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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說的不假吧,舅?共產黨一向不講強迫,這次卻逼著你們中農借糧食,就是他們眼見中央軍快到啦,急紅眼啦!再過些天,就要共產啦!對中農也像對付地主一樣,掃地出門,有的還要殺頭……」王鐲子流水般地學述孫承祖的話,她的少眉毛的眼睛緊緊地注視著對方的反應。
  老東山坐在牆根的陰涼裡,閉口抽煙。他臉色陰沉,心裡為上午被江水山強迫借糧一事積壓著氣惱。他很氣憤,也很傷心。自從解放以來,他第一次受到幹部的這種強迫,尤其是政府明明說是要自願的事,一翻臉就改變作法了。難道說,共產黨對中農的態度真變了?這就要共產?這樣一來,老東山不富不窮的舒適日子,在共產黨的天底下也過不成了啊!看江水山當時的表現,幾乎要動槍打人,多使人寒心呵!在老東山眼裡,幹部就是共產黨,不去分析那是一個人的行動。他相信,江水山的作法,是得到上級允許的。
  聽著外甥女王鐲子說的中央軍要來的話,老東山心裡更加難過。他很怕中央軍來。在舊社會他所遭受的壓迫和辛酸,是永遠深留心間的。他希望共產黨得勝。有時聽到敵人進攻得厲害,心裡很為解放軍著急、使勁。兒子儒春去參軍雖說是處於不得已,但老東山還是認識到青年應該去參軍,去打反動派;如果是叫他兒子去當國民黨兵,就是再強迫他也是不自願的。
  老東山現在的心情是最怕中央軍來,擔心再過舊社會的生活;但共產黨改變了對他的態度,強迫他借糧,聽王鐲子說就要共產,拿中農當地主論,也使他痛心,悲哀,驚恐,隨之也就產生了憤懣情緒。
  「事到如今,也就憑人家擺佈吧,唉!」老東山難過地說著,深歎一口氣。
  「不能聽他們擺佈!」王鐲子煽風點火,「共產黨是得寸進尺,打完地主打富農,地富光了掃中農。這樣下去,咱們不就完蛋啦!」
  「不聽人家的還有麼法子?」老東山搖搖頭。
  「舅,我不是告訴過你,中央軍要來……」
  「它們來對咱有麼好處,過去的罪我不是沒受過,命都差點送了!」老東山提高了聲音,「老蔣更殺人!」
  王鐲子見他這種表示,怕話說得太露骨收不了場,就順桿爬了:「舅說的在理,國民黨也禍害人。不過……」她頓了一下,「幹部強迫咱們,咱們也強迫他們。舅,你是老實人,說話有人聽,就去找孫守財那幾家被強迫過的商量商量,上政府告村幹部一狀。」
  老東山聽著,心裡有些活動。他想,這倒是個辦法。一方面是出出這口氣,更重要的是測量一下共產黨是不是對中農的政策真的改變了,改變到什麼程度,從而確定他今後對新社會應採取怎樣的態度。他對拿出去的糧食,早已失去收回的信心了。他抽出嘴裡的煙嘴,睜眼看著外甥女,說:「這個主意使得……」
  「舅,你真有見識!」王鐲子高興地叫起來,老東山這還是第一次公開表示聽了她的話。「舅,你立時出門辦吧,家有活我幫忙。」
  「急什麼,我要等一兩天,看看村裡的風聲再說。」老東山穩重地說道,重新閉上眼睛,「鐲子,你不要在外面多嘴,這不關乎你的事。」
  「嗯,哎……」王鐲子煞了喜風,又忙解釋道,「我對誰也不瞎說,是見舅不出門,有事就跑來關照你幾句。舅,你也別見外呀!」
  王鐲子滿懷喜悅地辭別老東山,走出不遠,迎面碰上她母親。王鐲子她父親在世時很寵愛她,縱性嬌慣,她母親卻對她哥偏心些,使王鐲子從小就對母親不好。王鐲子十多歲的時候,就開始支使寡母親,欺壓媽媽了。她哥王井魁大了出去做買賣,後來當上漢奸不在家,王鐲子就成了一家之主,以虐待母親聞名。
  王鐲子出嫁後,更對她媽沒口好氣,生怕她沾了自己的光,視老娘為累贅。
  「你上哪去?」王鐲子沒好氣地問。
  她母親翻她一眼,說:「找你舅。」
  王鐲子本想走過去,但注意到她母親的神色有些慌亂,又想起有好些天沒見她的面,就疑惑地問:「找俺舅幹麼?」「你管不著!」老太婆走過去了。
  王鐲子越發生疑,趕上去扯住她的衣袖,聲音變軟了:「媽,你有麼事,還瞞著閨女?」
  老太婆看看她,眼睛浮動著淚水,悲哀地說:「你還知道有媽……你哥……」
  「他怎麼啦?」王鐲子吃驚。
  「他……」
  經不住女兒的巧言套取,老太婆說出了真情。
  老東山嫡親的外甥、王鐲子的哥哥王井魁,這個富農出身的青年,他的罪惡遠比山河村人們知道的要多。他不但在日寇「掃蕩」中引日偽軍搶糧燒房,在其它地方還做了不少壞勾當,身負三條人命血債。日本投降後,煙台被八路軍解放,王井魁偽裝起來隱蔽了一個時期,潛逃到蔣管區,當了中央軍的排長。
  國民黨孤注一擲要和解放軍在魯中地區決一死戰的企圖,被人民解放軍殲其主力整編七十四師之後,一時土崩瓦解了。王井魁身負輕傷,和大批蔣軍一起做了俘虜。他改名換姓,隱瞞了真實籍貫和身份,暫時混進人民軍隊裡,做著下步路的打算。
