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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歌者說,猙獰的石獅子,洞開的大門……
  我回答,是的!在沉沉的夜幕籠罩之中,就像一張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死寂無聲,似正等待著一個做夢的孩子投入其中。
  歌者說,近了!近了!更近了……
  我回答,可怕的一頁眼看就要掀開了!
  歌者說,騎手的哀歌……
  我回答,巨慢!哀歌似乎先一步已經傳感到那遠山的原始叢莽中去了,我那雪駒也在開始行動!
  歌者說,你要插空先吟唱駿馬的歌!
  我回答,是的!因為沒有雪駒,便沒有我這盲目的赴湯蹈火。沒有雪駒,我這一跨進王府大門也便沒有了今後的歌!
  歌者說,人和駿馬……
  我回答,我早說過了,不是和駿馬一起成長的人,是很難理解其間那種神秘的默契,還有那種特殊的感情!
  歌者說,更何況,這是一匹從小就帶有傳奇色彩的馬……
  我回答,是的!但這個有關雪駒的故事還應該大體是真實的!因為,其間不僅僅是神奇的傳說,更多的卻是事後許多目擊者的回憶。
  歌聲說,那你就先從這裡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性格即命運!
  乍響的槍聲,追捕的馬隊,揚起的塵煙,還有那突然閃現的刀疤臉!草原上遊蕩的馬匹很多,而惟獨雪駒成為壯懷激烈的參與者。除去偶然的因素外,就不能不想到這句話:性格即命運!
  一匹爭強好勝的馬!一匹不甘落後的馬!
  更重要的還是:一匹初露鋒芒的馬!
  激動!激動!渾身爆發著激動!
  奔騰!奔騰!只顧興奮地奔騰!
  馬背上是誰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定要露崢嶸!
  踏著草尖!
  駕著風!
  飛馳……
  這或許和長期受到壓抑有關。別看阿爸在沒馬的時候常常念叨:我的馬!我多會兒能有一匹自己的馬啊……但在真正有了雪駒之後,他的情感卻又變得十分複雜。雪駒越長得出類拔萃,他越變得見不得也離不開它。本來作為一個出色的馴馬手他可以把它調教成一匹稀世的賽馬,但他卻總是處處壓抑著它。不但絕對不許它在那達慕大會上一顯風姿,甚至常常在它躍躍欲試時腿上加上馬絆。更重要的還是,阿爸總是變著法子讓雪駒適應孤獨和寂寞,為此他竟搬離索布妲姨媽的蒙古包到更遠的地方去遊牧了。
  我不理解,雪駒當然也無法理解。
  我感到壓抑,雪駒當然也感到壓抑。
  或許再過十年八年會適應的。
  但終於出現了這偶然的機緣。
  電石火花,一觸即發!
  終於爆發了……
  這一爆發不要緊,性格即命運,雪駒的未來徹底改變了,當然也包括著我這個小主人!一頁,又一頁,馬蹄為我掀開了生命歷程上新的一頁。
  雪駒不知道,只顧興奮地奔騰著!
  身後,槍聲更加密集了!
  它竟只當是吶喊助威!
  激動地灰灰叫著!
  更加速了……
  完全可以想像,離那遠山越近,小瑪力嘎和他的爪牙就被甩得越遠!
  雪駒像一團銀色的旋風!
  眨眼間便衝入了峽谷!
  大山隱沒了它的身影!
  草莽淹沒了它的蹄蹤!
  只拋下一溜煙塵!
  飛蕩著……
  據小瑪力嘎事後向日本人報功說,他有一槍曾差點擊中了這白色的妖魔!但這匹馬竟敢回眸朝他一望,似嘲諷,更似仇恨,彷彿就是要牢記下他這張面孔。
  不幸被他言中了……
  但在當時,雪駒似尚顧不得復仇。作為一匹年輕氣盛的馬,它似乎只顧得接受叢莽中好漢的歡呼了。駿馬絕對是有靈性的動物,它懂得這是人們給予它的最高獎賞。它激動不已,也在灰灰歡叫著以示響應。這在平時是極為少有的,顯然它很快便把這群蓬頭垢面的好漢當成朋友了!
