神抖擻地出了門,找著孔江子,定要和他到酒館去喝幾盅。
  原來這位俞小隊副的姘頭被郝三佔去後,肚子裡又妒又恨,但只是敢怒不敢言。後來郝三提拔他當了小隊副,氣是有些消了,可是對那標緻的女人還是心裡發癢。他見把兄弟孔江子回來了,並當上副隊長,自己又有了靠山,心裡很高興。所以他想向孔江子獻慇勤,說郝三的壞話,想使孔江子和郝三不和,給自己出出氣。今晚郝三給他吃了甜頭,交代了任務。他倒不是全為著郝三答應他幹成了提升他當特務隊副隊長才去幹這個事;而是由於他一聽說孔江子可能是八路軍派來的人,立時就感到一陣恐怖,隨即就痛恨起孔江子來……
  孔江子同德強接過頭回來後,心裡很高興。自己又給八路軍立下大功,要受到獎賞和讚揚,別人更看得起他了。孔江子越想越得意,一見把兄弟來請他去喝點酒,心想不會有事,就和他一塊去了。
  兩人坐在陰暗的小酒館裡,吃吃喝喝挺投機。那俞小隊副對孔江子比待親爹還熱幾分,敬酒敬菜,誇獎孔江子大賢大德,又罵起郝三不是人……。孔江子本來心裡就痛快,加上這一奉承,又喝了酒,就完全把把兄弟當成親人看待,嘴也滑溜起來。
  「兄弟,」孔江子拍著俞小隊副的肩膀,說,「你的苦處我知道,在人家手底下混事就是受氣的買賣。拿我說吧,往常還不是在王竹、王流子腳底下踩著!」
  「那是,那是!可都沒有象郝三的為人不講情面,這末歹毒……」
  「哎,那是你沒親身嘗過。這些人沒一個懂人情的,都不夠朋友。」
  「唉!在這種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鬼地方,我真混不下去了。大哥,你看八路能攻破城嗎?」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
  「要是城真被八路打開怎麼辦?大哥,不瞞你說,小弟真想另找門路。」
  「真的嗎?」孔江子看他直點頭,樣子很認真,就靠近他的耳朵,說:「這是咱弟兄講話,可不能向外人說!」
  「大哥,你不相信我嗎?」
  孔江子心想,要是能把這個人拉著投降,就更顯示出自己有本事,功勞更大了,同時也算救了結拜兄弟。於是更壓低聲音說:
  「兄弟,這城破是一定了。要是你真想保住自己,真該早打算盤,早做準備。你想投降,我可以替你擔保,到八路軍那……」孔江子突然頓住,立時感到一陣恐怖!他想起這個俞小隊副被八路軍殺掉的漢奸父親、哥哥,和他平時對共產黨的仇恨言行……他馬上感到失言了,這個燒香磕頭山盟海誓的把兄弟,也是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
  「好,這太好啦!說呀,我到八路軍那裡會怎麼樣啊?」
  孔江子聽他這一說,越發覺得他心懷不善。為掩蓋不安,他仰臉喝一口酒,接著嬉笑著提高聲音說:
  「嘿嘿,多喝了點酒,我和兄弟你說起笑話來啦!像我們這種人到了八路那裡,我擔保你的腦袋搬家。哈哈……」
  俞小隊副想再套孔江子說下去,可是孔江子怎麼也不說了……
  孔江子和把兄弟分手後,回到住屋越想越不對頭,心裡越慌起來。他前思後慮拿不定主意,最後決定去把事情告訴給德松,看他說怎麼辦。若是有意外,要趕快躲藏起來才好啊!
