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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經過兩天多的時間,山河村的群眾都動起來了。農救會、青救會、婦救會、兒童團,包羅了男女老少的各個團體,開過幾次醞釀會,講政策,擺事實,訴舊社會的苦楚,揭地主的罪惡。滿街的牆壁、樹身上,都寫著、貼著清算地主階級的口號標語。村頭、路口,地主的房前房後,武裝的民兵在巡視。整個村莊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
  吃過早飯,召開了村民大會。人們的情緒激烈地翻騰著,像誓師出擊的戰士一樣,要求立即動手。會上,曹振德再三地交代了對地主的政策。接著他們四個支部委員分工,每人領著一些幹部和貧雇農積極分子,到一戶地主家清算鬥爭。人們一批批走了,最後曹振德領著清算隊伍,加上自動跟來瞧熱鬧的人,來到村南頭的蔣殿人家。
  出來開大門的就是蔣殿人本人。他有五十幾歲,身子細長,腰彎曲得厲害,形似只老對蝦——這也是他的綽號。蔣殿人穿著舊裌襖,束著布腰帶,完全像個莊戶人。他親切地向曹振德招呼道:「啊,老兄弟來啦!屋裡坐。」
  人們都擁進了寬敞的院子裡。曹振德吩咐青婦隊員玉珊姑娘把蔣殿人的老婆叫出來。
  這老婆像個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沒處放。她領著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站在蔣殿人的身旁,翻著白眼瞅著人們。
  曹振德嚴肅地對這一家人聲明:「按政府的法令,人民的要求,把你們的全部土地、山巒、房產和所有的浮財交出來!你們的出路,自有安排。」他說完,向口袋裡掏著什麼。
  蔣殿人看樣子很驚慌,可是緊接著問:「有明文……」「當然有!」曹振德掏出一張蓋著大印的紙條,遞給他。蔣殿人很用心地仔細地看了一會,接著哀憐地說:「指導員,這上面寫的是反動地主,想我,我蔣某人從革命以來,可沒做過對不起政府的事啊!再說……」他泣不成聲了。
  他那胖老婆,也破嗓嚎起來。趁人不注意,她擰了孩子脊背一把,尖哭聲突然響了。
  後面跟來看熱鬧的人,有的想到蔣殿人平時的和顏善面,看著他衰老的身體,有些同情他了。但更多的人瞪大了仇視的眼睛。
  人群爆發了一陣怒吼:「蔣殿人,別裝哭!你是驢糞蛋子外面光!」
  「唱的倒好聽,他不反動?笑話!老鴉還有不黑的?地主還有不欺負人的?」
  「在你家扛活的那末多人,血汗流給誰啦?」
  「媽的!你參加革命是假的,是投機取巧鑽空子!」「看你那老婆子!不吃好的怎麼胖啦?老不要臉,瞎哭什麼!」
  在人們的責罵聲中,從那些看熱鬧的人裡衝出一個人來。此人滿臉大疤連小疤,麻子壓麻子,身高不足四尺,形似猴兒。他躥到蔣殿人跟前,挽著袖子罵道:「老地主,狐狸嘴!快把金銀珠寶交出來!」
  蔣殿人又驚又可憐地說:「噯呀,大侄子!我家哪來的那些東西?我想看也沒眼福啊!」
  「呸,你胡說!」猴兒樣的小個子,照蔣殿人臉上打一巴掌。
  有人叫打得好。蔣殿人捂臉蹲下身,嗚嗚地哭了。小個子越發威風,指著胖老婆罵道:「地主婆,破臊貨!」他正欲打她,忽聽一聲:「住手!」曹振德向矮人厲聲喝道:「江任保!誰叫你動手的?」他轉向蔣殿人,嚴厲地說:「蔣殿人!別裝相,打得不會那末痛。放明白點,你倒是執行不執行法令?」
  蔣殿人連聲回答:「執行,執行!蔣某人從頭跟共產黨走,叫幹麼無不遵命……」
  蔣殿人順從地交出地契山約,把所有房門和箱櫃的鑰匙都拿了出來。可是當人們滿臉汗珠地把全部東西集聚起來一看,只是些破爛的、半新不舊的衣物,各種農具,三千多斤糧食,貴重的浮財一點也沒有。
  人們都憤怒地盯著蔣殿人,有的要動手打。蔣殿人坐在台階上,悲哀地央求:「民主政府寬大,賞我老婆孩子一口飯吃……」
  「他媽的,對反動派還有民主!」一位青年揮動著拳頭喊道。
  曹振德和幾個幹部商議幾句,都認為蔣殿人是不會說的,這樣硬逼也不是辦法,就吩咐民兵把蔣殿人一家大小帶走,靠南山根事先給他們準備了一幢三間茅屋。大家把沒收的東西集中到小學校。曹振德領著幾個人,把所有的門都貼條禁封。忽然,十三歲的明軒跑來,朝曹振德急喊:「爹,爹!不好啦!不好啦!」
  「麼事?」
  「出人命啦!蔣子金家出人命啦……」
  在地主蔣子金家的一場鬥爭,完全和蔣殿人家的兩樣。
  率領這一組的民兵隊長江水山,一來到就把政府法令的明文遞給蔣子金。父親正看,兒子蔣經世搶過紙條,順手撕個粉碎。江水山勃然大怒,把地主全家押起來,關在蔣子金老娘住的屋子裡。
  大家撬開倉庫的鎖,搬著上碰屋頂的大囤子裡的陳舊糧食;從牲口棚裡牽出強馬壯牛;從地下室的鐵箱子裡,摳出幾十個金元寶、金條、金磚,銀圓、首飾成捧向外掏。同時找到一大包契約。還有,土改時誰家分了他的土地、山巒,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一個賬本上。更可觀的是那些布匹、衣服,大包小包,花包素包,大箱小箱,簡直無法計算。院子裡人聲喧嘩。青婦隊長曹春玲忙著指揮人們搬東西。她身子輕盈地在人縫中穿來穿去,銀鈴般的聲音比誰的都響亮,累得臉頰通紅,細汗成流。