  孟良崮戰役失利後,蔣介石又調兵遣將,集中力量,繼續實行戰略重點進攻。在大舉進犯陝甘寧邊區的同時,企圖將山東解放軍壓進膠東半島的狹窄地區,予以消滅。解放軍仍採取不計一城一地之得失、集中兵力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的作戰方針,進行靈活的運動戰。
  王井魁所在的解放軍部隊從西線撤回膠東解放區,進行兵員補充和休整。王井魁思忖,中央軍這次使出全力,用重兵進攻山東,不久家鄉就可變天了。趁現在離家近,何不瞅好時機逃回家,等待中央軍的光臨。這樣比在火線上逃到國民黨那裡去要保險。於是,他找個時機,逃離了部隊,在外面轉了幾日,才潛回家中。王井魁回到家裡,當然沒把真實來歷告訴母親,只說在外躲了幾年,政府搜得緊,又回到家裡。老太婆很高興,要拉兒子到政府去自首,說指導員講過,王井魁回來政府能寬大處理。然而王井魁知道自己血債纍纍,更主要的是他要繼續反革命,深信中央軍會很快打過來,所以他根本不聽從生母的再三勸說,而且還不讓母親出門對任何人講。老太婆這些天非常愁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就偷個空子跑出來,想和她哥老東山商量,是否她去替兒子向政府坦白,要求寬大處理。
  王鐲子聽罷又喜又驚。喜的是孫承祖正為物色不到人而苦惱,她哥回來了,增加了他們的力量;驚的是如若不在此遇見她媽,老太婆去和老東山講了,他很可能叫她向政府去報告。那樣一來,就糟了。
  王鐲子把她母親拖到牆角處,見四周無人,揩了把額上的虛汗,壓低聲音說:「媽,你可不能去對誰講,叫人家知道了,俺哥就沒命啦!」
  「沒關係,政府講寬大。」老太婆不以為然,「人家幹部說一不二,從沒難為過你媽。前個月我出門不小心,灶裡的火星叫風刮出來,房子燒著了。振德大兄弟親自領人救火,水山大侄爬上房子,叫煙熏昏,差點栽到火炕裡……」「你不要信這些!」王鐲子打斷她的話,「他們對你好,是收買人心。」
  「人家買我這老不死的做什麼!」老太婆決然反對,「我一不能打仗,二不能工作,連公糧都交不齊……」「別嘮叨啦!」王鐲子生氣地白她一眼,連唬帶嚇地說,「聽俺哥的沒有錯。你若對幹部一講,俺哥準不能活。中央軍快過來啦!你不要聽幹部的。你沒聽說,俺舅和一大些人家的糧食,都叫幹部逼著拿出來啦?再過幾天就共產啦!」「啊,有這等事!」老太婆沒主意了,「鐲子,你說怎麼好?」
  「你就聽俺哥的,對誰也不要放聲。」王鐲子叮嚀道。「好,信你的,過幾天看吧!」老太婆顛著小腳往回走去。王鐲子眉頭一皺,又趕上去,孝敬地說:「媽,天這末熱啦!我家有塊山綢1,我給媽做件褂子。」
  老太婆為女兒異乎尋常的舉動驚呆了,好半天才說:「真是日頭從西出,鐲子疼媽啦!唉,都為你那哥不是人,你媽早晚死在他手裡……好,我跟你拿去,俺自個縫吧!」「你別費事啦,過幾天我做好給媽送上門。」瞅母親拐過牆角,王鐲子左右掃了一眼,邁動碎步,急急地向家門奔去。正在吃飯的指導員,一聽說強制幾戶富裕中農借糧的事,立刻停住,焦灼地催促道:「快說!」
  燈光下,春玲看一眼父親,他全身滿佈塵埃,好久沒刮的鬍子亂糟糟的,臉上呈現出極度疲勞的憔悴神色,兩眼發紅。女兒有些膽怯地繼續說:「水山哥開始也是動員說服他們借,可是他們高低不肯,還說不好聽的,把水山哥惹火啦,才那末做的……」
  黨支部書記的心完全被震撼了。沉默了片刻,他放下碗筷,帶氣地質問女兒:「那末你呢,玲子!你以為這末做對嗎?」春玲垂下頭,手撫弄著衣角,內疚地說:「不對,我知道錯啦!」
  「為什麼當時不制止?」父親追究道。
  「是我不懂事。」春玲說著抬起頭,「爹,也不能全怪我,人家水山哥是黨支委。」
  「你還有理!」振德教訓道,「你不是個黨員?對工作能抱這種態度?水山要負主要責任,他脾氣不好,有缺點,要是有人說著他些,他不會這末做。可你——春玲,你的責任心哪去啦?還強調什麼客觀!」
  「爹,」春玲難過地歎口氣,忽閃著大眼睛,「是我不對,樂意受批評。」
  振德見女兒知痛了,緩和下口氣說:「玲子,幹工作可不能憑出一時的氣。你還年輕,有些事想得簡單,可不能老這末下去。你老實對爹說,心裡對水山的做法,是不是有點同意,嗯?」
  「是。」春玲誠心承認道,「我當時覺得有些不合政策,可見水山哥整了那些老頑固一頓,也感到開心。」「快說說,」指導員著急地問,「為這事村裡出了哪些謠言?」
  「爹,你聽誰說過?」春玲有些驚異地看著父親那焦慮的目光。
  「剛到家,哪有人告訴;不過,我猜想一定有不好的影響。快說吧!」
  江水山逼迫老中農借糧一事,越傳越廣,漸漸被一些心懷不滿的人傳走了樣,流言蜚語在全村氾濫著。聽吧——
  「江水山用手槍指著孫守財和老東山的頭,逼他們交出所有糧食,不交就槍斃!」
  「民兵隊長下令啦,所有中農都要把糧食拿出來。不拿,民兵就去抄家。」