  孔江子正要出大門,迎面碰上三個人。沒說二話,立刻將孔江子扭起來。為首的郝三喝道:
  「走!押到大隊長那去!」
  孔江子立時面如土色,身如篩糠!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打門聲。
  母親吃了一驚。她沒有睡,緊抱著孩子坐在炕上。望著那黜黑的窗戶,心隨著雨點在跳動。母親想到戰士們都在雨地裡,一定被雨淋得全身透濕,她多末盼著槍響啊!可是她又有些怕那槍響,因為她兒子和槍響有關,他會不會發生意外呢?!還有家裡的兩個孩子,夜裡很少離開媽身邊,不想她嗎?德剛會哭不?秀子做飯做得好嗎……
  門聲衝斷母親的思路,她忙趕出來。院子裡黑古隆咚,稀泥差點把她滑倒了。
  「誰?」母親問。
  「快點!姨啊!事情糟啦……」
  母親一開門,嬋子象從泥水裡爬出來的,披頭散髮,一頭撞進來,抱著母親就哭。
  母親知道不好,忙問:
  「快說,什麼事?!」
  「姨啊!那、那孔江子被鬼子抓去,挨打不過,把什麼都招出來啦!我在屋裡聽得準準的……你快藏起來吧!姨姨啊……」嬋子哭叫著。
  「啊!」母親全被驚住,沒感到雨水是那樣猛烈地往身上潑,接著她急促地說:
  「嬋子!你快領家裡人躲一躲,把菊生帶好!我馬上出門!」
  母親說著就走。
  「姨啊!到地下室藏著吧,出去不得呀!馬上有人來抓啦!」
  嬋子拉住不放。
  「快鬆手!我有急事。」母親倒平靜些了,急急走出門。
  嗤一道閃電,克嚓嚓一聲焦雷,母親沉重地摔進泥水裡……
  德松來後就找一個獨屋住著,準備發生意外好應付。
  他一點睡意沒有。他想到馬上要戰鬥,敵人的死亡就在眼前了,心裡充滿了無限的喜悅和對勝利的信心。想著想著,他油然想起妹妹——蘭子。
  兄妹一塊參加了地下工作。妹妹總是瞪著一雙機靈的灰色眼睛,看著哥哥。他叫她幹什麼,她嗯一聲,頭也不回就去了。她是多末好的一個姑娘啊!鬥爭開始不久,她就犧牲了。她的年歲比其他人都小,可是犧牲的那末早——是繼七子的第二個。蘭子沒能看到即將來臨的勝利,這是很可惜的。然而,她堅信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她是很早就透過層層迭迭的苦難和障礙,看到勝利的曙光的。人們都會記得,她死時是那樣自豪和平靜,眼裡放出多末美好的光彩啊!
  德松心裡有些激動,覺得眼睛有些潮濕,但沒流出淚來。他又想到德強囑咐他要警惕些。是啊,他一向都是把駁殼槍壓好火,放在枕頭下。睡覺時,一隻手扶在槍柄上,那膠木的槍把,永遠是溫暖的。想到這裡,他坐起來,握住槍,兩眼從窗口凝視著漆黑的夜色。聽著狂風驟雨的鳴響,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一分鐘像一天那樣長……
  他忽然聽到像有腳步聲。呀!是很多人向這裡走來。他忙趴到窗上一看——啊!刺刀在閃著陰冷的灰光,蒼色的鋼盔被雨點打得崩崩直響。要戰鬥的念頭,迅速地通過他的全身!
  「表弟……開門哪……」一聲悲慘的叫喚,猶如夜晚站在房頭上貓頭鷹的嚎聲。在這後面,是刺刀的犀尖,指揮刀的利刃。
  「這傢伙叛變了?!」德松心裡在說,嘴卻閉得緊緊的。他用槍筒挑開窗紙,準準地瞄著。
  雨,嘩嘩地下著。敵人膽怯的寂靜了一霎。
  那個俞小隊副氣急地罵道:
  「你這小子,耳朵長毛啦?你插翅也難飛出去!快出來投降……」
  叭地一槍。那孔江子的把兄弟俞小隊副應聲倒下去。德松又連打幾槍,又一個敵人倒在泥水裡。
  龐文也趕來了,命令機槍向屋裡開火。
  德松覺看肩膀一熱,仰倒在炕上。
  窗紙被打著了火,窗欞著了,房子也著了。屋裡充滿濃重的烏煙,德松嗆得流淚,喘不過氣來,幾乎窒息過去。
  他拚命掙扎,重新爬到窗台上,胸脯又中幾彈,他用一隻手撐起身體,另只手向外開槍。他全身被血浸透,痛楚得把嘴唇都咬破了。但他聽著敵人被他打的慘聽聲,那蒼白的臉上,顯出驕傲自豪的笑影。在漸漸停止一下弱似一下的心跳時,他還在想著:
  「抗戰快勝利了。鬼子要完蛋了。我也對得起黨和人民了。
  我的革命成功了!……」
  龐文暴怒地看著躺在血水裡的三四個屍首,命令把房子遍處點著。
  其實德松已靜靜停止呼吸。敵人不過盡了火葬的力,讓火光燒得更大罷了。
  孔江子駭然地望著房上竄跳的火苗,那熊熊的火焰像是燒煎著他的肺腑,他感到渾身刀刺般的灼熱。孔江子失魂落魄地向後退縮著、哆嗦著……
  狂風暴雨,擊打得房頂上的瓦片嘩嘩啦啦往下掉,吹撞得門板崩崩響。家家戶戶死閉門牆。全城在顫慄中搖晃!
