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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歌者說,命運在瞬息萬變……
  我回答,是的!既沒有一步跨入天堂,也沒有一步墜入地獄,而是出人意料地掀開了這樣的一頁。
  歌者說,朝鐘暮鼓,頌經聲聲……
  我回答,但我卻無法得以解脫!要知道,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慣了。我熱愛頭頂上的藍天,我永遠嚮往開闊無垠的茫茫草原。我靜止不了一分鐘,總是渴望著馳騁!馳騁!還是馳騁!
  歌者說,你不理解老喇嘛的用心良苦?
  我回答,也不盡然。即使在暗夜中披上袈裟那一刻,我還差點被半道劫走。更何況,第二天就開始了「梳蓖」草原。我只是不滿喇嘛爺似乎輕視了王爺的虎威,竟不悄悄領著我去向王爺獻寶!
  歌者說,而是把你深藏在石洞裡……
  我回答,是的!而且起碼七七四十九天。即使出來以後,只要日本人一天不走,我就只能在家廟裡當一天喇嘛。尤其當在幽暗的洞裡想到了這一切,三天後我便開始發瘋了。
  歌者說,哭著、喊著、衝撞著……
  我回答,多虧了喇嘛爺的不拘一格,才使我眼前又展示了新的一頁。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裡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現在回想起來,乃登喇嘛確是為我煞費苦心了。
  而他竟嘻嘻哈哈從不說明……
  都怪我剛剛十二三歲,不理解為救一個孩子他尚需有多少事情要做。比如說,他雖是家廟裡的當家大喇嘛,在僧眾中有著極高的威望,但他也必須首先把我深藏在石洞裡修煉思過。一方面為了在喇嘛中從容的疏導,另一方面也為了防止小瑪力嘎萬一神佛不認。
  七七四十九天似乎是完全必要的……
  家廟是在王府後依托小山建築的,這處石洞便是由家廟延伸進小山開鑿成的。曲徑幽深,陰暗少光,石壁上還佈滿了苔蘚。有時,它是作為犯了戒律喇嘛的思過處。有時,它又是得道高僧的面壁洞。據說,一位苦修的喇嘛曾在裡面苦修苦煉了整整十二年。面壁打坐,一動不動,直至在一片頌經聲中坐化。為此,除了乃登喇嘛外,很少有其他僧眾敢於打擾這裡的清靜。年輕的甚至還不知有這個石洞,誰讓喇嘛爺勸導徒眾也大多用嘻嘻哈哈。
  我卻偏偏被請了進來……
  雖然說,有喇嘛爺親自為我送飯、送茶,還多給了我幾領袈裟御寒,但僅僅憋了三天之後,我還是被憋得發起瘋來。時而似望見了阿爸,正被五花大綁著,絕望地在向我喊叫:敖特納森!我的兒子,你在哪兒啊……時而似望見了雪駒潔白的身影,正被小瑪力嘎率領親丁追擊著,槍聲,鮮血,還有雪駒悲哀的眼睛……時而似望見了珊丹,正被梳妝打扮著。典型的蒙古族新娘裝束,但新郎卻是一根長長的套馬桿。惶恐的面容,含淚的眸子,還有她那肝腸寸斷的哭叫聲:敖特納森!快騎上雪駒!快得回第一,快去求告王爺……
  雪駒!雪駒!都維繫著雪駒!
  救出阿爸要靠這匹馬!
  求得珊丹要靠這匹馬!
  成為騎手要靠這匹馬!
  王爺的恩寵全靠它!
  靠它!靠它!
  我的雪駒!
  我的馬……
  神智變得更加恍惚了,我不由得怪怨起乃登喇嘛和索布妲姨媽。不該留在這裡!不該留在這裡!須知離開自己的駿馬,就等於失掉了自己的翅羽!現在親丁們正在「梳蓖」草原,雪駒肯定比我更加危險!馬,我的馬……從此我開始吃語著不吃不喝了,眼前總晃動著個白色的幻影。時隱時現,有時還滴著血。襯著銀白,格外驚心奪目!
  我進而開始衝撞石門了!
  我哭泣著吶喊!
  我吶喊著哭泣!