  暫時忘記了將要跟著它倒霉的小主人……
  據目擊者事後回憶說,雪駒在這群好漢的簇擁下是被深深陶醉了。但又絕不忘乎所以,似乎眼睛總盯著給它一顯身手機會的人。那馬背好漢敘述經過的每句話它好像也能聽懂,竟親暱地走過去開始舔刷他那臉上閃電般的刀疤。充滿了人情味兒,頓時又引起一片歡呼。
  「好馬!好馬!」有人讚不絕口了。
  「留下它!留下它!」剎那間,只引得眾好漢紛紛吶喊了。
  「留下它?」刀疤臉竟面無表情。
  「塔拉巴特爾!」有條好漢喊得更具體,「留下它打日本!」
  「打日本!打日本!」喊聲更高了。
  「歸我?」聲音卻更冷了。
  「對對!」喊聲不減。
  不置可否……
  應該說,這陣陣歡呼、聲聲吶喊,雪駒還是很清楚是針對它而來的。但這也意味著更換主人,它顯然還搞不明白。塔拉巴特爾的冷漠肯定是因為大家的要求不合「規矩」,但雪駒卻認為他不該破壞大夥兒的情緒。似很不甘心,竟又親暱地去舔那新扭曲的臉。似在說,高興起來呀!高興起來呀!千萬別掃了大夥兒的興!
  「留下它!留下它!」眾人又在歡叫了。
  塔拉巴特爾猛地摟住了雪駒的頭。
  「歸你!歸你!」呼聲更高。
  雪駒卻猛地顫抖了一下!
  像意外地聽到了什麼!
  突然變得癡呆呆的!
  目視著山外!
  一動不動……
  據事後的回憶,當時山下的茫茫大草原上呼喚著:我的馬呀我的馬!
  恰恰在那一刻,它好像聽到了……
  而目擊者多年之後對我說,那塔拉巴特爾也彷彿隨著雪駒顫抖了一下,隨之便驟然冷靜地鬆開了雙手。
  叢莽中驟然變得靜悄悄的……
  臉上的刀疤反而似變得柔和了,只剩下了感激不盡地望著這匹馬。
  極為罕見,柔情脈脈的。
  隨之,他又拍了一下馬。
  依依不捨。
  送它走……
  只有現在,好像才能正確評價這些嘯聚叢莽的蒙古族健兒。深明民族大義,當時尚屬一支自發的抗日武裝。頭目塔拉巴特爾,原系溫都爾王爺手下一名叛逃的奴隸。流落異鄉,曾在白山黑水間當過抗日聯軍的戰士。草原淪陷之後,他提槍潛返歸來。照胡蘆畫瓢,依據抗聯的規矩在遠山叢莽中揭竿而起。神出鬼沒,專門奇襲日本鬼子。當然,後來那列蒙商駝隊,也不斷給他們秘密帶來材料,才使他們逐步從嘯聚山林的好漢成為更加自覺的抗日戰士。由弱到強,日漸壯大,紀律嚴明,鬥志昂揚,在草原上的影響越來越大!鬼子越是害怕,他們越在牧人間傳播著一個響亮的口號:我是中國人!只不過因為我和阿爸是受過王爺恩賞的人物,為了雪駒,我們總遠遠離群索居不知道罷了。
  當然,索布妲姨媽在其間的巨大作用,我們就更不知道了,很高興我都是在多年後搞清的,只有一點是我不久便明白了的:
  叢莽中的健兒都是俠肝義膽的好漢!
  是他們放歸了我的雪駒!
  也放歸了我的希望!
  駿馬自由了……
  但據時間推算,當時我還和珊丹眷戀在芒凱老阿奶的蒙古包裡。既然老阿奶提出讓雪駒「行善行到底,積德積到家」,我也就只顧得和珊丹兩小無宿地說悄悄話了。
  忘了,暫時忘了自己的駿馬……
  雪駒好像也一樣。據目擊者事後回憶說,起先那馬還急匆匆向山外奔去,但不久之後就變得有點心不在焉了。最後竟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調頭又在恍恍惚惚地張望。
  好像正在捕捉什麼聲息……
  目擊者說,顯然不是為了塔拉巴特爾和他的夥伴,因為雪駒似早已「目中無人」了。揚頸昂首,只顧緊盯著莽莽蒼蒼的山野深處。耳尖不時抖動著,兩眼中竟漸漸勃發出兩道野性的光。
  似要和這原始的叢莽急切地融合!
  似要和這野性的山巒急切地合流!
  一動不動,卻在急驟地變化!
  恍若再不是原先的雪駒!
  卻成了一匹地道的原始馬!
  靜!絕對的靜!
  無人打擾它……
  只有我知道,雪駒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匹馬!常常受著荒野的呼喚,不時遠逝在茫茫的原始叢莽之中。雪駒,前面說過,就很可能是向野馬借來的種兒。小時候,它受這種野性的基因作祟,也常常在這遠山曠野裡出沒無常。後來長大了,由於我們的親密無間才漸漸少了。現在,惡煞煞的原始草原就在眼前。野性的氣息野性的風,能不使它勃然心動嗎?
