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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鳥、老狗、老人……


  夕陽下,這人、這狗、這鳥兒……
  人坐在炕頭上向外瞧著那條狗,狗臥在院子裡朝上瞧著那隻鳥兒,鳥兒立在籬笆牆上往遠瞧著那片望不到邊兒的莊稼地。
  都老了!要不幹嘛一動不動、迷迷怔怔,一瞧就是這麼兩個多鐘頭?
  您哪!……
  這人
  這人?背後大夥兒都管他叫老爺子…
  老爺子來這村子裡,掐指一算,已經四十好幾年了。教書。開頭大夥兒管他叫先生,孩子們管他叫老師。如今村子裡好幾輩兒人都是他的門生弟子,總不能再混在一堆兒沒大沒小地一個調兒喊吧?得!除了孩子們仍堅持原來稱呼外,大人們早改口尊稱為老爺子了。
  以示區別,以示推崇……
  為此,老爺子住的這座房子,雖然在四周驟起的新屋對比下,顯得越來越古、越老、越破、越舊、越寒酸,但卻長期不衰地保持了這遠村「文廟」的地位。
  在村裡人的想像中,孔夫子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兒……
  「文廟」地處村子中間。一溜三間大正房,四週一圈兒籬笆牆。小院不大門前卻有五株垂柳。台階不高,稍遠尚對一片水坑。雖臭,倒也映得一彎明月。村裡人難免有點粗喉嚨大嗓門兒,可路過這裡還是由不得屏神靜息、提足而行。這倒不是因為聖人門前禮兒多。好您哪!老爺子正在為孩子們勞神呢!但在一片鳥鳴蟬噪聲中,院子裡卻仍不時傳出師娘那風風火火的說笑聲,其間還夾雜著一條小狗兒歡奔亂跳的歡叫聲。這個人們也愛聽,師娘在為老爺子解悶兒呢。
  可如今,這聲兒卻驟然消失了……
  誰路過這門兒都會悄悄往裡瞅一瞅。唉!只剩下個癡呆呆的老頭子和一條狗。「文廟」倒是有點「文廟」的氣氛了,可也
  顯得太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了。真好似一下子抽掉了「大成殿」的主梁骨,這位「孔夫子」的模樣兒轉眼間就給朽了,不多時就朽成一隻核桃,皺紋兒特多,卻沒一道兒帶笑的。
  開頭那些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老爺子當時還能支撐著,兒女們回來辦完喪事不久,他就用一通「天下大任」之類云云全都給攆走了。可過了不久,就似乎有點不對勁兒了。過去那繃著臉兒、愛叫真兒、精氣神兒滿足的老爺子,幾天來竟變得迷迷怔怔、恍恍惚惚、丟三拉四、魂不守舍,就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老爺子突然退休了……
  村裡人也有點恍恍惚惚,但那似乎是寄托著另一種哀思。好您哪!沒有師娘年輕時那副秀氣的模樣兒,能把老爺子從城裡吸引來像根兒似地紮下嗎?可誰又能料想到,她比老爺子整整小著十二歲,竟一撒手給先走了,卻留下這麼個無處不需要照顧的老古板兒,還有那條狗。
  沒先沒後,這算哪麼擋子事兒……
  老爺子一天天呆坐在炕頭上,村裡人就難免慌了神兒。幾個得意門生不惜臨時抱佛腳,四處搜集著老年問題的書。您甭說,還真翻到不少呢!據說,日本操蛋,美國缺德,蘇聯也少人味兒,還是咱們中國對待老年人行!弟子們決心按照書本上說的,勒緊了褲腰帶也要保持東方文明。古人早就說過:為富不仁!那就是告訴咱們:越窮越有德性!既然師娘歿了,子女又在外工作,那老爺子咱們就得想盡辦法孝敬著,包括那條狗。
  村裡人都行動起來了……
  問寒問暖、好吃好喝、填火熱灶且不說,每日裡還不斷派些胖頭小小子、喜人小丫頭,盤繞膝旁,打打鬧鬧,盡量招老爺子高興。老頭兒平時就喜歡這個。可這回卻有點不對頭,起先還勉強應付著,到後來就顯得受不了。核桃皮兒抽巴著,就顧了眼巴巴地盯著臥在炕沿兒下那條狗。
  村裡人更慌神兒了……
  這是一條農村常見的那種「笨狗」。黑腰身,白花蹄兒,油光發亮的黑腦門兒下,眉心間顯眼地長著兩個小白點兒。虎氣中透著幾分嫵媚,調皮裡又襯出一股孩子氣兒。這是師娘在最小的兒子也外出工作後養的,論年頭兒也該有十好幾年了。大夥兒也知道,老爺子從前最煩這條狗,幾乎達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
  可大夥兒又何嘗不是呢?……
  這傢伙可算得全村兒狗中第一無賴!從小就仗著「聖人」的聲名兒,女主人的寵愛,可真辦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兒呢。不管對著男人、女人,一抬腿就要得意洋洋地撒尿。而且總愛冷不丁地撲到你身旁大叫一聲,嚇你一跳。還不等你緩過神兒來,它又撒著歡兒跑了。雖不出口傷人,卻也揚你滿身塵上讓你哭笑不得。更令人不可忍受的是,它還愛跟著女主人到處串門兒。師娘當然是最受全村尊重和歡迎的人物了,可它也非得爭著當個上賓。誰家稍有招待不周,它就總愛犯那偷偷叼走誰家鞋子的老毛病。有一夭,師娘串了七八家門子,有什麼說在興頭,大夥兒就難免對它有點怠慢。這一晚,這傢伙竟叼回了人家四五隻鞋子,而且全部拋進了「文廟」對面的臭水坑裡。害的師娘第二天又是賠情又是賠鞋,領著它足足忙乎了好一陣子。而它卻毫無悔改之意,當天竟又把一隻扔進了臭水坑。無法無天,是全村公認的頭號頑狗。但人們還是歡迎師娘到家串門,為此竟不惜為它暗備吃物和骨頭。據說,老爺子知道後大發雷霆,認為此足以影響他一塵不染的名聲,曾發誓要處死這個「厭物兒」。但因師娘護短,終難達到目的。最後,只鬧到老爺子和狗
  誓不兩立的地步。
  而現在,老爺子又一天天死盯上了它……
  村裡人一時琢磨不透老爺子的心思,而只覺得這條狗現在變得什麼都可以原諒了。您瞧,這傢伙自從女主人去世之後,真彷彿有點「聖人門下弟子風」了。不但再不對著人掀腿撒尿,就連愉著叼鞋的把戲也絕跡了。莊重、嚴肅,只是稍嫌過點頭兒。整日裡耷拉著腦袋那副老成持重、愁眉苦臉的樣子,真讓人以為它也在為先天下之憂而憂。更可怕的是,這傢伙也變得像老爺子那樣一塵不染了。別說骨頭,就連過油肉也不為所動了。最後,乾脆臥在屋裡再不出門坎兒了。眼睛癡癡地望著,耳朵尖兒不時抖著。好像在傾聽什麼,又像在等待什麼。這樣一臥就是一天,似乎就是在這一動不動中驟然變得蒼老了。那眼神兒中映著淚,可脾氣也隨之越來越躁了。
  大夥兒瞧見它就覺得揪心……
  可老爺子還在一天天地死盯著它,一愣就是好半天,就是始終不見處理這「厭物兒」的動靜。屋子裡一片死氣,冷清得還是令人為狗的命運耽憂。直到有一天,老爺子盯著、盯著,那深陷的眼窩裡竟湧出了兩汪老淚,大夥兒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想必是人也傷心、狗也傷心,傷心把主人和狗捏在一塊兒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又有點兒不對頭……
  沒過幾天,老爺子卻似乎又厭煩起這條狗來了,為此竟變得特別難伺候。做了一碗雞絲兒面剛勸著吃了幾口,一斜眼瞅見了那躺在地下的狗,得!來氣了。一撂筷子,顫巍巍地走了,村後的野灘裡一轉就是半宿,總像在躲著什麼。天黑了也不許拉燈,又像怕瞅見什麼。黑古隆冬地就這麼閒坐著,真讓人感到彆扭。
  幹嘛呀?不就是一條悶著頭兒的狗嗎……
  不對!狗也變得讓人難琢磨,似乎也瞧著老頭子越來越不順眼,脾氣大著哪!不理它還好,癡呆呆地把下巴搭在前爪子上,一動也不動,一臥就是那麼大半晌。只要老爺子一有動靜,就像攪了它的什麼,得!馬上也來氣兒了。不是翻白眼兒,就是齜牙咧嘴,還外帶著威脅性的直哼哼。這算什麼和什麼呀?「文廟」內就像埋了兩顆定時炸彈,直搞得全村人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膽。
  「大成殿」裡果然出事了……
  這一天,老爺子又有點反常了,似乎在空空蕩蕩的屋子裡聽到了點什麼聲音,眼神兒竟打著顫兒開始捕捉了。那聲兒似有,似無,忽隱,忽現,最後就彷彿落在了狗的身上。沒了,沒了,但老爺子的目光卻盯著那狗死死不動了。靜啊,靜啊,突然間老爺子竟神神叨叨地想起要討狗的好來了。
  也是!這麼個屋子冷冷清清的就誰和誰呀?不就是一個老頭子和一條狗……
  老爺子開始抖抖瑟瑟地給狗拌食兒了。集大夥兒送來的美食之大成,親自端到了老伴兒留下的這「寵物兒」的眼前。屋子裡沒有一點聲息,靜得讓人甚至不願出氣兒。但誰也沒曾料想到:好心沒好報!等老爺子再輕輕一推狗食盆兒,那畜牲這回就不僅僅是齜牙咧嘴了,而是氣呼呼地叫了一聲,冷不丁地就給老爺子的手上來了一口。這一口還了得嗎?頓時使老爺子手腕上鮮血直湧,兩眼老淚橫流。
  疼得嗎?又不像……
  等村裡人聞訊趕來,只見老爺子正端著胳膊癡癡地坐在炕頭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狗,似乎又犯了魔症。而那狗也彷彿悻悻未平,正冷冷地臥在一旁。一動不動的人,一動不動的
  狗,冷冷清清的屋子,真死寂得怕人。這一天下午,老爺子顫顫巍巍地在村後野灘裡轉得更久,直到半夜還不見回來。待村裡人打著手電筒找到,才發現老爺子撲倒在老伴兒的墳頭兒上,竟像個小孩兒似地睡著了。
  這事兒算鬧大了……
  老爺子像驟然又老了許多,狗也驟然像老了許多。村裡人覺得光靠自己的能耐,似乎已無法收拾「文廟」這攤子了,於是便寫信急召老爺子的三子一女回來。在大夥兒看來,自己村子是偏、是遠、是窮,可絕不能在這事兒留下什麼話把子。得!還是讓親生兒女回來發揚祖宗的老傳統吧!包治百病。
  但這時,老爺子卻又犯魔症似地注意上了一隻鳥兒……
  三兒一女聞訊都趕回來了。
  老爺子這些兒女們都很爭氣,不但一個個插著翅兒都飛進了城裡,而且對留在農村的父母也很孝順。
  誰不誇老爺子的福份……
  但一母所生,也各有不同。那就是老爺子越精心培植、越嚴厲教誨、越感到滿意、越老實、越本份、越聽話的子女,往往一進社會就越窩囊、越受氣、越沒心眼兒、越沒出息、越得不到提拔、越是一副天生受罪鬼的相。而最小的兒子小四子則從小調皮搗蛋、不愛讀書、爬房上樹、搬磚掀瓦,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成心往死氣爹的。可也是這小子,如今出息著哪!比哥哥和姐姐踢得紅、吃得開、掙得多、住的棒,聽說還當著個什麼貿易公司的大經理呢!