  「共產黨是斗了地主整富農,地富完了掃中農。」「要共產啦!江水山宣佈山河村要無產階級革命,家家戶戶所有的東西都充公。都要當江任保啦,伸腿等吃吧!」「不要怕沒飯吃啦,馬上要共產,聞著誰家有香味,望著誰家煙筒冒煙,就到誰家吃飯……」
  在這些風言讕語煽惑下,一部分中農昏了頭,有的藏東西,有的把好東西做著吃,趁還沒「共產」,先撈個肚子享福。振德聽完女兒的陳述,沉重地問:「你們做了哪些工作?」「開會解釋過,在廣播台上宣傳過。可是有些人還不信。
  水山哥說那是少數落後分子,不用理他們……」振德沒等春玲說完就站起身來。
  「爹,這末晚啦,你累了一天一夜,明早再說吧!」女兒心疼地要求道。
  「不能遲延!」黨支書語氣嚴肅地說,「不馬上糾正,事情要鬧大。立時開支委會。」
  「那也等吃完飯呀!」春玲近似苦求了。
  振德顧不及回答,大步出了門。
  指導員曹振德一步高一步低地在墨黑的村道上走著。由於他的眼睛本來就有毛病,加上從昨晚出發運送軍用物資,往返急行了一百四十多里,天熱上火,又無片刻閉眼,眼睛紅而發痛,視力不好;這時他又心急步快,好幾次差點被石頭絆倒。
  他來到江水山家,水山不在。他安慰水山母親睡下,朝村東南山根趕去。振德估計水山沒睡下,一定又是去公糧倉庫查崗了。振德剛到南場上,聽到對面響起歡快的《解放軍進行曲》的哼哼聲,就停下叫道:「水山,水山哪!」歌停了,人影大步走過來。
  「振德叔,回來啦!」江水山叫著趕到振德面前。在無月的星空下,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他興奮地說:「指導員,勝利啦!嘿,你走後我們打了個大勝仗,繳獲可多啦!」「嗯,『勝仗』,我聽說啦!」
  水山沒聽出對方話裡所含的反意,晃著手說:「玲子妹告訴你啦,好快的『號外』!這下可解決了大問題,有法子幫助缺吃戶度荒啦!」
  「水山,你是跟誰在打仗?」振德壓著火氣問道。「反動派呀!」
  「對地主蔣殿人那樣做,問題不大。我是問你,還和誰『打仗』了?」指導員嚴肅地說。
  「對,我強制過幾戶老中農。」水山輕鬆愉快地回答,「這個,我有錯誤,我準備受處分。」
  「這末簡單就完了嗎?」
  「不完還要怎麼樣?」民兵隊長有些奇怪。
  「水山,你犯下了大錯誤!」
  江水山不單是從字眼裡,而是更從對方的嚴重口氣裡,聽出了黨支書的意思。他愣怔一霎,迷惑地說:「難道還有什麼大事?大不了是對那幾家中農態度不對頭……」「不單單是幾家!」曹振德插斷他的話,「水山!你違反了黨的政策,損害了革命工作!」
  「違反政策是錯誤,我甘心受處分。」江水山誠服地說,但又反駁道,「指導員,說我損害革命工作我不心服。你是聽那伙落後傢伙講一些怪話,就看得了不起啦!那沒有什麼,貧雇農是多數。」
  「你這是傻話!」指導員爆發了怒火,「你怎麼能把黨的政策和革命工作分開?像你這樣不分界限地亂搞一氣,還能團結群眾嗎?你以為借出點糧食就是勝利,你可不想想,中農受了打擊,對我們生兩條心,這對革命有多大損失!實在話,水山!你這末做不惟不是勝利,是失敗,失敗!」
  江水山愣了一霎,扭過頭望著南山的輪廓,嗓子沙啞地說:「怎麼說吧,對那些頑固分子我有氣。他們是中農不假,可是他們一心想發財。多少同志在前方和敵人拚死拚活,為解放人民流血斷頭,這些頑固分子卻安穩地過好日子,還有怕變天的思想,看不起我們的政府!我們有困難叫他們幫點忙都不幹。指導員,看我不行就撤我的職吧。我江水山為革命流過血,還準備豁上這顆頭,可是嚥不下頑固分子這口氣!」
  水山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最後聲音都顫抖了。
  曹振德看著他那高大的身軀,右臂有力地揮動,左面空洞洞的衣袖耷拉著,心裡禁不住發熱,氣全消了。他拉水山到場邊的草埂上坐下,沉思了一會,感慨地說:「水山,你的心大叔明白。論說,你勞累了一天,受了那末多氣,我該安慰安慰你才是。你也知道我,難道大叔遇到這些事就沒有氣嗎?有,也不比你少些。你對蔣殿人的作為,也是不正確的。咱們不能用那種方法。發現了他場上的破綻,就該叫上蔣殿人,當場搬草挖地窖,使他沒話好說。可你為了出氣,憎恨地主的態度,就……好,蔣殿人畢竟是地主,又那末死皮賴臉,做就做了,群眾也不大反感,還有不少人拍手,所以我沒多說話。可是你對老東山、孫守財他們,那就錯了。我也知道,你對他們也講道理,他們不聽,惹你火了才來硬的,而且最後也沒怎樣他們。不行,就這一點也不行!他們是中農,是咱無產階級革命的幫手。中農佔人口很多,雖說富裕的居少數。不假,他們有些人很落後,有怕變天的思想。可是他們是勞動人,受過舊社會的壓迫。咱們多教育、說服,他們能跟共產黨走,是革命的力量。你想想,逼他們借出點糧食事大,還是叫人家說共產黨說話不算數、說團結中農又動強迫得罪了中農事大?水山,對自己人和對敵人,完全是兩碼事。這一點含混不得。你說我的話對嗎?」
  江水山舒了口氣,深深地點頭。