  蔣子金一家齊頭齊身擠在窗上,大眼雞蛋小眼銅錢,從窗欞間緊盯著院子裡的人們。大兒子蔣經世眼睛氣紅,咬牙切齒地緊攥拳頭。突然,父子倆渾身出了冷汗:十幾個人,正從西廂房抬出一口巨大的朱紅色的樟木棺材。蔣家父子的臉霎時變成泥色。
  蔣子金哆嗦著身子,看一眼臥床生病的老娘,心裡一亮,急忙叫道:「媽,媽!你的壽材他們要搶走啦!」「啊!」七十三高齡的財主太太驚叫了。
  「奶奶!還有你的壽衣,是俺爺生前在蘇杭定做的呀,他們都要搶走!」兒子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以威脅的語調補充道。「啊呀呀,阿彌陀佛!這怎麼好啊!我死後無屋無衣,天哪!」老太太悲哀地哭了。
  「媽,你要是……」蔣子金緊張地向外看著,「要是你這就歸天,他們就拿不去啦!」
  「瞎說!我壽數不盡,算命的說要活八十八……」蔣經世見人們已將棺材放在院裡,著急地說:「奶!為你死後有福,也為俺們子孫……」他急轉回身,發現老太太臉朝天躺在炕上,已沒有氣了。在她那慘白的脖頸上有一條勒緊的腰帶。
  蔣子金一手抓住要掉下來的褲子,一手急忙抽開勒在他生母脖子上的褲腰帶……春玲見人們抬出雕著蛟龍、鯉魚的棺材,氣恨地說:「這些財主羔子,生前糟蹋得還嫌不夠,死了還把好東西帶進土!」一位老漢接上道:「這是蔣子金他爹憑鄉長的勢力,名義是修北河的橋,派人上長江南江西省買的樟木,說是這木頭防腐,浸水幾十年不爛。運回來後,這老小子給自己和老婆做兩口大棺材,捎帶還做了些箱子櫃。窮人出錢修橋,修了好幾年,也沒見橋的影子。」
  江水山走過來,吩咐道:「打開檢查一下,裡面藏東西沒有。」
  人們正要去揭棺材蓋,忽然響起了哭媽呼奶的嚎啕聲。蔣子金打著門,瘋狂地呼喊:「快開開門哪!俺媽死啦!」
  打開門一看,真個老婆子休了。春玲正在疑惑:剛才押蔣子金父子進來時,她還見老婆子好好的,怎麼這樣快就死了呢?忽見蔣經世衝到棺材跟前,放聲叫罵:「操你們的媽!俺奶奶生叫你們動她的壽材,沖犯陰曹氣盡了!你們快給我抬回去,抬回去!」
  副村長江全成見事情鬧大了,吩咐明軒快去找指導員。有的人見死了人,就準備把棺材抬回去。
  「先別急!」江水山喊著,「打開看看。」
  「不能開!不准開!開了沖犯閻王爺!」蔣經世耍賴地躺在棺材蓋上哭鬧。
  有的人說:「算了吧,水山!棺材裡還有好東西?」江水山上去一把將蔣經世揪下地,命令大家:「打開!」四個人將棺材蓋掀去,立時衝上一股嗆人的清涼的苦味。裡面用油布包著一捆長長的東西。江水山彎腰摸了一把,接著迅速解繩子。突然響起春玲的驚呼:「水山哥!快呀!刀!」
  江水山聞聲一起身,蔣子金的菜刀正來到頭前。他一側臉,覺得前額一涼,視線立時被紅粘粘的東西弄模糊了。
  女人、老人、孩子驚慌地叫著散開。蔣子金的菜刀被一個民兵奪下後,他就急向屋門奔去。幾個民兵立即跟上去捉兇犯。春玲一手撕下衣襟,搶著給江水山包傷。
  趁混亂之中,蔣經世迅速地從棺材內的油布包裡扒出一顆手榴彈,趕到捕捉他父親的民兵前面,堵著門口,兇惡地叫道:「誰上來炸死誰!老子拼啦!」
  人群混亂了,不少人叫嚷著向門外跑。有幾個人扒開棺材裡的油布,拿出包著的五支大槍和一些子彈、手榴彈,準備拼打。
  江水山不等春玲包好傷,抹了把臉上的血漿,抽出駁殼槍,高喊道:「沉著!不要跑!」他正要向地主射擊,忽然手被拉住了。他一看,就收回了槍。
  曹振德放開水山的手,大步走到民兵的前面,緊盯著蔣子金父子。他明白,如果開了火,蔣經世甩出手榴彈,院子裡那末多人,一時是躲不開的。振德向人們示意,不准開槍。他一人向門口走去。
  蔣經世威嚇地吼道:「姓曹的!你再走一步,老子就要你的命!」
  曹振德赤手空拳,怒視著地主父子,堅定不移地走著。
  江水山緊跟在他身邊,幾個民兵和春玲也跟上來,接著是更多的人。
  雙方相距只有七步遠。蔣經世的手榴彈高高舉起,拉弦的手在抖動。他凶狠地喝道:「曹振德!你要再走兩步,我就要扔炸彈!」
  黨支部書記曹振德沒有停止步伐,他斬釘截鐵地說:「蔣經世!要殺你,早就開槍了!你要敢扔手榴彈,立時叫你父子碎身萬塊!」他馬上命令:「槍上火!」
  嘩啦一聲,三支長槍一支短槍,一齊對準了蔣經世。春玲手裡的鐮刀也高高舉起。後面的人們都握緊了拳頭。
  蔣經世望著這些怒目虎視的人們和對準他胸膛的槍口,膽怯了,失色了。藏在門後的蔣子金,哀求著叫道:「別、別開火,投……降……俺們投降……」
  經過了兩天兩夜的緊張鬥爭,向地主階級的進攻告一段落。四家地主被掃地出門。除了蔣子金父子被綁送人民政府依法懲辦外,其他人都給一定的土地和工具,要他們參加勞動,以觀今後的表現,不老實再算賬。沒有了家底浮財,地主不勞動就沒有飯吃,這也算是強迫他們吧。在物資方面,得到的收穫不少,在人們正困難的時候,將起很大的作用。只是從蔣殿人家裡,幾次三番也沒翻出什麼東西來。這「老對蝦」一口咬定說沒有,大家翻了又翻,也不見蹤影。部分人認為蔣殿人真是沒有大油水了;但不少人都相信他是有家底的,覺得裡面有蹊蹺,然而找不出破綻,拿不出憑據也是枉然。按指導員曹振德的意見,蔣殿人的房子已被查封,就要分給窮人住,有東西藏有裡面他也偷不出去,就算著懸案擱置下來。
  幹部們已經把沒收來的物資、土地、山巒、牲口、農具、房屋和說服幾家富農拿出來的土地、山巒,清點整理出來了。金銀珠寶一類的物品交上級處理,糧食除繳一些公糧外,其餘的和其他東西決定完全分給群眾。