  原先,敵人仗著這堅固的城防,對八路軍並不害怕,靜等牟平的來援,企圖開門出兵夾擊八路軍。可是一知城裡進來人了,就惶恐起來。
  敵人實行戒嚴,滿城搜捕,城門加強了防守。
  母親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她的衣服早被淋濕,鞋子已跑掉,在及腳肘深的泥水裡,邁著艱難的步子。風吹散她的髮髻,長長的灰白頭髮隨風摔打。驟雨猛烈地打到臉上,使她眼睛睜不開,頭抬不起。她怎麼也站不穩,時時被刮倒在泥水裡。她爬起來,又向前跑。看不到路,她用手去摸。碰到牆上,她來不及管哪裡碰傷哪裡痛,忙折回來又向前衝!走,快走!跑,猛跑!沖,把全身的力量使出來,向前猛衝!
  母親跑到福昌飯店門口,聽到幾聲槍響,接著忽忽拉拉一群人衝過來。她略一怔,忙叫道:
  「德強!媽在這裡!」
  德強領著三個便衣隊員,急忙趕上來,扶住母親,說:「媽!你怎麼來啦?我們聽到街上風聲不好,急忙趕出來。
  剛出胡同就遇上敵人。媽……」
  「別說了。孔江子對鬼子說實話啦!你們快動手去啊!」
  「啊!」德強他們都大吃一驚。德強忙說:
  「媽,你快躲一躲。我們就走!」
  「砰砰砰!」街口上傳來槍聲。
  「快!去告訴李班長,叫他們馬上行動!」德強知道情況危急,忙對一個隊員命令,見隊員跑步走後,又對母親說:
  「媽,你快走啊!」
  「孩子,對面鬼子來啦!這是深胡同,一時跑不出去。你們都快走,我留下對付他們!」母親推搡著兒子說。
  「媽!這怎麼行?你快走!我們迎上去……」
  「別說啦,你聽腳步聲!」母親打斷兒子的話,性急地說:「你們就那三個人,去開城門要緊啊!鬼子這末多你們怎麼架得住?快走!」母親隨即以堅定的口氣說:
  「德強!把手榴彈給媽一個!」
  「媽!?你……」兒子明白了母親要手榴彈的意思。德強沒忘記母親常常懷念的七子夫婦是以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
  「還等著幹什麼?!快呀!我自有法子。」
  德強和戰士們都流下眼淚,不忍心離去。可是眼看敵人就要上來了,如果迎上去拚了,任務誰來完成呢?!……
  母親為使兒子下決心,已開始向敵人來的方向迎去。德強知道無法挽回,又想到任務,急步趕上母親。他沒把手榴彈給母親,而將於司令員送他的左輪手槍塞進母親手裡,抱著母親的兩臂,哭著說:
  「媽!給你這個。你勾一下它就響一聲,不用動它。媽,我……」
  「好,孩子!你快領同志們去開城門。別哭,媽不一定死啊!快走!」母親說著猛一把將兒子推開。……
  母親生平第一次握到槍,心裡有說不出的激動。她很鎮靜,感到武器有那末大的力量,無怪乎當戰士的都那樣勇敢了。她身子靠在牆上,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在休息。
  一群敵人忽忽衝過來。
  母親故意地咳嗽一聲。
  「不要動!」敵人喊道。
  「我沒動呀!」母親鎮靜地回答。
  「他媽的,是個女人!」郝三罵著走上前,喝問道:
  「快說!剛才誰打槍?」
  「我打的!」母親坦然地回答。
  「你打的?笑話。快說!人跑哪去啦?」
  「怎麼,你們不信嗎?」母親把手槍對準敵人——她的手畢竟發顫——用力勾了兩下扳機。
  敵人狂亂地閃到兩邊;一個栽倒下去。
  母親正要再勾槍機,但被郝三一槍打中左胸。她感到全身一軟,癱瘓著坐倒在牆根上……
  突然,東面響起了激烈的槍聲!