  「水山哪,大叔喜歡你為革命拚死拚活的勁頭,這是對的,好!」振德深情地說,「不過你也要當心,幹事決不可憑一時的火氣,由自己的性子去幹。這末干,往往本是一番好心,拼著一身不顧,反倒落個不好,對革命沒益處,甚至有害處。水山哪,革命的事不簡單!咱們做共產黨員的,不單要學會黨教給咱們的動槍的本領,還要學會黨教咱們動腦筋的辦法。這兩樣缺一樣都不成。」
  江水山沉默著,靜靜地坐著。
  「這個彎你一下子不一定轉過來,慢慢你會懂的。對黨的政策,我也學得不好,今後要加勁。」指導員又思忖著說,「村裡起了謠言,鬧得一些人惶惶不安,要馬上糾正。」江水山提起精神:「怎麼幹?今夜就來!」
  「馬上就開支委會,大伙商議一下。不過,」黨支部書記十分肯定地說,「這個是一定的,把不是出於自願借出的那幾家的糧食,退給他們。」
  「退糧?」水山驚訝地瞪起眼睛。
  「對,一粒不少,全部退回!」振德決斷地說道。江水山用力地搖著頭:「退糧不行,我不同意!好容易從他們那裡挖出來,再退回去?不行!那些缺吃的人家,孩子吃野菜病了也不肯說出來……」
  「水山,這個我清楚!」黨支書激動地說,「保證全村人不餓死的擔子咱們挑著,一定挑到底!何況,眼下還從蔣殿人那裡搞了些糧食呢!」
  「大叔,我看,不用退了,向中農講清楚就行啦!」水山懇求道。
  「不!這是黨的政策,關係重大!」曹振德堅決地說,「糧食一定退還,困難我們再尋法解決。還有,你要當眾向老東山、孫守財他們檢討。」
  「什麼,我去向他們檢討?」江水山震怒了,霍地站起來,「我媽叫我去向蔣殿人賠禮,權當她人老糊塗;可你——黨支書,又叫我去向落後分子檢討!你說,一個共產黨員,怎麼能去向頑固傢伙賠不是!黨支書,你怎麼說得出口啦?」
  振德靜坐著,等水山咆哮完了,他才站起來。他一點不生氣,也沒感到突然,似乎水山不向他發火,那他倒要奇怪了。振德心平氣和地說:「水山,你這不是去向落後分子檢討,也不是向頑固傢伙賠不是,你是向黨。」
  「向黨?」水山驚住了。
  「是的,向黨的政策檢討,承認錯誤。」
  江水山沉吟了一霎,說:「那你給我處分好啦,只要不開除我的黨籍,多大的處罰我也受得住,可就不能去向頑固傢伙低頭!」
  「處分暫且不談,」振德耐心地勸說道,「這是非做不可的!你想想,我們在全村人眼前,把糧食退還給中農,向他們檢查我們的錯誤,不該對自己人強迫,這影響有多大?為我們黨說了話,使中農和全體人民都看清楚,共產黨說啥是啥,決不含糊。你說這不該做嗎?」
  江水山沉重地垂下頭,痛苦地悄聲說:「是黨叫我去的?」「是黨叫去的。共產黨員應該去挽回給黨造成的損失!」江水山以極大的力量吐出:「好吧,我去!」說完,就垂下了頭。
  曹振德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完全知道水山痛苦萬分的心情。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多末的不容易!振德以父輩的感情說:「這樣吧,水山,這個檢討由我來做。黨員犯錯誤,支部書記的責任並不輕些。」
  「不,我自己去。」水山低沉地回答。
  振德握著他的手,覺得這手熱得灼人。他疼惜地說:「還是我去吧,這不算什麼。我們馬上開支委會,你在會上檢查也一樣。」
  「振德叔!」水山抬起頭,提高了聲音,倔強地說,「你別擔心我難受。我一時想不通,心有些亂。可是黨的決定,我豁上命也要去完成!」
  幾個月沒見陽光的孫承祖,臉色象蘿蔔□一樣陰白。王鐲子用剪刀給他鉸短的頭髮,一壟長一壟短,像是狗啃的一樣。孫承祖潛回家後,聽見門響草動就躲進大囤子裡。白天他都不敢上院子,只有夜裡出來活動。自從放毒害牛以後,他們再沒敢進行直接的破壞。因為毒牛時孫承祖煞費苦心想出的計策,並沒做到使曹振德他們放鬆對村裡的注意,相反,村裡對蔣殿人和一些可疑分子更加緊了監視,致使孫承祖無破壞之隙可乘,與蔣殿人的聯繫也困難了。但,國民黨特務孫承祖並不灰心喪氣。他認為,在共產黨腹地裡的破壞活動,雖然危險,但卻和從心上割肉一樣,打中了共產黨的要害;何況,中央軍的大兵拚命向膠東進犯,還愁沒有機會?天下早晚也會變的。前些天,孫承祖又離開山河村去東泊村,窩藏在「刮地皮」家裡,策劃那裡的黨羽們進行活動。他通過「刮地皮」父子,極力向黨羽們宣傳他們國軍在美國大力援助之下的威力,鼓起那些被鬥爭過的地主、國民黨員和一些復仇分子的勇氣,向解放區的軍民展開鬥爭。經過孫承祖和「刮地皮」等骨幹人物的一番努力,有些對前途喪失信心和保命等待的同夥,也提起了精神,蠢蠢欲動。