  開春以來少有的溫暖天,陽光燦燦,春意綿綿。按節氣,春播很快就要開始了。
  曹振德領著十幾個幹部,在西山下的平原上丈量地主的土地,好計算確實的畝數。因為地主們的地畝很不準確,有的為少納公糧少報,有的偷趕挨鄰的地邊。量過一氣後,大家向西山根蔣子金的地走去。
  「指導員,沒收來的那七口大肥豬怎麼辦?」腿有點跛的副村長江全成,走著路問道。
  「那還用愁?」糧秣員孫栓子應道,「全村一百三十四戶,再有七口也吃得了。按人口分……」
  青救會長孫樹經眨著眼睛說:「分開做什麼?慶祝勝利,全村人湊一起吃個熱鬧的!」
  「這是好法子!」幾個人熱烈響應。
  「你們就知道吃!」江水山頂上一句。他額頭上包傷的藍布顯得特別醒目。他向走在前面的曹振德要求道:「指導員,賣掉豬買幾條槍吧!」
  曹振德一直沒出聲,但他的心卻在注意這個事,笑著學江水山頂別人的腔調說:「你就知道槍!」
  江水山著急地分辯道:「吃了當什麼,買武器……」「好啦,武器是重要,可是咱村民兵的槍不少啦。縣上能給咱們買些武器來,可要槍的村很多,留給人家吧!不對嗎,水山?」曹振德見水山點一下頭,就又向人們說:「吃是該吃,不過慶祝勝利早了點,反動派還沒消滅淨。我的意思,豬是要賣掉,換回兩條牛。這是咱們生產上要緊的吧?」「大叔,你想得可真對,我贊成!」孫樹經高興地說,其他人也一齊同意了。
  大家說著走著,把兩隻兔子驚起,從墳地裡鑽出來。那雄兔沒命地向山上奔去,雌兔扒拉著肥胖的後腿,落在後面。
  人們呼喊著。江水山本來最不好鬧玩,這時卻像孩子一樣跑著去攆。灰兔眼看就上山了,水山抽出駁殼槍,用腿夾著,嘩啦頂上子彈,照兔子當當兩槍。雌兔栽了一個跟頭,又向前掙扎。
  孫樹經高呼著追去:「打著啦!打著啦……」
  曹振德看著水山閃著紅光的興奮臉面,很理解他為鬥爭的勝利而洋溢著喜悅的心情,卻有意問道:「水山,怎麼捨得子彈啦?」
  江水山用衣袖擦著槍,憨憨地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心裡痛快,憋不住。」
  找著死兔子,大家剛坐在堰邊抽袋煙,村長江合氣喘吁吁地趕來了。
  江合的臉色很灰暗,看看大家,對著振德歎了口氣:「唉,事情難啊!」
  「怎麼回事?」振德瞅著他問道,「上級對咱的工作有批評?」
  「工作倒沒意見,」江合說道,「有指示,要咱們把得來的糧食、衣裳和布匹的一部分,還有蔣子金東坡那十三畝地,撥給外村……」
  「什麼,把咱們的給外村?」副村長和糧秣員幾乎同聲驚叫起來。
  有幾個人緊望著曹振德,神情緊張地說,「指導員!這事可要硬一點,拿定主意啊!」
  「什麼咱村的外村的,都是革命的!」江水山不滿意地反駁道,「天下窮人是一家,誰得了不一樣。」
  「水山哪,話不能這末說。」江合接上來說,「咱村的地主是咱們的血汗養肥的,論公平上說,怎麼能把東西給外村呢?」
  「真不像話,區上的決定不公平!」有人響應。「對呀,村長有理。」又有幾個人應上來。
  「理在哪?」江水山站起來,提高了嗓門,「只看到個人利益,沒有無產階級思想。都像你們這個樣子,還革什麼命!」「民兵隊長,你別扣帽子!」江合也火了,「我不是為個人,是代表大伙的利益,全村的利益!勝利果實是大伙用血汗換來的,咱們當幹部的不能虧待大家。」
  「可真難啊,分東西的名單都劃好了……」副村長沒說完,就被江水山打斷了:「村長!你只代表咱們村的利益,代表咱全國人民利益不代表?你……」江水山的話說到一半,又被江合打斷:
  「我是村長,不是毛主席,管不了那末寬……」「都和你這當村長的一樣,毛主席以什麼代表全中國?」「……」江合張了幾下嘴,沒出來聲音。
  「指導員!」江水山轉向曹振德,「一定要按上級的指示辦事,把東西分出去,多分出去一些!天下窮人是一家,只顧自己還算得什麼革命!」
  「民兵隊長的話有理,」青救會長說,「有的村裡沒有地主,得不到果實,光咱們好起來也過意不去。」
  「誰叫他們村沒地主來?」副村長很有理地喊道,「上級光看上咱村,有的村比咱們得的東西還多哩!」
  「這個倒不是,得勝利果實多的村都這末做。」江合解釋道。
  「衣裳布匹拿出些倒是小事,可這糧食最當緊。眼看今年的災荒日子燒到頭上,糧食比金子還貴重啊!」糧秣員畢竟是管糧食的。
  「可是別村也缺吃的呀!」一位幹部頂上來。
  江水山不耐煩再爭辯下去了,把胳膊一揮,朝曹振德說:「指導員,別爭啦!做個決定,馬上就辦!」
  「水山哪,可不能這末做。」江合急忙搶上說,似乎指導員就要向江水山點頭了。「振德兄弟,剛才我從區上回來,村裡一些人聽到這事都不同意,上級也強調要自願,打通思想。當然啦,最好是能獻出一些。咱們當幹部的,可不能叫群眾惱火啊!」
  曹振德坐在樹根上,一直沉默著。他耳聽其它幹部爭吵,手裡捏著碎草,心裡在緊張地核計。不用說。上級的這個號召是正確的,幫助外村人民是義不容辭的事。但指導員想的不像江水山說的那樣簡單,幹部一決定就行了。看看,在幹部之中反對的意見也很多,群眾當中更不用說了。曹振德知道,人們辛辛苦苦把多年的仇人打倒,得到了東西,很想多分點。尤其是去年收成不好,如今糧食非常緊張,大多數人家一過年就把糠和去秋儲存的乾菜當口糧,饑荒越來越明顯了。這不能不使人們瞅著糧食眼紅,哪裡捨得送人——自己都不夠呵!按需要,曹振德這個承擔全村人民生活大計的指導員——黨支部書記,也真捨不得向外拿。然而,正像江水山粗氣地呼喊的那些道理,怎麼能只顧自己呢?