  我不!我不!
  我要馬……
  多虧了乃登喇嘛的不拘一格,才使我的眼前又展示了新的一頁。
  那是第六天的傍晚……
  我哭叫、大喊、咒罵,衝撞了整整一白天,累了、乏了、困了、絕望了。沒人能聽得見,山石厚厚地積壓著。我躺倒了,又要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恍惚間,似聽得有誰在門外又哼哼唧唧地吟唱起來:
     禿葫蘆瓢,禿葫蘆瓢,
     誰想剛剛刮盡又長毛?
     生出了頒,生出了惱,
     還得佛爺送個喜神到……
  是他?又是這個把我和雪駒隔絕起來的小老頭兒!還送個喜神到呢?分明是要把我折磨成個服服帖帖的小喇嘛。我才不再聽他的呢,這回一定要不等他反鎖門就衝出去!
  我憋足了勁兒……
  誰料一開門卻使得我目瞪口呆了。隨著一陣竊竊笑聲,那小老頭兒忽然隱沒了。而意外閃現在我面前的人,卻是我做夢也絕不會想到的!
  珊丹,竟會是珊丹……
  這絕不是說珊丹沒有可能進王府,前頭說過王府大院供使役的奴隸多著呢!草原沒有別的燃料,僅揀干牛糞供燒的小奴隸也為數不少。更何況王爺的大小福晉小姐少奶奶均都比著有眾多的小丫頭侍奉,珊丹的出現並不顯眼。
  奇怪的倒是喇嘛爺送了她來……
  顯然,珊丹為見到我也很激動。長長的睫毛抖動著,晶瑩的眸子裡閃著淚光。苗苗條條地挺像個小大人兒,小模小樣地似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
  喜神!是喜神……
  「哈!」我也一時間傻模傻樣地沒詞了。
  「傻瓜!」她說。
  「又是傻瓜?」我說。
  「是傻!」她說,「當了小喇嘛還不安靜,變著法子又來折磨人家!」
  「你不要我了?」我說。
  「不要了!」她說,「抽瘋呢,耍賴呢,又哭又鬧煩人呢!」
  「那我規規矩矩當個小喇嘛?」我說。
  「更傻!」她說,「喇嘛爺說你:糊里糊塗,傻里傻氣,毛裡毛躁,愣頭愣腦,根本不配伺候佛爺,只配當個小傻瓜!」
  「什麼?什麼?」我說。
  「什麼什麼?」她說,「缺心眼兒,不開竅,不動腦子傻長個兒,召廟裡才不願長久留這種傻小子呢!」
  「不長久?」我說。
  「長久了,」她說,「喇嘛爺說,長大了還得給你娶個媳婦呢!」
  啊!頓時眼前雲消霧散了……
  我又似乎理解喇嘛爺和姨媽的良苦用心了。真不好意思!在小夥伴眼中自己竟變得這麼蠢。她還會喜歡我嗎?隨之我便竭力為自己尋找著借口。
  「唉!」我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她問。
  「雪駒!這都是因為雪駒!」我回答說。
  「雪駒?」誰料,她還是不依不饒,「雪駒可比你懂事呢!」
  「懂事?」挨刺,卻聽出了希望。
  「真的!」畢竟是孩子,她也跟著激動起來,「懂事,有靈性,說不定還是它救了你這個小傻瓜!」
  「救我?」我有所懷疑。
  「瞧瞧!」她點著我的額頭說,「總是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沒雪駒在外頭東奔西馳,說不定你這瞎抽瘋早引鬼來了!」
  「啊!」只剩下渴切地傾聽了。
  原來,就在索布妲姨媽離開家廟不久,大小瑪力嘎就開始分頭「梳南」草原了。大瑪力嘎打著「為王爺分憂」的旗號,而小瑪力嘎則乾脆是為了「大東亞聖戰」在搜捕一個孩子。前者「循循善誘」,後者凶神惡煞,一時間把溫都爾攬了個天翻地覆。當然,二者均未能夠「馬到成功」,只落了個兩手空空。
  此時,四面八方卻紛紛傳來消息。
  據珊丹說,她也搞不清其間的原因,但雪駒卻似陡然變得神奇無比了。一會兒有親丁報告說,有匹白馬載著一個孩子向東邊飛馳而去了!一會兒又有親丁報告說,有匹白馬載著個娃娃正朝西奔騰不息!還有的說,在北邊!更有的說,在南面,他親眼所見!總之,搞得大小瑪力嘎六神無主、疲於奔命、四方猛撲、處處落空!恍恍惚惚間,只覺得茫茫草原上到處是幻影、幻影、白色的幻影!