  郝三又匆忙向母親連開兩槍,領著隊伍朝槍響處跑去。
  德強他們離開母親,直取東門。不料迎頭碰上三四個巡邏的敵人。兩方相距只幾步遠。德強和兩個戰士立刻開槍,將敵人消滅後,又向城門撲去。
  守城門的敵人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從城門一旁的地堡裡,用重機槍封鎖住接近門洞的去路。德強他們被打得抬不起頭來,身子趴在路旁的泥水溝裡,心急得直跳。
  正在這時,在西方,一顆綠色的訊號彈,劃破了夜空,撕破了黑暗,升到半空中。接著是更加密集激烈的槍彈聲,激昂的衝鋒號聲,震撼雲霄的喊殺聲……
  德強知道是李班長他們已經把西門打開,部隊衝進城裡來了。同時他們也聽到東門外的戰士們已開始衝鋒了,心焦得如同著了火一般!德強不顧一切了,他立即吩咐兩個戰士向城門接近,自己一手握著拉出弦來的手榴彈,一手掄著駁殼槍,朝敵人的機槍陣地衝去……
  東城門是靠根據地的方向,敵人的防守特別嚴密,火力也佈置得最強。並且,敵人把圍城壕挖通了,進出都要放吊橋才行。
  外面的部隊已經衝到壕溝邊,可是在又寬又深的鴻溝前怔住了。王東海這個連是擔任主攻東門的部隊,他一看城門未打開,知道裡面出了意外;就執行於司令員的命令:打不開城門就強攻!王連長立刻命令把事先準備好的長木板搭上塹壕,他掄著駁殼槍,第一個跑著衝過去,一面大喊:
  「同志們!快衝過來!過來就是勝利!」
  溝闊木板長,人跑上去板子上下跳動。跑著跑著就有人掉下去,可是後面的戰士仍是毫不躊躇地繼續衝過來。
  衝到牆根,迅速把雲梯搭上牆頭,一個戰士很快地向上爬。可是剛到上面,他就被打下來了。
  王東海把手槍向腰間一插,推開一個要爬的排長,自己飛快地爬上去。快要到牆頭,他猛力向上一躍,只覺得嗓子一熱口裡發腥,頭一暈身子晃了晃。他用力抓住牆頭,沒有跌下去!
  王東海抽出槍,向牆頭兩邊的敵人猛掃。他打著槍跳上牆頭。領著爬上來的幾個戰士消滅守衛的敵人。正打著,敵人地堡裡的重機槍瘋狂地壓過來,打得王東海他們伸展不得。
  德強從敵人的機槍口的側面向地堡接近,可是敵人的地堡四周都是槍眼,不停地向他射擊。他憤怒地盯著機槍的一竄一跳的火舌,把手槍插好,從腰裡掏出手榴彈,一手握住一個,手榴彈的弦都套在手指上。他猛地向機槍口打去一顆。隨著爆炸聲,德強飛快地撲上去,把另一個手榴彈從槍眼中扔進地堡裡。轟的一聲,機槍啞巴了!