  孫承祖又回到山河村家裡。昨天,發生了強制中農借糧的事,孫承祖為此大喜,馬上吩咐王鐲子去鼓動她舅老東山,讓他帶領被強迫了的中農起來反對政府。他又計劃串通同夥蔣殿人,唆使巫婆馮寡婦,借此製造謠言,散佈懷疑人民政府的空氣,使社會秩序混亂,煽動起落後群眾去搶公糧倉庫……然而,他孫承祖的如意算盤剛打,老東山還沒去告狀,村幹部就著手糾正自己的偏差。今天上午召開了村民大會,當場將老東山、孫守財幾戶富裕中農的糧食、地瓜干,一粒不少一兩不差地退還。民兵隊長江水山當眾向他們道歉,指導員曹振德還乘機大力宣傳了貧農雇農和中農是一家、共同打反動派的道理……這個不尋常的舉動,轟動了全村。在會上,老東山團著眼睛不肯把收條交出去。曹振德對他說:「政府是誠心實意退還給你,共產黨決不強迫咱自己人幹事。你把糧食拿回去,稱一稱,要是數不夠,再找我們補。」老東山頭也不回地走著說:「我自願。」
  除去孫守財,其它的中農都心悅誠服地借了糧。那位詛咒江水山有媳婦生孩子也少只胳膊的老太婆,還感動地說:「俺放心啦!共產黨真是金口玉言,壓根兒不哄人!」
  為此還帶動了一些有糧戶,又借出好多糧食,加上從蔣殿人家裡摳出來的,最缺吃的人家的問題大體可以解決了。
  ……孫承祖聽完妻子的學述後,氣得白臉發紫,好半天才緩上氣,罵道:「他媽的,窮小子們可真有兩下子!」他喘了幾口氣,「好,井魁回來啦,他是把能手……」
  午夜過後,在王鐲子的探路了望下,王井魁鑽進了孫承祖的家。
  王鐲子在王井魁進屋後,才閃進院裡,將門插嚴。門閂門礅都塗著豬油,開動起來無聲無息。
  屋裡油燈明亮,窗戶用黑布遮著,裡面悶熱異常,蚊子哼哼亂叫。
  王鐲子奉丈夫之命,昨晚上拜訪了王井魁。哥哥對妹妹敘述了怎樣在外當漢奸殺人,怎樣在中央軍裡當排長,怎樣被解放軍俘虜,怎樣化名隱身跑回家等待中央軍的到來……孫承祖聽王鐲子轉述後,很是興奮,今夜裡就和王井魁會見了。
  三個人就著鹹鴨蛋吃了幾巡酒。但是酒沒能把高個子黑皮的王井魁打起精神來。聽完孫承祖的破壞計劃,他萎靡不振地說:「老弟,不是我不想幹,實在是使不上勁。要是想拼,我就逃到國軍那裡去了。只是我奔波了這幾年,出生入死,苦受夠了!現在仗打得很凶,哪一仗也死他千兒八百人,我也差點作了鬼……唉,我打算在家老實躲著,等國軍來了過幾天舒服日子,不去找冒險的麻煩啦!」
  「我也是這個心思。為人一世,還不是圖個活著穿衣吃飯?怎麼好死也沒賴活著強啊!我看……」王鐲子說到此處,見丈夫瞪了她一眼,就又轉口說,「也是,在共產黨手下過日子,看看那些窮種們樂呵呵的,真叫人氣破肚子恨紅眼珠子!哥,你兄弟說得對,你就打起精神干吧!小心點,也傷不了命。咱們的人手也不少,外村也有……」
  「你再去拿點鹹菜來!」孫承祖插斷她的話,瞥她一眼。王井魁問道:「外村你聯絡上人了,是誰?」
  「盤算過,一時還沒接上頭……來,吃菜。」孫承擔說著拿起筷子,伸向盛鹹鴨蛋的小瓷碟。
  孫承祖對王井魁的淡漠反應很不滿意。不過他沒有發作,耐心地做了一頓說服工作。最後王井魁答應,在萬無一失的情況下,可以參加活動。
  「你們這裡有藏的地方嗎?」王井魁問道,「我媽不牢靠,我怕她說出去。」
  「你過來吧,哥!」王鐲子應允道,「就對媽說你走啦,到我家和你兄弟在一塊……」
  「還是過幾天再說吧,」孫承祖插上道。他是怕發生意外,連累自己,「人都窩在家裡,容易出漏子。你媽是個老糊塗,多嚇唬著點,她不敢說出去。當老人的多會也是向著孩子的。」「那好吧。」王井魁賴賴地說,「奶奶的!老吃粗飯不好受。」「這裡也一樣。」王鐲子很敏感,急堵哥哥的嘴,「可惜老村長那末多米面,都叫人家扒去了!」
  「這也好,斷了老村長的後退之路,他要拚命啦!」孫承祖狠狠地說,「他們能搶,我們也有手。早晚要給公糧站一把火……」
  轟轟隆隆,響起雷聲。王鐲子送走王井魁回來說:「下雨星啦。天挺黑,要下大雨……哎,怎麼我要告訴俺哥,你和刮地皮他們有來往,你不讓?」
  「沒有必要。少張嘴,少出事。」
  「俺哥你都信不著,怎麼你不背蔣殿人?」
  「這事可不能以親戚論遠近。到生死關口,很難顧得親人不親人的。」
  王鐲子盯著丈夫臉上的兇惡青光,有些恐怖地說:「那,到生死關口,你還能對我怎麼樣?」
  「你?哈哈!」孫承祖笑了,伸手捏著她的胖臉腮,「你我是生死鴛鴦,和別人不一樣。」
  「算你有良心!」王鐲子舒了口氣,偎進他懷裡……突然,她感到噁心,彎下腰嘔開了。
  「怎麼啦?」
  王鐲子吐過後,趴到炕上,喘息一會,說:「是真有喜啦……」
  「啊!」孫承祖遲疑一下,接著扯她一把,「我和你成親好幾年沒有事,怎麼才回來幾個月,你就有啦!我的嗎?」「不是你的是鱉的!」王鐲子罵道。
  「別生氣,和你說笑。哈,真不容易,我要當爹……」他突然頓住,驚慌地說,「不好,要出事啦!」
  「出麼事?」
  「你肚子大了,不就叫人家知道有我了嗎?」
  「你不是說,國軍就要來了嗎?不礙事,身子一半時看不出來。」
  「現在的局勢看來很難斷定。大舅走後也沒回頭。準是國軍一時過不來。共產黨又控制得這末嚴。報紙上不是還登著,有的村抓住好幾個特務嗎?我也要防備些,在西間糧囤底下挖個地洞,危急時候藏進去。你的肚子若是叫人看出破綻……」