  可見並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兒女們剛剛來到籬笆前,便頓時感到滿目淒涼。只見娘在世時那滿院的花全蔫了、遍地的草也莠了,雞沒了,豬沒了,好像都攆著娘匆匆地走了。只剩下了一個孤零零的老頭子,站在空空蕩蕩的院子裡,托著胳膊,楞著神兒,正癡癡地望著房簷下那群嘰嘰喳喳的鳥兒。
  老了,轉眼就變得這麼老了……
  房簷下的那群麻雀似乎已看到來人了,撲騰騰一下子飛上了大門外的柳梢頭。而老爺子還在迷迷怔怔地望著,一動不動。三丫頭第一個忍不住了,心頭一酸,猛地悲慼地喊了:
  「爹!……」
  「哦!」老爺子答應了一聲緩過神兒來。
  使兒女們感到驚訝的是,他竟毫無激動的反映,目光呆滯,態度平淡得怕人。
  「爹!您這是在於什麼?」女兒還在熱切切地問。
  「數鳥兒。」回答得乾脆。
  「數、數鳥兒?」兒女們面面相覷了。
  「數鳥兒就是數鳥兒!」老爺子竟不耐煩了,「找那只黑翅兒老家子!」
  「老、老家子?」兒女們倒吸了口涼氣。
  「就是麻雀!」老爺子更來火了,「就是家雀兒!房簷下一窩一窩的!問什麼?!」
  「哦,哦!」兒女們趕忙點頭表示明白。
  進了家門,兒女們更覺得不安了。往日娘在時那熱氣騰騰的屋子沒有了,眼前是一座冷冷清清的冰窖。更可怕的是,昔日裡跟著娘歡奔亂跳迎接自己歸來的那條狗,現在也老實得有點反常。悶著頭兒臥在炕角下,竟對進屋人誰也不撩一眼。三丫頭睹物思人,熱淚一湧,就想撲過去摩娑摩娑它。哪想剛一挪步,就聽老爺子在背後大吼一聲:
  「小心!咬人!」
  「爹!」三丫頭柔聲解釋說,「它想娘,心煩,脾氣兒躁,就
  下錯了口……」
  「胡說!」沒等話音兒落地,老頭子竟生氣地嚷嚷上了,「它老了!它老了!」
  什麼?老了就咬人?兒女們不吭聲兒了。
  只有小四子還不服氣,總想動動這條娘寵慣壞的狗。可這一下不要緊,它開始瞧見誰都不順眼了。奇裡古怪地齜牙,莫名其妙地發火。好像人一多就會攪了它的什麼,最後竟夾著尾巴悻悻地去到院子裡了。兒女們越來越感到周圍的氣氛是這麼不對勁兒。再一細看,啊!娘的照片都讓爹藏到哪兒去了?
  夜,清幽幽的月光灑進了屋子裡……
  一家人總算坐到一個炕頭上來了。但好像沒了娘,這個家就聚合不在一起了。神散了。老爺子變得越來越古怪,只要聽到哪個兒女搭茬兒勸說,就顯得渾身煩躁、坐臥不寧。等、等啊,等到快把兒女們熬得打盹兒了,他卻突然恍恍惚惚地開口說話了:
  「爹、爹想起了小時候一擋子事兒……」
  兒女們馬上掙扎起來傾聽。
  「炮仗!」茫然的聲音。
  當時兒女們就被炸懵了。
  「小時候,」但他卻還在茫然他說,「年初一就得了個炮仗,你爺爺讓我留著,我聽了,一直像寶貝似地保存著。好不容易盼到了年底兒,讓放了,一點,哪還有點響兒?潮了、蔫了、掉捻了、沒勁兒了、扔了,白白是個炮仗了……」
  兒女們驚詫了,這是什麼和什麼呀?
  「我就不明白,」還是茫然的聲音,「這一年到頭兒冷冷清清的,幹嘛非憋到年底兒放炮仗不可?……」
  兒女們一個個又在面面相覷了。
  「放!放!」更像自言自語了,「沒命地放!越響、越亮、越崩得粉身碎骨,就越覺得痛快……」
  兒女們一個個顯得手腳失措了。
  「可我那個,」還在自言自語,「卻蔫了、莠了,沒捻了、不響了……」
  兒女們更覺不祥了。
  「我、我幹嘛非等到年底兒?……」聲音更恍惚了。
  兒女們要採取斷然勸阻措施了。
  但剛等「爹!」一喊出了口,老爺子打了個愣怔,便突然又變得煩躁不安了。還沒等兒女們再搭上話茬兒,他已經向門外嚷嚷上了:
  「狗呢?狗呢?這該死的厭物兒!咬我、煩我、成心往死折騰我!唉、唉!」
  真的!那狗呢?……
  月光顫抖著,兒女們在慌亂中忙向窗外望去,只見在一片皎潔的銀輝中,那狗正抬著頭兒、拄著前爪,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像根本忘記了屋裡還有什麼人,只顧自己望著那月亮上面飄過的浮雲,在癡癡地作一個遙遠的夢。
  老爺子的喊聲頓時消失了……
  兒女們也感到迷惘。老人家這到底是怎麼了?是因為對老伴兒的懷戀精神有點兒反常?還是因為內心積壓著委屈心理有點變態?還是因為像小四子玄玄乎乎說的那樣:異化!老年性的異化!越老古板兒就越異化得沒邊兒沒沿兒!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第二天,老爺子雖然尚能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兒女們搭著話兒,但仍然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似乎又和那狗找上彆扭了。
  而那狗,也彷彿有點不正常……
  院子裡一片空蕩蕩,籬笆上柳絲兒懶懶洋洋。這傢伙不但再不願進屋子了,而且似乎在院子裡呆得也開始煩躁了。窗上總有一雙雙窺視的眼睛,屋裡總傳出一聲聲竊竊的話音兒。它彷彿再也不能忍受了,先是悲哀地來回徘徊,隨之便罕見地向著大門外走去了。
  「站住!」老爺子失神地大喊。
  奇怪!他既像見不得這狗,又像離不開這狗,突然竟踉踉蹌蹌撲出了屋子,率先追上去了。兒女們個個驚慌失措,只好跟著撲了出來。天哪!頃刻間籬笆牆外一片混亂,人喊狗叫、你跑我攆,最後多虧了小四子英勇無比,犧牲了一條進口水磨牛仔褲,才總算把狗給套住了。
  它,第一次脖子上被拴上了繩索……
  俘虜抻回,老爺子仍悻悻不平。牛仔褲咬開兩道口子,狗依舊恨恨有聲。人怒視著狗,狗白眼看人,死一般地沒有聲息……突然,狗狂跳著開始掙扎了,撲騰著,怒叫著,剎時便沖懂得滿院塵上飛揚。不似硝煙,勝似硝煙,頓時鄉親們也聞聲趕來了。眾目睽睽下,老爺子的滿臉皺紋抽搐著,眼也直了,手也抖了,根本不顧兒女弟子的勸阻,猛地撲過去對著狗就是一腳、又一腳、又是狠狠地一腳!
  狗,絕望地哀號著……
  這一天,老爺子似乎也覺得有點兒有失斯文,天不黑就回屋蒙頭大睡了。只留下忐忑不安的兒女們,和村裡的鄉親們一起悄悄地商量著。這該怎麼辦呢?老爺子越來越乖癖了,今兒個的打狗,昨夜裡那炮仗!兒女們說時無意,鄉親們聽得有心:什麼?什麼?炮仗……
  對!絕不能讓老爺子留下後悔!
  第二天一大早,村裡就似乎憋著股什麼勁頭了。田野上雖
  然靜悄悄地沒一點聲兒,但人們卻好像戰戰兢地聽到了什麼響動。只有「文廟」內依舊冷冷清清、死氣沉沉。
  狗,還是悲哀地被拴著……
  老爺子大概是為了掩飾昨天的失態,又癡癡地站在院內望著那群鳥兒。狗哀叫了一聲,鳥群撲愣愣又飛上了柳梢頭,但他還是一動不動。反常,都反常!爹反常、狗反常、可兒女又該對誰去反常?
  柳絲兒耷拉著,樹蟬兒呻吟著,這反常到何時是個了啊?
  當機立斷,找到出路!
  三兒一女壓低嗓門,在屋裡悄聲再次研究到底應該怎麼辦。老大、老二雖住房分別僅為十二點六平方米和十一點九平方米,卻決心馬上接爹去共享天倫之樂。雖樂的範圍是那麼狹窄,極易摩擦起火,但即使拋妻別雛也在所不惜!女兒更為堅決,好像爹非她莫屬,並聲稱斗室之內更可見孝心。唯獨小四子卻很鄙視兄姐的自我犧牲精神,而且引用弗洛伊德原理推論出再為爹找個老伴兒的必要性,同時保證一切經濟負擔和物質準備均由他負責!不是哥兒們尚講哥兒們義氣,何況是親親的哥兒們那更得講哥兒們義氣!但三丫頭堅決反對,兩兄長也頗有微詞,吵聲漸大,猛然間望見窗外老頭子呆滯不動的身影,為防意外,只好暫時「停火」。
  簡直是個折磨人的老頭子啊……
  突然,三丫頭指著窗外輕聲驚呼了:「瞧!鳥兒,果然有那麼隻鳥兒!」
  頓時,屋內連竊竊低語聲兒也沒了。兒女們齊爬在窗子上向外望去,只見在對面的籬笆上,果然落著一隻麻雀,黑翅兒,似離了群兒。煩躁,不安,但任它翅兒抖著,爪兒刨著,就是
  連那柳梢頭也飛不上去了。老了。爹望著它,它望著那成群飛掠過麥熟地的鳥兒群,都一動不動了。好像在想著什麼,神了。
  兒女們也感到眼前變得恍恍惚惚了……
  沒一點兒聲,更沒有一點聲兒了。院子裡這個靜啊,就連被拴著的狗也趴臥在那裡不動了。似有什麼又吸引著它,那神態更顯得迷惘而專注了。鳥不動,狗不動,人更不動,彷彿小院的一切都在一片死寂中凝固了。
  兒女們的神情也變得迷迷怔怔了……
  猛地,小院四周炸裂般地一聲、一聲,又是一聲,驟然擊破了眼前的沉寂。隨之,此起彼伏、密麻交熾的炮仗聲音,便驚天動地般地爆響成了一片。小掛鞭的清脆,轟天雷的悶重,二踢腳的高空震盪,滾地炮的連珠炸響。放!放!痛痛快快地放!崩他娘個粉身碎骨,炸他娘個淋漓酣暢!