  曹振德見幹部們爭執得臉紅脖子粗,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以平靜的語調說:「不假,咱們當幹部的應該代表全村的利益。」他掃了每人一眼,加重了口氣:「可是這話怎麼說呢?咱們山河村只管自己,把得的果實分配光,就是大家的利益嗎?咱們的眼睛就看到這末點東西上麼?咱們不妨再往寬處想想,沒有共產黨的領導,沒有解放軍打反動派,只咱們山河村就能鬧鬥爭了麼?怎麼地主欺負了這末多年,到今天咱們才真正把他們打倒了呢?再說,地主是咱一村養肥的麼?沒有地主的村在舊社會就沒受剝削嗎?要不是反動政府壓迫所有的勞苦人,蔣子金他們光桿能逞兇霸道嗎?」人們都垂下頭,沒有回答。過一會,江合說:「我也不是從心裡只想自個村,而是……好,我沒意見,可是群眾不通,上級又強調自願。」
  「是啊,咱們幹部沒啥,就是過群眾這關難哪!」副村長附和道。
  「落後的是少數。」江水山說,「依那些頑固分子,革命工作就不要做了!」
  「不,水山!對這事有意見的人不少,也不見得都是落後。」振德這話的意思,一方面說的是真實情況,另方面水山的話在江合幾個人聽來份量太重了。曹振德很明白,幹部們現在不在口頭反對了,但心裡還是有疙瘩沒解開,這,從那幾個人的面色上看得很清楚。振德想,得先想辦法徹底搞通幹部的思想,才能使群眾擁護。經驗告訴支部書記,這是做好任何工作的首要一步。
  山麓上響起一陣松濤聲,接著徐徐地拂來春風。曹振德不由地吸了口大氣,感到風是那樣清涼,花粉的香氣是那樣的濃郁。他的目光向松濤聲移去,眼睛立時被那簇蒼翠的松林吸住。振德望著那一座座墓丘上閃著金光的迎春花,心窩一陣灼熱。他感情激動地站起來,向大家說:「走,大伙跟我來!」
  人們迷惑不解地跟著指導員來到山根處的墓地。
  墓,烈士墓。十九座墳丘散落在松林間。墓地前面的高台上,豎著一塊白玉石碑。碑的上端鐫著紅五星,正身大書:「英雄永垂不朽」;下款小字:「乳山縣泉水區全體男女老幼叩首,公元一九四三年清明節創」。
  曹振德等人看著紀念碑,摘下帽子,肅然默哀,人人心情沉痛。在他們面前,又浮現出那艱苦歲月的情景:日本鬼子在一次大「掃蕩」中,圍困了山上數千個老百姓,要實行殘酷的大屠殺。就是躺在這裡的十九位八路軍戰士,用刺刀,用鮮血,拯救了鄉親們的生命,而他們,卻全部殉難了!曹振德聲音低沉地說:「大伙到每個墳頭前看看,那木牌上寫著烈士籍貫!」
  人們都怔怔地看著他,沒有動。振德又說:「去看看,每一個木牌都看看……」
  每個墓頭前,都擺著今年清明節人們掃墓時敬獻的花圈。花朵和彩紙在春風中搖晃,飄拂。插在墳頭前的木牌子,因長年風雨霜雪的吹打,上面的油墨字跡已經模糊,但人們用手拭去泥土,把眼睛緊靠上去,還能辨認得出來。「黃正魯,山東掖縣人。」有人念道。
  「宋生德,甘肅酒泉人。」
  「張榮光,江蘇淮陽人。」
  「楊大發,山東榮城人「趙立中,河北宛平人。」
  ……
  郎讀聲越來越低,越低越沙,最後瘖啞地聽不清了。」曹振德擦去兩滴熱淚,激動地說:「大伙看清楚了吧?這些同志從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到咱這裡,為咱們,死在離他們家不知有多遠的地方。他們為著什麼啊?」
  「我這兩年太不像樣子啦,對不起這些同志!」江合皺紋密佈的臉孔異堂痛苦地搐動著,「我心裡難受啊,大兄弟!」
  其他的人都在墳前發怔,有的低聲抽泣起來。江水山手撫著烈士墓上的迎春花,眼裡閃耀著強烈的光芒,聲音洪亮而堅定地說:「為革命事業斷頭,是最痛快的事情!咱們要學這些同志的樣子,對敵人,只有血,沒有淚!」「對!」曹振德激昂地說道,「干革命要有犧牲精神才能成功。咱們遇事不要老向自個身上看,而要看對革命對人民有沒有好處。這末一來,就不會光覺著個人受損失,反倒覺著出力得太少,犧牲得不夠!一句話,革命不成,什麼也沒有,什麼都要完!」
  學校的大院裡,擺著一行行課桌,青婦隊長曹春玲,領著十多個青婦隊員,在佈置展覽品。這是根據黨支部的決議,要在勝利果實分配之前開個展覽會,要人們看看地主是怎樣富有,怎樣過享樂腐化的生活,怎樣剝削窮人的。這些姑娘們都穿著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有的柔髮上還戴著送冬迎春的迎春花,那金黃的小花朵,閃耀在少女的頭上,像一串串金星星一樣耀眼。
  這些「蓬門未識綺羅香」的女孩子,現在可開眼界了。一匹匹水滑水滑的紗羅綢緞,一疊疊上等衣服裙帶,各式各樣的首飾,梳妝器皿……真是花花綠綠,五光十色,應有盡有,叫姑娘們不知看哪件好,瞅那件美了!