  「啊!」王鐲子也慌了手腳。
  孫承祖狠心地說:「趕快找藥吃,打胎!」
  「我怕,不敢!」王鐲子駭然地說,「你不早想有兒子嗎?」「兒子是要,他好接香火,別絕孫家的根。可是顧現時要緊,不能為孩子害了我。打胎,打掉!」
  「不,我怕!」王鐲子坐起來,「聽人說打胎鬧不好會死人。還說,不死以後也生不了啦!再說,俺媽孩子就少,閨女象媽,我懷一胎不容易啊!還有,也保不準能打得下來呀!」孫承祖苦惱地說:「你說咋辦?」
  王鐲子想了一會,試探地說:「我有個法子,能保住孩子,又護住你,就是我丟臉。」
  「什麼法?」
  「我招野漢……」
  「你媽的!」孫承祖照她身上一拳。
  「你聽我說完,」王鐲子躲避著他,「我招野漢有個不同,外表上是真的,實際上是假的。」
  「哪能有這等事?」
  「事在人為。我找那末一個男人,我逗弄他,叫外人看起來很熱火,其實他沾不上我的身,這樣不就晃過去啦,我丟人就丟幾個月,等國軍來了就好啦!」
  「嘿,你可真有一手!」丈夫滿意了,「哪來的這種傻男人?」「咱村有。」
  「誰?」
  「最醜的那一個。」
  「江任保?」
  「是他。」
  「你和他有交往?」
  「去你的!看他一眼我都嫌噁心,直招漢子誰去找他。這任保對我可是流涎水。前天我上井挑水,任保湊上來說:『大妹子,我替你挑吧。』我說:『不用。』他恬著疤臉說:『喲,你那軟條條的嫩腰,可別閃啦!』我說:『去你的,你敢糟蹋軍屬!』他還胡說:『軍屬女人是了不得,只是夜夜做空夢,多不好過呀!』我罵了他一句,挑著水來家啦。你說,我要是給他一句好聽的,他還不是象蒼蠅見了血一樣嗎?」
  「好吧,就這末辦。可是,你若弄假成真……」「放心吧,王鐲子是玉門閨秀,塵不沾身。」她得意洋洋地笑了。
  大雨下來了,發出了嘩嘩的響聲。孫承祖趴到窗上向院子裡看了一笑,說:「是時候啦,不把孫俊英拉過來,很難幹點什麼。」
  「有準頭?」王鐲子擔心。
  「據蔣殿人說的,馮寡婦看見她在家捏豆面人下油鍋炸江水山。這說明她的心情,也給了咱們一條小辮子。」孫承祖說到這裡轉回身,「我先和她勾搭上,慢慢拉她下水……找我的解放軍衣裳來。」
  「這時就去?」王鐲子臉上露出難看的顏色,白了丈夫一眼。
  「這種天正是良機。吃醋啦?」
  「我才不管哪,只要她聽你的話。」王鐲子沒好氣地回答,拿軍裝去了。
  雷電交作,夏雨滂沱。天地被黑幕遮掩,村莊被雨簾披掛,一切動響完全埋沒在雨聲裡。
  孫俊英的房子沒有院落,屋門臨著胡同。她敲打門聲驚醒,很生氣地問:「誰呀?」問了幾遍也不見回答,敲門聲仍舊不停。她不耐煩地披上衣服下了炕:「你怎麼不說話?」她抽開門閂,盯著進來的披著防雨東西的人:「你究竟是誰?」
  來人重將門閂好,大步向屋裡走去。孫俊英疑惑地怔了一霎,劃火點上燈。她眼睛立時瞪大,看著這位身著軍裝、腰掛手槍的來者,驚訝地叫道:「你!」
  孫承祖把披的麻袋皮向地上一撂,陰白的臉上泛起得意的笑紋,說:「沒想到吧?」
  孫俊英沒有表情地瞥他一眼問:「多會回家的?」「前天晚上。」他坐到炕沿上。
  「深更半夜來我這幹什麼?」她不冷不熱地問。「看看婦救會長呀!」他微微地笑著。
  孫俊英苦笑一下道:「我這幹部早不頂用啦。」「這事非找你不可!」
  「麼事?」
  「瞭解一下我媳婦的作風,招漢子沒有……」
  孫俊英從他臉上的蕩笑察覺到了意味,生氣地說:「出去,我管不著這些。」
  孫承祖靠到她身前,緊盯著她的臉,挑逗地說:「好嫂子!我聽說你男人出去幾個月啦,真替你難受。少年夫妻兩分開,這黑天雨夜連個做伴的也沒有,你不悶得慌嗎?」
  孫俊英瞇起眼睛,瞅著他那白白的臉,兩腮烘熱。她吃力地向炕前挪了一步,語氣含混地說:「沒法子,命輸上啦。」「俊英,你真忘記咱們的舊情了嗎?」孫承祖更靠近一步,眼睛盯著她。
  孫俊英震動了一下,眼睛閉上。
  孫承祖雙膝跪下,摟著她的大腿,央求道:「好英兒,多年的被窩涼不了,說句話吧……」
  燈再亮時,孫俊英蓬亂著頭髮,躺在炕上。她伸手從窗台上拿過黃銅水煙袋,摸出煙面向鍋子上按。
  「你又開禁啦。」孫承祖偎在她身邊,嬉笑著,給她點上火。
  孫俊英噴出一口濃煙,耷拉著眼皮說:「不吃點喝點,活著圖什麼?」她瞟一眼他的手槍:「你這長時間沒音信,急得你媳婦向我哭過多少次……你倒沒打死打傷,還當上官啦!看你那小白臉也沒變,像沒吃過苦。」
  「嘿嘿,槍子對我有眼睛。」他冷冷地笑著。
  「唉!」她歎息道,「自男人走後這幾個月,我心可煩啦!江仲亭一出去就改了樣。來過兩封信都是教訓我,還說他要革命到底……呸!他革命我可不能老守活寡。也算蒼天有眼,你飛來啦,可是和你也長遠不了!」
  「放心,俊英,我老守著你。」孫承祖心裡高興。「那怎麼行?」
  「你以為我真是請假回來的?」
  孫俊英發懵,怔怔地望著他。
  「俊英,實話對你說,我是干夠解放軍,吃不了苦,怕打死,偷著跑回家的。」