  小小的「文廟」在聲浪中打著顫兒……
  兒女們一驚,目光猛地一抖,眼睛便緊貼窗口更一動不動了。似在戰戰兢地等待炸裂這陰氣沉沉的小院的一剎那。
  響,四周還在震顫中響……
  只見籬笆上那小鳥兒驟然不見了,凝神呆望的狗驟然也匍伏不動了。只剩下老頭子一個人,還在連天炮仗聲中癡癡地呆站著。茫然地望著四周,像身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這院、這屋、這狗、這鳥。而只剩下了耳旁這炸裂般的聲響,遠的、近的、沉悶的、清脆的。他在聽,他在一動不動地聽!神情是那麼的專注,身子卻在微微地發抖。
  突然……
  狗從驚恐中復活了,一伸腰,便掙扎著站立起來。探起頭兒,似乎還在這驚天動地的震響中尋找著什麼。猛地,它迎著連天的炮響吠叫了。一聲,又是一聲。隨之,它便絕望地拖長
  聲調大叫起來。
  但這更像嗥……
  老爺子在呆滯中顫兒打得更厲害了,似迷惘、又似清醒;似驚懼,又似思忖。身子在劇烈地抖,目光在緩緩地變。
  兒女們匆匆來到老人身旁了……
  待四周的炮聲漸漸平息後,籬笆牆外早圍上了一層又一層的人,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一張張憨厚的臉,一雙雙期待的眼睛。子女們驟然間明白了什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兒,但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這足夠了,莊稼人求的就是這個眼神兒。
  再看老爺子……
  站在兒女們身邊兒,還顯得那麼恍恍惚惚,但似乎又和往日的恍恍惚惚有所不同。他好像又重新認出了眼前的這些人們:兒子、女兒、大人們、還有孩子們……嘴巴抽搐著,似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籬笆內外,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著,又變得沒了一點聲兒。
  陣響過後,才知道什麼叫靜……
  鄉親們也似乎忘了吭聲兒,他們只是期待地望著。人們多麼盼一陣炮仗崩出個合情合理的老爺子,但眼前這位有點兒像,又有點兒不像。鄉親們更戰戰兢兢了,生怕說不對勁兒又把老爺子那剛醒過的神兒給掖了回去。
  老天爺!但願炮仗真的能避邪……
  似乎老爺子不那麼「隔澀」了,又似乎還有點兒不對。不好!老爺子的目光突然又轉了,好像在屋裡院外搜尋著什麼。又過了一陣,他又彷彿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猛地,他向著籬笆外急切地喊上了:
  「小五兒!小五兒……」
  這喊聲在村舍田野間迴盪著,人們不禁為之一怔。雖然這名兒從未出自老爺子之口,但大夥兒還是忽然記起:這是在喊狗。
  「小五兒!小五兒……」
  這聲音還在向遠方的麥熟地上飄蕩著,但院裡卻驟然不見了它的蹤影。多會兒出去的?不知道。只能看見院裡留下的它咬斷的繩索。
  這狗:……
  這狗
  這狗,是曾經被親暱地叫作過:小五兒!
  兒女們曾堅決反對過這個稱呼:什麼?老大、老二、三丫頭、小四子,如今又出了個小五兒?但誰讓自己兄妹一個個先後走了,而娘又耐不得膝下沒有兒女的寂寞,總得有誰來逗娘高興,那小五兒就叫小五兒吧!
  似乎可以這樣推想……
  這條狗並不理解其中的含意,只感覺到這聲兒中含著愛撫、親暱和庇護。有了這聲兒,就可以在家調皮搗蛋、在外好吃好喝。有了這聲兒,就可以任竟撒嬌起哄、隨心歡奔亂跳,甚至可以不把那古板兒老頭子放在眼裡。它從小就很少和同類接觸,或者在這聲兒的縱容下,它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條狗。
  為此,它曾也有過萌動,卻從來沒有過戀愛……
  它滿足這聲兒的愛撫,追逐著這聲兒生活。但終於有一天,這聲兒變得越來越衰弱了,甚至就要聽不到了。只在最後那個夜晚,才又聽到了這聲兒微弱的呼喚:
  「小五兒……小五兒……」
  它不懂,不顧周圍那些人們驟然的飲泣,一下子便歡騰地撲到炕沿邊兒上,像往常那樣遞上一隻爪子。一隻手掙扎著伸過來了,抖抖瑟瑟地又握住了它。親暱,但無力,只有斷斷續續的泣述:
  「要好生待小五兒……我、我死了,別嫌它……該給它找個狗伴兒……可憐見的……」
  它不懂,還在興奮地聞著、嗅著、舔著這只枯瘦的手,甚至還激動地呻吟著,但四周猛地響起了一片絕望的哭聲,那手也突然鬆了,它一下從炕沿邊兒上滑落。它惘然,仍想再一次撲上去,但受到的卻是哭泣中的呵斥,嚎啕中的踢打。最後,它平生第一次讓戴上了皮套圈兒,被孤零零地拴在院子裡。任它困惑、任它不滿、任它反抗,那過去庇護它的聲兒卻永遠再不會出現了。
  它記得那土堆兒,一切都被埋在那下面了,連人、帶那聲兒……
  從此,親暱的呼喚消失了,小五兒這名兒也等於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往日那痛快的日子也隨之消失了。驟然間的冷冷清清,使它似乎突然發現了自己只不過是一條狗、一條沒了主人的狗。
  您哪!這叫什麼滋味啊……
  它惶惶然不可終日了。更可怕的是:那個經常給它白眼兒的老頭子,過去整天不著家,現在也一天天呆在屋子裡不出門了。它不懂得這種變化,卻漸漸在迷亂中變得固執起來:它開始一天天趴在地上傾聽著,一動不動,就盼那親暱的聲兒出現。
  「小五兒……小五兒……」
  有幾次,它似乎聽到這聲兒回來了,飄渺的、隱約的、但也是柔情的。近了、近了,馬上就要回到它的身邊兒了……但又是誰在動?誰在響?把這聲兒驚走了、攪沒了。四周又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它垂頭喪氣、它焦躁不寧,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就煩聲音、就煩響動、更煩身邊這個陰沉沉的老頭子。
  幹嘛?他總在一個勁兒地盯著它……
  但它還在一天天地臥著,豎著耳朵在聽、在等,一動也不願動,生怕錯過了時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原先那小五兒也再沒有了,眼前只剩下了一條淒涼的老狗。
  但它還在固執地等待著……
  老頭兒古怪地來它眼前晃什麼?它下意識地咬了他的手。屋裡幹嘛又回來了這麼多的人?它又煩躁地躲到院子外。似乎那聲兒也被嚇得藏在籬笆後頭,它惘然間第一次獨自向大門外走去了。這又礙著誰和誰了?但突然間招來的卻是又喊、又罵、又追、又攆、又捆、又拴,最後還有從未受過的踢和打!