  到底哪匹是那通「匪」的怪物?
  後來我才知道,好漢們並不僅僅在那深山叢莽中才有,海海漫漫的荒野裡早就響徹了一個聲音:我是中國人!白馬,白馬,四處閃現的白馬正載著這一呼喚在四處奔騰!
  只不過我和阿爸常常離群索居罷了……
  還是大瑪力嘎老謀深算,再不跟著這一匹又一匹出現的白馬疲於奔命了。憑著以往為王爺掌管畜群的經驗,開始搜索一個又一個馬群出沒的牧場了。就這樣,人幫不上忙,其他白馬也無法分散注意力,那匹真正通「匪」的白馬便難遮難掩了。
  須知,雪駒早返回了馬群……
  據目擊者說,這實在是一匹罕見的好馬!曾經四處尋找著自己的小主人,幾乎跑遍了平時我所去過的地方。它很悲哀,也很煩躁,但一旦奔人了小主人放牧過的馬群便不離群了。前面說過,由於小瑪力嘎的半道打劫,這群駿馬還不到王府就被打散了。現在剛剛匯聚到舊日的牧場,但卻失掉了自己的大主人和小主人。也很不安,還很渙散。多虧了雪駒意外歸來了。它過去曾跟隨我歸攏過馬群,攆回過走失的馬匹,現在它又開始本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了。小主人在與不在一個樣,似就是要以此呼喚我和阿爸快快歸來——
  馬群!馬群!這裡有我們的馬群……
  其情其景,實在感人,就不該偏偏被老而詭詐的大瑪力嘎也看到了。但絕不開槍,也不喝令親丁猛撲,更不策馬揚鞭大肆聲張!而是暗暗派人去尋找套馬桿,去尋找馴馬手,去四處密佈絆馬索!雪駒,畢竟只是一匹具有靈性的駿馬,怎麼能抵得住這種人類才特有的老謀深算?
  戰戰兢兢,四周在織一張無聲的網……
  驀地,馬蹄聲響驟然擊碎了四野的一片死寂。一溜塵煙中,霎時閃現出一個凶悍的馬上身影。啊!小瑪力嘎……是他!原來他也知道大瑪力嘎比他「魔高一丈」、「計高一籌」。久久不見有所動靜,生怕又被對手「一人獨吞」。遂又尾迫在後,帶著爪牙們跟蹤而來。天哪!果然又讓老傢伙獨自發現了那匹通「匪」的馬!
  銀光閃爍,潔白耀眼……
  小瑪力嘎不由為之一振了。須知,塔拉巴特爾逃脫之後,他曾向日本主於描述過這匹意外出現的白馬是如何如何的神!誰料,主子竟斥之為「無稽之談」,純屬「推卸罪責」!現在可好了,白馬的出現起碼可說明自己的「忠心耿耿」,更何況自己拿手的好戲就是「射人先射馬」!
  絕不能讓老傢伙搶先了!
  只聽得一聲吶喊:上!小瑪力嘎帶著一夥兒爪牙出奇不意地開始動手了。槍聲、馬蹄聲、喊叫聲,剎那間便把大瑪力嘎的「精心佈局」攪了個「灰飛煙滅」。雪駒彷彿猛地從沉思中驚醒,一聲長嘶便帶著馬群海浪般地狂奔起來。旋風一般,勢不可擋。只氣得大瑪力嘎連罵三聲:禍根!禍根!禍根!差點從馬鞍上暈厥栽倒下來。
  當然,小瑪力嘎又一馬當先了!