  粗胖的巧兒姑娘叫道:「真不知財主家男羔子女娘們要穿什麼好,就是一天換一件衣裳,一輩子也換不完啊!你說呢,玉珊?」
  「這還算多?趕上皇帝差遠啦!」秀麗的玉珊自充淵博地回答,「你沒去馮家集瞧瞧馮大全的,那才算大地主哩!光衣裳一件挨一件地擺,擺了三里路!財主羔子會禍害東西著哪,你沒聽說,蔣介石的老婆子宋美齡,還用牛奶洗澡。」「她洗過的牛奶,」一位姑娘尖著嗓子接過話頭,「狗腿子喝著,還連說好香、好香。」
  「哈哈哈!」一片歡笑聲。
  玉珊拭著笑出的淚水,拉一把正在埋頭理衣服的姑娘,問:「淑嫻姐,你怎麼不笑呀?」
  那被拉的叫淑嫻的姑娘個子不高,身段挺豐滿。她抬起頭,有幾顆小雀斑的圓臉上泛著紅暈,微微笑著說:「我這不是在笑嗎?」
  玉珊俏皮地眨眨眼睛:「笑了?俺怎麼沒看見?」
  「非笑給你看不可嗎?」淑嫻理了把拂在額前的發縷。「青婦隊長,你的眼又大又亮,看見她笑了嗎?」玉珊轉向旁邊的春玲。
  春玲伸展著一件紅緞子棉襖,瞟淑嫻一眼,帶笑道:「千金難買美人笑。你們沒聽說,古時候有個皇娘娘,要皇帝撕綢子她才笑。」
  「噯呀呀,這混帳東西,真是個妖精!」巧兒氣恨地罵起來了。
  淑嫻指著春玲,假生氣地嗔道:「你個小玲子,怎麼把俺比成皇帝婆子啦,真糟蹋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春玲淘氣地閃著水靈靈的黑亮眼睛,「我是說,淑嫻姐的笑也不容易出來,可是叫她笑也不難。」「也得撕綢子?」玉珊接上問。
  「不,撕東西她要心疼哭啦!」春玲含蓄地說,「她是要碰到那個人才笑。」
  「你瞎說什麼,春玲!」淑嫻滿臉緋紅,含羞地瞅她一眼。
  見春玲又要開口,淑嫻沉不住氣了,動手要打。
  春玲閃身躲避,一轉眼,只見大門口黃光一現,立時看清走進門的那穿著軍裝的人。她大聲叫道:「水山哥,民兵隊長!快點呀,有人打人啦!」
  淑嫻心一抖,目光含混地在江水山臉上凝注一霎,急忙低下頭,兩手慌亂地在桌面上動著。
  江水山走過來,正色問道:「誰打人?」
  姑娘們只是笑,不答話。
  「笑什麼?」他迷惑地提高了聲音。
  春玲用力忍住笑,說:「沒有事,我和你鬧著玩哩!」江水山揮了一下手,嚴肅地教訓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有工夫開玩笑!到時佈置不好展覽會,你們可要負責任。」「俺們保證佈置好!」姑娘們齊聲回答。
  淑嫻的手在桌面上動著,眼睛卻不惹人注意地看江水山。她見他被蔣子金砍傷的前額,還是春玲當場撕下的藍褂子內襟草草包的,心裡一陣刺痛:「傷那末深,痛啊!……」她掏出衣襟裡的白手絹,剛想湊上前,可是一見這末些人,就停住了。
  江水山剛要轉身,春玲忽然叫道:「水山哥!等等。」她也注意到他的前額,忙著找東西重新給他包紮。淑嫻迅速地把手絹塞進她手裡。春玲看淑嫻一眼,去趕江水山。淑嫻望著春玲站在江水山身前,蹺起腳跟給他包紮前額,心裡嫉羨地說:「我能像春玲這樣對他多好啊!我為什麼不能?春玲為什麼能?我……」她不敢再想下去,瞅著江水山頭上亮著自己的白手絹,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笑紋。玉珊瞅著淑嫻拍手叫道:「青婦隊長的話真靈,淑嫻姐笑了!」
  江水山瞪了一眼大笑的姑娘們:「只知道笑,快工作吧!」說完右手一揮,大步向教室走去。
  「哎,冷元叔!這次分勝利果實,你想要點麼?」江任保兩手卡腰,瞪著一雙兔子眼睛,得意洋洋地向對面的人問道。正彎腰拾掇一架舊犁的曹冷元,聽見問聲轉回頭看一眼,咳嗽一聲,沒回答,又繼續整理農具。這曹冷元,看外貌有六十多歲了。實際上剛過五十八。他身體瘦削,背駝得厲害;頭髮、鬍子掛白色的見半了,滿臉刻著深密的皺紋。
  教室裡放著一堆沒收來的各種各樣農具,一些老頭和中年人——農救會員在整理。
  江任保在曹冷元跟前討了個沒趣,就從屋這頭走到屋那頭地來回溜躂。他的神氣異常矜持,疤臉上閃著笑容,儼然是東西的主人。他停在一位高個中年人的跟前,吩咐道:「喂,你把那桿新鋤放外面一點!」
  不見回答和反應,他又提高聲音:「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耳朵聾啊?」