  它在悲憤中完全絕望了……
  它似乎憶起,當它第一次被拴起來之後,那聲兒就再也不見了,留下的只有漫長的悲哀。而這一次脖子上又被套上了繩索,那將又會意味著什麼?它嚇傻了,癡癡地再不掙扎、再不叫了。
  狗,彷彿也能預感到不祥……
  好像又不對!似乎正因為它被繩子拴著,那聲兒又急匆匆地閃現了。在籬笆外,在水坑旁。就要跨大門了,就要進小院了,就要來到這兒解救它了。它戰戰兢兢地匍伏在地上,激動得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
  瞧!還有那隻鳥兒,也癡癡地立在籬笆牆上替它張望……
  來了!就要來了……
  突然,一斤大崩地裂般的炮響,猛地把這一切都破壞了。那鳥兒驟然不見了,那聲兒頓時被淹沒了。它震驚、它恐懼、它悲憤、它狂怒,終於絕望地開始長嗥了。好像它本能地感覺到:小五兒這呼喚永遠再也不會出現了。它跑了,趁人不備遠遠地跑走了,院子裡只留下了被它咬斷的繩子。
  狗,人的眼睛裡沒有狗。它是孤獨的……
  但就在這時候,那呼喚卻意外地閃現了,有人在向著靜靜的田野急切地呼喚著:
  「小五兒!小五兒……」
  它聽不到了,院內看不見它的蹤影,只能看到老爺子張慌失措的面容。他還在喊,他還在叫:
  「小五兒!小五兒……」
  像這一陣炮仗把他那迷亂的心震開了一道縫兒,老爺子似乎突然發現了狗的珍貴。再不僅僅是喊了,他猛地甩下眾人追出去了。兒女們又感到不安,尾隨著就要勸阻,但小四子卻攔住了哥哥姐姐,又玄玄乎乎地說上了:
  「先讓爹找去吧!說不定認出了狗,就認出了人兒……」
  老爺子沒聽見,只顧呼喚著四處尋找了。
  村裡村外是這麼靜。連天炮仗響過後的那種靜。漫長的、安詳的、悠著勁兒的那種靜。樹在這悄沒聲兒中生長,莊稼在這悄沒聲兒中發黃,牲畜在這悄沒聲兒中配種兒,雞鴨在這悄沒聲兒中孵化。一切都自自然然、無聲無息。老爺子走著走著,那口中的呼喚聲兒竟越來越小了,他幾乎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找狗,還是在尋找自己。
  老爺子默然了,但還在悶著頭兒走……
  他只感到,自己這一生就像坐在一輛老伴兒趕的牛車上,緩緩地按著一個節奏向前□轆著。哪裡是一站,不知道。車輪兒
  一個聲兒地轉著,牛脖子上的鈴鐺一個點兒地響著,老伴兒那溫情的話兒一個勁兒他說著,他漸漸晃晃悠悠地睡著了。夢,一連串的夢。平淡無奇,但很溫暖安適。突然間,車輪兒象撞在了什麼上頭,劇烈地震盪,他被驚醒了。猛一睜眼,車不見了,人不見了,夢消失了,眼前只閃現出一片黃昏中茫茫的曠野。沒有風,沒有一絲響動,孤零零地只剩下他一個人。
  暮年就這樣突然地來到了……
  他惶恐,他不安,他甚至莫名其妙地追悔起一路上沒敢愛、沒敢恨、沒敢喊、沒敢叫,就只落得現在這樣形影孤單、兩目蒼茫了。說不清是對妻子的思戀,是對往事的追悔,是對自己窩囊一生的歎息,還是對驟然降臨的遲暮的恐懼,一剎那他感到心迷眼亂、手腳失措了。
  猛地,一聲聲驚天動地的炮仗震響了……
  他打了個冷顫,似乎又從另外一個夢境中被驚醒了。惘然間發現,原本就沒有什麼車,原本就沒有什麼人,原本就沒有那可追悔的一切。只有落日、黃昏、還有那條狗才是最現實的。沉思中,他又急不可待地向著四野呼喚了:
  「小五兒!小五兒……」
  隨著這蒼涼的呼喚聲,恍惚間他覺得那狗真的回來了。但不是現在這條大狗,而是條剛剛出生的小狗兒。四條小腿兒頂著個胖胖的大腦袋,傻乎乎地在炕上亂拱亂爬著。不小心,竟讓大腦袋拽得栽了個跟頭,還孩子氣兒地呻吟起來。老伴兒竟也跟著閃現了,忙心疼地把小傢伙抱進被窩兒裡。他不滿,可老伴兒卻突然驚喜地嚷嚷了:「它拱奶呢!它拱奶呢!」還不等他再說什麼,老伴兒已經摟緊這毛茸茸的小東西,親暱地叫了起來:
  「小五兒!小五兒……」
  隨著這遙遠的聲音,恍惚間他覺得那狗已經撲到自己的身邊了。但還不是現在這條大狗,而是條長腿細腰的半太子狗。頑劣、調皮、蹦出跳進。雖深得老伴兒寵愛,但他卻從未叫過他一聲小五兒。叫?和孩子們論排行?那等於承認自己有了個狗兒子。有失斯文!但老伴兒卻似乎又在它身旁閃現了,才不管這些呢,好像正在囑咐:「小五兒,小五兒!天這麼晚了,快去找老頭子!」這傢伙真歡蹦亂躥著來了,也不管他正在別人家給孩子補課,跳進門兒來就圍著他又撲又叫,最後竟叼著他的褲腿兒非拉他回去不可。嘶啦一聲,褲子幾乎被拽了下去。幸虧他提得快,不然準會斯文喪盡。他剛想抬腿狠狠給它一腳,遠處就傳來了老伴兒焦急的呼喚聲:
  「小五兒!小五兒……」
  隨著這逝去的聲音,恍惚間他覺得那狗就要跳到他的懷裡了。還不是現在這老氣橫秋的狗,而是條嬌縱壞的大狗。虎頭虎腦的,仗著老伴兒的寵慣,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似乎有幾個外地工作的得意門生專程來探望他了。他高興,老伴兒高興,弟子們高興,這傢伙也高興。但禮貌得有點反常,僅在院子裡瓜棚豆架下圍著他們撒了兩圈歡兒,就自行隱退了。一個大拼盤、幾樣農村菜,早在屋裡炕桌兒上擺好了。雖談興正濃,還是被老伴兒催進屋裡。但進門抬眼一看,便不由地暗暗叫苦了。只見這傢伙竟躍居炕上,正專撿大拼盤裡的醬牛肉片有滋有味兒地品嚐呢!成何體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當即順手抄起一把火鉤子,狠狠地就要向它打去。這傢伙也似乎自覺理虧,頓時也瞠目失措了,傻乎乎地竟一動不動,但就在這火鉤子即將見血之際,老伴兒忽然猛撲過來托住了他的手,慌慌張張地失口喊叫著:「小五兒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什麼?剎那間他幾乎被這古怪的邏輯弄得下不了台。而那傢伙卻剛等醒過神兒,便一躍躲在女主人身後,竟得意地公然汪、汪、汪地叫著向他示威了。弟子們忍俊不住大笑著為他解圍來了,那傢伙還在興奮地叫,最終還得老伴兒嗔怪地加以制止:
  「小五兒!小五兒……」
  隨著這聲音的逐漸飄遠、逐漸消失,恍惚間他突然發現,那被大腦袋拽倒的小狗兒,那細腿長身的半大子狗,那偷吃牛肉的調皮狗,都一個個甩開了他,匆匆追逐著那聲兒遠去了,消逝了。在眼前只剩下了一條悶悶不樂、煩躁不安、日漸衰老的狗。而它也似乎準備著追隨那聲音遠去了,給他留下的只是那哀怨、不滿和悲憤的目光。他又不安地顫慄了,隨著自己那煩狗、厭狗、拴狗、踢狗的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閃過,突然間他竟脫口喃喃自責了:
  「小五兒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語音兒未斷,他突然間發現,那狗似乎已經從自己眼前消失了。彷彿往事就此被割斷了,過去就這樣被帶走了,四週一下子變得這樣冷冷清清、空空蕩蕩。不!不能割斷,不能帶走!留下它,就等於留下了往事,就等於留下了回憶,就等於留下了人生的樂趣!他又開始惶恐地呼喚了:
  「小五兒!小五兒……」
  震響驟停後的田野顯得是這麼清爽、這麼寧靜。風兒不吹,樹兒不搖,就連麥浪也彷彿懶得動彈了。似乎整個村子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一個永恆的夢。
  「小五兒!小五兒……」只有老爺子的呼喚還在村前村後迴盪著。
  村裡人都默默地聽著,一動不動,都盼這位辛勤了一生的老人能找回自己那狗,也能找回自己那夢,也能找回他自己。
  兒女們也一動不動,他們也彷彿正被這聲兒吸引著去見自己的娘親。
  田野靜悄悄……
  那呼喚還在飄著,越飄越遠。飄過了村後的麥地,飄過了河邊兒的柳林,飄向了那埋著一個又一個夢的野灘。
  那狗正在這裡,守著一個墳頭兒……
  可以這樣推想,當人們震驚於陣陣炮仗聲中時,它早已在絕望的長嗥後咬斷了脖子上的繩索,趁人不注意悲哀地溜了出來。它垂著頭、塌著腰、夾著尾巴,傷心地一步步向著村口外跑去。身後,村舍還在炮聲中打著顫兒。崩起的火花,騰起的硝煙。它三步一回頭,怨恨地望著、不安地瞅著。或許它就這麼認為,就是這恐怖的震響、可怕的火光、討厭的煙霧,把那親暱的聲兒阻隔了、嚇跑了。人類再不可信賴了。它要找,它要親自把那聲兒找回來!
  村裡那炮仗聲漸漸平息了……
  但它卻彷彿並沒有覺察,而是在迷幻中固執地越跑越遠了。憑著它的本能,憑著它對往事的印象,終於跑到了這片埋著世代人夢幻的地方。墳頭兒上已經蒙上一層綠茵茵的青草。它開始悲哀地呻喚了。沒有回音兒。它開始刨動土堆兒了。還是沒有回答。它正準備長期守在這兒等下去了,突然,遠方那早已消失的呼喚卻隱約閃現了:
  「小五兒!小五兒……」它那耳朵尖兒一顫,驟然臥在墳頭兒旁一動不動了。呆呆地聽著,癡癡地望著。
  「小五兒!小五兒……」
  它還是一動不動,戰戰兢兢地傾聽著。音兒似乎不對,但聲兒卻是同樣撓著心坎兒的。它伸長了脖子更不敢動了,像生怕把這呼喚驚跑。
  「小五兒!小五兒……」
  它癡了、呆了,彷彿化成了一條泥犬木狗。但眼神兒卻在急驟地變幻著:期待、喜悅、困惑、不安,似正在作著一個多變的夢。
  他來了,淒涼地叫了一聲:「小五兒……」
  它不動,癡癡迷迷地望著他。
  他站住,又輕輕叫了一聲,「小五兒……」
  它不動,眼神中似又閃出了疑慮。
  他再不叫了,眼睛裡溢滿了老淚。
  它還是不動,像怕失掉這聲聲呼喚。
  他望著它,眼前是一條驟然衰老了的狗。
  好像是他,又不是他。
  好像是它,又不是它。
  全是因為這久已消失的呼喚……
  靜啊!沒有一絲聲息,沒有一點響動。只有一個又一個墳頭兒,靜靜綿延在這四周的草地裡。藍天下,顯得是那麼安詳、那麼恬靜,任天上投下的雲影在草皮兒上輕輕摩娑著。
  他還在望著它,像在尋找失去的往事。
  它也在望著它,像在找回丟失的過去。
  他望著它,一動不動。
  它望著他,一動不動。
  像凝固了。在這青塚綠草間,人、狗、過去和現在、夢幻與現實,都像在一片靜悄悄中。
  雖然近,卻仍有距離……
  無聲無息中,兒女們和村裡人都悄悄找來了。他們也都在遠處默默地望著這人、這狗。但這人、這狗卻彷彿一點兒都沒覺察,仍然在默默地對視著,彷彿在相互重新認識。
  人,一動不動。
  狗,一動不動。
  旁邊,就是那曾經給過這人、這狗歡樂的墳丘……
  突然,小四子的目光落在那墳丘旁被狗刨起的黃土上,四周的空氣開始驚顫了,猛地,只聽小四子一聲怒吼,就見他抄起一塊石頭便向那狗撲去:
  「渾蛋!我讓你刨墳!」
  人在吼聲中驟然驚醒,狗在夢幻裡變得更呆,小四子眼看就要舉著石頭砸了下去,頓時老爺子復活了,猛一下撲上架住了兒子的手,下意識地竟惡狠狠喊了起來:
  「小五兒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狗一怔,迷幻中像找到了什麼,驟然躲到老爺子身後,竟失神地示威似地叫了一聲。
  老爺子一怔,也驟然呆滯不動了。
  人們也一下愣了神兒。
  只有那喊聲還在這塋地裡迴盪、迴盪,似在重複著誰的聲兒、誰的調兒、誰的音兒、誰的話兒?