  前面說過,一槍未能擊中,雪駒已在槍林彈雨中認識了這張猙獰的臉。現在再次見面,當然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只見它帶領著馬群波濤洶湧般奔騰著,竟敢向著小瑪力嘎和他的爪牙席捲而來。時而像滾滾狂潮逼近,時而又像萬朵浪花突然飛散。時而似見得雪駒揚蹄身姿展現,時而又見得隱身馬群蹤影全無。魔怪!魔怪!真真切切地化成了個白色的魔怪!幻影一般,只把個小瑪力嘎搞了個頭暈目眩,首尾難顧,東衝西撲,疲於奔命!而大瑪力嘎也絕不袖手旁觀,竟令自己的手下齊聲發出吶喊:皇軍快來看啊!小瑪力嘎要殺馬滅口了!頓時間,這喊聲更使得小瑪力嘎有槍難放、有力難施,在馬群狂怒的衝擊下更亂了章法。而惟獨使雪駒那白色身影更顯得閃光奪目,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又似化成了一條神出鬼沒的小白龍!
  騰雲駕霧一般,時隱時現!
  風掣電閃一般,出沒無常!
  時而揚鬃舞尾!
  時而停蹄凝視!
  或仰天長嘯!
  或率群飛騰!
  遠去!遠去!
  遠去了……
  天哪!這顯然是大小瑪力嘎都感到恐懼的!戲弄夠了親丁爪牙,竟率領著馬群向著那遠山的原始叢莽馳去!我和阿爸似都沒有真正理解過索布妲姨媽那諄諄的囑咐,雪駒卻憑著駿馬的本能好像都理解了。或許這僅僅是一種下意識的衝動,但卻霎時使大小瑪力嘎勒緊馬韁都停了下來。那遠山深處出沒著一批抗日的好漢,再攆不等於自己把馬群送給了叢莽深處的那些「響馬」了嗎?
  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
  剎那間,大小瑪力嘎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眼望著遠去的馬群只顧得目瞪口呆。煙塵中那白色的幻影似飄動在萬頃綠波雲上,竟使得眾親丁們也越看越覺神奇。這個在喊:好馬!那個在叫:好馬!紛紛在亂喊亂叫:溫都爾從未有過的好馬!誰料想這亂喊亂叫頓時又變成了導火線,溫都爾王駕前的東西協理竟為此突然爆發了爭吵。
  氣勢洶洶,各不相讓!
  「敗家子!」大瑪力嘎老聲老氣,「看你向皇軍如何交代!」
  「老不死的!」小瑪力嘎也寸步不讓,「我告你通匪,給『響馬』送去馬群!」
  「嘿嘿!」冷笑過後,「有目共睹,我才不怕瘋狗反咬一口!」
  「我先斃了你這老匪!」這位拔槍了。
  「來人呀!」老的卻很沉著,「把槍口都給我對準這條瘋狗!」
  「你?!」這位咬牙切齒,「老匪!」
  「你?!」這位冷若冰霜,「瘋狗!」
  「走!找皇軍評理去!」這位吶喊。
  「請!樂於奉陪!」這位沉穩。
  「走!」更氣瘋了。
  「走!」更老練了。
  他們悻悻地走了,雪駒帶領著馬群也消失在遠山的峽谷之中了。
  但這白色的傳奇卻在牧人中傳開了……
  據目擊者多年之後回憶說,雪駒當時還好像沒有那麼高的覺悟。是帶著馬群奔騰進了深山野窪,但並沒有光顧好漢們的營地。它似乎更加嚮往的是那惡煞煞的原始叢莽,竟率領著夥伴們為了那無拘無束的野馬群。當然,那匹黑錦緞似的小野馬也閃現了,也在幫助它歸攏著這群忐忑不安的家馬。一白一黑,交相輝映。還在灰灰地叫著,似在呼喚那崇尚大自然的本性。
  只不該雪駒自己卻總忘不了那個「家」
  據遠山外的許多目擊者說,才過了僅僅兩天,峽谷外便又閃現了它那潔白的身影。似被什麼折磨著,它又變得牽腸掛肚,煩躁不安,四處尋找,哀嘶不已。根據時間推移,這階段也恰好正是我在石洞裡不吃不喝、大哭大叫。東衝西撞、後悔萬分的時刻。好像我越在石洞裡感到絕望,它就越在峽谷外面六神無主。但似只有某種感應,而尚無預測對方藏身何處的能力。更何況,我只是思念而不敢發出心靈的呼喚,生怕雪駒也貿然闖入龍潭虎穴。