  那中年人沒好氣地說:「你管你老婆去吧,這裡沒預備鹹鹽!」
  「怎麼,我的話你不聽?」任保生氣了,拍著胸脯說,「告訴你,別看我江任保不是幹部,哪樣大事離我也辦不成。我是貧雇農,『無產階級分子』,懂嗎?哪次鬥爭地主我都『打先鋒』,這次斗蔣殿人,不是我帶頭打了他,大家都洩氣啦!指導員當場表揚我……」
  「不要嘴裡吐屎還不覺臭吧!」中年人搶白他道,「這些話還是留著說給你老婆聽吧,別人沒為你長第三隻耳朵。」「你他媽混蛋!嘴長在我臉上,我願說什麼就說什麼!」任保麻臉血紫,咆哮起來。他見人們都冷笑著不理他,就又湊到曹冷元跟前,笑嘻嘻地說:「冷元叔,你到底要什麼東西啊?你是軍屬,又是『無產階級分子』第一等!」
  冷元不滿地瞅他一眼,說:「搬那些條件做麼,東西由幹部分配,都自己要怎麼能行?」
  有人搭腔了,任保興頭大開,笑著說:「幹部也要徵求大家的意見。我尋思好啦,條件雖不及你,可也是貧雇農。分幾百斤麥子,幾百斤包米,吃的問題暫且過得去。衣裳問題麼,也可以全部解決啦!人是衣裳馬是鞍,我老婆麼,模樣兒也得改改觀啦!對於酒的分配,我也有個要求……」任保越說越有勁,興奮得手搔頭皮腳蹈地,把聽來的一些名詞都用搭上去了。
  「你光想著吃喝啦!」曹冷元氣憤得臉面變紅了,慈祥的眼睛射出怒光。接著,他咳嗽兩聲,又以長輩的口吻囑咐道:「我說任保哪,你也該改改那懶毛病。在舊社會就不說了,那是天造的孽。可是你想想,解放以後政府給你多少好處,說過你多少次,你還不下力幹活,老打算著吃現成飯。任保,人可要有良心哪!」
  任保的臉色灰暗下來,反駁道:「我怎麼沒改?我懶點是身子不好,幹不了重活。我偷的毛病改多啦,這二年也沒去睡大炕。」
  「偷得少,是大伙管得嚴啦!沒睡大炕,是那些賣大炕的女人不多啦!」那高個中年人又頂上來。
  「話也不能這末說,」冷元接上道,「任保比早先是好些,這是新社會造的福,可是還差得遠,還要改。」任保不屑聽下去了,打了個哈欠,說:「好,說改就改,我幫你們干。」
  他蹲在曹冷元身旁,做出幹活的架勢。可是他沒動兩下,就瞅著那些鋤頭、鐵掀叫起來:「搞這些破爛東西幹麼?光那末多元寶、金條就夠用的,這些破銅爛鐵的賣掉算啦!」曹冷元鄭重地指著工具說:「破爛?好容易從財主手裡奪過來,這是多少窮人的血汗!成了咱們自己的東西,貴重著哪,眼下就用得著!」
  江任保站起身,眨著眼皮說:「噯呀,我的老叔!你的思想太保守啦!你看看,兩天工夫咱們就得了這末多果實!你在地裡苦幹一年,能掙得多少?不用怕沒吃穿,有東西的人多得很。打了地主收拾富農,富農光了吃中農,到了大家都和我一樣,成了無產階級分子,就吃大鍋飯,實行共產,革命就成功啦!」他抬腳把一張鋤頭踢出老遠:「用不著這些玩藝兒。」
  「呸,你這個懶蟲!」曹冷元陡然站起來,臉色發青,鬍鬚抖嗦,手指任保,怒斥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算得什麼無產階級!你、你……」老人氣得說不上話,乾咳起來,舉起了手中的鐵掀。
  江任保見要挨打,急向門口竄去。其他的人趕過來,勸慰冷元道:「別和那種人一般見識,你還不知道任保的底細?」
  江任保是全村聞名的「懶蛤蟆」——坐著不動,張嘴等食吃。這個人在十幾歲死絕了雙親,跟著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學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賭,賣盡了十多畝田地和一座山巒,就又學會了偷。那時,任保招引了一些賭棍,喝酒吃菜,大賭特賭。他這個人一喝酒什麼都忘得乾淨,平常最怕死的膽子,也變得能包天。有年春天,颱風刮得非常之大,浪暖海口的漁船被捲翻一百多艘,海水漫過海灘,好些村莊被淹沒。黃壘河的水被風吹得幾乎流不動了,家家戶戶都將屋頂壓上泥坯、木頭,緊緊守著快被大風掀起的屋頂。惟有任保家相反,大白天門窗關堵得嚴嚴實實,屋裡燒得暖暖和和,聚攏了七八個酒肉朋友在賭錢。直到太陽落山,把錢輸光贏盡才散局。任保醉昏昏地出來小便,發現院裡散亂著茅草,他往房頂一看,真是和尚腦袋——一溜淨光,一顆草也沒有了。他這才知道,一整天燒炕、炒菜、燒水、炒花生用的草,都是房子上刮下來的呀,要不他家哪有一把存柴剩草呢?