  但人們誰也不願再往下想……
  終於,老爺子想到往回走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狗也默默地跟上來了。雖然還顯得迷迷怔怔,但總算開始調頭兒回家了。兒女們和村裡人既高興又緊張,提著腳跟兒尾隨在後頭,生怕弄出點聲響兒來,再把這兩位給驚回頭兒去。
  籬笆上那孤零零的鳥兒又閃現了……
  人們感到又有點玄乎,但這黑翅兒老家子卻置若罔聞,一見遠方歸來的那人、那狗,便激動地又抖翅兒、又彈爪兒,嘰嘰喳喳地叫個沒完。
  不好!這人、這狗、這鳥兒……
  果然,老爺子一看見這鳥兒,便站住不動彎兒了,似乎又顯得有點不對勁兒。而那狗也盯著這隻鳥兒,也彷彿驟然間變得垂頭喪氣了,四條腿一軟,竟倒臥在大門口懶得動了。
  到家門了,這又犯了什麼毛病?……
  但這狗、這人,又有所不同。老爺子僅僅是愣了一會兒,便甩開狗自顧顫巍巍地大步跨進院裡、走進屋裡。而狗還是一動不動地臥在大門外,彷彿誓死再不願跨進這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小院了。
  這算怎麼和怎麼檔子事兒啊?……
  兒女們和鄉親們心頭上又佈滿了疑慮:老頭子又犯倔獨自回屋去了,而狗又死不願挪窩兒,這事兒何時才是個了啊?但又似乎不對,老頭子在屋裡輕輕叫狗了:
  「小五兒!小五兒……」
  狗,耳朵尖兒一顫,又迷迷怔怔站了起來。
  「小五兒!小五兒……」
  狗,渾身又是一抖,竟恍恍惚惚迎著這聲兒進屋去了。
  神了!這娘留下的呼喚簡直神了……
  屋子裡久久地沒有一點聲息。人不見一點動靜,狗也再不見出來、靜悄悄地就像根本沒進去人和狗似的。
  大夥兒越來越犯疑了……
  三兒一女逐漸慌了神兒,首先不安地向屋子裡走去。但他們剛一跨進門坎兒,便被眼前的景象鎮得悄沒聲兒了。啊!牆上驟然掛滿了娘的照片。大的、小的、一張張、一幅幅。娘在笑,娘在笑著望著爹、望著狗、也在望著他們一個個。
  靜啊!攪拌著甜的、酸的、欣慰的、悲慼的靜啊……
  只見爹坐在炕沿兒上,正在凝視著娘的照片。狗也蹲臥在炕沿兒下,正在凝視著娘的照片。無聲無息、一動不動。但就在這悄沒聲兒中,屋子裡似乎正瀰漫起一片柔情,沁入了老人、狗、以及兒女們的心坎兒。女兒首先禁不住啜泣了,老爺子一怔,但他並不想掩飾,而是又對著那狗輕輕地呼喚了:
  「小五兒……小五兒……」
  狗呻吟著,慢慢地向他挪去,片刻竟把頭伸在了老爺子的膝蓋上,緊緊依偎著,一動也不動。
  兒子們開始啜泣了,但老人卻摩娑著狗的毛兒說:
  「你娘囑咐我……別嫌它……要、要給它找一個狗伴兒呢……」
  窗外,那歸來的麻雀飛上飛下、嘰嘰喳喳,終於一隻隻歸窠了。只剩下一隻還孤零零地留在窗口外,不時雀躍一下向內望著。
  老爺子似乎又被它吸引了。
  這鳥兒……
  這鳥
  第二天,老爺子又站在房簷下看鳥兒了。他似乎仍然在琢磨什麼……
  成群的麻雀都飛到田野上去覓食兒了,只有那只黑翅兒老家子還留在窗口上發呆。老爺子望著它,它也望著老爺子。不同的是,經過那陣炮仗震響之後,老爺子的眼神兒彷彿變得柔和了,而它卻好像還是驚魂未定的。
  似乎可以這樣推想……
  這是一隻從小寄居在老爺子簷下的麻雀,可真正稱得起名
  副其實的「家雀兒」和「老家子」。要不怎麼總把它和「家」字聯在一塊兒呢?它從剛一破殼起,就彷彿和老爺子一家結下了不解之緣。到有了鳥伴兒後,就更覺這房簷頭兒選得不錯。一個愛說愛笑的老太太,一條歡蹦亂跳的狗,一片熱熱火火的景象。得!正有利於踩蛋兒、孵雛兒、相親相愛理毛兒。誰還能想到將來還會有別樣的日子?
  那時候,老爺子根本顧不上理它們……
  它也彷彿顧不上理這老頭子,傷心事兒來了。有一天,它那鳥伴兒貪籮篩下的食兒,就永遠消失了。它是孵過許多蛋,餵過許多雛兒,有許許多多的鳥的後代。可鳥界不講這個,大了,飛了,自己成家了,情份也就了了。該這麼辦!它也不覺著這是什麼忘恩負義。只是感到鳥伴兒沒了,驟然冷清得可怕。可簷下這院子裡種滿花,長滿菜,餵著雞,養著豬,食兒不缺,笑聲不斷,它又開始慢慢適應了,甚至在這環境中漸漸飛不高了。
  那時候,老爺子也沒想到會理它……
  它也似乎沒有想到會去理這老頭子。但是有一天,當一片絕望的痛哭之後,過去院子裡那熱熱火火的一切,彷彿眨眼間便隨之沒有了。而這個老頭子卻在一片死氣沉沉之中,異樣地長時間留在這簷下不走了。還有那條狗,也整日裡一動不動。四周是這麼空空蕩蕩、冷冷清清,使它頓時想起了藍天、想起了田野、想起了那隨群飛翔的歡騰勁兒。它掙扎、它撲騰,它想飛上柳梢頭、它想飛向麥熟地、但越掙扎就飛得越低,越低就越覺得恐怖,越恐怖就越覺得絕望。沒辦法,它老了。
  這時候,老爺子意外地注意上了它……
  它也發現了。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漫天的炮響、滿目的煙霧。一隻小小的鳥兒面對這巨大的震撼,它被震盪在籬笆下懵了。等它清醒後再看,就連那陰沉沉的老頭兒也不見了,狗更見不到影兒。家雀兒、家雀兒,沒家還成為什麼家雀兒?它在房簷上望著這空空蕩蕩的院子,似乎更感到末日就要臨近了。
  而現在,這老頭子又反常地盯上了它……
  它無法理解,正當它絕望恐懼到頂點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又好像變了。狗回來了、人回來了,一夜間都好像變了。那狗顯得是那麼平和,那老頭兒顯得是那麼安詳。悄沒聲兒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讓鳥兒瞧著都舒服。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換了一條狗。它惘然、它驚訝,愣著神兒傻站在窗台兒上。雖然好像那個「家」又回來了,它卻感到一種新的孤獨。
  瞧!這老頭兒還在沒完沒了地瞧著它……
  為什麼?它不懂。幸虧屋裡又走出了幾個人,一下子引得老頭子把眼神兒閃開了。傻瞧著那模樣兒沒了,臉上竟閃出一道一道的笑紋兒。但他還是指著它說:
  「你們瞧這只黑翅兒老家子!」
  它一顫,本能地躲過眾人掃來的目光,忙掙扎著撲愣愣地由窗台兒飛到籬笆上。它感到困惑和不安,它要躲開這一雙雙眼睛。
  鳥兒飛走了,老爺子的面前就剩下提心吊膽的兒女……
  他們也同樣感到困惑和不安:怎麼著?又有點玄?炮仗剛完了又要銳鳥兒?昨天夜裡已經變得好好的,今個兒早上別又犯了魔症?小四子說過,老年性異化,越老古板兒就越異化得沒邊兒沒沿兒!這……是玄!
  老爺子似乎也看出了兒女們的心思,但還是憋著勁兒要說:
  「別那麼瞅著我,爹不犯魔症!我只是想告訴你們:老家子這玩藝兒也挺有意思,人越老毛兒越白,它可是越老翅兒越黑!」
  雖神情安詳、面帶笑容,可這沒邊兒沒沿兒的話總讓人犯疑,還是打住的為好,三丫頭當即提議:
  「爹!跟我去看看外孫散散心!」
  「嘿嘿!」老爺子笑了,「傻丫頭!就連那黑翅兒老家子也懂得:老就是老了!讓黃翅兒老家子盡圍著打轉兒,誰領著雛鳥兒學飛覓食兒?那非把眾鳥兒墜得飛不起群兒不可!」
  哦!原來是為了點這個?沒玩玄、很正常。可兒女們更覺得於心不忍,老二當即插話:
  「爹!那是鳥兒……」
  「鳥兒?」老爺子說道,「鳥兒也明白這個理兒。你們瞧!那黑翅兒老家子也知道守著這房簷兒,頂多飛到籬笆牆上落著。」
  鳥兒不懂,彷彿為了再次躲開掃來的目光,把頭掖在翅兒下開始撓癢了。老爺於卻還在望著、望著,似乎眼神兒又有點蒼涼了……
  「爹……」老大吞吞吐吐也忙搭話了。
  「就這麼著了!」老爺子一怔,又變得滿精明的,「你們都快點口去。放心吧!爹還要琢磨著給小五兒找個狗伴兒呢!」
  「爹……」幾個大的都覺得爹驟然變得這麼好,好得似乎有點那個……
  「您聽我說!」只有小四子始終想著自己那弗洛伊德式的計劃,並欲趁勢推行。
  「你小子少開這個口!」貌似發火,但目光中卻透著愛撫和淒涼,「你那堆洋玩藝兒,爹在院裡早聽到了!當時沒抽你大嘴巴子,就算你便宜!你小子再敢瞎白乎,小心我立馬打折你的腿!」
  「爹!小、小四子也是急得!」老大不識眼色,趕忙出來打圓場兒。
  「急得?」故作嗔怪,「急得把爹看得連鳥兒都不如了!瞧那黑翅幾老家子,伴兒早沒了,還懂得守著個窩兒自得其樂呢!」
  鳥兒不懂,站在籬笆上卻是悲哀的……
  兒女們也不懂,還滿有興趣地張望著。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麻雀一對兒一窩兒,公雀先死了,母雀會有別的鳥窠收留。而如果母雀先死了,那公雀就得一輩於打光棍兒。這可能是因為母體總能為鳥群孵兒育女,不斷壯大鳥的群體,而獨守空案的公雀卻只能為雙宿雙飛的鳥群作出犧牲:探路、報警、以身相試稻草人等等。待到老了,現實將變得更加嚴酷。鳥群逐漸把它遺忘了,它只能孤獨地在窩畔覓食兒,寂寞地對天愣神兒。雖然它也本能地留戀生命,害怕冷冷清清,總盼屋簷下永遠生機勃勃。但它卻只懂得渴求,從不知什麼叫瞞怨。最後,當它實在掙扎著飛不起了、跳不動了,它便會自然而然地默默死去。
  老爺子一輩子都在屋簷下守著家雀兒過日子,他能不明白這個?……
  或許正是他明白這個理兒,他才對兒子、對女兒、對鄉親們、對周圍的一切,感到是這麼滿意。或許是那一陣炮仗震得他心胸豁然開朗,才使他驟然變得是這麼合情合理、這麼平和安詳。總之,一夜間簡直成了個好到不能再好的老頭子,甚至好到讓人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難怪小四子背後悄悄對哥哥姐姐神秘地叨叨著:
  「玄!另一種玄!到哪兒再找這麼好的爹啊!莫不是娘在暗地裡招手兒?……」
  鳥兒仍然立在籬笆上。小風兒習習,柳絲兒依依。它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也漸漸被那老頭子安詳平和的神態陶醉了。院子裡臥著有那懶洋洋的狗,台階前站著那說笑著的人,這就足夠了、夠了!