  誰料,還是有人搶先發現了……
  而且不是善良的牧人,竟是那大小瑪力嘎各自派出的爪牙。據說,這兩位是打官司打到了日本「顧問官」那裡。豬塚隊長雖特別欣賞這二位的明爭暗鬥,卻又大加斥責「白馬之說」純屬「無稽之談」!並聲稱草原上的一切都「大大的劣根」!「人的劣根」!「馬的劣根」!就連這個愚蠢的借口也「大大的劣根」!真正的好馬只有「大日本大大的有」,「蒙古馬小小的只能算條駒」!「說謊的良心大大壞了壞了的」,「通匪的嫌疑的有,死了死了的」!大小瑪力嘎只被罵得魂飛魄散,一個個只好滾回草原找機會以顯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終於在峽谷又望到了雪駒……
  但這回,無論是大瑪力嘎還是小瑪力嘎,再沒有一個人敢輕舉妄動了。生怕稍有驚動,再把這白色的魔怪攆到深山裡。更不敢開槍,須知這更有滅口通匪之嫌。活蹦亂跳,似更有助於說明自己「口無妄語」、「忠貞不二」。於是大小瑪力嘎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爭功邀賞,竟又私下裡都派人去請豬塚隊長。
  你還別說,還真的親自來了……
  但一身蒙古族打扮,惟獨帶了一架高倍望遠鏡。隨從日本兵也大都便衣便服,絕不敢輕易露出懷中的槍支。我長大後才知道,山中那些抗日好漢早成氣候了。豬塚幾次進山圍剿,均損兵折將大敗而歸。須知,山勢複雜,溝坎交錯,惡草滋生,叢莽漫漫,除了野兔黃羊,幾日裡連個人影也難摸得著。但只要一準備撤出,便四處受打,前後受擊,似塊塊山石都化成了抗日的游擊健兒。發展到後來,日本人竟不敢輕易進山,而是山上的好漢們經常下到草原進行奇襲!三五個日本人只當做一碟小菜,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端了去。致使豬塚也學起了什麼「握緊拳頭打人」:把警備隊都龜縮在草原那座古老的小城裡,主要靠「以夷制夷」維持他那「大東亞共榮」。這次前來,說實在的他還是不相信這兩個蠢貨的「無稽之談」,只是想「將計就計」,看看山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雪駒,終於又在峽谷閃現了……
  據親眼目擊的親丁事後說,豬塚像中了電一般,舉著望遠鏡的雙手竟為之顫慄了。先是嘴裡連聲喊著:喲唏!喲唏隨後便又目瞪口呆地一動不動了。只搞得大小瑪力嘎點頭哈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才又目不轉睛地崩出幾句話:喲唏!喲唏!大大的不劣根!大大的好……大小瑪力嘎總算鬆了口氣,他卻更加感歎個沒完沒了:一匹、白白的、玉雕的馬!一匹、高高的、銀鑄的馬!一匹、一匹、少有少有的、奇異的蒙古馬……
  似讚頌達到了顛峰!
  但據當時的目擊者說,雪駒的風采卻絕非這麼幾句蹩足的中國話能說盡的。彷彿在那原始叢莽中沐浴了一番,一閃出峽谷就更顯得精神抖擻、光彩照人。在翡翠般的碧野映襯下,一身潔白,通體似雪。飄拂的銀鬃,飛揚的銀尾,從頭到蹄就好似一塊晶瑩剔透的白色美玉雕就而成的。雖顯得神情惘然,但昂首遠望間卻更顯得渾身灼灼閃著銀光。骨骼是那麼清奇,每塊肌腱搭配的是那麼得當。矯捷、健美,似隨時準備化著一朵白雲乘風飛去。難怪豬塚只看得癡癡呆呆,就連大小瑪力嘎也一動也不敢動。好像生怕出口大氣,也會驚破了眼前這個銀色的夢!