  八路軍來這以前的一些年,任保和本村一個姓馮的寡婦兼巫婆相好。那時他才十七八歲,寡婦已靠三十了,但他成夜地睡在她炕上。直到任保的家產踢蹬光了,馮寡婦翻臉說是神仙托夢與她,不能再和有麻子的人來往了。「樹倒猢猻散」,這以後,就再沒有認得江任保的朋友了。
  還是江任保的父親在世的時候,給他訂的親,才使任保沒當光棍漢。他這媳婦比任保大三歲,也是滿臉的麻子,長得又高又粗,力氣大得在女人中是罕見的,挑起一百多斤的擔子,行走如飛,和沒拿東西一樣。別看任保醜陋疤怪,乾瘦得像猴子,脾氣倒挺大,動輒給老婆氣受。不過他知道自己只及老婆肩膀高,她的胳膊比他的腿還粗,所以只動嘴不動手,每次只是罵罵,不敢說打,但還伸拳擦掌想試試。直到經過一仗,才識虛實,再不敢充大丈夫打老婆了。
  那次是任保在馮寡婦家喝了酒,領受巫婆姘頭的旨意回家尋釁打架的。
  那時任保媳婦正懷頭胎,眼看要臨產了,但她還上山打柴,挑回一擔青年男子都夠挑的濕松柴。她放下柴擔剛進屋,躺在炕上的任保嘴吐酒沫子,叫她□麵條吃。於是,她就抱起磨棍推磨——磨面。
  任保聽著磨隆隆響過幾聲就停了。便罵道:「你他媽的!快點,老子餓壞啦!」不見反應,又叫道:「你等死啊!」忽然,西間響起嬰兒哭聲。任保翻起身,怒吼著:「你他媽的不推磨,領誰家的孩子回來幹麼?」仍不見回答,他就跳下炕拾起□面杖,搶到正間。老婆不見了,磨道上有灘血。任保媳婦推著磨感到肚子痛,她一蹲身,一點沒費事,孩子掉到褲襠裡。她彎腰咬斷臍帶,上西間炕上找破衣服包起嬰兒,就勢躺在炕上。
  任保見老婆沒事似的躺在那裡,更火了:「你他媽的!俺餓著肚子等湯喝,你倒舒服地伸懶腰。」照老婆腿上就是一□面杖。
  任保媳婦沒有動,他又加勁向她屁股上打一棍:「臭娘們!你想上天……」
  任保媳婦陡地起身,抓過□面杖向炕沿一砸——偌粗的棍子一折兩截,照任保胸前就是一拳。任保踉蹌著,摔到北牆上。
  這一拳,打得任保渾身沁汗,酒氣也飛了。他暗自叫苦,悔不該聽馮寡婦的話,招得自己皮肉受罪。他正想閉嘴起身出走了事,忽聽院子裡人聲喧嚷,幾個孩子、女人聞聲趕來了。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見。任保惱羞成怒,叫罵著喊道:「你這臊娘們!我剛才打得輕了嗎?我再給你兩下。」他又衝上前。
  任保媳婦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著懷,沖任保罵道,「你媽怎麼養你這末個種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來家沒事找事!今兒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個夠!」
  任保見女人真來了,嚇得跑到院子裡,眼睛隨時向後路瞅,身子卻一跳離地半尺高,威風凜凜地向老婆咆哮:「你他媽的敢出來,今天就叫你見閻王!」
  「好小子別草雞,你在那等著。」任保媳婦哭罵著向院子衝來。
  瞧熱鬧的人來得多了,都忍住笑,沒有去勸解的,想看看任保這孬種怎樣挨老婆的打。有的還噓噓幾聲,添油助火。
  任保見老婆趕出來,嚇得轉身向外跑,不料被一個青年一把拉住,「好心」地說:「別出去,上街人家笑話。」另一個接上道:「要打照□上打,□上肉厚,傷不著骨頭。」嬰兒在屋裡哭,兩個女人趕進屋裡照顧去了。
  任保被媳婦抓住,他只顧兩手抱頭。媳婦揪著他的衣領,隨手按倒,兩腿把他的脖子夾住,掄拳照任保脊樑上亂砸。看熱鬧的人見打得厲害了,有人上前勸道:「住手吧!夫妻打仗,出出氣就行啦!」
  「死東西!老尋事,今兒給他點記性!」任保媳婦仍不住手地打。
  任保身上真痛,但在眾人眼前不好意思向老婆求饒;可是要硬下去,挨的拳頭更多,就來了個不說話。「他嫂子,住手吧,打得不輕啦!打壞了還得你伺候。」又一個講情的。
  「不行!他不吐口,俺就打!說,敢不敢啦?」任保媳婦邊打邊問。
  這時有位從門口過路的外村老漢,聽院裡鬧哄哄的,探頭一看,見那高大敞懷的女人,正悶頭打腿下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打著還問「敢不敢啦。」他急忙搶進門,向任保媳婦勸道:「噯呀,孩他媽!你可不好往死裡打,管孩子,教訓兩下就行啦。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何必上這末大的火,快消消氣吧!」他又對挨打的任保說:「你這孩子,胡鬧時就忘媽啦!快向媽求個情,說下次再不敢啦!快呀!」
  人們的哄笑聲,蓋過了他的話。任保媳婦這才不好意思地住了手。過路老漢生氣地向人們嚷道:「你們是些麼街坊鄰居?看著孩子挨打也不拉一下。」
  人們笑得更厲害了。任保心裡暗罵「老混蛋」,可是為此自己不挨打了,還要感謝他。任保怕外村人知道其中真相,索性趴在地上臉朝下,躺著不起來。
  這老漢可真夠熱心的,他又正色地教訓一句才走開:「還躺著做麼?聽,你小兄弟在屋裡哭啦,快給媽哄孩子去。」
  任保的老婆和丈夫一樣,也非常地能偷東西,靠近他們住的人家,門窗隨時要關嚴,否則不是丟了雞蛋、油鹽,那糧米、蔬菜一定會少些。直到解放以後,他們偷的毛病才慢慢有了些改變,但都沒有去根。