  它不懂得:撿回來過去,那未來也就立即呈現在眼前了……
  第二天,兒女們在老爺子的反覆勸說下,含著一種淡淡的緒幾乎使兒女們不願動了,但老爺子卻一聲聲攆他們了:
  「走吧,走吧!小五兒還在家等我呢。」
  「小五兒……」女兒哽咽著更不願動了。
  「走吧,走吧!」老爺子更加慈愛地推著她,「孩子們在家盼娘呢。」
  「爹……」老大老二都還想再說點什麼。
  「走吧,走吧!」老爺子還是溫和地催。
  只有小四子還不甘心,總想重新再挑起點樂子。但這平時伶牙俐齒的小伙子,吭哧了半天,竟莫名其妙地崩出這麼一句詞兒來:
  「爹!那、那、那我們走了……古德、您哪、拜!……」
  什麼?沒有發笑,只有發懵,老爺子揮著的手驟然不動了。
  兒女們不敢回頭,終於懷著那不祥的預感咬著牙走了,消失到田野盡頭,消失在遠方的麥浪深處。但他們的眼前卻總現出那娘養大的狗、爹看慣了的鳥兒,以及那空空蕩蕩的小院兒。從今後,就只剩下了這三個:人、狗、鳥兒……
  老爺子也在沉思中往回走著,但他的耳邊卻只是迴響著小四留下那話音兒:
  「古德、您哪、拜!……」
  他迷惘、他不安,竟莫名其妙地被這混合詞兒困擾住了。在什麼時候聽到過類似的話兒。在小日本兒侵華時?還是在抗戰勝利後?他根本無心去問是與非,而是驟然感到,在這土洋結合的「您哪、再見!」聲中,自己一下子便被推得老遠老遠的。恍惚間,他發現自己已經生活了好久好久了,久到彷彿早已不屬於這個時代了。似乎就是在一片朦朧中,那未來就是踏著這「古德、您哪、拜!」的點兒,加速向自己走來了。
  夕陽下,那鳥兒正立在籬笆上等待他……
  憂傷終於要走了。
  鳥兒還立在籬笆上,狗兒還臥在院子裡。好像它們都受了老爺子的影響,今天變得是更平和、更安詳、懶洋洋地也更有分寸了。對老爺子送兒女們的走,似乎也採取了「君子之交談如水」的態度。神情上難免有點哀愁,但身子卻動也不動。
  一群麻雀撲愣愣地從麥浪尖兒上躍起,向著河畔的翠柳林飛去了。十幾條歡蹦的小狗兒躥出村口,也追隨著村裡人來和老爺子一起為子女送行了。
  田野靜悄悄,四周沒有一點兒聲息……
  「老大、老二,」老爺子停住步說,「你們都有幾個炮仗。小時候、爹總不讓你們放。這次回去了,該放就放,可、可千萬別也等到老了。」
  「三丫頭!」老爺子又久久望著女兒,半晌才說,「要、要學你娘,學你娘!」
  「爹!」女兒哽咽著。但……
  「小四子!」老爺子罕見地摩娑著小兒子的頭,顫抖著說,「就、就你不像爹,好、好、好、好!」
  「爹!」傻小子哭了。就他沒有這個「但」……
  送別似乎是沒完沒了的,鄉親們始終在後跟隨著。望著父子們依依惜別的離情,誰也不願再多說什麼。渠水靜靜地流著,麥浪緩緩地湧著,樹影兒輕輕地搖著,一片又一片的莊稼悄沒聲兒地延伸著。只能聽到老爺子聲聲的囑咐,兒女們低低的啜泣。鄉親們越走也越這麼想:多好的老爺子啊!一夜間變得好到不能再好了。但他們同樣也為此隱隱感到不祥。
  遠處,誰家的放牛娃在吹響短笛兒……
  老爺子終於站住再不遠送了。不知為什麼?兒女們卻頓時想起了籬笆上那鳥兒,還有院子裡那條狗。一股惆悵的離愁別
  作為一隻家雀兒,它似乎最怕沒人的人家。遙見和藹的老頭兒回來,彷彿便身不由已地歡叫雀躍起來。但一看到他那眼神兒,就嚇得馬上住口斂翅兒了。這是怎麼了?老頭兒又望著它呆呆站著,竟又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了:
  「古德……您哪……拜……」
  它不懂,卻本能地又感到不安了。院子裡那狗也好像聽到這聲兒了,似乎也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忙掙扎著起來迎接,但彷彿連搖搖尾巴的勁兒也沒了。鳥兒又癡迷了,它似乎又本能地覺察到,那幾個人走了,簷下這老頭兒又有點變了。
  但好像變得又有所不同……
  沒有變回到過去那煩躁陰沉的老模樣去,只是眼神兒有點不對頭兒。但當那些大人孩子們來送飯聊天兒時,就連那眼神兒也變得又安詳和藹了。並且難得地給它撒了一把米,一直憐愛地瞧著它啄著、芻著。
  但還是有所不同……
  送飯的大人孩子們走了,老頭兒又癡呆呆地坐在台階上,望著遠方的落日,輕輕地摩娑著膝旁那狗。籬笆上的柳絲兒輕柔地擺著,但老頭兒的目光卻是蒼涼的,好像在無可奈何地默默等待著什麼。
  鳥兒不懂,還在啄食兒,它很滿意……
  村裡人也很滿意。如果說,過去大夥兒曾認為老爺子好得不能再好了,好到差點讓人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那麼現在就連這種預感也全部給忘了。老爺子越來越讓人感到放心。不但過去的壞脾氣兒一點也沒了,而且又成天沒明沒夜地顛兒來顛兒去,重新為各家各戶的孩子們忙乎上了。雖然說人老了難免有點犯迷糊,常用爹的名字罵兒子,又用兒子的名字叨叨爹,可誰又讓幾輩人同是他的學生呢?說到認字解題兒那更是顛三倒四,常常搞得新來的教師暗暗叫苦,但大家也覺得這是發揮「余熱」。都認為孩子們還小呢,只要老爺子高興就行!
  沒這點勁兒還算中國人嗎?……
  在這種勁頭兒促使下,大夥兒對老爺子照顧得更無微不至了,就連師娘留下的那條狗也大沾其光。狗食盆兒裡從不缺好吃好喝。這裡還必須補充一句:人們早對這傢伙刮目相看了,對它誇不絕口,盛讚它老成持重、溫文爾雅、大有「學者風」。
  苦就苦了這只黑翅兒老家子了……
  它又一次陷入了迷惘。在它看來,一開始老頭兒僅是眼神兒不對,愛一個人癡癡傻坐著。隨後就有點不對頭兒,總像在躲著什麼,一天到晚在外頭風風火火不回家。屋簷下重新變得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只剩下一條孤零零的狗懶洋洋地趴在院子裡,嘴巴搭在前爪子上,一臥就是老半天,
  冷清得可怕,又有幾窩老家子搬了家……
  更可怕的是,狗還有食兒,而它卻在老頭兒撒過兩把米後被遺忘了。它似乎越來越飛不動了,連飛上籬笆也費勁兒了,有幾次甚至幾乎撲騰著進不了窩兒,只能在屋簷下「雀躍」,但也顯得笨了。食兒找不著,只好眼巴巴地瞅著那狗身旁的食盆兒。羨慕、嫉妒,但它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麼長著翅兒會飛的往往不如一條狗!
  漫長的時日,難耐的飢餓……
  那狗還是一動不動,悄沒聲兒的,似乎只要撲騰一下翅兒,就可以美餐一頓兒。但不動聲色才是最可怕的。常言說得好:會咬的狗不叫!何況還有那猛地一撲呢!它甚至為此似乎又想起了那立起的籮篩,沒有生命、根本就不會動,但啪地一下,還是把它那貪食兒的鳥伴兒吞噬了。生存的本能,使鳥兒也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警惕。
  但它並不懂,這也是一條等於被遺棄的狗……
  這狗經過那陣炮仗的震響之後,是彷彿變成了另一條狗。但那是因為它認為那親暱的聲兒又回來了,它對人又產生了新的依戀。但誰曾料想到:那老頭兒漸漸不回家了,而只把它拴著留在院子裡。老頭兒親暱的摩娑使它對繩子默默地忍受了,可也不能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等待啊?愛,掛在繩頭兒上的愛!一天又一天就這麼冷冷清清過去了,它也顯得越老越懶了。但要知道,越是這樣,就越耐不得寂寞啊!
  瞧!眼前跳來只小鳥兒……
  是這只黑翅兒老家子。蹦跳著、啾啾著,就像過去在麥浪上試探那稻草人兒。目的是那狗食盆兒,但瞧的卻是狗那眼神兒。翅兒展著,爪兒跳著,心兒縮著,眼幾盯著。捕捉它的每一個動靜,細看它的每一個反映。只要一看哪兒有點不對勁兒,撲愣愣炸翅兒就準備飛!