  「啊!?」
  「我怕有人找,所以要一直藏著,過一個時期再露面。」孫承祖注意著對方的反應,「你說好嗎?」
  孫俊英停了一會,想了一想,笑逐顏開地說:「好,好!那咱倆就好過啦!」
  「你可要守住秘密。」
  「你還不信我?」
  「你是幹部呀!」
  「去他奶奶的!」孫俊英怒氣沖沖地說,「我早就不想幹啦,連黨員牌牌一塊摔掉!」
  「不,不能。」孫承祖正色道,「你還要當下去。」「為麼?」
  「這些以後和你說,幹部、黨員你一定要當!」「那就湊合應付吧。」她沒精打采地應道,「也是,萬一那無情的仲亭再負傷回來,也好說話。」
  孫承祖見初步的目的已達到,更明確的要留著過幾天再講,他怕把她驚動起來壞了事。他最後把控制她的一著亮出來:「俊英,你在油鍋裡炸江水山?」
  「誰說的?」她駭然地坐起來。
  「放心,外人不知道。」孫承祖陰沉地笑道,「這事是馮寡婦告訴我媳婦的。你不用怕,我們不會講出去。」「好,小親親的!」孫俊英舒了口氣,「你也放心,我也守著你的密……」
  莊稼令人滿意地生長起來,田野裡青森森的一片。一群婦女在黃壘河畔鋤玉米。玉米秸已達到她們的胸間,小個的女人只能露出個頭來。女人成堆總是不得安靜,姑娘成群更是鬧翻了天。她們走出家門就叫、吵、鬧、笑,幹著活也是笑、鬧、吵、叫,歡笑聲此起彼落,和地北頭堤上樹林裡的鳥兒賽起伴來了。
  唯有一位微胖的姑娘不開口。她那雙不大的黑亮眼睛,緊看著鋤頭,默無聲息地埋頭鋤著。當無人注意她時,這姑娘就停鋤掏出衣襟裡的手絹,拭一下眼睛,揩一下汗水,輕輕地出一聲發自肺腑裡的歎息。
  「哎,淑嫻姐,你怎麼唉聲歎氣的,為著麼呀?」專愛挑剔別人毛病的玉珊,向胖姑娘進攻了。
  「你吃的鹹鹽真不少——淨管鹹(閒)事。」淑嫻低頭鋤著地,回奉女伴道,「別人喘口氣,你也大驚小怪的。」「這氣喘的可格路。」玉珊推一把旁邊的人,「春玲姐,你說古時候有個皇帝婆子,直到撕綢子她才笑,還有沒有個皇帝婆子,只到鋤地才唉聲歎氣的呢?」
  春玲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著臉和脖頸上的汗水,笑道:「傻妮子,皇帝婆子還鋤地嗎?」她瞟淑嫻一眼,學著樣子歎口氣:「唉!」
  春玲扮得那末逗人,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淑嫻也悶下頭不自主地笑起來,但立刻又哽住了……在那個悶熱的夜晚,在那樣的情況下,淑嫻應允了孫若西的訂婚要求。幾天之後,老東山就莊重地給他們立了婚約。這使姑娘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創傷。這些天她是在惴惴不安的狀態中度過的。她對江水山的熱烈的追求心,被擊潰了,瓦解了。當淑嫻知道了關於水山定親一說全系捏造之後,她痛恨孫若西的作為;但經孫若西再三的愛情表白之後,淑嫻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既然她已許身於人,明媒正約,村人皆知,他又這樣狂熱地愛她,孫若西在地心目中又是位有文化的人,她只有依靠他了。可謂米已成粥,奈何?
  淑嫻開始強迫自己把對江水山的熱戀收回來,移植到孫若西身上。可是不行,人哪能任意左右感情呢!除了孫若西的動聽的情話有時在她耳邊鳴響以外,淑嫻對他什麼印象也留不住。相反,她越收回對江水山的心,越感到痛苦,越感到她是那樣愛他;甚至感到他對她的生硬態度,也是珍貴而可愛的,她現在想要也沒有了,那老槐樹底下沒她站的地方了。
  在這一點上,淑嫻最痛苦。她悔恨自己,不該那樣怯懦、軟弱,經不住孫若西的一陣軟硬夾攻,誤信讒言,割斷了與水山的關係。過去,淑嫻感到痛苦,其中的成份主要是為不能得到江水山的愛情而感到苦惱、煩躁;而現在,她痛苦,主要的因素是失望,是她再不能追求她心愛的人了,她沒有這個權利了!痛苦的性質不同,滋味自然就不一樣了。
  淑嫻漸漸在消瘦。失眠使她本來紅暈的臉上呈現著憔悴疲倦。眼窩下那幾處長小雀斑的地方,濕了干,干了濕的痕跡,洗過也能瞧得出來。淑嫻有時仍去江水山家,和老乾媽談幾句,幫她做點針線,但一聽腳步聲,她就向外走,她怕見江水山。走路碰上,她會避開身;他向她問話,她裝沒聽到,不回答。然而,當沒有人在場,她讓過他的身子後,就良久地呆在牆角或樹後,眼睛凝視著他那高高的身體,直至那身影朦朧起來,什麼也看不到了,這才急忙垂頭擦去滿眶盈溢的淚水……
  仲夏的太陽暾暾升高,越高越小,越小越圓。烈日當頭照,光芒似火燒。田野上空,波動著輕煙似的灰藍色的氣流。玉米地裡炎熱異常,頎長的葉兒象柔韌的利劍,劃割著鋤耘人身體的裸露部分,那傷處再被鹹質的汗水一浸,火辣辣地難受。
  婦女們的言談歡笑聲,愈來愈稀,逐漸消失了。汗水越流越多了,浸透衣衫,潤濕頭髮。汗珠滴在腳下鬆軟的燥土上,激起微弱的塵煙。婦女們鋤著地,只顧抽暇揩汗、捶背了。