  村人說任保懶有懶福,娶個老婆和雇個長工一樣能幹活。自從媳婦過門後,他家男女的作用就顛倒過來,其實,無論是家裡家外的活計,都是任保媳婦一人擔當的。有年刨地瓜,任保一時高興下地了。他老婆因事沒去。任保幹活每次都是天不晌就回家,這次到吃午飯時刻卻還不見影子。媳婦尋思許是他來了興頭忘吃飯了,何不送給他吃,也省得來回跑,誤工夫。
  任保媳婦拿著飯到田裡一看,橛頭和扁擔放在地頭,地瓜一棵未刨,連人也不見了。任保媳婦在地裡到處找也沒尋見。她來到地南頭柴草堆前,忽聽鼾聲如雷,跑過去一看,任保正四仰八叉躺在草堆上,鋪著麻袋,舒舒服服地睡大覺。他身邊有一大堆燒過的花生皮,還有一些好花生。媳婦心裡明白,他們這裡沒種花生,這是扒的隔壁鄰居老東山地裡的。她本來生氣他沒幹活,可是一想他吃了花生省下飯,也合得來,活她自己能幹。
  晚上要回家之前,任保在草堆頂上望著風,媳婦到挨邊的老東山地裡扒了一大簍大地瓜。動身時,任保打著懶洋洋的哈欠對媳婦說:「你就挑一筐地瓜吧。」
  「一筐怎麼挑,你和我倆抬?」
  「我真累壞啦,腿痛。」任保無精打采地說,「那頭我坐裡面吧。」媳婦罵道:「死鬼,你就不怕人笑話……」她扯起麻袋,「你要不怕憋得慌……」
  任保的東牆鄰居老東山,真吃夠這夫妻兩個的苦頭了,為少蛋丟鹽之類的事,不知和任保夫妻吵過多少次,吵過多少年了。老東山明明知道東西是他們偷去的,可就是沒有一次拿著人家的真憑實據。有一次老東山丟了個花碗,他偵探了好幾天,趁任保人不在家,進去找了出來,心想這次可拿著證據了。他拿著花碗剛出門,院裡遇上任保回來,反倒咬定老東山偷他的碗,兩人互相吵叫,接著奪碗,把個花碗跌碎成兩半,一人手裡搶著一塊……老東山聲嚷過幾次:不是因為當初蓋房子看風水,院門規定衝著西面牧牛山頂,他早把門改向東開了。
  這天黃昏,老東山正在打穀場上檢查草垛有人動過沒有,忽見任保媳婦從西河過來。他已養成注意他們行蹤的習慣了,可是這老頭子沒有成功的遭數。就說今天吧,眼睜睜地看著任保媳婦挑著從他地裡偷來的地瓜,他也認不出來啊,更不用說任保飽餐過他的花生了。
  老東山忽然警惕起來,眼睛瞪大了。他注意到任保媳婦擔子後面那頭麻袋裡裝的東西,鼓鼓囊囊的不像是莊稼。他的心一動,仔細觀察,又發現這麻袋動了一下,老東山心裡斷定道:「老婆精,一准又偷了什麼大東西!是隻羊?也許是牛犢。」他忖度著,佯裝回家,卻緊跟著她。
  老東山非常謹慎地躡手躡腳挨近任保的門框,心撲撲地跳動。他的眼睛象盯著一顆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炸彈,緊張慌亂地大睜著。當任保媳婦放下擔子,麻袋裡的東西蹬彈了幾下,呼嚕了幾聲,老東山的心都快要衝出口腔,肯定地判斷:「是口豬,肥豬!這娘們,有力氣!這次可叫我當面抓住了。」他的呼吸停住了,眼睛緊盯著任保媳婦解麻袋的手,脫口要喊:「好哇!我叫你偷……」可是——他突然頓住,一時驚呆了。
  任保那滿佈麻疤的小腦袋搖搖晃晃地從麻袋口鑽出來,打著噴嚏,翻轉著睡眼。
  老東山不由地啊了一聲,急忙掉頭溜了。
  解放以後,幹部對江任保經常進行教育,要他們夫妻改掉毛病,好好參加生產。去年又分給他幾畝地,一頭毛驢。任保也改了些,不偷大東西了。無奈他壞根種得深,懶毛病改不掉,和老婆兩個還是手腳不老實。去年分的那頭毛驢,養了兩個月他就違背了向指導員許下的諾言,賣掉吃喝了。任保好幾次想賣掉分得的土地,但由於曹振德的勸阻沒賣成。
  村裡人都知道江任保的為人,摸清了他的底細,誰也不愛答理他。現在他在學校教室裡把曹冷元惹上了火,老人為他不聽好話,糟蹋勝利果實而激怒了,要動手打他……江任保見曹冷元這個平常那末老實的老漢動了肝火,急忙退到門口,準備逃跑;又見幾個人拉住冷元,自己不會挨揍了,就理直氣壯地喊道:「冷元老頭!你想犯法?依仗是軍屬欺壓我無產階級分子?好,我找幹部評理去!」任保轉身剛邁門檻,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一看,立時縮了回去。
  江水山跨進屋,看著冷元氣得臉色發青,就關心地問:「大爺,你生誰的氣?」
  冷元眼睛發直地盯著任保,沒有回答。
  那高個中年人說:「任保這東西,在這兒胡鬧!」
  「你要做什麼,江任保!」江水山聲色俱厲地喝道。
  在所有的村幹部中,任保最畏懼民兵隊長江水山了。這位復員軍人對他一點不講客氣,不給他好氣,不聽他胡纏。任保瞅著江水山,膽怯地說:「沒麼,沒麼。」他又笑臉向冷元道:「大叔,別生氣,侄兒……」
  「水山,沒有事。」冷無知道水山的脾氣,怕他對任保發作。他冷靜下來,對任保說:「任保啊!我不是為別的,你長這末大,白活啦!什麼時候你能學好點。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走吧!」
  「哎,大叔,民兵隊長,我走……」任保搭訕著溜出了門。」「整理得怎麼樣啦?」江水山向大家問著,彎下腰幹起來。「快好啦,你歇會吧。」冷元裝上煙,忽然想起一回事,「水山,才你仲亭哥找你,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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