  喲唏!喲唏!豬塚終於又有了聲音……
  據目擊者說,結論卻是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豬塚的想像剎那間竟漂了洋過了海,落腳點卻是馬上聯想到了天皇的壽誕。又是一連串激動的喲唏!喲唏!隨後雪駒便被內定成了奉獻給天皇的壽禮。解釋也頗直率:皇軍大大的武運長久,蒙古人小小的再不需要翅膀,獻給天皇陛下恭祝壽誕,以表忠誠於大東亞共榮!孝敬!大大的孝敬!你們的明白?大小瑪力嘎連連點頭,致使豬塚一時間得意非凡。
  靈感!難得的靈感……
  「死了死了的是不行的!」豬塚特意地又加指出,「一根的毫毛,小小的,傷了也大大不行的!」
  「這兒……」是很為難。
  「這兒?」豬塚卻笑了,「你的!你的!比試比試的!誰的忠心?誰的孝敬?誰的大大的能幹?」
  「是!是!」似只能應承。
  「哈!」豬塚笑得更有深意了,「誰的早早地抓住,誰的親自送馬到大日本!漂洋過海,覲見陛下,大大的光彩,大大的榮耀,大大的提官,大大的獎賞:美女、金錢,還有獎賞大大的草原!」
  「嘿嘿!」這回總算刺激出傻笑來了。
  就這樣,雪駒也因為偶然被發現,它的命運也隨之急驟地在變化。由一匹通「匪」的馬,轉眼間竟成為一匹即將奉獻給天皇陛下的神聖寵物。不但絕無性命之虞,而且似乎再也沒有人敢動它一根毫毛了。身價之高,就連大小瑪力嘎也自愧弗如。天哪!既要把它當老祖宗對待,又要讓它乖乖就範!難!難!難!難如上青天!
  但雪駒卻依舊渾然不知……
  又過了一天,當它再次從原始叢莽中走出峽谷的時候,由於思念的折磨它似乎變得更癡癡迷迷了。夢幻,它好像真的變成了個白色的夢幻。惘然間,竟走得離峽谷越來越近,而竟漸漸深入到大草原的腹地。似很不甘心,終於又回到了那人去包空的那座破爛的蒙古包旁。明白人一眼就可看出,它這是仍然不屈不撓地期盼著我的歸來,或者是能看到阿爸的身影也好。它低頭頂開了氈包的破門,久久不息地灰灰哀叫著。似再也難以忍受這別離的痛苦了,一身銀白就像泛起一層幽幽的光。
  但雪駒絕不會想到這裡早有埋伏……
  出人意料地卻在於不是大瑪力嘎,而是小瑪力嘎搶先了一步。他不知「薑還是老的辣」早另有高招,還以為自己這回也稱得上「老謀深算」。一見到雪駒悲哀地在蒙古包外徘徊,便猛地率了爪牙撲將出來。絆馬索、套馬桿,就連罩馬網一時都齊備了,小瑪力嘎甚至還特意撒了遍灘駿馬愛吃的豆料和鹽。態度從未有過的和藹,不惜讓滿臉的橫肉為此大受委屈。爪牙們也一個個點頭哈腰,就好像生怕傷著了老祖宗的一根毛髮。
  雪駒終於被圍困在中間了……
  香噴噴的豆料,渴切希望舔到的鹽,還有四週一張張哀求的笑臉。神!這簡直是在對待一尊神!但忽然間雪駒身上那層幽幽的白光褪去了,仍漸漸地匯聚在兩隻眼睛之中。迸發似的,霎時化成了滿目的仇恨。一動不動,緊緊死盯著小瑪力嘎因微笑而扭曲了的臉。看得出它又認出來了,恢復了那亂槍追擊中留下的記憶!對峙,久久地對視!
  雪駒緊盯著一動不動!
  小瑪力嘎也一動不動!
  它目光灼灼!
  他笑臉變形!
  它驀地一聲長嘶!
  他陡然一聲驚叫!
  雪駒飛起前蹄!
  他卻應聲而倒!
  血!滿臉的血!
  它卻奔騰遠去!
  幻影一般!