  那兩個便衣隊員在德強炸啞了機槍之後,迅速地衝進門洞,打開城門,放下吊橋。立時,如潮水般的戰士們,湧了進來。
  王連長領著戰士們跳下城牆,匯合了從城門衝進來的部隊,在德強和便衣隊員的帶領下,殺進城中心區去。
  城裡的每個街頭,每個巷尾,每個角落,都展開激烈、殊死的戰鬥!手榴彈飛出手,跟著就是白刃戰,敵我廝殺在一起。
  戰鬥迅速地向縱深發展。偽軍舉手投降,鬼子垂死掙扎……
  最後,只剩下西北角上龐文和一隊鬼子住的那個最大的碉堡了。
  戰士們馬上鐵桶似地把它包圍起來。都登上周圍的屋頂,伏下來,向敵人射擊。
  王東海剛爬上一所高房子,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傾倒下來。幸而跌在院子裡的草垛土。擔架隊搶上來,抬著就走。雞叫了。天快亮了。狂風被預告黑暗將逝、光明降臨的晨風所代替,暴雨也不甘心地漸漸停下來。
  於司令員立即派部隊去支援打敵增援的部隊。
  在離道水十幾里路的地方,也發生了激烈殘酷的血戰!
  在這裡有兩個連打敵增援,帶領這兩個連的營長,就是咱們幾年沒見了的柳八爺。
  現在的柳八爺,可不是前二年的柳八爺了。
  這不單是他的外裝有了改變:那頂破狗皮帽子,早順著五龍河流到南海去了;那件灰老鼠皮色的大褂,也早燒成灰,飛散在膠濟鐵路的上空。而更重要的是,他已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名符其實的人民軍隊的營長了。
  他失去一隻右臂。那是在一次戰鬥中,他被敵人的毒彈擊中胳膊,眼看就有全身中毒的危險,他立即用左手抽出大片砍刀,嚓一聲把一隻胳膊砍了去。現在他還帶著——也是他唯一保存下來的原來的物件——這把粗大的血紅穗纓已變成黑色的、從農民起義時就帶著的祖傳的大砍刀。
  流寇的習氣,在他身上失蹤了。但暴烈的性子磅礡的氣質,還是深深地存在著。這倒不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而如果他失掉這些東西,事實上就不會有他這種人的存在了。
  有一次打完仗,部隊緊急轉移。柳八爺的弟弟是個排長,身受重傷,同志們抬著他走。
  這人和他哥哥有著同樣倔強豪邁的性格,但比他哥穩重得多。他被傷口痛得昏死過幾次,可不呻吟一聲。他見戰士們抬著他走也是個累贅,就乞求道:
  「哥,哥哥呀!看兄弟情面,你給我加一槍吧!」
  柳八爺看弟弟疼痛不堪的樣子,皺了一下眉,聲音有些沙啞地說:
  「好兄弟!哥從來沒親你一下,今兒就隨了你的心吧!」
  說完他掏出手槍,戰士們阻攔不及,他照弟弟心口開了一槍。
  那時他還沒入黨,受到降職處分。
  他就是在魯莽的錯誤中,受著黨的教育,漸漸地改造成長起來。……
  這一帶是平原地,柳營長挑選公路旁邊一個大土崗子做陣地,緊緊卡住敵人從牟平到道水的必經之路。
  柳營長又一次瞇起左眼,帶著佩服的神情,眼看著老首長的預測又變為事實。
  敵人在於司令員估計的時間——深夜兩點多鐘,果然來到了。
  敵人的快速部隊乘著汽車,車頭上架著機槍、鋼炮,轟轟隆隆地飛奔而來……卻不料遇上這樣堅固的防線,一次次的衝鋒,都被打下去。除了排排的屍首留在陣地前,沒有一個敵人衝過來。
  接著敵人的騎兵、重火力部隊,魚貫而來,總共有四五百人。
  戰鬥一陣比一陣緊張,一次比一次殘酷!