  更何況,好像還不僅僅是這些……
  據目擊者說,正當他們驚詫雪駒這種變化時,便驟然聽到遠方的惡草叢中響起一陣啼聲。奔放的、自由的,也是充滿野性的。啊!原來是十幾匹神出鬼沒的野馬……目擊者說,在當時的原始叢莽中並不乏這些:野馬、野驢、黃羊、狗子,甚至還有成群的灰狼。他們並不是奇怪野馬的出現,而是驚訝雪駒那種超乎尋常的反應。
  家馬和野馬……
  但雪駒激奮地灰灰嘶叫了!
  遠方也在嘶叫著回答!
  揚鬃舞尾躍起前蹄!
  離弦的箭一般!
  雪駒消失了!
  惡草叢中……
  目擊者說,一匹家馬突然追隨著野馬群飄然而去,這不但使他們看得目瞪口呆,而且也引起了大夥兒的莫大遺憾。幹嗎總學著「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可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啊!這可好,不騎著它去打日本,竟讓它混進野馬群撒野去了!搭拉巴特爾倒沒有這種後悔,只是說道:就算為了報恩將來也得重還群眾一匹馬。
  他們還不太瞭解我的雪駒……
  果然,據目擊者多年後回憶說,這匹怪馬似乎又不願與野馬群久久為伍。瘋夠了,野夠了,夕陽下又出現在游擊健兒營地的四周。灰灰地叫著,似故意要的就是這種賣弄。大夥兒順勢一看,竟又一次目瞪口呆地張大了嘴巴。天哪!它竟從野馬群裡勾引回一匹小野馬!身如黑漆,目光似電,鬃更密,尾更粗,渾身瀰漫著一層惡煞煞的野氣。一黑一白,一家一野,在莽蒼蒼的荒野裡頓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這強烈的反差,卻絕不影響它們之間的親暱。相互聞著、嗅著、舔著、交頸貼股灰灰叫著,那份熱切的勁頭比人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哈哈!勾引來個野婆娘!」有人在喊。
  「有種!像個男子漢!」有人在叫。
  「親一個!」眾人在嚷。
  「哈哈!」笑聲遍野。
  野馬有點發驚。
  雪駒悠然自得。
  又雙雙走了。
  只剩寂靜……
  當時我在幹什麼?據事後推斷,恰好是索布妲姨媽為我牽來了一匹馬。事發了!小瑪力嘎正在追查那匹神奇白馬的主人。我必須盡快趕回馬群報信兒,正惟恐雪駒突然地意外歸來。我默禱過:停一停!停一停!
  或許雪駒感應到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意外遇到了布音吉勒格,這巨人摔跤手的輝煌才使我心底那呼喚變得更強烈了。我需要雪駒!我需要奇跡!我需要我的神馬換回阿爸!
  我不知道雪駒聽到沒有……
  但據事後目擊者說,那天上午他正在山口一帶跨馬巡邏,陡然間便聽得一聲駿馬的嘶鳴。他猛一回頭,便見得一匹銀白色的駿馬向山口奔馳而來。好像正受著誰的召喚,大有義無反顧之勢。緊接著,尾隨著又閃現了那黑錦緞似的野馬。但是今天不野了,可憐巴巴的,似正灰灰地叫著乞求它留下。
  那情那景也很感人……
  雪駒戀戀不捨地站住了,打著響鼻。
  野馬柔情脈脈地靠近了,探頭吻它。
  都在灰灰地叫著,似在絮語。
  都垂下了頭,緊緊依偎著。
  久久地一動不動。
  似難割難捨了。
  但突然……
  目擊者說,雪駒仰天長嘯了,撕心裂肺一般!情斷義絕,隨之便衝出了大山的峽谷,向著那茫茫的大草原奔騰而去了!
  響應著心靈的呼喚……
  我的!我的!
  據事後的推算,當雪駒長途奔波歸來的時刻,也正是我被小瑪力嘎半道打劫的時刻。王府暫時進不去了,我只顧調轉馬頭落荒而逃。完全顧不得雪駒了,生怕被小瑪力嘎抓獲不經王爺便送到日本人手裡。
  據說,雪駒也一直在徘徊著找我。
  找遍了峽谷,找遍了牧場。
  最終找到了驅散的馬群。
  但就是沒有我。
  夜,降臨了……
  它不知道,我又在黑暗中鼓足了勇氣,正再次向陰森森的王府走去。
  我有一個夢,一個關於它的夢!
  王爺!聖明的王爺!
  我心裡呼喚著。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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