  雀躍,鳥兒還在試探性地雀躍。進一、退二。退二、進三。
  那狗懶洋洋的眼睛開始有亮兒了,一動不動地望著這隻小小的家雀兒。耳朵尖兒不時抖一下,鼻頭兒不時抽一下,似乎很來神兒。但它又不敢亂來,好像生怕把這唯一的活物兒驚跑了,眼前又只留下一片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鳥兒開始停步望狗。
  狗也開始歪頭瞧鳥兒。
  它不動。
  它也不動。
  小院裡的一切彷彿在它們的身邊兒消失了。它的眼睛裡只映著它,它的眼睛裡也只映著它,除此而外,那籬笆、那柳梢、那屋簷、那大門外的田野,好像全都不存在了。
  那鳥兒又試著往前一跳。
  那狗還在絕對保持穩重。
  它戰戰兢兢。
  它也戰戰兢兢。
  試探著……
  這一天,老爺子又在誰家正為孩子忙乎著。一個梳羊角小辮兒的小妞妞興沖沖地跑了進來,眼睛閃著亮兒,小手兒比比劃劃著說:
  「爺爺,老爺爺!有一隻鳥兒落在小五兒頭上!」
  「什麼?」老爺子惘然。
  「真的!」小妞妞還在嚷嚷,「狗娃、小豆兒、蓮蓮、屁蛋兒,都看見了!」
  老爺子一怔,頓時感到心裡頭是這麼空空蕩蕩的。似乎失落了什麼?但說不情、講不明。他就像被什麼拽著似的,匆匆忙忙就向自己那小院跑去了。大人們不敢造次,孩子們卻嘰嘰喳喳地跟著跑來了。
  老爺子在籬笆外站住了……
  小鳥兒沒立在小五兒頭上,卻的的確確站在狗食盆沿兒上。狗不動,鳥兒也很坦然。只是這小院彷彿再也不是他的了。
  老爺子癡癡地望著,孩子們也乖乖地瞧著。但有稚氣的竊竊私語聲兒:
  「瞧!這狗、這鳥兒!這狗、這鳥兒!」
  老爺子聞聲兒調回頭來,苦笑著望著孩子們,竟失神兒似地脫口說:
  「還有這人……」
  孩子們不懂,一哄而散了。
  第二天,老爺子彷彿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再沒有出門
  兒。從清早開始,似乎就一直沉浸在那莫名其妙的惘悵之中,始終緊貼著窗口坐在炕頭上,愣著神兒向外張望著。
  院子裡靜悄悄地沒點兒聲息……
  那黑翅兒老家子又出現在狗的身旁了。一跳、兩跳,然後抖著翅兒跳上了狗食盆沿兒上,低頭啄食了幾下,隨之昂頭啾啾地鳴叫。狗側頭望了它一眼,又把嘴巴搭在前爪上,似乎臥得更悠閒安然了。沒有什麼過份親熱的表現,彷彿神交已久,一切都很恬淡。烏兒還在叫,倏地跳到狗背上去了。但狗還是一動不動,甚至閉上眼睛打盹兒了。好像只要有一隻鳥兒在身旁,什麼都滿足了,安詳得令人羨慕。
  老爺子還在望著……
  又一天,那黑翅兒老家子站在狗食盆沿兒上的情景,好像也被一群在柳梢頭歇腳的麻雀看見了。當然,黑翅兒老家子自由自在吸食兒那神態,就更引起了這群麻雀的注意。一隻、兩隻、三隻、五隻、隨之便是一大群鳥兒都落了下來。大概它們認為,連一隻孤雀都可以渺視這條衰老的狗,那它們就更可以為所欲為了。黑翅兒老家子驚恐地啾啾求援了。只見平常那懶洋洋的狗,猛然一躍而起,撲騰著向著鳥群狂吠了。罕見的發火,少有的勇猛。頓時,鳥群驚乍著四處飛走了,小院裡又只剩下一片安詳的寧靜。狗還是懶洋洋地臥著,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似沉思,似養神兒,只留下那只黑翅兒老家子,在它鼻子跟前跳著、蹦著、啾啾著。
  老爺子還在望著……
  又過了幾天,那黑翅兒老家子守著狗食盆兒,似乎越來越飛不動了。就連那矮矮的籬笆牆,它都須先撲騰上下面的柴禾堆,然後才能抖著翅兒再飛上去。再看屋簷下那窩,那比籬笆可要高多了,這鳥兒怎麼能歸得了這案呢?謎,簡直是個謎!但這黑翅兒老家子卻絲毫不給人無家可歸之感,每日裡仍舊圍著那狗啾啾地叫著。
  老爺子還在望著……
  這一天,天剛放亮,屋簷下的麻雀便一對兒一對兒出窩了,嘰嘰喳喳、鬧鬧嚷嚷,一撥兒一撥兒飛走了,但就是不見那黑翅兒老家子的蹤影,柳絲兒不動,樹影兒不搖,似乎都在為此感到驚訝。那狗被麻雀的吵嚷聲驚醒了。伸著懶腰走出了狗窩,但還是不見那隻小小的鳥兒。小院靜悄悄的,似也在懷疑,突然,哪發出的聲兒:啾啾!啾啾!再一細看,那黑翅兒老家子正尾隨狗的後頭,撲騰騰從狗窩裡飛了出來,一下便頗為得意地落在狗的腦門兒上。小院頓時間便顯得寧靜安詳了。
  老爺子還在望著……
  一天天過去了,那黑翅兒老家子和狗彷彿變得更默契了。鳥兒那討好的啾啾聲漸漸少了,那取悅的雀躍也漸漸沒了。除了自然而然地去盆裡吸點食兒外,再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了。一天天,鳥兒立在籬笆上,狗臥在院子裡,誰也不去打攪誰,誰也不去理會誰。但正因為這樣,也就更好像誰也離不了誰。就彷彿相伴已經一萬年了,現在它們正相伴著默默向未來隱去,漸漸地和大自然消融在一起。
  時間、空間,早已在它們身旁不存在了……
  老爺子一天又一天地望著,心,變得恬淡了;神兒,變得安詳了;目光,變得柔和了。他終於悟出了什麼。
  秋天,來到了……
  鳥兒還立在籬笆上,狗還臥在院子裡,人還依偎在窗口旁。
  遠處,靜悄悄的田野顯得更蒼茫了。籬笆牆外,一片片垂柳葉兒悄悄飄落著。只有屋頂的炊煙,還在湛藍的天上裊裊飄蕩著。
  人生……
  村裡人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裡,似乎都未發現老爺子這細微的變化。
  人們只覺得老爺子更值得敬重了……
  雖然說,老人家到各戶串門少了,也不再到自己孩子身旁窮忙乎了,但他們卻未追究原因,而是只覺得老爺子一天比一天變得更隨和、更安靜、更容易滿足、更不給人找事兒了。他們不但對此感到滿足,而且以此感到驕傲。
  哪個村裡的「文廟」,有這麼好的「孔夫子」啊?……
  鄉親們完全沒有理解到:老爺子現在正自覺而恬靜地步入了人生最後的歷程。而是由敬到孝,弟子們正暗中集資,決心要再為自己村裡這位「孔夫子」,重新再蓋一座現代化氣魄的「文廟」。好您哪!老爺子一輩子為村裡的幾代人忙乎了,能讓他老人家再住這又老、又舊、又矮、又破的房子嗎?
  不能、起碼得先來個洋式兒抽水馬桶……
  老爺子並不知道這一切。不知道往日的門生弟子們正在為他燒磚燒瓦、正在為他畫圖規劃。更不知道他們已經在那未來的「文廟」四周圍,種下了一行又一行小樹。
  天,漸漸變冷了……
  兒女們似乎也沒有覺察老人心境上的微妙變化。他們是孝順的,總在設法勒緊褲腰帶,不惜和愛人發生摩擦,盡力往村裡寄錢。但總是一次又一次被老爺子退回去了,而且覆信裡總是寫著一個又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更令人感動得是,老爺子還反常地總愛給小孫孫們寫信,滿紙慈愛的叨叨,卻絕沒半句教導之類詞兒。但仍然未引起兒女們的注意,他們還只是這樣認為:人老了、老得更讓人敬重了。
  寒風中,冬天終於來到了……
  老爺子的老寒腿又出毛病了,終於坐在熱炕頭上不能出屋了。正由於他自覺而恬淡地步入了人生最後的歷程,他似乎連那人生終點的時刻也忘了。他不想這個,只是很平靜地任時光緩緩推湧著渡到那人生的彼岸。
  老人很滿足地坐在窗口,總是一天天地向外默默地望著那狗。
  那狗也在院子裡靜靜地臥著,也總是一天天地向上望著那鳥兒。
  那鳥兒也還在籬笆上癡癡地立著,也總是一天天地向遠方默默地望著。
  人、狗、鳥兒,都望見了什麼?不知道。只能感覺到,正和諧地沉浸在一片永恆的靜穆之中,彷彿置身於一個既屬現在、也屬未來的夢境裡,就連自己也把自己忘卻了。
  但兒女們卻總在好心地攪擾著……
  女兒首先來信了,說是要來接爹去和小外孫團聚。老爺子一怔,似乎覺得時間馬上流逝得快了。但他還是樂呵呵地回信說:「爹要走了,你娘留下的小五兒誰來照顧呢?」
  那狗不知道,一副無所謂的神態……
  老大老二不忍心了,分別來信表示可以設法連小五兒也接去。老爺子又是一怔,似乎覺得時間馬上流逝得更加速了。但他還是故作玩笑地回信道:「小五兒也走不了,它已經找了個好伴兒,是一隻鳥兒。」
  那鳥兒也不知道,一副超然的模樣兒……
  從此,老爺子驟然發現,時光再不像往日那樣緩緩流淌了。一封一封的來信彷彿推湧著它飛一般地流逝著。老人家預料到了什麼,只覺得那最終時刻的節奏迎面加快了。
  人、狗、鳥兒的寧靜失去了……
  果然,這一天,正當他捂著雙腿在熱炕頭上愣神兒時,就聽見一群孩子手拍手喊著什麼從遠方跑來了。這是怎麼了?村裡人從不許孩子們到這門口吵嚷,今天為什麼這樣反常?正思忖間,孩子們那奶聲奶氣兒的喊聲,已經湧到籬笆外了: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拜拜拜!
  古德、您哪、拜!