  道水的槍炮聲傳來了,雙方都增加了勇氣。敵人是由於急著拯救亡命的夥伴、重要的基地而發狂。八路軍是為了解放祖國、消滅強盜、為最後的勝利而奮勇戰鬥。
  敵人以強大的火力,轟擊著每個地方。
  我軍的陣地都被打平,戰士們犧牲的漸漸多起來。
  啊!當過戰士的人都會體驗到:當你躺在硝煙瀰漫、槍炮聲震耳欲聾的陣地上,艱難地瞇起憤怒的眼睛,猛烈地向敵人射擊;而在你的身旁,躺著的是曾和你一塊行軍打仗、一塊吃飯睡覺、一塊吵吵鬧鬧嘻嘻笑笑的戰友的遺體,並且他們的鮮血還沒有凝固,正在把你的軍裝浸濕時,你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啊?!
  ……最後一顆手榴彈飛出手。像猛獅勇虎下山的戰士們,瞪大血紅的眼睛,跟著用一隻左臂掄舞著大片刀的人,向撲上來的敵人,狠命地殺去!……
  敵人又被打下去。戰士們從敵人的屍首上揀回子彈和武器,準備繼續打擊敵人。
  雨停了。也是城裡圍攻最後一個碉堡的時候。月亮從急速向南跑的烏雲縫隙裡露出來,窺望著人間所發生的一切。雲彩向南——要好天。戰士們等待著勝利的捷報。
  一個、兩個、三個黑點向陣地移動過來,越來越近,越近越清楚了。
  大家一齊打去。
  重機槍手已把機槍水管裡的水打沸騰,水快蒸發乾了。他迅速地揭開水管,把飯碗遞給大家,說:
  「快!快尿吧,同志們!水已用光了。」
  ……一碗碗尿倒進機槍水管裡,機槍又叫起來了。
  三個黑東西象烏龜似的,轟轟隆隆地開過來。它們根本不怕打,有時滾進溝裡,但馬上又爬出來了。
  啊,坦克!敵人的坦克來了。它們後面跟隨的是彎著腰的敵人。
  幾百步,幾十步……眼看要軋到陣地前沿上了。兩個戰士飛快地迎上去。一個倒下,另一個衝上去,被坦克壓到底下了。
  人們身上出了冷汗,一部分人開始向後看了,更多的眼睛在看柳營長。
  那柳營長卻不慌不忙,用裹腿把三個手榴彈捆在一起,導火線扭在一塊,然後把這扎手榴彈捆在腰間。他忽然躍起身,大片刀舉在頭頂,嘶聲叫著,聲音聽起來使人悚然:
  「哪個向後退,我就劈了他!同志們!堅持住,勝利就是我們的!有種的跟我衝啊!」
  戰士們緊跟在營長的後面,飛也似地向坦克撲去。柳八爺的大片砍刀,在月光下閃著青紅的光!
  敵人立刻向柳營長射擊。他根本不躲避,用全力以赴的磅礡氣勢猛衝上去!
  一個鬼子端著刺刀迎來。柳營長刀起頭落斬了他,就掄刀狠命地向坦克的履帶砍去!只聽錚的一聲,刀發出可怕的響聲飛到空中。震得柳八爺五臟麻木。
  再好的寶刀,怎麼能斬斷巨大堅韌的鋼鐵呢?啊!聰明又呆傻的柳八爺呀!
  柳營長沒有躊躇,他怒吼一聲,一個翻身跳到坦克前面。
  就在他身體剛被軋倒的一瞬,他抽動了手榴彈的導火線!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坦克的鏈帶嘩啦一聲垮下來,冒起濃沉的黑煙。
  後面兩輛見到這個情景,急忙掉頭逃竄。
  戰士們猛撲上來,奮力拚殺敵人……
  不一會,教導員率領一連人,奉司令員的命令趕來了……
  德強領著部隊,直到把敵人圍住,他才急忙地向母親所在的地方跑來。
  城裡各處的槍聲已停下來,都集中在西北角。街上躺著橫七豎八的敵人屍首。擔架隊在搶救傷員。一群群俘虜垂著腦袋被押著。
  德強的心裡越走越緊張。他希望在那裡見到母親,可又希望別見著:她還會活嗎?!要是被敵人抓去了,說不定遭遇會更慘……
  他來到福昌飯店前面,什麼也看不到。他急促地叫幾聲,也沒有回答。他用手電筒照著,溜著牆根找,一見水裡有縷縷的血跡,心更加跳蕩,趕忙順著看去,他猛然停住了!