  消逝了……
  大快人心事!這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茫茫的溫都爾大草原。牧人們個個奔走相告,無不為雪駒而感到揚眉吐氣。馬!就連日本人也得稱它為:奇異的蒙古馬!尤其是迎面彈那一馬蹄,血花飛濺,更踢得大夥兒心花怒放。天譴人怨,小瑪力嘎活該倒霉了!
  隨之,一個個神話般的傳說便傳開了……
  但據目擊者說,雪駒卻依舊惘然一無所知。每當朝陽升起,它還是披著一身彩霞走出峽谷。似等待、似尋找、似期盼、似變得更加憂心忡忡。那神情實在令人揪心,看得出它還在執拗地尋找著自己的小主人。
  草原靜悄悄的,誰也惟恐打擾了它……
  奇怪的是,大小瑪力嘎也暫時不見了。小瑪力嘎還好解釋:門面踢破,掉了幾顆大牙。而大瑪力嘎的遲遲未出,就令人感到行蹤詭詐了。
  只有親丁們在遠方暗暗監視!
  而雪駒也絕不輕易離開峽谷!
  沒抓沒拿,難取難捨!
  可進可退,易隱易沒!
  親丁們無計可施!
  雪駒似安然無恙!
  人們!放心了……
  在家廟幽深的石洞裡,珊丹還向我小模小樣比比畫畫講述著。當然,絕對沒有上面所講的那麼詳細。要知道,有很多情況也是我多年後才瞭解清楚的。比如說,當時我只聽明白了:我的雪駒競連日本人也不得不讚揚為「奇異的蒙古馬」!我的雪駒竟出奇不意地踢破了小瑪力嘎的面門!我的雪駒竟神出鬼沒地令親丁們束手無策!我的雪駒竟背依峽谷在天天等待著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總之,當時我還是個很糊塗的孩子,聽了珊丹的敘述竟又胡思亂想開來。天哪!這不等於日本人也在替雪駒揚名嗎?王爺最愛馬,這一下雪駒可就身價百倍了!阿爸還有救,珊丹也不必嫁給套馬桿!只要我獻上這匹寶馬,只要我為王爺奪得第一!說來也真讓人洩氣,我的雪駒已跑得老遠老遠的,而我那固執的念頭卻還在原地打圈圈。
  更可笑的是,我還在為此激動不已……
  「怎麼了?怎麼了?」珊丹問我,「像個猴似的坐不穩當?」
  「我這就去帶回雪駒!」我說。
  「真不懂事!」珊丹那模樣比大人還大人,「我白來了!阿媽的辛苦也白費了!」
  「沒白費!」我又要說。
  「傻瓜!」珊丹顯然是恨鐵不成鋼,「小瑪力嘎雖說是被踢成了個血頭狼,可今天又親自出馬跟蹤雪駒了!擋著道呢,不等你接近雪駒就被抓了去!」
  「那怎麼辦?」我頓時又洩氣了。
  「聽阿媽的!」珊丹這才安慰我,「先在這兒好好當個小喇嘛!」
  「還當小喇嘛?」霎時,我又叫苦了。
  「噹!」珊丹回答得相當肯定,「乖乖聽喇嘛爺爺的話,規規矩矩學著唸經!可不能像猴似的抽瘋了,又哭又跳真煩人!」
  「我那是為了雪駒!」我又忙解釋。
  「雪駒可比你聰明!」珊丹寸步不讓,「你和你阿爸要早聽了阿媽的話,把馬群帶到峽谷附近,哪兒有這麼多事情?」
  「這兒?這兒……」我仍很不甘心。
  「這兒?」珊丹更像個小大人兒了,「阿媽說,兔子的尾巴長不了,這用不了多長時間!可你要不聽話,趕明兒就給我挑根套馬桿!」
  「別!別!」我告饒了。
  正在此時,我聽得石洞外似有人在走動,隨之便又響起了那哼哼唧唧的吟頌聲:
    禿葫蘆瓢,禿葫蘆瓢,
    還得請個女娃來剃毛;
    剃光了頒,剃光了惱,
    但願只長鮮花別長草……
  啊!時間過得是這麼快,不知不覺又該分手了!
  都怪這位嘻嘻哈哈的喇嘛爺!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只能規規矩矩!
  當個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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