  春玲先鋤到地南頭,直起腰,理鬢髮,揩汗。不久,婦女們都陸續鋤到地頭。春玲見玉珊抱著鋤桿揉眼睛,就打趣道:「怎麼啦,玉珊,哭啦?」
  玉珊嚷嚷道:「這末大了還哭?是俺的眉毛少,汗一多,就流進眼裡啦!」
  「把毛巾包在頭上。」春玲用自己的毛巾給她圍起前額。「春玲妹,你看,你看!」桂花叫著湊過來,把嬌嫩的胳膊伸到青婦隊長眼前,「都劃紅啦,紅啦!」
  春玲撫著吉祿媳婦那白細的胳膊,安慰道:「嫂子,你是頭一回下地,鍛煉鍛煉就好啦!」
  「怕劃著,你為麼把袖子挽上去?」巧兒姑娘問桂花。「幹這活可難呀,裡面一點風不透,依著那熱勁不穿衣裳也夠受;挽上袖子,那葉子又像刀似的,直往肉上割……唉!」桂花愁苦地說。
  「可真了不得,怎麼著也不舒心。」玉珊瞅她一眼,癟癟小嘴說,「胳膊離心還遠,痛不死。我看哪,你是怕曬黑了,不俊啦!」
  「去你的吧,失嘴閨女!」桂花說著,卻沒話回駁;又捶起背說:「俺這腰也痛……」
  「是不是要吃紅雞蛋啦?」尖嘴閨女開玩笑說。「你瞎說!」桂花臉象塊紅布。
  「還愛什麼面子,這裡都是長頭髮。吉祿哥參軍,你不願意,為的想再生個大小子。嫂子,還害羞?」
  玉珊話剛落音,女人們都哄笑起來。
  桂花吃不住了,扛起鋤頭就走。春玲忙說:「嫂子,別生氣,玉珊和你說笑。」
  桂花走著,忿忿地說:「哪有這種胡鬧法,仗著青婦隊員欺負人!」
  曹冷元待兒媳婦比女兒還親,兒子對她說句重話,老人都要訓他一頓。加上抱上孫女,更捨不得桂花出來下地。春玲和大伯爭吵了好幾天,今天才算把桂花動員出來。不想桂花又和玉珊鬧開氣了。春玲很著急,墨黑的大眼睛一轉,佯裝生氣地喝斥玉珊道:「玉珊子!還不趕快賠情,等著幹什麼!」她邊說邊給隊員努嘴使眼色。
  玉珊輕巧地趕到桂花前面,堵著她央求道:「嫂子,你還不知我是尖嘴閨女!呶,小妹這裡有禮啦!」她學著京戲花旦的樣兒,雙手拱在腰下方,身子一躬,道了個萬福。這一來,連桂花也被逗得笑起來,不好再走,就勢下台。春玲高聲喊道:「好啦,加油干吧!鋤到地北頭去河裡洗澡呀!」
  婦女們同聲響應。玉珊叫道:「歡迎青婦隊長唱支歌,慰勞慰勞咱婦女變工隊,好不好?」
  「好——」聲音來自各方。
  於是,晴空烈日下的田禾上,揚起春玲那高亢甜脆的歌聲——
  男青年哪上戰場,姐妹們哪生產忙,同心協力打老蔣,一滴汗珠一顆子彈,一粒糧米一分力量,……
  青年女子們在河裡洗頭洗臉。玉珊和巧兒兩個姑娘起始在一塊捉魚,接著兩人衝突起來,互相向身上潑水。
  春玲洗了幾把臉,走到河邊的樹蔭處坐下歇憩。開始她瞇瞇起那黑靈靈的明媚眼睛看那兩個姑娘玩水,還給她們吶喊助威「加油!加油……」,接著,目光被河邊沙灘上的很多腳印吸引住了。她油然想到,這些腳印中,不也有她在幾個月前,在月下送儒春歸隊留下的嗎?其實他們的腳印早就抹掉了,但姑娘的心卻不是沙土,留下的印跡是永遠抹不掉的呀!
  儒春走後給春玲也來過一信,她立刻回了信,鼓勵他努力殺敵上進。時間又過去兩個月有餘,一直見不到儒春的信息。處在這種戰爭環境,見封信是難,但經常來信的前方戰士還是有的。春玲每逢到區上開會,總要先去收發室問一下。父親或其它村幹部從區裡回來,她總是精神貫注地等待他們的手是否向口袋裡摸。有時有信,那是她哥哥明強來的……春玲惦念儒春,固然為感情的關係,但最使她擔著心的,是儒春進步快不快,他是不是個好戰士。
  時間越長,春玲就越覺著儒春會進步很快,會變得更好,說不定還能當上戰鬥英雄……她這末想著,計算著儒春參軍後的日子,一天天加,一天天長,她越想越甜,心裡越愛他,越戀他。回憶著她和儒春的接觸,感到很有興味……「哈哈哈哈!」突然響起一陣歡笑聲。
  春玲定神一看,是區通信員小王推著車子過河來,玉珊剛才和巧兒只顧水戰,結果濺了他一身水。
  「對不起,同志!」玉珊邊道歉邊用乾毛巾在人家衣服上擦水。
  小王笑道:「不客氣,伏天的水是寶,衣裳濕點更涼快。」春玲看著小王的信袋,立時起身,剛要叫聲:「有我的信嗎?」卻又怕姑娘們取笑她,就壓了回去。
  婦女們呼喊著上岸鋤地去了,小王朝春玲招呼道:「青婦隊長,正巧碰上你,省我的腿啦!」
  「有信?」春玲驚喜地叫道,向他奔去。
  「有。」小王應答著,在信袋裡掏著。
  兩人在河灘相遇。春玲喜歡得眼睛裡閃著水波,緊盯著小王的手。少女兩手伸在胸前,像在等待千金的貴物一樣。「不是私信,要收條。」小王遞上信說。
  「哦!」春玲大失所望,接過署著「村長、指導員收」的信,掏出鋼筆寫了收條給小王。
  姑娘拿著信緩慢地走向莊稼地,心裡憂慮地想道:「唉,儒春哪!你把我忘了嗎?我倒想得開,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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