  牆根下,稀泥上有一大灘絳紅色的血漬。從房簷上滴下來的粗大水珠打在血上,那血立刻迸濺起一陣紅花,縷縷的血液浮在水面上,緩緩地向低處流去。
  德強發現掩在血水裡一個黑東西,忙去撿起來:「啊,槍!左輪手槍!」他心裡一跳,眼睛已開始模糊。雖是在黑夜裡,那淚花卻閃出光亮。他迅速地把彈膛打開,看見裡面還剩下一顆子彈。他知道母親打出兩槍。因為一共是五顆子彈,他交給母親時已打掉兩顆了。
  德強把槍用力甩甩,在衣服上把子彈上的血水擦乾……
  忽聽對面傳來槍聲。他立刻把子彈裝上膛,閃到牆根。
  迎面跑來特務隊長郝三。他見城破,想藏到那女人家裡,再瞅空子逃到牟平去。卻不料被戰士們發覺,跟蹤追來。
  那郝三一面奔跑,一面向後還擊。
  德強見來人跑到跟前,趁他向後還擊之時,猛衝上去,將他攔腰抱住。
  郝三略一驚,掉過槍就向抱他的人打。
  德強卻早料到他這一著,準確地用一隻手抓住對方的手脖子,向上一折——叭一聲,槍打到空中去了。
  郝三倒也兇猛,不等對手再動,奮力一轉身,照德強胸口就是一拳。
  德強雖然身痛,但還是猛力奪下敵人的槍,指住喝道:
  「舉起手!」
  郝三聽著後面的人已趕上來,他不顧一切,轉身就跑。
  「好小子,你跑不了!」德強激怒得厲害,他立刻從腰裡抽出母親的血沐浴過的左輪手槍,用那最後一顆子彈,向在黑暗裡奔跑的影子,狠狠地打出去!
  噗騰一聲,郝三一頭栽進污泥裡。
  敵人不投降,就堅決消滅它!
  鬼子們不接受再三的警告,死守著孤壘。於得海司令員下令實行最後的手段——炸毀碉堡!
  民工們已經挖好地道,一直通到敵人的碉堡底下。用一個古老的大棺材,裝進大小幾十個地雷,埋在碉堡底下,用繩子將導火線從地道拉到我軍陣地上。一切準備就緒了。
  一位小戰士,用還帶著童音的清脆嗓子,譏諷地警告敵人道:
  「喂!上面聽著: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如果交槍還不晚,咱們八路軍一定寬大處理,送你們回家,不要再為財主賣命打仗了。若是再不聽,我們就請各位坐土造飛機啦!」
  戰士們齊聲喊話,警告敵人自悟。
  碉堡裡的敵人叫罵著,他們還夢想牟平的增援。
  楊胖子翻譯官從玻璃窗縫露出肥大的腦袋,向下嘲笑地說:
  「嘿嘿!你們八路軍只會鑽山溝。看看,只隔一層牆就乾瞪眼了。哈,對不起,我們要吃大酒大肉了。到天亮,還要吃牟平的點心當早飯……」
  轟……沒等他說完,碉堡就飛上了天空!飯碗、鋼盔、槍、衣服、骨頭、筋肉……飛滿天空,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千萬人的歡呼,震撼著大地!