  人、狗、鳥兒全愣住了,似乎這歡樂的稚氣的叫聲更預示了什麼。隨之,只聽後面又是一陣汽車聲響,還沒等老爺子定過神來,小四子已經隨著剎車聲出現了。
  「爹!」這小子興奮不已,「我是專接您來了。」
  「等等!」老爺子彷彿還在迷惘中,「外頭、外頭孩子們嚷嚷什麼?」
  「嘿嘿!」小四子撓著後脖梗兒,「車開到村口兒,孩子們攔住問幹什麼?我就逗他們玩兒著說:接爺爺和你們古德、您哪、拜!這小傢伙們,一聽就給哄上了。」
  「古德……您哪……拜……」老爺子竟又愣著神兒重複上了。
  「爹!」傻小子卻錯誤理解了,「窮家破業,有什麼捨不得的?我又掏騰著換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廳外帶洗澡間。最大的一室歸您!怎麼樣?夠孝順的了吧!」
  「古德……您哪……拜……」老爺子還在重複。
  「該拜就拜!」這小子還在錯誤地理解,「爹!大哥、二哥、三姐,都給我說了,我什麼都依您!狗啊、鳥兒啊、還有什麼寵物兒?都帶著!」
  「你、你這是在催爹……」老爺子說。
  「不催行嗎?」這小子搶過話茬兒,「您老不願挪窩兒,大夥兒的一塊心病!」
  「傻小子!你呀……」老爺子一咬牙,終於緩過神兒來。
  小四子更來勁兒了。他覺得隨著最後這一聲,爹又變成了個滿精神的老爺子,總是樂呵呵地瞧著自己,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甚至比娘在世時見著他還邪乎。眼神兒中是透著點淒涼,但那一定是故土難離。一時間,小四子那生茬子勁頭兒又上來了,撂下爹跑出門外就扯開嗓子喊:
  「狗兄弟在哪兒?黑翅兒老家子在哪兒?準備走啊,古德、您哪、拜!」
  鳥兒嚇得差點栽下籬笆,忙調回頭兒癡癡地瞧著院子裡的狗。
  狗嚇得挪了一下窩兒,忙調回頭兒癡癡地望著窗口上的人。
  人微微顫抖了一下,又愣著神兒癡癡地望著遠遠那天邊兒。
  走?終於沒走成……
  任小四子火冒三丈,任鄉親們幫著勸說,老爺子慈祥地微笑著就是不改主意。氣得小四子逢人直嚷嚷:
  「這算怎麼和怎麼回子事兒啊?精神文明、物質文明,西方道德、東方道德,通通都加到一塊兒了,還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兒!」
  老爺子笑答:「快了……」
  氣走了小四子之後,天氣變得更冷了,但這小院裡似乎又
  很快恢復了正常。鳥兒依舊縮著脖子立在籬笆上,狗仍然蜷著身子臥在院子裡。悄沒聲兒的,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彷彿自己又把自己忘卻了。
  只有老爺子似乎有點異樣……
  仍沒有恐懼,仍沒有慌張、只彷彿感到坐著等待也勞神兒,變得一天比一天昏昏沉沉地愛睡覺了,即使在熱炕頭兒上倚著窗台兒向外瞧著,也還是常常身不由己地進入了夢境。
  這一天,窗外似乎傳來一陣啾啾聲……
  朦朧中一望,只見一隻歡快的鳥兒,正站在外頭的窗台上歪著頭兒瞧他。跳幾下,又啾啾幾聲,還不停地用鳥喙啄著玻璃,似在急切地想告訴他什麼。
  啾啾、啾啾!它還在鳴叫著……
  他仔細一看,很熟,但又不太像那只黑翅兒老家子。眼珠兒閃亮,翅膀兒有力,渾身透出股活靈靈的勁頭兒。
  啾啾、啾啾!另一隻鳥兒在叫……
  再向遠望去,外面也似乎不是寒冬。藍天下,一縷縷翠綠的柳絲兒迎風輕輕搖擺著。枝頭上還站著另一隻鳥兒,正聲聲地召喚著窗台上的夥伴兒。
  啾啾、啾啾!含情脈脈地對叫……
  他頓時明白了什麼,越瞧就越認出了這隻鳥兒,黑翅兒沒了,但眼神兒卻是永遠難忘的,只見它又依依惜別地啾啾了兩聲,便抖著翅兒躍上了枝頭。又是幾聲,驟然就伴隨著自己的鳥伴兒飛向了藍夭,漸漸地消融於萬里無雲的晴空深處。
  消失了、消失了,在歡樂中永遠消失了……
  他羨慕、他渴求,但似乎總覺得還被什麼牽拽著,冷,他感到冷,一種不祥的冷。剎那間,藍天、翠柳、動聽的啾啾聲全消失了,心頭只留下一片不安的預感。
  冬天,現在仍然是冬天……
  他猛一睜眼,只見院子裡那狗今天變得異樣地不安靜了,還不住哼哼著,像在悲哀地呻喚。向窗外再仔細看去,更覺得不對頭了。那狗垂著頭兒,耷拉著尾巴,來回徘徊得更淒涼了,似乎正在焦急地尋找什麼?再猛一抬頭,啊!籬笆上那呆立的鳥兒不見了。
  他想起了藍天那隱沒了的鳥兒伴侶……
  他好像還有點不甘心,猛地掙扎起來,拄著拐仗顫巍巍地來到院子裡,還是四處都看不見。狗拴著,似乎顯得更悲哀不安了。他忙上前放開。狗聞著、嗅著、哼哼著,逕直跑在了那籬笆下的柴禾堆旁。他拖著兩條腿急切地跟了過去。啊!那鳥兒早死了、凍硬了。什麼時候?不知道。狗又悲哀地呻吟了。
  是誰的聲音?「走了!先走了一個……」
  他一調頭,顫巍巍地回屋了。這一天,他一直倚窗坐在炕頭上,目光是蒼涼的,癡癡地一動不動。院內,那狗早把那鳥兒銜在了狗窩旁,急切地把狗食盆兒全翻了過來。但那鳥兒任食兒埋住,還是一動不動。那狗又急切地用爪子把它輕輕刨出來,擺弄來、擺弄去,但那鳥兒還是毫無反映。最後,那狗顯然是絕望了,把鼻子伸在地上,趴臥在那裡直勾勾地瞅著那早已死去的鳥兒,整整一天一動不動。天是這麼冷,村莊、農舍、柳枝、空氣、人、狗,都彷彿和鳥兒一樣,在嚴寒中凍住了。
  雪,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了……
  又是一個滴水成冰的早晨,窗口上結滿了冰花兒。老爺子好像一夜未眠,又好像才起來便又倚在窗台兒上睡著了。似乎那飛上藍天的鳥兒早把他引向了飄渺的未來,身邊的一切早已不存在了。
  怎麼?她來了……
  輕盈的腳步,羞赧的臉龐。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兩隻水靈靈的黑眼睛。紅底兒白點兒的小褂兒,豆綠色散褲腳的長褲兒。婀娜的身條兒,多情的眼神兒。後頭,還傳來一陣陣嬉戲的喊聲兒:
  「紅襖綠褲黑長辮兒,教書先生的好媳婦兒!……」
  她似乎才滿十八歲。一見他,就玩著辮梢兒,嗔怪地對他說:
  「走吧,俺來接你啦!老呆在這塊兒,也不嫌膩歪!」
  走、走!可……
  她還在催促他:「快走吧!還在那兒磨蹭什麼?你瞧——」
  他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往日那被大腦袋拽倒的小狗兒,那細腿長身兒的半大子狗,那偷吃醬牛肉片兒的調皮狗,都一個個從她身後歡蹦亂躥地閃現了,前撲後跳、興奮異常。驟然間,一條衰老不堪的狗也撲上來了,在她那嬌憨的笑聲中猛地和它們碰在一起,眨眼間便合成了一條虎頭虎腦的狗,搖頭擺尾,得意洋洋地在瞧著他。
  頓時,他變得急不可待了……
  但又是一個冷顫,他似乎馬上下意識地想到了什麼。猛一睜眼,便急切地擦去了窗口上凝結的冰花,不安地向院內望去。漫天銀白,柳枝上掛滿了雪,籬笆上落滿了雪,小院的地上也鋪滿了厚厚的一層雪。但任他怎樣細看,卻不見了那狗的蹤影。剎那間,老爺子感到這白茫茫的世界是這麼空空蕩蕩、渺渺茫茫。他失聲呼喚了:
  「小五兒!小五兒……」
  又是她的聲音:「走吧!小五兒不是在這兒嗎?」
  又是一怔。惶恐間,他又急忙拄著枴杖掙扎外出。雪,滿目的雪。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忽然發現在院子當中,隆起著
  一大一小兩個雪堆兒。他預感到了什麼,又支撐著走到跟前。只見那似狗形的雪堆兒上,閃露出兩個黑孔,晶瑩的、淚浸潤的,那是一雙凝固的眼睛,似乎還在凝視著那小小的鳥形雪堆兒。望著、望著,這回是他自己喃喃自語了:
  「走了,又走了一個……」
  雪,還在下著,似揚起漫天鵝毛,交錯著在空中輕颺徐蕩著。老爺子還在一動不動地呆站著,任一片兒、一片兒、又一片兒的雪花兒落滿了他的全身、積過了他的雙腳。彷彿面對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雪堆兒,他決心成為第三個。
  突然,她似乎又在提醒他:「別傻站著!走啊……」
  他乖乖地跟著這聲兒走回了屋裡。
  「走啊!走啊……」
  他乖乖地順著這聲兒躺在了炕上。
  「走啊!走啊……」
  他感覺自己是在走,輕輕地向前走,前面就是她那少女的嬌娜身影,肩頭上立著那只啾啾的鳥兒,身旁跟著那條歡跳的狗。她總在耐心地引導著他,三步一回頭兒,眸子裡閃著柔情的光,輕輕地向他呼喚著:
  「走啊!走啊……」
  他覺得自己越走身子越輕快、漸漸地似乎在空中飄飄忽忽地遊蕩了。眼前的一切色彩都不存在了:春天的苗綠、夏天的麥黃、秋天的葉紅、冬天的雪白,四周只裹著一片恬淡的藍色,浮蕩著一層柔和的光。他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柔情的輕紗中,正夢幻般地向著未來飛翔。
  「走啊!走啊……」
  她的聲音兒彷彿懶慵慵地變得更輕、更輕。而自己的身子也好像變得更輕、更輕。在這恬淡的藍色中輕柔地飄蕩著,似
  乎心裡面的一切煩惱都消失了,甚至連心也彷彿要消融在這美好的寧靜中了。他在輕柔地飛,他在輕柔地翱翔,只想盡快地把自己也融化在這永恆的寧靜之中。
  「走啊……走啊……」
  這聲兒一點兒一點兒消失著,他感到自己也在一點兒一點兒消失著。恬淡的藍色、柔和的光,他只顧得沉浸在一片美好的境界中飄蕩著。抬眼望去,啊!
  她,漸漸消融在永恆的寧靜中了。
  狗,漸漸消融在永恆的寧靜中了。
  自己,也在歡慰地消融著……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
  老人家就是在這樣安詳的睡夢中,緩緩地向人生的彼岸走去了。
  醫生說:就要瓜熟蒂落了……
  但掙脫開這秧兒、籐兒、把兒的過程,似乎卻是緩慢的。老人家在靜靜地睡著,兒女們和村裡人甚至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僥倖心理。這天凌晨,一個小伙子在遠方竟忘乎所以地唱起了什麼:「明天,明天比蜜甜!……」但也就在這剎那,老人家開始嚥下最後一口氣。歌聲中,他難得地睜了一下眼,好像是為了證實自己曾在這個時代生活過,掙扎著竟吐出了這樣最後一句話:
  「古德……您哪……拜……」
  遠方,那歌聲還在田野上迴盪著,好像忘我地越唱越動情了。
  村口,孩子們正嬉笑著踏雪去學校。一張張凍得通紅的小臉兒,一雙雙映得閃亮的黑眼睛。是和父母再見,還是向誰告別?他們又頂著漫天的大雪,奶聲奶氣兒地嚷嚷上了: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
  古德、您哪、拜拜拜拜,
  古德、您哪、拜!
  田野上一片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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