  「真的?!」德強一聽人說母親沒有死,被擔架隊救出來,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過大的驚喜,使這個剛毅的青年象孩子似的,忍不住眼淚簌簌流下來。他拚命向臨時包紮所奔去。
  母親,她靜靜躺在擔架上。她一直昏迷!她的頭被打破,前額包著寬寬的繃帶。左面的肋骨被打斷兩根,身子只能仰躺著。在燈光下,她的臉是那樣蒼白,那樣沒有血色。
  德強猛闖進屋,一見到姐姐站在那裡,就知道那一定是母親的所在,急忙搶上去。他情不自禁地驚叫:
  「媽!……」可是一看人們的手勢,他突然頓住。
  不知是大兒子的呼喚,還是長時間醫生的悉心治療發生了效力,母親慢慢地睜開眼睛。她向身旁一看,輕聲說道:
  「啊,你們都在這兒。」
  「媽,我在這,在這!」德剛抽泣著湊上去。
  母親略一驚,看著丈夫說:
  「孩子也來了,不饑困嗎?」
  「媽,我自己跟二姐來的。媽,我不饑困。」德剛忙去拉住母親的手。
  「唉,別哭,孩子,媽不會死。」母親又發現姜永泉和娟子:「你們都沒有事?我不用你們看哪。」
  「大娘,沒有事!」姜永泉忙安慰她說,「大娘,咱們已經勝利了!」
  「啊,鬼子都完了!」母親的眼裡放出光彩,又不得不痛楚地皺緊眉毛。她忽然說:
  「娟子,你姨家怎樣啦?菊生還在她……」
  「媽!我姨家都沒受害。」娟子忙答道,「菊生已找回來,妹妹抱在那邊。她一見你就哭。」
  「快把孩子抱來!」母親吩咐著。
  秀子抱著菊生走過來。孩子伸展兩手哭叫著要找姥姥。「好孩子,」母親心疼地說,「姥姥這時不能抱你,不能給俺孩子奶吃啦!」
  一個女衛生員走過來,親切地說:
  「老大娘,你不能多說話。傷口抵不住呀!」
  母親看著她,慈愛地說:
  「好閨女,你快忙你的去,我沒關係。」見她走了,母親帶著喜悅的表情看著一家人說:
  「多少年了,咱們家第一次聚到一塊了。多不容易啊!」「真是啊!」仁義看著妻子,激動地說,「團圓一次是難,可你又……」
  「別說了,我沒有什麼。」母親舒口氣,瞅見發亮的窗戶,忙說:
  「天亮了。快扶我到門口看看!」
  「大娘,你身上傷很重,不能去!」姜永泉阻攔道。
  「唉,這沒關係。永泉,我要看看咱們的城啊!娟子,快扶我一下。」母親說著就動彈起來。
  德強和娟子忙一邊一個扶起母親,攙著她慢慢走到門口。秀子抱著菊生和德剛偎在母親身前。仁義、姜永泉緊跟在後面。
  東方現出一片乳白色。曙光以它無比的新生力量,終於擊敗頑強衰落的黑暗。它以勝利者的姿態,帶來了黎明!
  一輪紅日從朝霞中歡笑著跳出來。萬道金光,普射著暴風雨後清新的原野。萬物發出燦爛輝煌的微笑,來歡迎它的蒞臨,受著它的溫暖,在它的照耀下成長。
  「媽!看,紅旗!」德剛興奮地叫道。
  在解放了的城牆最高處,站著一個年青英俊的戰士。在他那草綠色軍帽帽簷下的前額上,裹著潔白的繃帶,肩上背著帶刺刀的大槍。他雙手緊緊扶著旗桿。火紅的旗幟在半空中嘩嘩地飄揚。紅旗那艷麗血紅的光芒,向四外普射開來!
  母親仰臉看著。她那蒼白的臉面迎著紅旗和陽光,也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秀子忽然想起什麼,把孩子給美永泉抱著,自己急忙跑進屋,一會拿著那一大束鮮花跑回來。
  「媽,今天是你的生日!給你……」秀子正要將花送給母親,但立刻覺醒到母親不能拿,又把花抱在懷裡。
  母親注視著女兒手中的花。鮮花被雨水沐浴得更加嬌媚鮮艷,在朝霞中放著異彩。在母親眼中,最吸引她的不是那粉紅色的月季花,暗紅色的芍葯花,而是夾在這些大花中的金黃色的苦菜花。看著看著,母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到處都開放著苦菜花。
  母親象嘗到了苦菜根的清涼可口的苦味,嗅到了苦菜花的馨香,她嘴唇兩旁那兩道明顯的深細皺紋,微微抽動,流露出雖然苦楚,可是幸福的微笑。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
                           寫於漢口
                         一九五七年七月
                           改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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